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西南边陲的Y省,处处好风光,只是山高水远,道阻且长。从县城到永金村大约60公里,前年终于通了盘山公路,车程从五个小时缩短了一半。可惜,坐在徐嘉余的副驾驶颠簸一路,潘展乐只有头晕目眩,完全无暇欣赏窗外的景色。
“还有多久?”潘展乐有气无力地问。
徐嘉余没正面回答,一脚刹车踩下去:“到了。”
潘展乐被惯性一甩更晕了,他环顾四周,视线被一棵偌大的榕树占据:“卫生所在榕树里?”
“不是,忘记和你说了,要接个植物研究所的同志一起回去。”徐嘉余熄火跳下车。
潘展乐还坐在车上,看着一个身影变戏法似地从榕树后头的雨林里钻出来,来者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一米八左右的个子,穿着浅灰色的确良上衣和卡其色中裤,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他们面前打招呼:“徐医生,麻烦你来接我一趟。”
“客气什么,顺路的。”徐嘉余像慰问似的拍拍他肩膀。
潘展乐下了车,那人被吓了一跳:“这位是?”
徐嘉余连忙介绍两人:“佳俊,这是我的学弟,也是来支边的医学生研究生潘展乐,今天就是去火车站接他过来的。小潘,这位是最近在我们卫生所借住的植物所研究员孙佳俊。”
孙佳俊这次进雨林呆了一礼拜,庆幸还好出来前换了套相对清爽的行头。他局促地捋捋头发,手在裤子上蹭两下:“你好小潘同志,不好意思哦,徐医生没和我讲还有人来。”
潘展乐直直地看着孙佳俊,尽管他胡子没刮,头发也乱七八糟,但还是看得出他的眉清目秀。他回握住孙佳俊的手,从晕车的难受劲里努力挤出个笑:“没关系的,反正甲鱼哥总归要开这一趟。”
徐嘉余被潘展乐慷他人之慨的气势逗笑了:“佳俊你别理他,先放行李吧。”等他打开后备箱,孙佳俊愣住。潘展乐一个箭步冲上前,自觉地把他的行李归置到一边:“没事,挤一挤总还有地方放。”
孙佳俊的东西其实就一个单位发的旅行包,军旅色的袋子躺在潘展乐几个大行李箱中间,显得有些滑稽。他爬上车,发现潘展乐已经坐在后排了。他刚想下车换到副驾,徐嘉余阻止他,扭钥匙发动车子:“就这样吧,反正也就半个多小时。”
潘展乐心想,徐嘉余现在倒是肯说还有多久了。他手撑着头,努力克服一路上挥之不去的恶心。孙佳俊注意到了潘展乐煞白的脸色,他推了推眼镜小心开口:“小潘,你晕车吗?”
“还好。”潘展乐在硬撑,他看到徐嘉余从后视镜里投来略带轻蔑的目光,“可能因为没开窗,有点闷。”
“喔唷,还怪我?”徐嘉余要不是握着方向盘恨不得摊手表示无辜,“大少爷摇不动车窗吗?”
孙佳俊挪过去,帮潘展乐摇下车窗,又从上衣口袋里掏了一个小玻璃瓶,拧开盖子,举到他面前:“没事没事,深呼吸。”
植物的芬芳让潘展乐瞬间舒爽了不少,他看着鼻尖前的瓶子,快变成斗鸡眼:“这是什么?”
“治晕车的精油。”大概是因为讲到擅长的,孙佳俊原本慢吞吞黏糊糊的语气也变得利落,“我自己配的,有薄荷、迷迭香和罗勒,闻一下会舒服很多,实在不行涂在太阳穴或者人中,效果更好。”
“这个好,留车上吧。”徐嘉余抢在潘展乐前面搭腔,“下次我也能用。”
“你还晕车?”潘展乐没忍住揶揄,“你都支边快两年了,不会肤色融入了生活习惯还没融入吧?”
“我来了Y省半年也还晕呢。”孙佳俊打圆场,“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等我回去再配点给你们。”
“你已经来了半年?”潘展乐惊讶。他一下火车就被徐嘉余黑得发亮的脸吓到,怎么师兄来了Y省还变人种了?相比之下,在户外时间更久的孙佳俊的肤色似乎没有被毒辣的日头戕害,只是脸颊处被阳光晒得泛红甚至有些起皮——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过两年晒伤妆会登上唱片封面爆火成为流行。
“差不多,我过完年来的,现在八月嘛。”孙佳俊掰着手指算了算,他说完惊觉,今年对生日的到来毫无察觉。来Y省半年,到永金村暂住考察也有一个多月,他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村里别说通信,连用电都还有些紧张,他需要趁着天还亮着完成工作——好在这里的夏天太阳下山很晚。
到卫生所时已经快八点,但潘展乐觉得天色和首都的五点差不多。卫生所里已经没有别人。徐嘉余给他简单介绍了情况,所里还有一个傣族赤脚医生岩罕和护理员玉香,他们就住在村里,其他人住宿舍。说是宿舍,其实就是卫生所后院的几间自建小平房。潘展乐跟着徐嘉余推开门走进去,屋子里只有一张棕绷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
“洗漱呢,就在那里,厕所也是。”徐嘉余指向院子南边的角落,“岩罕和玉香是本村人,卫生所就和我佳俊住。”
“你和他住一间?”潘展乐看着周围的环境还是忍不住皱眉。
“本来他住你这间,为了给你腾地方住到西边去了。”徐嘉余又给他指了孙佳俊房间的方向,“本来是个输液室,当地村民们对现代医学还是不够信任,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吊针。佳俊为了你索性搬过去住,本来他还说想当暗房用呢,你来了计划是泡汤了。”
潘展乐顺着看去,孙佳俊没拉窗帘,正在房间里打扫,末了端着脸盆出来准备洗澡。他已经换了跨栏背心和短裤,胳膊和腿上的晒痕一下明显了不少。虽然潘展乐先前没觉得他被晒得厉害,看到孙佳俊原本白皙的肤色还是略感讶异。
徐嘉余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你回头要谢谢人家佳俊,把这间朝南的大的屋子让出来。”
“这间竟然算大的。”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水声,潘展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还要住多久?”
“之前说是要过完国庆回所里,不知道计划变没变。”徐嘉余也听到了水声,“等他洗完你再去,我先去做饭。”
“自己做饭啊?”潘展乐没想到这里的条件比他想象中和传闻里更艰苦。
“怎么了大少爷?”徐嘉余开他玩笑毫不留情,“要是坚持不了你回去也行,我能帮你开个水土不服的证明,不算逃兵哈。”
“别乱讲。”潘展乐捶了徐嘉余一拳,“真没想到这种条件你能坚持两年。”
“什么条件?我们一批支边的还有去雪山里的,这会儿还要穿棉袄呢。”徐嘉余眯起眼,神神叨叨,“我修道的,不算什么。你这种蜜罐子里泡大的要能坚持,那以后真的什么苦都不怕了。”
“你都能坚持我有什么不能的。”潘展乐二十出头,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再说,植物所的那位看起来不是更细皮嫩肉么?”
“他就是看着清秀,实际上可能吃苦了。”徐嘉余对孙佳俊的初印象和潘展乐一样,觉得他是个埋头搞科研的知识分子,直到他跟着孙佳俊进了回雨林,才算是体会到野外工作的不易。
在雨林住了一周,孙佳俊最渴望的就是热水澡。临时观测点过滤水不多,只够每日简单洗漱。现在站在花洒下,热水洒在身上,孙佳俊甚至觉得不太真实。当然,在边陲的每一天,都足够让他恍惚。
去年年末,孙佳俊失恋了。他和前男友谈了一年半,这在男同性恋中算是相当久的时间——而且还是被分手的那个,一时半会儿多少有些郁闷。当时院里恰好有一个去Y省植物研究所调研的名额,一方面研究方向对口,另一方面也想着换个环境换换心情,孙佳俊便报了名。好风光他同样没享受多少,原先他在实验室的时间更多,但雨林的环境让他兴奋,来了以后就是一门心思投入工作,丝毫没功夫想前男友的事。
直到潘展乐的出现。孙佳俊看到他时有些恍惚,他不得不承认,潘展乐正是他会喜欢的类型:聪明、不羁、带着稚气未脱的骄傲和凌厉。等他从植物世界回到现实,才发现自己好像还是没能做到真的六根清净。他关了花洒,长长叹了口气,把香皂毛巾收好,端着盆走出去。
暑气笼罩着大地,潘展乐热得受不了,他打赤膊端着脸盆站在淋浴间门口,就穿了条平角裤。
“你……你也洗澡?”孙佳俊一天被潘展乐吓两次,说话都结巴。
“对啊,”潘展乐倒是无所谓,他想,所里现在只有他们三个人,在学校宿舍的时候也是如此,“折腾了一天,累啊。”
“哦哦。”孙佳俊尽管摘了眼镜,潘展乐的身材近在咫尺,他视线无处安放,只想迅速结束话题,“你是先飞到B州再坐火车到县城,确实舟车劳顿,快点洗澡吃饭休息吧。”
潘展乐却偏偏堵在孙佳俊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他端详了会儿,丝毫不顾尴尬的沉默,突然福至心灵:孙佳俊刮胡子了!这衬得他面容更清秀,和周遭的一切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孙佳俊被他盯得发毛,摸摸后脖颈:“没什么事我先回房间了,等徐医生喊我们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