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昨天夜里孙佳俊哭累了就睡过去，张子扬跟着比平时早睡了很多，对应地，起得也很早。四点多张子扬就已然醒来，他给还在熟睡的孙佳俊留了张纸条，背上包出门在附近村寨找灵感。把dv机架在田埂上，张子扬看着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晨光从熹微变成金黄。他非常享受此刻的感觉，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自己，所有的阳光只属于他一人。尽管起得很早，张子扬还是打扮了一番，和昨天是截然不同的风格：无袖背心变成了长袖棉麻罩衫，紧身牛仔裤变成了像裙子的喇叭裤，又架着一副没有镜片的镜框，唯独还穿着他最爱的彩色帆布鞋——活脱脱像男杨丽萍。等他沐浴完日出回到卫生所，剩下的三人都已起床。徐嘉余在灶头煎红糖糍粑，孙佳俊在水池边洗漱，潘展乐拎着搪瓷缸排在他身后。
“早啊艺术家。”徐嘉余先和张子扬打招呼，“那么早就出去啦？”
“好久没看日出了。”张子扬把画给他看，金黄和橙黄的色块，被简单的墨绿色线条串连起来。
“厉害哦，我在这里那么久也画不出这样的画，这就是山里清晨给我的感觉，在热烈之外还有一种宁静。”徐嘉余端详了片刻，要不是锅里还煎着糍粑，他应该能讲更多。
张子扬没想到徐嘉余对此还有所了解，转头又把画拿给潘展乐看：“小潘医生你看看呢！”
潘展乐瞟了眼张子扬的画，没发表评论，只是冷不丁问：“你为什么起那么早？”
“采风嘛，要有效利用时间。”张子扬冲孙佳俊努努下巴，“而且佳佳昨天也累。”
孙佳俊刚接水洗完脸，眼镜还放在池边，听到被点名茫然回头：“什么？”
“你昨天很累啊？”潘展乐语气硬邦邦，他昨晚出来晾衣服朝孙佳俊的房间里看了眼，哪料还真看到孙佳俊抱着张子扬泪眼婆娑的样子。张子扬的话又委实容易让人误会，潘展乐难免多想。
“还好吧，”孙佳俊莫名其妙，“主要是因为好久没见咪咪了，我们讲了好多话。”
“只是讲话么？”潘展乐小声嘀咕。
孙佳俊擦干脸戴上眼镜：“你说什么？”
“没什么。”潘展乐不自觉嘴角向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可说来话长啊。”孙佳俊掰手指头回忆，“其实我们认识挺早，高中就认识了，真正要好也就前两年的事情。”
潘展乐眯起眼，又打量一遍张子扬：“还真是情谊深厚。”
“那可不，”张子扬笑得人畜无害，”能认识佳佳我很幸运，除了他能接受我的人可不多。”
潘展乐没说话，只是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又反复冲洗几遍牙刷，水珠飞溅到张子扬身上。
“呀！”张子扬惊叫，只要朝后退了一大步，又对孙佳俊使了个眼色。孙佳俊心领神会，示意他要不回房间去说。结果徐嘉余喊他们来吃早饭，潘展乐嘴里还含着牙膏沫子，匆忙漱净入座。孙佳俊看着潘展乐着急忙慌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以为他饿了，给他夹了块糍粑在碗里：“饿也别吃那么急，小心烫着。”
张子扬心里狂翻白眼，他在孙佳俊还和前任谈着的时候一起出去吃过几次饭，现在的孙佳俊表现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潘展乐连谢谢也没说，就埋头吃糍粑，两口吞完一块。徐嘉余被吓着了：“你真饿了也不能这么吃，噎着别指望我给你做海姆立克急救。”
“你们能不能盼我点好？”潘展乐无语抬头，“不是烫着就是噎着，我又不是小孩子。”
“这里你最小嘛。”孙佳俊解释，又拿热水瓶给他泡了杯茶，“喝点茶。”
张子扬唏嘘，如果潘展乐真是同道中人，这会两个人应该已经上床了。可惜，根据张子扬多年鉴gay经验，潘展乐从各方面的表现都能被确认是直男，而且还疑似有恐同倾向——否则怎么昨天一看到自己就攻击呢？他不由得同情起孙佳俊多舛的情路来。
白天潘展乐又要去巡诊，岩罕和玉香都跟去，卫生所只有徐嘉余在。徐嘉余神秘兮兮地拉住张子扬：“艺术家同志，向你请教一件事啊。”
“徐医生不要客气，您叫我子扬就好。”张子扬被徐嘉余神神秘秘样子搞得有些尴尬。
“子扬老师，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的画啊？”徐嘉余从房间里拿出来几张大写意国画，没有装裱，都是素宣纸，一一在他面前展开，“开展工作之余的拙作，多批评、多提宝贵意见！”
“没想到徐医生绘画功底这么扎实。”张子扬出乎意料，徐嘉余的画几乎算是惊艳，仅用寥寥几笔水墨便画出了雨林风光，“相当好。”
“气，运到笔尖，画作，自成。”徐嘉余神叨叨，“这也是我在工作之余打太极、画国画悟出的道理。万事万物，顺其自然最好，莫要勉强。”
张子扬心说这话您该说给孙佳俊听，让他早日放下执着看开点，重新拥抱大好人生，而不是一个人跨过大半个中国借工作之名疗伤，结果又跌进陷阱里。但他把握不准孙佳俊和徐嘉余的交情到了哪里——毕竟孙佳俊和他讲西南生活的重点都放在了潘展乐身上，只好附和他：“您说得对，这几幅画我能带走吗？回头找我朋友帮您装裱好挂到画廊里，能找到懂的欣赏的人收购。”
“俗！俗了啊！”徐嘉余连连摇头，“我是想问有没有机会在一些展览上展出，只要展出就行。”
“那更好办了。”张子扬没想到这里的人思想觉悟个顶个的高，“我带了画夹，您把画给我就行，等我回去就联系。”
“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让更多人看到这里。”徐嘉余一脸高深莫测，“还有一本小册子，里面有不少我支边的感悟，要是能随画一同展出，那就最好不过了。”
张子扬反应过来，所谓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徐嘉余得寸进尺了，所以他也没全打包票，就说帮他问问朋友。
在徐嘉余以为遇上知音感动不已大谈感想时，孙佳俊正在房间里做植物标本。首都的单位里那批标本都是八十年代初期做的，一方面种类不够齐全，另一方面还存在老旧、破损的问题，这次来Y省，他有个任务就是采集并制作一批新的标本，给首都运过去。经历了意外受伤和突如其来的暴雨，后面去雨林称得上否极泰来，他收获颇丰，一口气找到了大约六七种未收录的兰花和竹子。当然，最幸运的是，他在一次外出时没留意到见血封喉树，还好只是把背包划了个口子人毫发无伤。哪怕回了永金村，孙佳俊依旧心有余悸，要是真出了意外，那还是会遗憾吧。刚刚被分手最绝望的时候，孙佳俊还无比悲观地想过，如果此时离开这个世界，前任心中是否会有愧怍。好在这个想法转瞬即逝，孙佳俊不习惯太多的悲春伤秋，即使难以释怀，生活依旧要继续。只是现在，孙佳俊有了新的牵挂，他还有要追求却无限背离的人，命运的捉弄令他无比珍惜眼下拥有的。
用手指轻轻抚平墨兰，孙佳俊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将吸水纸覆盖其上。每次做标本，孙佳俊都很平静很专注，回忆起在野外和植物相逢的时刻，好像可以忘记无谓的烦忧。植物如果在开得最好的时刻被采撷做成了标本供人参观，那也是一种不朽。这株墨兰颜色很漂亮，饶是叫墨兰，柔嫩的花瓣透着清丽的粉色，最下面一枚上布着浅褐色的斑点，好似脸颊上俏皮的雀斑。尽管已经过了几天，依旧散发着淡淡芬芳。孙佳俊忍不住立起标本夹，用勾线笔仔细记录下它的花序与形状，却依旧觉得不够，出了房门找张子扬借颜料。
“正好，”张子扬庆幸孙佳俊救他于徐嘉余玄之又玄的长篇大论，“徐医生，我先把颜料给佳佳。”
“你看这株墨兰，”孙佳俊平时做标本都只用勾线笔记录下形状即可，不太有想要上色的时候，“颜色真是可爱。”
“停，你快打住，我刚听徐医生念叨了好久，”张子扬把颜料放桌上，“植物的事我可没兴趣啊。”
孙佳俊笑了起来：“他给你看他的画了？”
“你知道啊？”张子扬侧目。
“是啊，在小潘还没来的时候，他看我做标本配图，以为找到同好了。”孙佳俊回忆，“后来他还要给小潘看，小潘说甲鱼哥需要回城里一段时间，否则离精神病不远了。要我说真不至于，这里多好呀。”
“没有潘展乐，也好吗？”张子扬冲孙佳俊吐吐舌头，“你到底是喜欢这里还是喜欢在这里的人啊？”
“你把我想得肤浅了。”孙佳俊嗔怪，“他没来我也很喜欢这里。”
“但你总要回去的，不是吗？”张子扬拉了拉他的手安慰，“回去也许更好。”
孙佳俊耸肩：“眼下很好，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我也不是要劝你看开或者放下什么，但感情需要结果。”张子扬叹了口气，“佳佳，等你回去，我给你介绍真正适合你的。”
“谢谢你咪咪。”孙佳俊开始用画笔蘸了颜料上色，语气平淡，“已经九月份，我也快回去了，以后的事就等回去再说吧。”
“对了，”张子扬打了个响指，“你那个小潘医生实在是不待见我，不宜久留，我准备明天早晨就走。”
“不至于吧……”孙佳俊其实也很迷惑，他印象里的潘展乐还是很好的，虽然年纪小了几岁但是靠谱成熟，可他对张子扬的冷脸和似有若无的攻讦孙佳俊又实实在在看在眼里，他想不明白张子扬到底有哪里得罪了潘展乐。排除了一系列可能，剩下的唯一解应该只有他看不惯张子扬过于外露的同性恋气质。
“你真是重色轻友，每次他莫名其妙讲我从来都不向着我。”张子扬撇撇嘴，“现在胳膊肘都还往外拐。”
“我哪有？”孙佳俊委屈，“等他回来我会和他说说，你别担心，放心住。”
“你能放心住，我可做不到。我还是早点回去，得帮你们徐医生联系画廊呢。”张子扬点了点他的肩膀，“时间不多，我得抓紧时间出去记录大好风光！”
张子扬又背着他的大包往外跑，徐嘉余看着他背影大喊：“艺术家——记得我的画啊——”
孙佳俊坐在屋子里都听得到他的大嗓门，觉得徐嘉余真是个神人。
下午是潘展乐主动找的孙佳俊，他敲敲门：“孙老师。”
“门没锁，进来吧。”孙佳俊手一抖，差点把叶子扯坏。
潘展乐没正式进过孙佳俊房间，注意力都被工作台上堆着的标本和植物吸引了，不由得感叹：“哇……”
“都是我自己做的。”孙佳俊满是温柔，“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
潘展乐的目光落在桌子上唯一一张上了色的墨兰卡片：“这也是你画的吗？”
“对。”孙佳俊笑了起来，“上次和你说看到很特别的蝴蝶石斛，其实是墨兰，颜色也很特别，借了咪咪的颜料。”
“很漂亮。”潘展乐点头，“对了，你的那个……朋友什么时候回去啊？”
“怎么了？”孙佳俊心里一沉。
“没有没有，”潘展乐开始说场面话，“我就是在想，如果时间合适我送他回县城。”
孙佳俊听出来潘展乐逐客的意味，小心翼翼试探提问：“现在就我们俩，你能不能和我说实话，干嘛要急着让咪咪走啊？”
“他……他……”潘展乐冷汗都下来了，这是他生活里少有的紧张时刻，“他真的对你好吗？”
“啊？”孙佳俊茫然，“你在说什么？”
“你和他……玩……真的开心吗？”潘展乐搜肠刮肚，想尽一切办法婉转地表述，“我觉得你可以有更好的……朋友，比如说我。”
孙佳俊醍醐灌顶，完了，潘展乐是真讨厌同性恋，要把自己“带回”直男队伍里，他瞠目结舌又不好确定：“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吧？”
“对、对！可是……”潘展乐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想说“可是你上次都悄悄亲我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不说他了。反正你要相信，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久，我也是你的朋友。”
孙佳俊总算松了口气，跟着转移话题：“对了，这个墨兰标本送给你，也是今天刚做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标本。”潘展乐不怎么收到手工礼物，他指腹轻轻划过花瓣和叶子，“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个礼物，当作那次雨林之旅的纪念。”
“是。”孙佳俊一拍脑袋，“还有拍的照片呢，到时候印出来一起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