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诸位看官怕是要叹:真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十三年前,夷陵老祖还是名声响当当的一个魔头,叱咤风云,不得好死;十三年后,竟混成了光风霁月之流,和那‘逢乱必出’一同云游四海,替天行道去了!在下靠来吃饭的话本也当更新喽,那些旧故事,合应随风散——”
“哪些旧故事?”
那说话人*兀得被打断,心中不悦,瞧见台下插话者,却怔住:闻声分明是青年男子,眼见却只有一老叟,身形佝偻,面皮松垮,最讶人的怕是这人毛发,勉强遮额,稀疏骇人,肉眼可见的不时下落几根,似昙花急剧凋谢,瓣蕊纷纷而下。
只有一双明眸,与健朗声色一样灼人,能叫人依稀辨出些少年意气。
说话人踌躇一瞬,还是道:“能有哪些?不过是:小乌舟、篷子莲,碧荷接天初见。澄江千顷鸳儿嬉,心连契,终不羡。”
“好词!”那老叟十分捧场。只是笑得身子簸荡,也叫人于心不忍。
“他与云梦宗主那两生两世,讲起来,每每都够我这茶馆彻夜经营了。”
“好、好……下阕何在?”他笑得厉害,又道。
说话人赧然:“才思有限,佳句难得!”
老叟倒是沉默了,只有那青年人的眼睛,静静、疲惫地燃烧着。
半晌,他才道:“我得了几句,可否接着?”
讲!四周聚起四五看客。
他勾起些嘴角,声调却苍老了:“浮生罄、槁荣迁,冰心只是草芥。回首竟道无归处,忍顾面,恨难圆。”
好!周围看客纷纷拊掌。
“狗尾续貂,狗尾续貂。”小老头嘿嘿一笑,颤巍撑起身子,是要走了。他摸上摸下,摸出一锭银子,小二连连哈腰感谢,却见银子旁还叠着一方布料,织面光净如银,怕是价格不菲,急忙向老叟挥手,老伯,您有东西忘了!
老叟背手走着,闻言也不回头,只是举起一只握着长笛的手,摆了摆,笛尾暗红的穗子随他动作晃荡。
“不要啦!”
小二挠挠头。那布料已被他撩开一角,宽袍大袖,其上蓝白云纹十分细腻。原来是件衣服。
蓝曦臣拂开小帘,天蒙蒙亮,江水独有的潮湿凉意侵入五脏六腑,给皮肤挂了层霜。船桨将水面倒映出的朝阳打碎,金色一点点衬进他的琉璃目中,却如同打进一口深井,终不到底。
“宗主。”身后有蓝家弟子在轻轻地唤。然而不用他说,看着船身破开的莲丛愈加繁盛,蓝曦臣也知道,莲花坞要到了。
“忘机怎么样?”他道。
“含光君神思稳定许多,然而医修们害怕再……再出事端,还施针让他睡着。”
“好罢。”他叹道。
事态紧急,他们连夜御剑赶来莲花坞,却在云梦边界就被拦了下来。弟子们说宗主有令,进莲花坞不得御剑,需得行船。
转达之际,蓝曦臣甚至能想象到江澄那一张黑脸:哼!好大的脸面,我莲花坞也是你蓝家人想怎样就怎样的!
蓝曦臣想了一想,也是,要是他们一行人深更半夜一声不吭,大摇大摆从天而降把那江晚吟从暖呵呵的被窝里揪出来,恐怕还没来及说出一句话,就被紫电打陀螺般尽数抽死了。
求人须有求人的态度。他把持一方水土多年,这点道理岂能不懂?
只是他身后,蓝忘机僵着一张脸,持剑还要往里冲。江氏弟子面色不展,碍于他颜面不好动作。蓝曦臣简直想扶额,扯住胞弟衣袖:忘机。
忘机……
蓝忘机!
最后竟是爆出三分怒意。后者才一动不动了,仍是梗着脖颈,姿态向前。
“到底要怎么了!不过是那点事情,风度教养全丢了么!”
蓝忘机:“他不会……”
“你怎么就笃定他不是自己想走?要我说,人去往来,皆是自由,就算他不告而别——”
“不是不告而别。”蓝忘机声音发涩,“他留下东西了。所有东西。”
他给他的钱袋、香囊、丹药……桌上还有一封信,几只兔子被摆在上面当镇纸,正在啃着草纸的边缘:
蓝湛,我走啦!这几只兔子我本来预备好好烧制一番,端上桌来,就当祝你我好聚好散的散伙饭。
思来想去,终是觉得没那个必要。
你始终吃不了辣。
我们也不要再相互勉强了。
蓝忘机沉沉扫完最后一句,没给自己任何反刍的时间,便提剑出门。那只驴倒是不见踪影,还有鬼笛陈情,魏无羡只带走了这两样东西。没关系,他飞速思考着,至少魏无羡还穿着蓝氏家服,蓝白显眼,一定好找,他翻遍此地介,也要把他翻出来。
直到进入一家茶楼。这是他这段时间和魏无羡常光顾的一家,说书人有趣,常逗得魏无羡哈哈大笑,他却不喜欢听。一来,他跟不上魏无羡跳脱的思维,笑点难达,笑意也勉强,魏无羡每一转头看他,得不到乐趣的共鸣,气氛倒败了两分;
二来,这说书人的拿手好戏叫“云梦旧事”,一天内有大半时间都在演绎这些。主人公无他,总是那几个人,大师姐与姐夫、江宗主与夫人,有时顺带喏揶下那被两大世家娇生惯养的金如兰,还有……一个江晚吟,与一个魏无羡,总在故事中如影随形。
台下的魏婴总是托着下巴,静静地听。有时听到某处,蓝忘机不明所以,他却轻笑一声,一双桃花眼仍是蓝忘机最熟悉的熠熠发亮,里头的感情却叫他理解不了。他不愿意去扒明白自己彼时是什么心情,如果非要去形容,他不得不承认,那是如鲠在喉。
某日夕阳西下,他们从茶馆里行出,蓝忘机低头走了很久,终道:“我们不要再来了罢。”
魏无羡怔住,扯出一个笑:“怎么,他家的茶不好吃呀?”
“哈哈,确实不好吃,不比你们蓝家的泉水煎煮细腻……我以前在莲花坞倒经常喝这种粗茶,其实呀,你可以试试,那么满满盛上一大碗,一饮而尽,也是有别样快意的……”
他不言。
“好吧,我们以后不来了。”魏婴的声音忽而疲惫了,“那说书人的话本子,讲的什么!其实都是他杜撰,哪里又有那些故事,我也都听腻了。”
然而在魏无羡消失后,蓝忘机却率先找到了这里。
他下意识觉得,不论魏无羡腻得多厉害,总还会回到旧事那里去。
却只寻得一件白衣,皱皱巴巴,店小二喜它料子好,没扔,塞在柜台里,想抽空做成抹布来。
“说重点。”江澄不耐地转了转指环,火花霹雳溅出。“你断袖子给他,他丢了你的袖子跑了,是这样吧?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蓝曦臣将自己支在檀木桌上,好像头上的抹额忽然变成了紧箍咒,蓝忘机念的则是咒语——他一说话他就头疼。
“江宗主,我们实在抱歉。只是忘机觉得,魏公子会跑来莲花坞。”
江澄细眉一蹙,冷冽道:“不可能。”
“为何?”蓝曦臣话追得很紧。
江澄冷哼一声,身后大弟子的表情也尴尬了,他知道宗主为什么沉默,总不能对着蓝家人如实相告:自从观音庙一别,江澄状如无事,实则情绪激烈,常独自面对千顷荷塘,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时而惊怒,时而苦愁,时而跌下几滴泪来。看得几个关门弟子是心惊胆颤。
直到某日,好死不死,金小宗主前来拜访,撞着江澄正独自与内耗斗争。
更好死不死,江澄鼻尖一动,就猛得从他袖中扯出一个小纸偶来,大怒:这是什么?!
“舅舅!这东西没煞气的!就是个普通的小玩意儿罢了!”金凌急得一蹦一蹦,去够江澄抬高的胳膊,“还给我!”
“你私下去见他?!”
“不是!是我去晴幽一带夜猎,恰巧碰到魏无羡和含光君而已!他想哄我玩,就给我做了个这玩意儿。舅舅,你快给我!”
纸偶在江澄手心里,跟他的表情一起慢慢扭曲掉。
金凌急了,怕它就这样碎为纸芥,那它真正的使命还怎么达成?
“好舅舅,好舅舅,你别急!你再好好看看这小东西,可有意思了,你看它像谁?”
江澄下意识好奇,垂眸看了一眼。
纸偶细眉杏目,笑容浅浅,腰上被细心围了一圈紫色细绳,像鞭子一样。
良久,他开口,神色莫辨,似是冷笑:“狗胆包天,竟敢把我做成,这种东西。”
“不是呀。”金凌到底是小孩子,急得说不出话,只好连连摆手,“舅舅,这是魏无羡他、他……他专门叫我转达给你,不就是证明,他心里还念着——”
还念着什么?是他,是莲花坞,是这个家?江澄终于放声笑出来。可笑!自观音庙那晚才过去多久,他魏无羡就又变卦了?他总是这样心性不定,一个念头刚滚下去,下一个就滚了出来,少年意气,好不恣意!只有自己这个愚人!蠢货!沉浸在他施加的情感中无法自拔,一点点溺亡。
这厮在他看到或者看不到的地方,拉拢他外甥,拉拢他弟子,拉拢云梦人,不知道要有多少次了。他主意打得好啊,江山总会易代,人事总会变迁,慢慢的,云梦会再次接纳他,江湖也乐意为他正名,金凌也不再恨他,他又是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了。
只是若世界追随你而去,唯我执意留在原地,我到底何以自处?
江澄悠悠开口了:“想回莲花坞?死了这条心吧。魏无羡既厚着脸皮从你下手,要你带话,你就转告他——”
“他的游戏,我不愿奉陪。”
同时,他勾指让大弟子过来,也是对他们吩咐:
“从今以后,只要我还有口气:莲花坞,魏无羡和狗不得入内。”
说罢,紫电一卷,那纸偶被瞬间燃烧殆尽,灰烬夹杂火星,落入塘中。
金凌脸色煞白:“舅舅,你未免太狠厉!”
拂袖离去,眼泪汪汪。
江澄大叹一口气:“一会儿把我吩咐过的灵芝丹药都送到金麟台去。本来想叫这小子今天提走,谁想刚出这么一茬,把我也搞忘了。”
冲着金凌那个气呼呼的态度,也应该是没给魏无羡转达。不过江澄不在意,自从那天之后,魏无羡倒莫名安分很多,反正自己是再也没得过他的任何消息。
“不为什么。”他忍着没一记眼刀甩给蓝曦臣,“因为这人化成灰我都认得。他若进了莲花坞,活不过一天。”
“你认不出他。”
许久未言的蓝忘机冷不丁道。
江澄想笑:“蓝二公子是在说谁?我?我会认不出这厮?”
“若我说他容貌尽老、灵气皆散、气息全变呢?”
江澄的脸僵住了,连蓝曦臣也挺直了腰。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道。
“忘机,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说呢。”蓝曦臣跟着叹,看起来想捶腿。
“那日我到茶馆寻他,见蓝家家服,便向掌柜问他行踪,谁知掌柜说,今日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年青男子。”蓝忘机甫一激动,声音便发颤,“我不信,抓来衣服。店小二却说,这衣服是一老叟留下的。他不要了。”
“我问他,什么样的老叟。答曰:不甚特别,怀里揣了根笛子。只不过老成那个样子还能嘻嘻哈哈,倒叫人佩服。”
屋中烛火闪灭,穿堂风过,一片静谧。
“那这是……”蓝曦臣拧了眉头。
“从初春开始,其实我便、我便发现他有不对。”蓝忘机道,“面苍体虚,手寒如冰,问他,只说没事。”
“他说没事就真没事了?”江澄冷冷吐字。“他最会说没事。”
“我拿丹药给他补,是见好一点,便一直靠此缓解。直到近日,他不告而别。”
“这样的怪事……我倒在书上见过。”蓝曦臣沉吟,见蓝忘机目光向他抓来,便知道两人想一块了,“一般夺舍之人,难逃反噬,有的便是魂魄最终被逼出体外,损耗殆尽,人也就一夜之间衰老死亡了。不知道,是否被献舍之人也会如此。”
“你意思是,那莫玄羽的体质不行,承不住魏无羡这尊大神。魏无羡的魂便慢慢……”江澄缓缓道,“散了?”
“正是。就如土地无清水浇灌便会干涸,人之魂魄若水,身躯若土。躯壳衰亡,就是魂飞魄散的征兆。”
说罢,他正色道:“江宗主,若是魏公子真的一夜之间容貌尽颓,那他的情况十分危险了。”
“可我真没见过他。最近。”江澄的眉头拧成一个结,“你们形容的那种什么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
“这个……”
忽然这时,站在江澄身后的弟子支吾了一声什么,江澄耳朵一动,蓝氏兄弟也敏锐地朝他望来。
被四只冷色眼睛盯着,这徒弟呛了一下,咳嗽道:“实在抱歉!弟子刚刚、刚刚喉头不适……”
江澄额角微微一跳,接着开口:“行了!泽芜君,今日就到这里吧,有线索我自会告知。江某还有家族要务处理,无暇陪客,见谅。”
“江晚吟。”蓝忘机哑声,“你就一点也不担忧吗?若魏婴死了,我……”
“死了如何?”江澄冷笑一声,“含光君要将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吗?他又不是没死过,你那时候干什么去了?你有这功夫,不如拿锁灵囊沿路收收他的残魂,养个百十年,说不定能养出一只嘴贱的葫芦!”
“好了!”蓝曦臣按住蓝忘机的肩,“事已至此,我们先走吧,好好解决问题才是真!”
待蓝家人的小舟消失在江澄视野里,天已长明。
风过衣袖,还同夜一样寒,江澄背着手立于莲畔:“说吧,怎么回事。”
他对他这个徒弟了解十分,他刚才吞吐,定是心里藏着什么事情。
大弟子挠了挠头,有些惶恐:“前几日,徒儿上街,一老乞丐突然摔在徒儿脚边,形容实在可怜。徒儿起了恻隐之心,加之那老乞丐哭诉自己又老又丑,无处做事,被人打出来要饭,便把这人带回了莲花坞。”
“他是千年的狐狸,最会拿捏你们这种小孩儿的善心,你自是玩不过他的聊斋。”
“这,害……起始,徒儿想给他点轻松事做:看着祠堂确保香火不灭即可,这活儿包食宿,堂内又暖和,他却连连摆手不干。”
“不仅这个不干,只要是靠近莲花坞中心,我能见着的地方,他都不来,是不是?”江澄接道。
“对、对……最后,徒弟只好把他安排到一处偏远的莲塘做看管,真是怕他死在那儿都无人知晓,昨日还去瞧了眼,谁知道他乐呵呵的,又是摘莲子,又是炖藕汤,不亦乐乎,逍遥不已啊。”
江澄冷笑。
“带路。”他道,“一把老骨头,这下好抓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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