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她脸上看到了十数年的光阴。比她多出的那十数年。
桑菲尔德的高墙内并不是一个适合看人的地方，表皮斑驳的灰白石块和层层叠叠的葳蕤枝叶总能遮蔽掉大部分的日色，把无垠的光亮拆解成块、成丝，徒留落上窗帷的余荫叹息。在那些为了避人耳目而寻找到的暗处，白日更是被隐秘的角落给侵吞了大半身躯，只有在地面摇曳的云翳还昭示着夜晚还未降临。简透过朦胧恍惚的阴影望向伯莎。明明视线被晦暗的光线干扰，她却察觉到了那些比骨碌碌转动的红眼睛和肿胀发黑的可怕的脸还要多的东西。
伯莎是个高大的女人，头颅上覆盖着毫无血色的脸，背后的头发像是深水底部蔓延的海藻，眼眶里镶嵌着吸血鬼般的红眼睛，就掩藏在那肿胀的眉目下。可这些只是她过去几十年人生所塑造的外在表征，只是“伯莎”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与她的成长、经历、思考还有感悟毫无干系。无足轻重的外貌，随意篡改的容颜。
简看着伯莎，从她脸上看到了比她还要多出来的十数年光阴。那是她还没有能够经历过的岁月。简不知晓伯莎究竟把那多出的十数年安置在了何处。是她的故乡？亦或是英国不见天日的阁楼上。但总归，那种时间的重量让她感受到了无言的沧桑，还有伯莎灵魂里丰厚的沃土。在那十数年里，必然足够长出成顷连片的雨林，就像西印度群岛的身影。
癫狂的病症只是夺取了她的神志，但若要抹除伯莎那十数年的岁月，根本无能为力。
十数年，简开始思考十数年的意义。摩西分海，走过出埃及的大半路程。对金雀花王朝而言，只要十年就足以送走一位君主。而都铎王朝的权柄从玛丽移转给了伊丽莎白。威廉布莱克能够写著多少诗篇，玛丽雪莱是否已经成年。
对于简来说，十数年是从陶米诺迷宫般的舅妈家逃出，再经历了学校里的辗转反侧，最后来到了桑菲尔德。再如何坎坷，也是在英国内徘徊奔波。可是对于伯莎而言，她是否重走了哥伦布的航线来到英国落地，却再也没能如同大西洋的游鱼一般溯回迁徙。更可怕的可能是，她的十数年都在方寸之地不得而出，整日用脚丈量她的世界。十数年，一个女人的十数年到底可以给她带来什么。
“我的生命，一半挥霍，一半遗失。但好歹，我还是比你多走了十多年的路程……”伯莎已经太久没有使用过嘶吼和咆哮以外的声音，难得拾起的语言听上去就像是刮过秋日松林的狂风，含糊、沙哑、粗粝，令人胆战心惊。
“我可能没有什么修道院里得到的学识可以告诉你了，想必你对圣经肯定比我还要熟稔。但我起码还曾去过英国以外的地方，还记得第一次踩上甲板时的摇晃不平。牙买加的水常年透彻明亮，蓝得好比矢车菊……”
她把她未曾经历过的十数年织成画布，展露在她眼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