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孙佳俊又问岩罕要了酒，玉香笑他：“刚才是谁说酒量不好的呀？”
孙佳俊无辜地眨眨眼，学她的语气：“不知道呀，是谁呀？”
“孙老师，我记得你原来不这样的！”玉香把一壶酒都给了他，“小潘医生来了你也跟他学坏，老捉弄我们。”
“才没有。”孙佳俊反驳，想到刚才潘展乐的玩笑，又连忙补充，“明明只有他这样，每次都觉得捉弄别人好玩……”
玉香没说话，指指他身边，孙佳俊转头，潘展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耸耸肩，只是伸手问玉香讨只杯子，又示意孙佳俊倒酒。孙佳俊装没看见，把自己杯子倒满酒就把酒壶放地上。
“这壶酒你们分了喝就好，我们也去搞点东西吃。”岩罕讲完推推玉香，他先前见过这俩人闹起来的样子，示意她快走为妙。
潘展乐蹲下倒了杯酒，举起杯子要和孙佳俊碰杯。孙佳俊原本不理睬他，潘展乐依旧蹲着，蹲到他脚都有点麻，拉拉孙佳俊的袜子，孙佳俊最终还是服了软，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和他干杯。银杯子碰撞的声音清脆却微小，几乎隐没在篝火霹雳啪啦的燃烧声中，但潘展乐还是听到了，他也跟着坐了下来。喝了酒孙佳俊有些热，把裤腿撩到膝盖，潘展乐指指孙佳俊的腿：“结痂了就不痛了吧？”
“早就好了。”孙佳俊又抿了口酒，侧过头看潘展乐到底还会说些什么诨话。
“刚才说给猫起名叫佳佳是开玩笑的。”潘展乐道歉，“对不起，我就是想到你要走了，舍不得。”
“哪种舍不得？”孙佳俊没想到潘展乐会道歉，心里早就消了气，嘴上还是不放过，“是不是觉得生活里少了个能被你骗的人才舍不得？”
“你还是没原谅我。”潘展乐叹气，“我本来以为你不会知道的。”
“那还不是你自己说的？”孙佳俊横他一眼。
“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啊？”潘展乐按捺不住好奇。
“啊？”孙佳俊低头装傻，看着面前的植被，“都过去了，你知道又有什么用。”
“你不愿意说算了。”潘展乐虽这么说却不甘心，尝试宽慰道，“只要你自己真的放下，别再和他搞到一起就好。真的，他配不上你。”
“你讲得真难听。”孙佳俊被他的措辞逗笑了，等他笑够了低声说，“其实一开始来这里，确实是想换个环境换换心情，被分手不可能不难受的。你被分手过呢？”
“我？我专注学业，不谈风花雪月。”潘展乐一怔，他没什么情感经历，“别聊我，讲你的故事。”
“我这算什么故事，属于事故。本来以为车开得好好的，结果一下被撞飞了。”孙佳自嘲地笑了下，“至少比一直谈着突然知道他其实已经结婚了好。我们这个群体里，其实这种故事不少。有些人觉得没办法，但我不想这样，对不起的人太多。”
“所以，你是天生就喜欢男的吗？”潘展乐喝了口酒，继续试探。
“嗯，初中的时候第一次发现的。”孙佳俊点点头，“但你放心，我和你说过，我们不会见到一个男的就爱上一个的。”
“是么？”潘展乐莫名失落，“那我想错了。”
“爱上不爱上的，和性取向没什么关系。有些人天生情种，就是很容易就坠入情网，有些人情感淡漠，怎么样都捂不热他的心。”酒意让孙佳俊多愁善感，他讲完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虽然这么说，其实我也就谈过两段。”
“你属于哪种？”潘展乐侧头看他。
“第三种，情路多舛，爱而不得。”孙佳俊看潘展乐眼神黯淡，连忙补充，“开玩笑的，我现在也不想那些了，回去以后好多工作呢，可能要一路忙到年底。”
潘展乐又举起酒杯，和他碰到一下：“祝你一切顺利、如愿以偿。”
“谢谢。”孙佳俊回答得又很客套。
“你对我太客气，不用这样。”潘展乐皱眉，大概是因为离别在即，也可能是酒喝得多了，话也就说了出来，“是因为他你才变得这样谨小慎微么？你看，你对我和对张子扬就不一样，在他面前你就很放松。”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孙佳俊不明白潘展乐在比较什么，“你想要我怎么对你？”
潘展乐有些扭捏：“我也说不好……就觉得还没完全了解真实的你。”
“你看，你自己都没想明白。”孙佳俊苦笑，他想，要真是把心全都交给潘展乐，他一定会不知所措。在暗恋的人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世界上最煎熬的事。
“可能是我们认识还不够久。”潘展乐认真分析，“如果你能呆更久……”
“你是在挽留我吗？”孙佳俊打断他。
“可以吗？”潘展乐讲得很轻，他被陌生的忐忑包围。
孙佳俊于心不忍，却还是摇头：“你可以让佳佳陪你。”
“什么？”潘展乐反应过来他在说猫，骂了一句，“靠，你也挺坏的。”
“刚才还说不了解我，现在又说我坏。”孙佳俊把头埋在膝盖中间笑了起来，“没经过同意就要用我的名字叫猫，到底是谁坏？”
没等潘展乐回答，就听到徐嘉余在不远处大叫：“你们恩将仇报啊！”
孙佳俊看眼潘展乐站起来，示意他一起去凑热闹，徐嘉余见到他俩来了好似见到救兵：“佳俊、小潘，你们来评评理！岩罕和我讲要谢谢我请我吃好东西，结果是虫子！当初我说我不吃，你们……”
“虫子高蛋白，当然是好东西哩。”今晚负责烧烤的依旺特别认真地解释，“徐医生，不吃是你的遗憾啊。”
徐嘉余崩溃大喊：“我的道行！我的修为！”
“真是好东西啊。”围观了全程的岩罕拉潘展乐评理，“小潘医生你尝一个。”
潘展乐胆子大，直接上手抓了一只已经被炸得酥脆的的蜜蜂，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简短客观地评价：“香！”
岩罕又让孙佳俊试试，孙佳俊连连摆手拒绝：“这个我真的怕。”
“你回去想吃还吃不上呢。”岩罕自己馋了，抓了一只嚼得津津有味。
“作孽啊作孽！”徐嘉余絮絮叨叨，“万物有灵，蜜蜂为谁辛苦为谁……”
没等徐嘉余背完诗，潘展乐找准机会眼疾手快抓了一只塞他嘴里，徐嘉余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油炸昆虫的浓郁风味在嘴里爆炸：“……确实香。”
孙佳俊笑得直不起腰：“徐医生你还好吧？”
徐嘉余环顾四周，只剩孙佳俊一人没吃，铁了心要拉他下水：“你也别想逃。”
孙佳俊拔腿就跑，跑上一个小草坡，可以俯视从燃烧的篝火堆，徐嘉余的嚷嚷已经听不太清。他气喘吁吁，直起身来突然发现这里离了篝火，果真能看到无比清晰的天空。
今天是初十，月亮未圆，却已足够丰盈、明亮，连缺的一小块的轮廓都被月光照得清晰。刚来此地，孙佳俊时常会观察星空，他从未这样清楚地看到宇宙深处不知多久以前传来的光芒。即将离开时，好似初来乍到的震撼卷土重来，他仰着脖子，用眼睛连线，描摹着星座的形状。烧烤的香气飘来，孙佳俊先前和张子扬说，这段日子像梦一样，但此刻他觉得还不够恰切。这里的一切都很真实，感官很生动、欲望很鲜活。这段时间更像是一场电影，在与日常生活隔离开来的场景里，不一样的故事正在上演，而他是其中的人物。
只是电影总会结束，现在就像是画面全部放完，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电影院的座椅上，看着字幕滚完。伤感绵延，孙佳俊站在无边无际的星空下，默默流泪。把眼泪留在今天，后天离开时又是全新的生活，孙佳俊如是想。
“你在这里……”潘展乐也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以为今天的主角失踪了。”
“什么主角配角的，演小品呢？”孙佳俊匆忙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又不是我自己要办什么欢送会的。”
“我原本想说，那下次再问你要什么，可是一想没有下次了。”潘展乐语气颇为委屈。
“回去以后，我会经常想起这里。”孙佳俊听着依稀传来的歌声，轻声感叹。
潘展乐很想问，那会想起我吗？但他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或者说，他清楚孙佳俊的答案，他不想听孙佳俊面对他时的口是心非。过了不知道多久，孙佳俊自己补充了一句：“也会想你的。”
那天和孙佳俊指尖相碰一般的酥麻传来，潘展乐一激灵：“到时候记得给我写信，你知道地址的。”
“我可得注意写对房间号。”孙佳俊自嘲，“而且得写清楚，潘展乐收。”
“其实我不明白，烧信的事，你到底算原谅我了吗？”潘展乐没想到孙佳俊还在提这件事。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怪过你烧信，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和他有联系了。”孙佳俊顿了顿，“难过的是我不想暴露我的性取向，我不想你们因此对我有成见。谁知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还瞒着我，又对我和咪咪都莫名其妙的，害得我误会。”
“我也是第一次认识你这样的朋友，”潘展乐听孙佳俊如此掏心掏肺，手足无措，“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承认，我的做法是有很多问题，但我……但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你说了你在意的事，对我来说，我在意的是你一直说‘这都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可是我不想就这样没关系，你总是把我向外推，好像因为我不喜欢男的我们就连朋友都没法做。”
“你说得对，我们当然可以继续做朋友。可是……”孙佳俊先前听过潘展乐说类似的话，但当时在巨大的情绪波动里，无法仔细分辨潘展乐的弦外之音。现在他明白了，在他天人交战因为性取向推开潘展乐的时候，私心让他灯下黑一般忘了欲盖弥彰的“朋友”身份，他讲不清这到底是安全还是可笑。潘展乐和他都认可，感觉是会过去的，可潘展乐就差把“友谊地久天长”六个字宣之于口了，而他只是平静地接受时间的流逝会抹去他们的关系，直到重新变成两条平行线。孙佳俊想，能够达成“会过去的”共识已经很好，两个人的关系在此画一个默契的句点已然足够。
而潘展乐还在等孙佳俊的后半句，他想像刚才一样听到类似“也会想你的”的补充，他想听孙佳俊说“可是我不想只是做朋友”。
“可是我要回去啦。”孙佳俊的转折让潘展乐愣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回去以后我们的联系自然会变少，如果还有缘分的话当然欢迎你和我做朋友。”
不知为何，潘展乐觉得孙佳俊的眼睛闪了一下，他刚想说“我会的”，就听到了孙佳俊惊呼：“流星！”
潘展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满天星斗中，有一颗突然划出长长的、分外明亮的轨迹。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此刻却立刻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如果可以，他和孙佳俊的故事还能写得更长，回了首都之后也能有所发展。哦，另外，希望孙佳俊的前男友，那个可恶的、为他生活平添无数烦恼的家伙能遭报应！
潘展乐许完愿睁眼，看到孙佳俊依旧闭着眼，念念有词。当孙佳俊也睁眼，他看到潘展乐正盯着他。在他开口发问前孙佳俊先发制人：“愿望要是说出来就不灵了。”
潘展乐有一种被揭穿的吃瘪，他抬头看天，试图寻找会不会还有一颗流星：“我还能再许个愿吗？总觉得刚才还有半句忘记和神仙们说了。”
孙佳俊笑：“这我可说了不算。”
也许老天听到了潘展乐强烈的意愿，流星越来越多。他努力抓住转瞬即逝的眷顾，只想再补充半句：希望孙佳俊许的愿望可以成真。孙佳俊在刚才的许愿里已经包括了“让潘展乐的愿望成真吧”，所以他不用再向老天祈求什么，他看着面前眼观鼻鼻观心的潘展乐，这已经是最好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