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干萨见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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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干萨见闻录
Summary
我在五月到达塔古斯河,修整一周后进入里斯本城。这是座美丽,欣欣向荣的城市,海鸥和纯白的鸽子在繁忙的海港上空久久盘旋不散。我见到了那位极其年轻的君主,他召见我,匍匐在石棺上,他说他有些事要向我倾诉……忏悔……一个宫廷秘辛,关于他和他有着普鲁士血统的姑母的不伦。

    我在五月到达塔古斯河,修整一周后进入里斯本城。这是座美丽,欣欣向荣的城市,海鸥和纯白的鸽子在繁忙的海港上空久久盘旋不散。“伟大的事物正在酝酿产生…眼前的事物是神秘的,在可见的工作后面有着不可见的工作,在野蛮的基础上,正在建筑着文明的圣殿……”在那座古老的王宫里我见到了这位极其年轻的君主,他召见我,我非常惊讶,他与我之前游历所见过的掌权者都不一样,没有谋虑重重像在权力毒液中浸泡的神态,也没有老态龙钟,酒肉池林的魇足。就像一株曾在北方见过的白桦树,在山野自由生长着。如果不是已知晓他的尊贵身份,你会把他认作一个青涩害羞的学生,或者是散漫的吟游诗人。

    他匍匐在石棺上,说有些事必须找人倾诉……忏悔……一个宫廷秘辛,关于他和他有着普鲁士血统的姑母的不伦。

    我们第一次照面,应该在我出生后的洗礼仪式上,那时我对整个世界一无所知,只会哭号。而她还是个扎着凌乱辫子喜欢赤着脚捉兔子的少女,对未来有着无尽的憧憬。曾祖母描述,那时候马尔科刚从柏林赶来,因为长途奔波脸上像红苹果一样,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理,她好奇地看着还是一团肉球的我,小心翼翼戳了戳我的脸,然后在父亲的交接下用她纤细的双臂抱住——后来她兴致勃勃地向曾祖母透露,她也想要个孩子!曾祖母笑着吻她的额头,“当然会有的,但不是现在,你还太小啦。”

    母亲在生下我后就去了新大陆,我从没见过她,而父亲整日忙碌,我们说不上话。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陪伴我的只有仆从们,或者是严厉的曾祖母,当然,偷偷溜去城外,在每一条小径上无目的游荡行走,这是我最为宁静快乐的时光。马尔科和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是我的姑母。在父亲七岁那年,祖母去世了,于是从普鲁士嫁过来一位美丽的公主续弦,这便是马尔科的母亲。马尔科长到七岁,祖父也去世了。她便随母亲回到了普鲁士生活。所以这个空荡荡的王宫,平日里只有我,父亲,和年迈的的曾祖母。马尔科身体并不健康,时常生病,北部阴冷,寒郁天气更是雪上加霜。每年普鲁士漫长的冬季到来之时,她就会回到阳光充沛气候温暖的里斯本生活上一阵子。

    我对十岁前的记忆不甚清晰了。只记得马尔科回来后,我们会一起在花园那片草地上不停奔跑,追逐着一只洁白的兔子。我们跑得气喘吁吁,她靠在树下休息,我枕在她的大腿上,阳光从树顶上漏下来,星星点点落在身上,马尔科看着我,“你的头发好卷啊。”她用手指缠绕着我的头发,“若昂,你真的不是女孩吗。”我没有说话,看着被热风穿过的,不停晃动的叶子,问她,你见过我母亲吗?马尔科想了一会,说她见过的,黑发黑眼睛,和我长得很像!花园里的鸟又开始嘶叫,充斥着花香与喧嚣。

    过了几年我再次见到她,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举止跳脱的少女,头发变得柔顺,盘成精致的样式,她还打了耳洞,脸颊边经常晃动着绿莹莹的宝石耳坠,和她的眼睛如出一辙的颜色。晚餐时她时常走神,盯着烛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曾祖母断言道,她恋爱了。

    马尔科确实是恋爱了。但这份青涩的感情没有得到长辈的支持——一个来自波兹南的小士兵,和她母亲为她挑选的丈夫相比,权势低得可怜。谁也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悄然长大的,士兵带她去湖里划船,两个人溺水了;一起去废弃城堡探险,结果在里面迷路被困三天;士兵磨破了双手送她一把亲手铸造的长剑,结果马尔科拿着剑不小心划伤了胳膊。她的母亲觉得这也太不靠谱了。曾祖母也劝她,“等我给你找一门令你终身受益,稳定的,牢固的婚姻。”马尔科愤愤不平,拉着我评理,“我现在已经会用剑了!”,我们坐在她房间的露台上,烛光摇曳,那把锋利无比的剑在月光下安静躺着,剑柄处刻着繁复美丽的花纹,像是黄金和黑曜石在交错流淌,永不停歇。

    马尔科还是和那个士兵结婚了。婚礼那天阳光热烈,鲜花怒放,古老的树木撑起一片庇护。此后的一阵子她很忙碌,忙着进入婚姻,蜜月旅行,非常美好的生活。曾祖母忧虑重重,对这些并不看好。我再长大一些,父亲得了病,死前,他无力地陷在柔软地床上,我跪在冰冷的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呼吸不畅,不断起伏的胸膛仿佛呕出过往的魂灵,他伸出手,是一只曾经握着权杖的,被病魔折磨以至脆弱干枯的手,“……让我看看你的脸。”于是我抬起头,迎着透过窗户缝隙射进来的一束晃眼的阳光,父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我能看见漂浮在阳光下的许多微小灰尘,不停跳跃旋转。直到父亲一动不动,没了呼吸。

    曾祖母接过父亲的权杖,把我送去了普鲁士,我住进了马尔科家中。柏林天气阴郁,少有的晴天来时我们会到那棵古树下玩耍,树干粗壮,三个人全都张开双臂才能环抱。马尔科拿着毛茸茸的狗尾草趁罗伯特不注意去挠他脖子,这个花园是个安谧永恒的,长满了夹竹桃的乐园。后来罗伯特在军队中官阶逐渐上升,越来越忙碌。他有时会快午夜了才回来,那是下着细雨的晚上,他们卧房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马尔科的手臂勾在罗伯特肩上,罗伯特在亲吻啃咬她雪白的胸脯。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把马尔科搂住,她的衣服渐渐滑落,露出肩头,柔顺的,微凉的金发像蛛网一样散落在背上。

    马尔科怀孕了,未成形的胎儿在母体寄生,拼命吸取着营养。我们平排躺在古树下,草地上,像小时候一样,整个世界是淡色的,到处都是光与飘拂而过的风,我的庞大的快乐,在烧热的耳朵里正像无数的蝉一般,无休无歇地叫着……马尔科告诉我,她感觉她现在好像拥有了两个灵魂……

    我记不清马尔科和罗伯特什么时候开始吵架的,或许是那个胚胎死亡后。马尔科说她不想呆在柏林了,我们跑去了埃及,那里有比里斯本更灼热的日照,雾蒙蒙的阳光,烈日炎炎,尼罗河堤岸充斥着棉花的芬香,起伏的河水滚滚向前,寂无声息,如同血液在人体里周流,没有风在吹动,水流所至,什么都能被卷去,茅屋,丛林,熄灭的火烧余烬,死鸟,死狗,溺水的人,长满鲜花的泥丘……远处是低矮的群山,上空黄色和粉色的错杂天宇。我们漫无目的地被照射,什么都谈,吞食的老虎,鸟雀疯狂地叫着,椰枣树带些滋滋湿气,大洪水前的食谱,沙粒的高温,沙漠里会有春天吗?马尔科像是报复一样汲取这些强烈的日照,她说她想一直晒着,晒着,灼烧着,直到融化,慢慢湮灭。

    我们在埃及呆了很久,在呜呜的燥风和水淋淋之间穿梭度过。直到收到一封曾祖母的信件,让我回程里斯本。于是我离开让人沉醉的热带,渡过无边无际丝凉的海水回了家。

    先生,你去过地牢探险吗?我从不知道王宫地下还有这样的空间,即使我从出生开始就在这片地砖上走了无数遍。那里的黑色无比粘稠,但是白色又蔓延一切,是骨头的遗骸,绵延开去,像是一片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洋。有的骨头还被锁链禁锢着,有从地上漏下来的一缕风让它们互相撞击,哗啦哗啦,像风铃的声音。在里面视力会下降,老鼠在穿梭,溜滑蹑足的老鼠,我能听到它在啮食,抓挠,在墙里无休止地奔跑。有时候又一动不动,好像在瞪着我。

    我的每段骨头都在叫嚣着撕裂,肉是粘腻的,血液在缓缓流出,我好像看见千百年后我的未来,湮灭在地下的泥土或者天空里没有任何分别,或许我会纷纷落下,或者蒸腾着升起。天空是一片沼泽的漩涡,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是马尔科紧紧抱着我,我的头颅依偎在她的颈窝,她的金发散乱,沾上了灰尘和我粘腻的血,她说她不会离开我,她永远和我在一起。又是看不清的浑浊的黑雾,在我遥远的七岁的那个下午,独自溜往城郊的那片树林,树林外是茂盛的原野,我尝试走过每一条小径,不停行走,天色变得浅蓝,淡紫,然后是浓郁的橘红,最后是模糊的昏暗,正午残留的暑热消退,温度降下来的凉风慢悠悠穿过手指的间隙,这里是被所有人遗忘之地。我沿着路回家,可是视线远不及白天,最后那天晚上,我吃到了一口蛋糕,在温暖明亮的灯光下,一切都恢复清晰,松软的糕体上是微凉的雪白奶油,艳红的的樱桃镶嵌在上面,甜腻,溅着汁水。我至今还记得它的味道。

    寝室里光亮是蓝蓝的,有乳香的气味,香料安静而竭力燃烧着,马尔科睡得很好,她的手臂裸露在外,围着她的头颅,放任地伸在那里,睡态昏沉而甜蜜。我去吻她,像吻一个冷苹果,唤醒了她。窗子开了缝隙,一丝凉凉的风进来,飘过我的脖子中央,好像渗到血管深处,我又想起了那个行刑的感觉。

    多奇妙啊,我们无数纤细交错的血管里奔流不息的液体有一部分是相似的,重合的,仿佛隔着两层皮肤也能彻底交融,我们之间没有缝隙,是蔓延相伴的,疯狂生长的两株茁壮的藤曼,交缠贴合,不会分开的,永远不会被撕裂,我们无比幸福。

    曾祖母葬礼那天,马尔科脖颈上戴着曾祖母生前最爱的那副鸽血红宝石项链,像豹子沾了血的眼球,鲜红锋利,配在她白皙的胸口,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恐惧?

    对。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曾以为这种场景会很安静,肃穆,可是葬礼非常热闹,人头攒动。曾祖母的巨大画像俯视人群,画里的她面无表情,像全知全绝的雕塑,或者是一个圣母,人像被修饰描绘过,真正面对永恒了,她还戴着那串项链,像一滩突兀的血泊。从我有记忆开始,一直不知道曾祖母喜欢什么,但绝不是在巍峨宫殿里长出来的虚晃的爱,她对孩子……也没有多余的情感,或许对和她相像的马尔科还有点长辈的怜惜,其他的一概不在意。直到我第一次看见处刑时才意识到……是权力,她所追求的一直是权力,让人如换新生的权力。被重重锁链束缚的躯体,在沾着鲜血的刀刃下获得一瞬间的自由。这种伟大而澎湃的梦想几乎要把人压倒了。

    是我结束了她的生命。临终前,她那双绿眼睛像秃鹫一样牢牢盯着我,忽然笑起来,“菲利克斯,你终于长大了。”

    就在此时,屋里的烛火被漏进来的一股风吹得东倒西歪,灯影挣扎着摇曳不止。

    “马尔科现在在哪?还在这座城里吗?”

    菲利克斯望着富丽堂皇的穹顶,“……或许她已经回了普鲁士。”

    谈话结束三天后,我离开了葡萄牙,从港口出发,经由大西洋到达一片生机的非洲大陆,继续我的旅途。热带大陆的景观奔放而旷丽,接着我又去了红海、伊斯坦布尔,千百年来整个文明的怨念或祈愿都在鳞次栉比的古建筑里聚集,扩散。那里厚重的历史够我饱餐一阵子了,当然,我也去过尼罗河,奔腾而过的浑浊河水中飘过一只死虎。几年过去,在里斯本郊外那栋小小的教堂听到的秘辛已渐渐遗忘,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些事是否真的存在过,毕竟我从没见过那位马尔科。或许这只是那个青涩的君主编纂的离奇故事?来哄骗我这个单纯的,一无所知的异乡人。直到又几年过去,我打算结束在各处的漂泊,回到熟悉的欧洲大陆。途中经过柏林,决定见见马尔科。

    我四处打听着,是否有人认识罗伊斯夫人。最后找到了她的宅邸。柏林正值酷暑,怒放的藤曼把一切缠绕,除了声嘶力竭的蝉,宅邸一片死寂,我看到了菲利克斯曾提到的那棵古树,依旧遮天蔽日,旺盛生长着,可是大门锈迹斑斑,窗户死灰一片,像是已经荒废许久。

    最后一个年迈的仆人告诉我,这里已经没人居住,夫人几年前去了葡萄牙,到现在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任何消息。那座寂静而绿意盎然的宅邸在我身后变成慢慢拉远,变成一个烈日下生长的烧灼的鬼影。我忽然想起菲利克斯向我讲述这个故事时,教堂里那具冰冷、美丽的石棺。

    在离开柏林的颠簸马车上,我做了一个混乱眩晕如同陷入沼泽的梦:

   “这些年来,是她一直打扰着我,日日夜夜,毫不留情。只是到了昨天晚上,我才得到安宁。我梦见我依偎着那个长眠者,睡了我最后的一觉,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的脸冰冷地紧贴着她的脸。” 

   “要是她已经化为尘土,或者连尘土都不如,那你又会梦见什么呢?”

   “梦见跟她一起化掉,而且还会更加幸福!”

    我再次去往里斯本,那里与上次截然不同了。昔日喧闹美丽的海港一片破败,鸽子和海鸥不再盘旋,岸边铺满了腥臭死鱼,鱼眼泛着诡异的蓝光,街道上弥漫的再也不是苹果的甘甜,呼吸之间尽是层层溃烂的味道。这是一场衰落,一场战争。建筑纷纷崩塌,疲劳的人们在废墟上思念美好的过去,祈愿彻底幸福的未来。在遥远的以前,勇敢的人们为了生活,夺得自由和独立,再用双手铸造这座美丽的城市,可是现在一切不复存在,它会再度复活,但那需要很长的时间——我已不在人世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