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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缇娜在舞曲结束后向歌蕾蒂娅讨要一个亲吻,歌蕾蒂娅看着金色灯光下的女孩,她向她讨要过很多东西,有舞女雕像矗立旋转的八音盒,水鸟羽毛制成的墨笔,银色的眼影和高跟鞋。她不会拒绝劳伦缇娜,因为劳伦缇娜是她最完美的作品。劳伦缇娜的一切都由歌蕾蒂娅设计,她的血统,她的歌声和舞步,她的衣裙和武器都是歌蕾蒂娅少女时代的延伸,但是劳伦缇娜从不属于歌蕾蒂娅,从那副被设计的身躯里超脱而出的女孩毫无遮拦地自由生长,如今也毫不掩饰天真的野心,她说歌蕾蒂娅,我已经足够年纪,我想要你教我亲吻和亲吻之后的事,像你教我舞蹈,教我战斗那样,我想要来自你的伤痕,像你和三队长在对方身上留下的那样。
此时她们已经从金色灯光照耀的花岗岩地板步入修剪整齐的灌木相迎,石英砖石铺陈的无人小径。歌蕾蒂娅低下头,女孩站在她高挑的身躯和披风构成的影子里,或许劳伦缇娜不知道接吻时要闭上眼,她透明的虹膜后鲜明的红色正在绽放,她虔诚又好奇,等待歌蕾蒂娅比月光和海面更高高在上的唇向她降落。
歌蕾蒂娅淡淡地吻她的双唇,速度等同剑鱼跃进空中之后扎进海里。然后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但是这不像技能一样可以教授学习,它接近一种感受,而且因人而异,或许对你来说更像是天赋。”
“我仍然想知道,歌蕾蒂娅,就算因人而异不尽相同,我也想知道你所感受的一切。”幽灵鲨稍稍踮起脚尖,她穿了歌蕾蒂娅挑选的深蓝漆皮高跟鞋,搂住女人的脖颈回以一个更热情却轻盈的吻。在深海执政官高高的帽檐投落的影子之下,劳伦缇娜看见女人纯白睫毛后停滞了片刻的目光。她的吻不至于让歌蕾蒂娅惊讶,但仍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执政官被黑色皮革手套包覆的手指贴在劳伦缇娜脸颊,似乎是为了确认什么而抚摸,然后歌蕾蒂娅问她:“为什么?”
“和你做同样的事的时候,和你跳舞的时候,知晓你所知晓的时候都让我觉得离你更近。”劳伦缇娜不假思索地回答。
歌蕾蒂娅的指尖穿过劳伦缇娜的发间摩挲到发梢,把女孩落在眼前和侧脸的卷发别到耳后,她的动作轻巧温柔,收回手时连劳伦缇娜耳垂的那串珍珠耳环都不曾惊动。歌蕾蒂娅注视劳伦缇娜没有遮拦和防备的干净面容,她准确地预见她们之间即将发生什么。于是她对劳伦缇娜说:“鲨鱼,如果你现在仍然觉得距离太远,我会告诉你更多。”
托起女孩的下颚时歌蕾蒂娅想到晚宴里盈着透明酒液的高脚杯。执政官俯身的姿态看起来只是去摘一朵月下的栀子花,无人知晓月亮的背面,无人知晓歌蕾蒂娅的斗篷之下是两具紧贴的身躯,劳伦缇娜尝到冰凉朗姆酒的余温,残酒的糖蜜香味和熟悉的气息充盈她的口腔。她抬头看见歌蕾蒂娅凝于她唇上的视线,低垂的睫毛羽扇一样盖住深红色的眼,劳伦缇娜没有闭上眼,她越过执政官帽檐看到她们身后闪烁金色光芒的高悬露台,忘记踮起脚尖,忘记思考,忘记呼吸,感觉自己变成一团茫茫的白雾,燃在歌蕾蒂娅抽的薄荷烟上又陷进她纤薄的唇里。
歌蕾蒂娅松开手时女孩仿佛从长梦里醒来,从漂浮中降落,拉着她的斗篷边缘平复虚浮的脚步和呼吸。猎人领袖看着她的样子难得地笑起来,她说鲨鱼,如果你还要继续了解的话,我想告诉你,比起室外我更喜欢室内。
她把女孩横抱起来,劳伦缇娜银色的长发月光一样盈了满怀,她像往日一样送她回房间,只是这一次她不用在说晚安之后道别。她在劳伦缇娜的床前再次吻她,细细吻她的脸颊和鼻尖,吻她拴着沉甸甸珍珠的耳垂。她的掌心捧着女孩昂起的下颌,她说:“劳伦缇娜,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得到,还是想要我停下?”
劳伦缇娜咬住歌蕾蒂娅的指尖,笑着回答:“这样还不够,”她衔着皮革缝合的边缘直到那双漆黑手套彻底和女人的五指分离,低头温驯地亲吻歌蕾蒂娅贝母光泽的指甲,从猎人领袖的指尖吞咽到第二个指节。没有经验的女孩尚且不懂得避开牙齿,稚拙如同潦草地进食,在指根没入嘴唇前就红了眼眶,话语碎成无意义的呢喃。于是歌蕾蒂娅缓缓收回手,用湿漉漉的,遍布咬痕的手指缓慢解开劳伦缇娜盘成花环样子的长发和绸缎束带,鱼骨胸衣后一连串的搭扣,内衬长裙,耳环和吊带袜,拆解下所有她为劳伦缇娜陈设的包装,最后除去深蓝色高跟鞋一无所有的女孩如同一个礼物。
歌蕾蒂娅想起她们第一次相见,建筑设计师的女儿走出履历杰出的简历右上角那张蓝底照片站在她面前微笑。劳伦缇娜轻盈,敏捷,举起武器时不会犹豫,那副年轻的躯体生机勃勃,骨架和血肉都适合用来铸造守卫城邦的砖石。
“为什么要看懂文字呢,即使看不懂文字,我也能听懂你说的话,不需要知道歌词也能歌唱。”刚成为深海猎人的女孩钻进歌蕾蒂娅怀里,浏览女人手中古籍上冗长而繁杂的文字。歌蕾蒂娅不只教她可视的战术和舞蹈,似乎也有意授予她所有无形的,盘旋于海面之上的,存在于时间之前的事物。她尚未知晓,却也并不好奇,比起触及不到的渺远知识,她更好奇女人指尖之下被翻动的书页会有何感受。
“文字和语言音乐一样重要,它让语言可见。曲调通过音符变成乐章,而我们的语言和文明以这样的方式存续而不朽。”歌蕾蒂娅如此回答,低头吻一下怀里银色长发蓬松的脑袋。
“你还记得从前我给你讲的故事吗?”歌蕾蒂娅俯身发问。她分开劳伦缇娜不着一物的双腿,现在是把童话化为现实的时间,她切身实际告诉她的劳伦缇娜,为什么相爱之前人鱼要成为人类,女巫的灵药要如何夺去她的声音,如何让她褪去鱼尾。
她扶住女孩的腰,是安抚也是禁锢,女孩在她怀抱里颤抖,如同鱼落在沙滩无法呼吸,歌蕾蒂娅从她的膝盖向上亲吻,劳伦缇娜的声音随着她落下的吻起伏,几乎可以拼凑一段零落的旋律,劳伦缇娜恍惚地想象歌蕾蒂娅会不会以同样的方式拨动琴弦,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抛却脑后,猎人领袖的唇舌和指尖倾轧着深入,撬开贝壳的缝隙窃取珍珠,她的小人鱼陷于温暖的漩涡中心被夺走声音,高潮之后才如同新生的孩子一样发出一声呜咽。
歌蕾蒂娅擦一擦女孩眼尾凝滞的泪水,顺应她尚未平复的呼吸梳理她前额和鬓边潮湿的发梢,今晚她注视劳伦缇娜入睡,如同注视她初生的年轻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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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比安看到女人手上未退的浅红色咬痕,杂乱地套在指根像枚拙劣的戒指,那样浅显的伤痕很快就会不着痕迹地愈合,如果不是因为她褪下了那副黑色皮革手套,或许他从始至终都不会察觉,歌蕾蒂娅单手解开他风衣的搭扣,她说:“你在分神,这不太常见。”
“你们队里只有一个牙齿锋利的小孩。”乌尔比安捉住女人的手腕,视线从她的指根移到那双漂亮又无情的红色眼睛,他说:“歌蕾蒂娅,你不该借着溺爱她放纵自己。”
“你说得没错,不该如此。”她轻快地承认,也坦然地为自己开脱:“不过执政官或许也不应该和她的同僚在床上谈公事。乌尔比安,别这么排斥谬误。出格、过激,有时候做一些无伤大雅的越界举动是为了避免犯下更大的错误。”
说话间她已经卸下他的外衣、手套、马甲和装着小刀匕首的束带,打量他从胸口蔓延到锁骨的新伤口,她知道那来自前天的小组作战,他的皮肤还残留一星半点血液的味道。他们可以洗掉衣服上的痕迹,甲缝里的红色和武器上附着的碎屑,但是杀戮的事实无法被清洗,那在乌尔比安身上是一种混合焚烧雪松和锈蚀刀刃的味道。
歌蕾蒂娅的手肘支撑在男人的胸膛,她托着半边脸颊颇为认真地提议:“我有一个不错的想法,你的伤口总是好得太快,或许用银器贯穿可以让它停止愈合永远留下。”
“我拒绝。”乌尔比安拉下面罩,歌蕾蒂娅看到他完整的面孔和说话时口舌里闪过的金属光泽,“你上次的提议让我后悔至今。”
乌尔比安在数年前毕业典礼后的派对遇见歌蕾蒂娅,她换下那身做代表致辞的庄严学士服,浅蓝衬衫外套了件漆黑风衣,捧着的酒杯里冰块刚开始融化。在场所有人都情绪高涨,因为廉价的果汁鸡尾酒,因为刚刚告别的学生时代和即将来临的崭新未来。乌尔比安被推搡到一桌正在进行的俗套聚会游戏的人群里,是国王游戏还是转酒瓶他已经记不清,不过他确实记得对上一双眼尾上扬的漂亮眼睛,对面的年轻女人眯起眼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她向他提议:“我们去做些疯狂的事吧。”
乌尔比安这才开始审视面前的同级生,他知道她叫歌蕾蒂娅,面容姣好身材高挑成绩名列前茅,履历和前程都镀金闪光。她看上去很适合担任学生会主席,未来或许会成为理事长或者政客,带着冷静笃定的眼神站在所有人目光中心,她确实如此。可是乌尔比安也知道她是翘课去听音乐会在宵禁之后轻松翻过围栏的人,她是口袋里装着钢笔和万宝路的人,她是把潘趣酒换成龙舌兰的人,她是主动伸手邀请他跳一支探戈的人。
当时的乌尔比安全然不知歌蕾蒂娅口中疯狂的事是指请他喝烈酒然后开着跑车去小巷子里的纹身店给他敲了个舌钉。他在敞篷车疾驰的风声里努力克服翻腾的醉意驱使被穿刺的舌头说话,金属舌钉把鲜明的痛觉钉在口腔,他听到自己艰难吐露含混的字句。
“歌蕾蒂娅,你这是酒驾。”
始作俑者偏过头看他,腾出一只手按住脸旁被风卷起的银白长发,目光无辜而清醒。
“乌尔比安,我没有喝酒。”
他后知后觉发现她确实没有,她是清醒的,是即使站在狂欢人群中心捧着酒杯,在他杯子里一次又一次添上琥珀色的烈酒,直到她的杯中冰块尽数融化,唇上也不曾沾染过一星半点酒液的人。
而他是喝了烈酒的,被呼啸的风冲昏头脑的,舌头中间穿了块该死金属的,且至今没有摘下舌钉的人。
他不清楚为什么同样的荒谬会以这种方式延续,歌蕾蒂娅在他目光上方,拆掉他最后一个拉链如同把一条鱼开膛破肚。然后她潜下身体,他们做最错误的事,可是他甚至不清楚原因,他急促地呼吸,从歌蕾蒂娅轻晃的银色发尾和天花板落下的破碎灯光里找到她仍然清醒的红色双眼。
他的掌心从她的昂扬的肩游移到后背新月一样弯曲的脊骨,比起征服更像是探索。汗水浮现在发烫的皮肤,视线掉进万花筒,女人的脸孔成为斑斓的复数十字星,他的声音背叛了他,在无数他无法知晓的问题里,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开口。水妖用歌声迷惑水手赴死,而歌蕾蒂娅让他高潮甚至都不用吻他。他觉得自己几乎成为风暴中心艰难航行的船只,而歌蕾蒂娅是将要倾覆他的海洋本身。
清晨的光线落在执政官的长发,银色的发丝尚未挽成辫,从枕边流落到床单,歌蕾蒂娅起身坐在床头穿衣,她一身精巧繁复的服饰,因为重复穿着了无数次显得轻巧而游刃有余。她没有和床上的尚未醒来的乌尔比安道别,她知道他们很快就要在深海猎人的辖区或者研究院碰面。为了战略部署或实验性治疗的风险针锋相对。
他们总是无法从语言上说服对方,作为同事也不能物理意义上地刀剑相向,于是他们采取更折中的方式,比言辞激烈,比斗殴平和,他们在这一点上难得地达成共识,名正言顺地发泄平日的积怨和零星的自毁倾向,把最恶劣的一面心安理得地留给对方解决。乌尔比安弄坏了她的胸针,她扯断了他的怀表表链,他们在性事上除了话少之外实在没有其他合拍的地方。歌蕾蒂娅不喜欢脊背贴在冰冷坚硬的玻璃窗,乌尔比安也不喜欢被蒙蔽着视线揣测歌蕾蒂娅的动作,当然他们完全不在乎对方的想法,所以她的右肩有红色的擦伤,乌尔比安的手腕有青色的勒痕,还有很多细小的隐秘伤口,只是两位队长一向来风衣长靴高领傍身,无论什么伤口都秘而不宣。
“这样做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乌尔比安对脱下高跟鞋裸足踩着地毯的歌蕾蒂娅说。
他加班到凌晨,离开总部大楼的时候遇见折返的歌蕾蒂娅,她换下上班时的装束,没有戴手套,穿着深蓝长裙眼线画成银色,在路灯下和她戴着的戒指一样闪着微凉的光,漆黑的高跟鞋在她站定的双足下显得寂静又锋利。乌尔比安推测她大概在下班后出席了什么晚宴或者集会,看起来比早上的争吵后的样子更疲倦。
歌蕾蒂娅想起早上乌尔比安在会议上也是如此评价灾厄勘测课的防御规划,只是现在他们早就下了班,并且顺理成章、恶习不改,重蹈覆辙地在陌生旅馆开一间房间,没想到这句话放在此刻依然适用。
“确实如此,”她轻描淡写接过话头,“不过并不是因为这样做解决不了问题,而是因为解决不了问题才会这样做。”
除了那双脱下的高跟鞋外她仍然全副武装,丝毫不乱地长发挽在脑后,上身也被礼裙好整以暇地包裹,腰部以下的裙摆浮在白色的床单,起伏的整片深蓝像海水也像海面之上的孤岛。在那片裙摆之下乌尔比安用力抓住她的后腰,似乎想要就这么把她钉在原地。歌蕾蒂娅垂落目光审视乌尔比安的神情,在屈从于享乐前他总是挣扎一般皱着眉,却又下意识扬起头,在她面前露出毫不设防的颈。
“Ishar-mla。”乌尔比安毫无征兆地提起一个名字,通常他们鲜少在这种时候交流,但是乌尔比安仍然决定在一声搁浅般的叹息后把他的未出口的句子补充完整。
“斯卡蒂问我Ishar-mla的含义,她说她感觉到大海变得和以往不同,她说听起来像是海洋试图和她对话。”
乌尔比安知道改变总是从听觉开始,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法戒除的干渴,后来朦胧的预感成为蔓延到四肢的重力,是血肉想冲破皮囊桎梏的证明。可是他告诉一无所知的女孩这只是对强化针剂短暂的机体反应,很快她会适应,融入她血液的药物会让她的躯体更适应在海水中狩猎。
他告诉她不要去听,也不要犹豫,你的敌人天生适应海洋,并且它们不分昼夜地进化,他们学习如何应对我们的武器,甚至学习我们的语言和声音,所以即便你在它们口中听到熟悉的声音,不要被表象迷惑,记住那是猎物,并非你的同伴。乌尔比安伸手擦掉女孩脸上的残留的海嗣血液,粗略的动作在她脸上留下近乎擦伤的红痕,女孩没有皱眉,也不会述说疼痛,她只是抬头认真地仰望他,手中紧握她附着猎物残肢的剑。
他说:“这样的话我只说一遍,所以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斯卡蒂。”
歌蕾蒂娅记起这个名字,来自某个乌尔比安麾下的猎人,“我听过她唱歌,她依然记得阿戈尔该如何歌唱,可是乌尔比安,你上次听见她唱歌是什么时候,你上次听到音乐是什么时候?”
“那不在我们预设的框架里。她是猎人,即使不再歌唱,没有音乐,对阿戈尔的未来和真相一无所知她也能学会狩猎。你比我更清楚她将要面临什么,更清楚她们将要面临什么。”苦难凝滞在猎人领袖的眉眼,笑意却浮现在他嘴角,“你的猎人,她叫……劳伦缇娜,或者你叫她鲨鱼,那是什么感觉?歌蕾蒂娅,把她变成你想要的样子,让她为你而生也为你而死,你看着她上战场的时候——”
歌蕾蒂娅良好的教养让她不至于脱口而出闭嘴,她只是掐住乌尔比安的脖子,居高临下看着男人的面孔丑陋地扭曲泛红,被压迫的静脉在她掌心之下挣扎跳动,她俯身吻一吻男人紧锁的眉心,在他和自己颜色相同的,涣散的红色瞳孔里看到自己在微笑。
乌尔比安逐渐听不见窗外的杂音,某种急促的水流声填满他的鼓膜,他本能的张开紧绷的嘴唇试图呼吸,放弃思考此时的自己会不会显得狼狈而徒劳,他想要空气、想要水源,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是感觉到歌蕾蒂娅银色的发尾扫过他的皮肤,可能也包含她的嘴唇,他不太在意歌蕾蒂娅的嘴唇是不是和她的发尾一样冰冷。只是模糊地回忆起歌蕾蒂娅第一次对他做出这种举动的时候,那时她可能真的想把他杀死———在她脖子上出现第一颗鳞片的那一天。她暴虐而冷静,正如执政官和战士的身份在她身上怡然自得地共处,如今她引以为傲的文明和她痛恨的病灶一起深深植根在血脉,无法分离也无法去除。女人俯视而下的、眯起的眼或许是笑容的一部分,又或许只是在端详他眼里的自己,他们沉默地对视,歌蕾蒂娅的长发垂落脸颊,汇入床单上乌尔比安散开的头发,同样的颜色月光星辉一样纠缠,被他们交叠的驱体染成相同的热度。
乌尔比安伸出双手,不是去阻止卡在自己脖颈上的那对手臂,而是扣住女人飞鱼一样纤细流畅的腰际,用力向下拉让她陷进他怀里,他绝对不会把这样的行径称之为拥抱,乌尔比安和歌蕾蒂娅不会拥抱。他终于找到片刻的空档呼吸,大口吸入空气后剧烈地咳嗽,歌蕾蒂娅没有彻底松开手,她无悲无喜的眼睛仍然俯视他,微凉的指尖贴在他的血液汹涌的静脉,似乎正在借此想象一个深海猎人会如何死去。
蔓延到他脸颊口鼻的银色长发几乎要把他溺死,乌尔比安抬头向上看,歌蕾蒂娅的目光从来都如同远眺一般高悬,他起初曾认为那是一种傲慢,后来他想那只是某种遥不可及的怀念,他在她的目光里看到阿戈尔的黄金时代,他说歌蕾蒂娅,你知不知道你的所谓的理想,你的航向,你的世界尽头有多荒谬?
歌蕾蒂娅短暂地把视线投向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拂开落在他眼前的银色头发,执政官的双手能轻易操纵琴弦和长槊,此时却草率到丝毫不在意戒指勾住了他的发尾。歌蕾蒂娅看着男人皱眉的样子笑起来,她不打算摘掉戒指,收拢五指把乌尔比安的头发连同头颅一起扯到她唇边,然后她说,听不见音乐的人才会觉得跳舞的人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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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戈尔、海洋、劳伦缇娜。
被问到什么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物时,斯卡蒂茫然地望着男人的眼睛,这是他脸上唯一能观察到情绪的地方。她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在思考答案,又或者只是不理解他问出这个不合时宜问题的缘由。
不用告诉我,你自己知道就好。乌尔比安在终末作战前对斯卡蒂这样说。
“阿戈尔、海洋、劳伦缇娜,”斯卡蒂再次轻声念出那三个名字,如果她信仰着神明,那这一定会是她的祷词。
“我的队长说我该记住这些,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必要的,记住它们会让我们更加坚定吗?”斯卡蒂对病床上沉睡的女人述说。她捏着黑色的线穿过针眼缝纫黑色的绸缎,补上长裙最后的针脚,她双手提起这件连衣裙的肩部,轻轻放在幽灵鲨被棉被覆盖的身体。然后她想,这不对,这几乎像件丧服,劳伦缇娜穿的裙子或许还要更加轻盈蓬松,于是她拾起剪刀把缝合的部分重新拆解,直到那件长裙再次成为数块黑色绸缎。
斯卡蒂不知道这样的事情重复了多少次,她来到幽灵鲨的床前,擦拭她的皮肤,握住她的关节轻轻活动,丈量她单薄的肩膀,手臂,胸廓,腰和臀部的尺寸,在布料上裁剪,缝合,然后拆开,再一次从头开始裁缝,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忘记思考这样的重复还要持续多久,她望着幽灵鲨沉睡的面容,跪伏在她的床边,在这个充满消毒液个金属器械味道的病房渴求一点点残留在幽灵鲨皮肤上的海水味道,期望她回应又不希望吵醒她地小声倾诉。
她说起阿戈尔剧院不会熄灭的金色灯光、被海水打湿的舞鞋和她们挤在浴缸里的吻。她看到幽灵鲨闭合的眼皮之下,眼球轻微地浮动,连带她纯白的睫毛也轻轻地颤抖,斯卡蒂不知道昏迷着的幽灵鲨会不会做梦,不知道她在梦里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
“我梦到被冲刷上岸搁浅的月亮,鲸骨的中心长出雏鸟的羽毛,电锯切开蓝莓蛋糕一样的海岸线。”彼时劳伦缇娜曾经和她如此描述自己的梦境,她和斯卡蒂挤在一张床直到深夜,成为猎人不久的少女们刚在这个房间跳过舞,穿着毛茸茸的兔子拖鞋和条纹睡衣踩在打磨光亮的木地板,配乐是劳伦缇娜即兴创作之下哼唱的歌。
斯卡蒂的舞蹈不如唱歌那样来的自如,她努力迎合的舞步显得茫然而促狭,在劳伦缇娜身边时她总是这样。她想比平日里更谨慎却更容易出错,她好奇劳伦缇娜的看法却避开她的眼睛,她想离劳伦缇娜更近但是对方才是主动牵住她手掌的人。
斯卡蒂在第二小结第三拍踩到劳伦缇娜的毛绒兔子拖鞋,她停下来说对不起。
劳伦缇娜问为什么要道歉,斯卡蒂回答因为这是错误,队长说错误会致命,而猎人永远要保持警惕。
“你只是在学习,新尝试不总是次次成功,我们再来一次吧,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停下。”劳伦缇娜执起她的手搂住她的腰,斯卡蒂感受到睡衣之下女孩温暖的胸口,她想这太近了,她不得不面对劳伦缇娜笑意盈盈的眼睛,闻到她身上无花果沐浴液留下的湿漉漉的味道,听到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
她问劳伦缇娜,跳舞时人们总是这么靠近吗?
劳伦缇娜转了个圈,稳稳停在她怀里笑了,她说不总是这样,不过当人们想靠近对方时,他们或许会跳舞。
凌晨三点,斯卡蒂缩在床和墙面的边界想此时她们应该已经靠的足够近了,她们在跳了一支华尔兹和两支探戈后终于决定上床睡觉。劳伦缇娜执着地要和她挤在同一张床,所以现在她蓬松的卷发几乎缠住她的肩膀,她僵持的双腿贴着劳伦缇娜裸露的膝盖和足尖。劳伦缇娜早早陷入一无所知的安睡,她也应该如此,可是她没有,她睁着眼睛注视黑暗中沉睡少女的轮廓,看到劳伦缇娜被夜色照成浅蓝的皮肤上窗帘落下的光影轻轻拂动,如同海浪温柔地冲刷她的身躯。
在意识到什么是亲吻之前之前斯卡蒂先吻了她,然后劳伦缇娜睁开红色的眼睛望向她,她们是猎人,理应在梦中也足够敏锐。
“小斯卡蒂,下次你可以直接叫醒我。”劳伦缇娜靠近斯卡蒂几乎凝固的脸颊,吻一吻她僵硬的嘴角。
“对不起。”
劳伦缇娜垂落眉梢,她不反感斯卡蒂的吻,却不满她的道歉。“你认为这也是错误的吗,斯卡蒂。”
“队长说深海猎人要避免计划之外的情况,疏忽和意外都是不可控因素。”斯卡蒂不习惯长久直视对方的眼睛,她后退一点,脊背完全贴在冰冷的墙壁,她说:“可是劳伦缇娜,我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时所有因素都无法预测,所有可能似乎都会发生,我总是计划的不够又好像想得太多。”
“或许你的队长说的没错,不过那些陈规应该仅限于战场,现在没有海嗣,我们手无寸铁,这里很安全。所以我们再来一次吧,直到所有你想象过的可能都实现为止。”劳伦缇娜张开怀抱,双手所及之处只有少女的身躯和软绵绵的枕头。
接一个吻吧,接一个浪漫的猎奇的时髦的庄重的意乱情迷的一败涂地的吻吧。把最旖旎和最破败的幻想都消耗一空,斯卡蒂在周遭的静谧中闭上眼,交付一切感官,劳伦缇娜的掌心垫在她后脑,打捞她无所安定的身躯让她不至于溺死,她猜想劳伦缇娜或许在笑,因为她的吻有新月的弧度,她知道所有的星星已经陨落,可是她几乎看到了流淌的银河。
她无所适从地向劳伦缇娜寻求一星半点安宁,她问“劳伦缇娜,吻都是这样吗?”
劳伦缇娜笑了,短促的鼻息撞上斯卡蒂的肩膀,她说吻不总是这样,不过或许爱会是这样,斯 卡 蒂 。
【Ishar-mla。】
深海猎人的回忆在一瞬间退潮,那声喑哑的嘶鸣驱走劳伦缇娜的声音,她从无意识的混沌脑海狠狠摔进现实,呛了一口浑浊的海水,巨物尸体喷涌出的血液淹没视线,迅速被无数更弱小的海嗣分食,它们的语言在她耳中逐渐清晰,细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雨水一样涌来,从深处传来如同海洋以自己的意志呼唤,所有声音都在叫同一个名字,所有声音听起来都是同一种声音。
Ishar-mla、Ishar-mla。
她不清楚和她一同战斗的猎人是不是已经在这片近乎漆黑,冰冷无光的红色里坠亡,她不清楚缠绕她的水流正推着她向上还是向下,她甚至不清楚此时这片深红的海水是变了样子,还是只是回归于它原本的色彩。
在深邃的红色淹没视野之前她看到一片漂浮的破碎月光,那是劳伦缇娜头发的颜色。
阿戈尔、海洋、劳伦缇娜
她想起海水是蓝色,想起阿戈尔金色的歌剧院和永恒的日光,想起她举起的剑和刻下的碑,而劳伦缇娜在她所有回忆的中心比任何事物都清晰。深海猎人在深渊尽头想起银白色长发的少女,一如她每天入睡前都想到劳伦缇娜的脸。然后她想起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到遥远的海面,斯卡蒂握住手中的剑,那些涌动着的阴森肢节在她的剑锋之下呼啸着的消退,猎人的剑划破黑暗刺入天空,她终于看清比海面之上的夜色中两轮月亮并排流浪。
斯卡蒂在漫长的离别后和劳伦缇娜重逢,只是那时劳伦缇娜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她忘记自己如何长大,忘记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海水冲刷走她的记忆,剩下一颗无处可去的心脏,所以幽灵鲨所有的荒谬都合理,所有的虔诚和残酷都更加纯粹。
她仍然会亲吻斯卡蒂,天真而疯狂地拉住猎人的头发和她交换血淋淋的吻,不知道吻和交欢的意义就毫无顾忌地奉上自己布满伤痕的身躯,向Ishar-mla祈求诡秘而甜美的福音,斯卡蒂咬住女人的乳尖,幽灵鲨欢愉地挺起腰肢,脚跟蹭上她的尾椎,修女迷蒙的视线总是望着虚空,喃喃自语旧日埋葬的神谕。斯卡蒂捧过她的脸和她前额相抵,直到她们同样鲜红的眼里只有对方,然后她说鲨鱼,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斯卡蒂。她从幽灵鲨的乳房揉捏到滚烫的腰腹,指下经过的伤痕如同荆棘缠绕,起伏着贴近她的掌心,蹭出一片绵延的湿泞。
Ishar-mla、Ishar-mla、请再贪心些,幽灵鲨唇上的血迹正在干涸,黏糊糊的蹭在斯卡蒂耳廓,用上你的牙齿,你的指甲,你的刀刃和憎恨,收割、吞噬、湮灭,怎样都好,我不想要这样钝重的躯壳,我想穿过这些血肉和封闭的船舱,我想离开,我想回归,我想——
银发的神明没有回答她的祷告,幽灵鲨躺在猎人身躯投下的影子里,感觉自己正被祂拥抱,四周的温度都蒸腾着包裹她的身躯,血肉雀跃着想要脱离皮肤不分你我的相容,然后温暖的海水落在她的颈窝,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单词,一遍,一遍,再一遍。
劳伦缇娜,劳伦缇娜,劳伦缇娜。
幽灵鲨闭上眼睛,她想不起这个音节代表的意思,不过她猜测那是个美丽的词汇。
她总是睡去又醒来,坠进鲜血横飞的战场和手术台冰冷的金属器械,被分离又被缝合,不连贯的记忆在她一次次地沉睡和清醒间模糊地延续,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项链,幽灵鲨觉得碎了一地的珍珠无关紧要,只要她的链锯仍然轰鸣,只要她的神明仍然自空茫一片的意识里降临。
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支撑在床头柜上的手碰到一圈柔软的荷叶边,她看到一件不属于修女的长裙,虽然不适合祷告,但仍然是条漂亮的裙子。
斯卡蒂进来的时候,穿了一半的长裙堪堪挂在幽灵鲨肩头,红蓝的丝带没有系上,垂落在手臂和腰间,她轻轻叫一声鲨鱼,走进幽灵鲨伸手拉上女人背后的拉链,整理她的裙摆和袖口,抚平腰间布料的褶皱,让囊括海浪一样层层白纱的裙摆安于地面。
幽灵鲨环视一圈身着的长裙,斯卡蒂告诉她:“鲨鱼,这是条舞裙。可以在跳舞的时候穿。”
跳舞……幽灵鲨喃喃自语,这个词对于她来说陌生而遥远,却仍然残余怀念。
“跳舞是跟随音乐或节奏的连续动作,可以是即兴也可以经过编排。”斯卡蒂告诉幽灵鲨舞蹈的定义,她想了想继续说:“如果人们想靠近对方,有时他们也会选择跳舞。”
她还想告诉幽灵鲨很多事,关于她的孤独和逃亡,关于生长于这片陆地上的城邦和航船,关于雨水的来临前的空气和云朵,关于古老的经文和新生的歌谣。她决定让一切从这一支舞开始,于是深海猎人俯身吻一吻修女微凉的手背,她说劳伦缇娜,能和我跳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