
Chapter 13
飞机从南到北斜穿过大半个中国,孙佳俊终于在10月底回了首都。推着两个巨大的箱子走在四四方方的街道上,他有一种不真实感。华北平原的秋天尚且不算萧瑟,满街都是银杏的金黄,秋高气爽。但看了大半年绿水青山的孙佳俊回到城市里,还是不适应。久不住人,宿舍有了积灰,他打扫完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西沉的日落,发现只不过四点半。从飞机落地开始,他就觉得周围异常地吵,汽车引擎的轰鸣、自行车不耐烦的铃声、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叫卖、邻居家孩子断断续续的音阶……离开一阵再回来,他曾经习以为常的声音突然变得过于喧嚣。生物钟让他六点出头醒来,掀开窗帘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在Y省的大半年,孙佳俊确实像人间蒸发一般,为了尽快回到原先的轨道,他不得不捡起社交,和领导同事们重新搞好关系。回单位第一天,早晨打完一圈招呼分完特产,时间就到了下午,孙佳俊得去找新的分管领导汪顺汇报工作。汪顺是孙佳俊刚进单位的时候分宿舍的室友,比他大几岁,工作生活上都很照顾,后面住房宽裕了就搬出去了。上半年汪顺刚提了主任,走上了领导岗位。当了领导,办公室规格也上去了,汪顺的新办公室在顶楼的西侧,窗边放了几株观音竹,还有他自己养的兰花,西晒暖洋洋,一进去孙佳俊觉得好像进了温室——不,确切来说回了雨林。
汪顺和他先前关系不错,自然没什么领导架子:“佳俊好久不见,回来了啊。”
“汪主任。”孙佳俊也没套近乎,老老实实把报告放在桌上。
汪顺不急着看报告,看到孙佳俊谨小慎微的样子觉得好笑,先问他:“佳俊你知道么?单位里还有说你这回看似是去考察,其实是去认亲生父亲的。”
孙佳俊原形毕露,怒不可遏:“电视剧害人啊!怎么搞得我成孽债了?真是胡扯!”
“就是,我说怎么可能嘛。”汪顺干笑两声,“呵呵,不过每次有人去Y省,总有点离谱传说。你师兄,闫子贝,去Y省的时候通信更不方便,一封信从寄出到收到回信要一个多月。因为一直没收到回信,传说他不小心得罪了金三角大佬被卖到邻国去做压寨夫人了。”
“谁让我去的不是时候,正好赶上电视台播《孽债》。”孙佳俊没好气。他当然记得汪顺说的这事,是他刚进单位的著名流言。他和闫子贝师出同门,他毕业那年正好闫子贝去Y省考察,回来的时候晒得黢黑,孙佳俊都怀疑认错人了,当然也记得那个江湖传说。
“《孽债》太火了,指不定下回还有什么版本呢!”汪顺恢复了正经,“再有流言蜚语我会留意的,传这些真的是吃饱了饭,无聊伐?对了,这回Y省之行具体情况怎么样啊?”
孙佳俊把报告推到他面前:“汪主任,这个是报告,您可以慢慢看,里面有详细的情况,提到的标本我从明天开始归档。”
“不错,生活上呢?”汪顺喝了口面前的茶,“你去的是永金村是伐?徐嘉余是我大学不同专业的同学,你去的时候我跟他打过招呼。”
“谢谢汪主任关心,托您的福,徐医生也很照顾我。”孙佳俊没提潘展乐,却莫名心虚,看着笑眯眯的汪顺,不知为何有点发毛,
“哦有个新情况你掌握一下,所里准备建一批新的温室。”汪顺敲敲桌子,恢复了正经,“你正好刚从Y省回来,对于热带植物还有温室的研究和了解比较全面,可能要加班加点了。”
“好的。”孙佳俊点点头,早晨同事们也聊到了这事,说他回来的时间也是巧,基本上休息不了几天就要开始忙。
“你不惊讶吗?也没别的想问?”汪顺看着孙佳俊平静的表情,挑起一边眉毛。
“前面听说了,”孙佳俊推推眼镜,态度相当端正,“服从组织安排,有求必应。”
“最开始定你进温室筹建专班的时候我也考虑过,你刚回来会不会身体吃不消。”汪顺喝了口面前的茶,不知不觉有了点领导派头,“但没有人比你更能胜任这份工作,用他山之石的先进经验,为本所新温室建设发光发热。”
“这次确实学到不少,反正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孙佳俊不是被戴了高帽就买账的人,却还是被汪顺这套大词唬得一愣一愣。他答应得很快倒不是因为信了汪顺说的,而是出于对回到日常秩序的渴望。雨林很好,但他不会在那里呆一辈子,能有大半年的静谧他已经觉得足够,他需要足够多的工作来让他恢复原先的状态,当然,也能忘记潘展乐。
“有这个觉悟很好,能去西南吃苦的,都有觉悟。”汪顺翻了翻日历,“甲鱼说他们好像年底有假,要是有空出来聚聚啊。”
“看到时候安排吧,”孙佳俊也不想表现得多眷恋,“您喊我就好。”
建温室的工作比想象中还要再忙一点,为了确保夜间光照和温度的适宜,孙佳俊不知不觉熬了好几个大夜,从棚里出来,天光大亮。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和上班浪潮相反的车流里,车铃和喇叭的喧嚣将孙佳俊包围,他莫名想到在永金村卫生所的诊室里那个心猿意马的夜晚,和潘展乐一帘之隔,无法抑制却克制的亲吻。到家时他脱了外套,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撸到上臂,没有想象中冷,他突然意识到,首都已经开始供暖了。他转胳膊看了眼,伤口的痂早就掉了,只有一道淡淡的疤。
“406——”孙佳俊刚躺下眯瞪过去,就听到门卫大爷站楼下扯着嗓子喊,“有你电话。”
孙佳俊匆匆披上外套冲下楼:“来了来了!”
一路上孙佳俊都在担心是不是温室工程出了问题,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久违的熟悉声音:“佳俊!我徐嘉余。”
“徐医生!”孙佳俊很兴奋,“你们通电话啦?”
“是龙洪寨通的,因为打工的人多,所以装了一部。小潘给家里打完我给我女朋友打完就想给你打。”徐嘉余讲完又意识到不对,“不是那个意思,哎呀……就是激动!是前面给你单位去电了,说你今天调休。”
“昨天在大棚通宵了,”孙佳俊打了个哈欠,“你们都好吗?”
“好呀好呀,来,我让他们和你讲。”电话那头一阵窸窸窣窣,让孙佳俊莫名紧张。
“孙老师!”岩罕的普通话依然蹩脚,却听得亲切,“本来想给你写信的,结果没想到先把电话盼来了,就这一部,大家都排队轮流打呢。”
“想你们,想Y省,想永金村。”孙佳俊回想那段日子,笑得傻乎乎。
“有多想?”潘展乐的声音传来,孙佳俊吓了一跳。
“小潘医生?”孙佳俊怀疑自己出幻觉了。
听到孙佳俊的声音,熟悉的过电感卷土重来,潘展乐却近乡情怯一般不知该说什么了。徐嘉余在旁边喊:“时间宝贵啊!你没想好说什么快点电话还我,我还要和佳俊讲话呢!”
孙佳俊笑了起来,他能想象潘展乐这会儿想反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为了昂贵的长途电话费,他接茬:“快点把电话给徐医生,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他。”
“快快快!”徐嘉余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是我要开画展了吗?”
“不是。”孙佳俊没想到徐嘉余还惦记着张子扬说的,“汪顺,顺哥,升职了,现在是我领导了。”
“汪顺啊。”不是画展的消息,徐嘉余有些失望,“那蛮好的,等我回来我们碰碰头,我当面恭喜他哦。”
“汪顺是谁?”潘展乐在旁边问,被徐嘉余捂住嘴示意他稍后再问。两边互相再聊了几句,在玉香带来龙洪寨的麒麟果收成不错的好消息里结束了通话。
潘展乐不依不饶:“汪顺是谁啊?”
“我大学同学,你佳俊哥现在的领导。”徐嘉余斜眼瞧他,“你那么关心人家干嘛?”
“都没听你们说起过,好奇嘛。”潘展乐从兜里掏钱付给刀相。
“你们撒时候回首都?”刀相不肯收,把钱留在电话旁边。
“可能下个月,怎么了?”徐嘉余抢答,潘展乐不知道这事,抬眼看了看徐嘉余。
“给孙老师带点水果去哇,”刀相示意,他爱人拎了个马夹袋出来,“这个是给你们的,要是回首都给孙老师也带点,现在寨子空地都种上了,我儿子联系了物流,能赚不少,所以你们来打个电话哪里好意思收钱哟!”
潘展乐坚持把钱塞刀相手里:“刀书记,这次我们不客气了,但这钱还是要收好,就当是预付下次打电话的费用。”
一推一拉,场面好似过年收红包,刀相连连摆手却拗不过年轻的潘展乐,只好说欢迎常来。离开龙洪寨时,潘展乐看到了那片像仙人掌似的麒麟果田,已经长得茁壮。徐嘉余坐副驾驶,拿瑞士军刀开了一个吃得津津有味:“甜啊,可惜了佳俊不一定吃得上。”
潘展乐想起第一次巡诊在那棵茶树下碰到孙佳俊,听他和刀相聊起种麒麟果的计划,到现如今已经吃上,时间过去的象征凝结在具体的植物上,潘展乐被突然袭来的感性搞得不知所措。
后视镜拴着的小瓶子还在,精油已经用光了,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徐嘉余伸手解开,被潘展乐喊住,他奇怪:“干嘛?”
“‘瓶瓶安安’的寓意很好,留着呗。”潘展乐反对。
“封建迷信!”自己修道的徐嘉余对此不屑一顾,但还是默默把瓶子系好。
结果没开出多远,左后轮爆胎了。潘展乐无奈熄火:“你看,有时候还是很灵验的。”
“你们在这里别动,我去找人帮忙。”徐嘉余恨自己的言灵,打开后备箱发现也没备胎,又不好意思麻烦潘展乐他们,灰溜溜跑去龙洪寨求助。
潘展乐也下了车,看着眼前的麒麟果田,回想着刚才的通话。他意犹未尽,如果索性要等到回北京才能见面也就算了,现在听到孙佳俊的声音反倒觉得不满足。其实给孙佳俊打电话他有好多要问的,最近好吗工作忙吗,回首都一切还习惯吗,可听到孙佳俊带笑的、雀跃的呼吸,只是叫了他就让他紧张得说不出话。孙佳俊走的那天他在卫生所值班,还是巡诊的徐嘉余捎回的县城,他们的道别好像停留在流星之下,他依然不知道孙佳俊许了什么愿。
岩罕对车子的事一窍不通,摇下车窗问潘展乐:“小潘医生,现在撒情况哦?”
潘展乐回神,其实他没比他们多懂多少:“甲鱼哥去问龙洪寨有没有能换的轮胎了,如果有的话换一下还好,要是没有可能有点麻烦。”
“要等多久啊?”玉香探出半个身子,“我要和阿妈说一声,早知道刚才也打个电话。”
“憨哦,家里又没得电话。”岩罕叹口气,打开地图看了眼,“回去要十公里,我们就算能走,车怎么办呢?”
唯一的好消息是十一月天气还不算太热,太阳升起,庆幸没有恐怖的湿热笼罩。潘展乐在附近逛了一圈,除了果田几乎没有别的——毕竟他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一片空地。他回到车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小瓶子,指尖也沾了好闻的味道,是记忆里他和孙佳俊初见的味道。
“坏消息,龙洪寨也没有备胎。”徐嘉余骑着辆三轮车回来,脸比苦瓜皱,“但有三轮车,小潘你和岩罕轮流骑,先把玉香送回去,我在龙洪对付一晚,等明天收水果的过来顺便带个新车胎,下次找机会你再骑过来。”
潘展乐想了想:“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徐嘉余压着怒火:“什么条件?”
“前面说年底有机会回首都,我要回去。”潘展乐的语气不容商榷。
“这又不是我说了算……”徐嘉余无语,“要打报告申请,只是前两年年底的时候比较容易通过。”
“那至少答应如果有假要帮我争取。”潘展乐愣了一下,开了新条件。
“行,尽量解决。”徐嘉余把三轮车钥匙给了潘展乐。
潘展乐解开衬衫扣子,卖力地开始蹬三轮车。徐嘉余也开始往龙洪寨赶,路上他才反应过来,不是潘展乐开的时候爆胎的么?怎么好像自己犯错了?当然,他更没想明白,潘展乐平时干起活来废寝忘食,怎么就突然想回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