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F/F
G
Youth
Note
*GL*非国设,设定架空

01.
尤利娅·贝什米特死于疾病。

02.
伊丽莎白·海德薇莉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尤利娅的人。
海德薇莉家和贝什米特家比邻而居,弗里茨老爹是全镇所有人的老爹,至少大家都这么叫他。海德薇莉女士当然并不例外,尤其她和贝什米特家的长女年龄相仿,从会走路起就钻进贝什米特家的篱笆墙,去那片软而肥沃的草地上。那时候镇上的人都叫她丽莎,她的教名则是伊丽莎白。
海德薇莉家的伊丽莎白小时候妆扮成男孩,人们借此来刺海德薇莉先生没有儿子——在那时候人们还把儿子当作是撑着家门的顶梁柱,而海德薇莉先生只是出于懒惰才给伊丽莎白剪了短发假装男孩。当时海德薇莉太太在大学读书,这也是人们指摘的话题,认为她不贤良。
老爹的院子大敞着门,时刻都欢迎人们进去和他喝上一杯。后来伊丽莎白做了研究人性情的工作,发现贝什米特姐弟那种诚挚的热情与他关之密切。但那都是未来的事了。
童年的小丽莎还只会踩着并行与两家门前的小径走进贝什米特的家门。小径是沙土地,他们的小镇还原汁原味地保留了过去的风貌,下雨时坑洼的路面积水,浑浊成泥塘子,孩子们从外面跑回去的时候带着一路乱糟糟的泥脚印。
上中学的那一年,老爹托人给尤利娅淘换了一辆好自行车,前头是个竹编的小筐子,后面车架上垫了棉花垫,成了路德维希后来几年上学的专座。
丽莎成了大姑娘,大人们还是叫她丽莎。她推着海德薇莉太太的旧自行车出来,那辆旧自行车的筐子漏了,后来干脆直接拆掉。她的包胡乱地塞到尤利娅的车筐里,尤利娅的包顶着小路德维希,他还是很坚持地坐在车上。这是她们笨拙得有点过分的少年时代。尤利娅吹一声绵长的口哨,路德维希很正经地制止她,反而被扭脸扭到泛红。
伊丽莎白通常是那个和事老,给姐弟两人裁定纠纷:“尤妮,唱个歌吧。”
尤利娅有把漂亮的好嗓子,唱情歌很浪漫,偏偏不肯好好用。她过早地沾染了摇滚和金属乐的躁动,节拍还一塌糊涂的时候就开始打鼓点。她母语的词汇在口腔里唾出来,顺着风遥遥远去。
“Wie die Tage vergehn
so wie die Wolken weiterziehn
so wie sich die Räder weiterdrehn
Weißt du ,wie mich die Sehnsucht verschlingt!?
Kann nicht mehr schlafen in der Nacht
……”*(Du bist ein Lied|Jason Anousheh)
她们从那时候就形影不离,人们都说孩子们热情快活,说尤利娅和伊丽莎白好像是紧挨着的两棵树,她们攀着云端往上很桀骜地长。

03.
尤利娅的葬礼办得突兀。
仿佛这个消息刚从路德维希的口中被告知,就匆匆忙忙将她下葬。
夏天的小镇不至于炎热,但她的尸身不足以忍耐。镇子上的人都来参加这个他们记忆里的姑娘的葬礼。矮小的墓碑上写了一句很坚硬的话,用德语写就。伊丽莎白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这是人们为逝者挚友推上来的一个尊荣。但她觉得这个尊荣实在是让人连灵魂都跟着煎熬,眼睛看见那行字,就觉得骨头跟着一起剧痛。
“世界上有许多既美好又出类拔萃的事物,可是他们却各不相依。”*(歌德)
她的痛苦和原本迎来友人死亡的眼泪流出来,灵魂被挤压碾动着滚出液体,这种痛楚蜿蜒进头颅,身体热腾腾烧起来忧伤。
她又记起尤利娅的过去。
尤利娅是念了半途大学才决议去参军的,她大学念到第二年的时候弗里茨老爹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路德维希将要上高中,此后就要离开小镇到城市里念书。她想做职员一时间没有参军的补贴多,总要养活得路德维希上完大学。
于是尤利娅跟她热爱的建筑学和伊丽莎白告别。
如果非说,尤利娅·贝什米特是当时大学里的风云人物。她可以做很漂亮的结构素描,也能答出一张很精湛的笔卷,红笔水的成绩写在卷子最显眼的空白里。
他们提到贝什米特的时候,常常无法躲开、海德薇莉。伊丽莎白·海德薇莉小姐学社会学,总是和尤利娅站在一起领奖学金。两个人在颁奖台上,众人瞩目里,尤利娅伸过来拉住她的手。
那是少年时光里最轻健的回忆。
要赢过她无数年和尤利娅的耳鬓厮磨。

04.
贝什米特家大概是从血管里就流动了英勇士兵的血,路德维希也跟着他的姐姐一起进了军营。
好像一瞬间,回到小镇的就只剩下伊丽莎白一个人。隔壁的房子失去生气,院子里的杂草在一夕之间长到她膝弯,弗里茨老爹那台旧的重除草机轰鸣着,把它们拦腰截断。伊丽莎白很谨慎地推了几遍,好像是小时候互相拿着剪子和电推子理发,尤利娅的头顶被裁剪成仅存氤氲的草坪,板寸上只能看出发芽的发丝。
草苗埋在地里,是很滚烫炽热的生机。
“丽莎。”
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熟稔叫出女郎的名字,她是贝什米特家的常客,走时候兜着一裙摆的矢车菊,是她从庭院杂草里抢救出来的。她试着经年累月地给尤利娅写信,长篇大论地掺杂着德语和匈牙利语,写一些自己所见所闻。
最初尤利娅还大段大段回信,后来再也没有讯息。
边境的战争爆发了。
伊丽莎白在宁静的荒远小城里按部就班地活,做一门很简单的工作,在父母安排里谈了几个男友,又都很快分手。她看出自己是一个孤老的灵魂,找不着人跟她一起同频地响,只有翻起尤利娅旧信笺,她才觉得心肝跟着一起跳动。
十六七岁的时候她和尤利娅躺在草坪上,那个人银发比五官柔和,虹膜是血性的证据,刻着造物痕迹的脸颊贴上伊丽莎白的耳廓,去嗅她发间洗发露的香氛。然后尤利娅抱着她的脸落了一吻。
“茜茜。”
“我在。”

05.
弗里茨老爹终身未嫁的长女为他带来了死后数十年的哀荣,他们簇拥着这位在战场上失去一条腿的女兵回到她旷久的故乡,给她父亲的墓碑献上一圈鲜花。贝什米特的姐弟都活着从战争里回到这个宁静的小镇,路德维希的车停在窗口,把他的姐姐从车上背下来。
“妈妈,你看!”
拉斯洛*(圣拉斯洛一世国王,被称为“骑士之王”)指着对面的篱笆小院:“有人住了!”海德薇莉女士也朝着那边看去,看到一辆亮红色的崭新的小轿车停在贝什米特家的院子里,金发的青年人背着一个银发的女人,走到房子里去。
尤利娅坐上轮椅,她很喜欢这个新座驾,丝毫不觉得失去一条腿是什么遗憾。还叫路德维希把她推到院子里去看看,轮椅从门前台阶上推落地面,她爱极了这种颠簸,觉得很有趣,路德维希却端详了一会儿,说要去买些砖泥来砌一个坡。尤利娅百般抗议,路德维希依旧铁面不改。她觉得跟这个在军营里学古板了的弟弟说不来话,滚着自己的轮椅到院子里转。
虽然荒废得很久,这个院子却依然生机。后院子里老爹种的矢车菊照旧长得漂亮,她睁着眼睛,湿润的眼睫颤颤巍巍,路德维希量了前门的台阶,又来量后门。她跟弟弟唧唧喳说话,全是她说而路德维希听,路德维希量完尺寸站起来,问她要不要推着她去附近转转。
“很久没回来了。”他这么说。
爱热闹的姐姐欣然允许,于是他们沿着已经铺了石砖的小路,轮子咯噔咯噔在砖缝上磕,碾过石子。她们曾经翻过的蚂蚁洞、小土坑全都填平,在石砖底下埋着。
路德维希很拘谨地接受周边所有人的问候,尤利娅也很粗糙地附和。中年老年人们都怕激起她的伤感,并不与她多攀谈,只是很关切地问路德维希,有没有打算找一个女友。他们很客套地提起海德薇莉,说“丽莎那孩子还没有结婚,但领养了一个孩子”,又问路德维希怎样想。
尤利娅迟钝了一会儿才把这个好久没听到的名字对上那张记忆深处的脸。栗色头发的海德薇莉,她青梅竹马的挚友。
海德薇莉女士从房子里走出来,笑得很温婉,她学得是一副很淑女的做派,握手的时候像是穿着掐进腰线的束腰裙,隐形鲸骨裙撑里她自己宛如漏斗,和大家很亲昵地打招呼,和路德维希握手,然后她也伸出手到尤利娅眼前,固有的声音叫她:“欢迎回来,尤利娅。”
有时跨越时空与故人重逢,只能尴尬得什么都说不出。海德薇莉穿着一条很漂亮的碎花裙子,花边的草帽遮掉太阳和眼睛,只能从阴影里掠见几分翡翠光泽。
贝什米特和海德薇莉。
尤利娅握紧她手指,很轻微地晃一晃,说:“谢谢……丽莎。”
“伊丽莎白”这个生疏的教名在她嘴里并不像是对方叫她的教名那样流畅,她只能学着其他人的口吻喊她丽莎。
但胸腔鼓噪的心脏叫嚣着喊她茜茜。
好像这个回到家里的美好的季节都变成少年时代酷热的夏天。那时候弗里茨老爹还活着,她们在阁楼里开着窗户放金属乐,放置了多年的音响积土没除,一震就开始飞尘,尤利娅一边咳嗽一边扇飞灰,音乐因为尘埃变得接近她,老音箱的声音像是嘶哑的老头,一会儿真正的老头咚咚跑上楼来,举着没来及放下的报纸训斥这两个年轻人。
她当时顽劣,在不可约束的叛逆期,跟老爹大吵特吵,吸了大把的烟尘,然后咳嗽得更狠。
尤利娅盯着那双翡翠一样的眼睛,她的唇舌做不到的,呼吸在替。

06.
“等我,茜茜。”
尤利娅在火车站台上抱紧伊丽莎白。她要略高一些,骨骼纤瘦,很有力地箍住了伊丽莎白的肩背,所有人都在离别,她抓着人家后襟,衣领扼住伊丽莎白的喉咙。
可阔别这么多年。
拉斯洛很好奇地看看她,他是一个很平常的小孩子,有普遍的眼神,对这些退役军人天然地亲近。“女士,您在战场上开飞机吗?”她在孩子面前终于惬意地笑,说:“飞机炸毁可不是丢一条腿啦小鬼。”语气和所有老兵一样。
“你上我们家来,我天天都能给你讲故事。”她壮起些心思逗那个小孩,拉斯洛是一个被精心选中的儿童,头发很浅,是一种暗淡的银灰色,被她手指搭进去的时候色调尤其很冷。她欠着身揉这个小孩的头发,说:“你妈妈以前常到我们家来玩。”
哦,是的。伊丽莎白露出一点微笑。
这让她也想起灰土小路了。

07.
拉斯洛后来也总到贝什米特家去。
和他妈妈一样,又不很一样。那条石砖的路已经不能再踩出泥水,他在雨天里打着伞。湿漉漉的雨水践湿了砖面,踩过的地方也依稀有鞋印的纹路。他擎着一手的蟋蟀蜻蜓,小兜栏碰来碰去,一串窸窸窣窣的叫。
尤利娅会给他讲战场,讲枪林弹雨和坦克轰炸,她从来就是指挥作战的天才,几辆玩具车几个小兵人,一场战役就活灵活现长在桌子上。她口才好精,讲得漂漂亮亮,小男孩惹起很沸腾的血性,抱着她说:“太厉害啦……”
她有点挑事,捏着小男孩的脸蛋问:“本小姐跟你妈妈哪个比较厉害?”
小男孩认认真真地想,觉得她们一样。

08.
人在幸福时往往天真,尤利娅的头脑尤其乐观主义盛行。
她把自己的记忆掏出来讲给人听,说得很浪漫啦,什么炮火硝烟,战地玫瑰。可她自己却做噩梦。梦见爆炸、梦见路德维希的讣告、梦见战壕里别人中弹,梦里她两手空空地躲,无能为力。
然后她开始发高热。
小镇的医生们说不清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总之病情烧毁了这个人的神经,叫她不合时宜地忘记很多东西。
她偶尔会叫起路德维希的小名。“威斯特”地喊,弟弟在这时顺从地让她摸摸除去发胶的头发。
她更多的时候叫“茜茜”,说我们去打球吧,去骑马吧,去放风筝吧。
语气实在是很可怜,伊丽莎白常来看她,觉得声调让人惋惜。和她一起踢球的孩子,骑着小骏马在荒草地上跑来跑去的少女,她的同学、挚友、在世俗里隐秘的爱人,尤利娅要她爱,要做一些于朋友于恋人都相干相逢的亲密。
伊丽莎白眼眶里热泪滚动,很逾越地把尤利娅的手牵到唇边亲吻。她手指上的茧和微冷的关节,细碎的伤痕是见过血的证明。
由阳光、青草和血与火灌养着的尤利娅·贝什米特。
伊丽莎白嗫嚅着,在她澄澈眼光里说:“我爱你。”

09.
尤利娅死在她的少年时代。
伊丽莎白在她死后留下一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