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缓过那一阵天旋地转的恍然之后,傅菁想:她该是做了个好梦的。
凌晨两点的深夜,连上海这座城市都陷入了沉眠。她躺在酒店顶楼的套房里,身边巨大的落地窗沉重地拖着窗帘,只微微露出了一道泄出一丝窗外暗光的缝隙。
梦境的碎片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慢慢地淡开,它们像是溺入了深海,很难叫人回忆起来。可傅菁抓住了随着梦境而来的、那一段快乐情绪的一角,笃定地相信:这应该是个好梦。
她有些难受地稍微歪了歪头,小臂压着眼,生理性的泪水浸湿了睡衣的袖口,梦里那点尚未离开的记忆慢腾腾地被她费劲地摊开来,在那样模糊的碎片里,她看见少女粉色制服的一角、从天上落下的粉色花瓣、柔软的唇瓣轻柔地擦过她的脸颊、削瘦的指尖摁住她的唇角,熟悉的声音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后脑沉沉地涨着发疼,她拧着眉,慢腾腾地伸手,往床头的小桌板上去摸索,抓到目标之后,她熟稔地拧开瓶盖,胡乱地吞下了一颗药片。
……那个是吴宣仪。
干咽下的药片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里,她尝试吞咽,将小臂慢慢盖回去,闭上眼,竭力地试图要沉入那个已经溺进深海的梦里。
细碎的晨光透过层叠的枝桠,映着练习室的玻璃,投照出了几枚暖色的光斑。砰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少女们的笑声也顺着半开的门缝传了进来,傅菁被这样的声音吵醒,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脖子是僵的,稍微一活动,她便听见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背疼,腰也好酸,她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拧着眉往外看。
窗外晨光炫目,初夏的风搔动翠绿的景观树,摇出一片晃人的光晕。
昨晚好像是在练习室睡着了……?
她的意识尚未完全回笼,才稍微地在脑海里抓住了一点什么记忆的尾巴,那点刚握紧的思索便被一个轻柔的拥抱惊得轻飘飘地飞开了。柔软的手臂拥住她的腰,来者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小声地笑,温热的吐息软软地揉在她的耳边:“菁菁。”
她笑了起来。
她保持着这个暧昧的动作,很僵硬的转头,这个角度很难看清吴宣仪的全脸,只能看见她长长的、微微颤动的睫毛。那边的睫毛又颤了颤,语调软软地要撒娇:“昨天怎么没有回来哦。”
“……对不起。”傅菁说,“宣仪……”
“嗯?”
“没什么,只是想喊喊你。”
傅菁抿着唇,她好像彻底清醒了,那一点才先还若离若即的忧愁也沉重地覆了上来。六月的初夏,经历了几次公演的筛选,最后的决赛迫在眉睫。一切都会在这个夏天完结,忧虑和焦躁裹住了她的心,她觉得自己忽然又变得很沉重了。
“唔,”吴宣仪哼了一声,抱她的手臂环紧了一些,“一晚上都在这里吗。”
傅菁紧了紧喉咙,答非所问:“……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出道。”
背后的人毛茸茸的发梢挠得她脖子发痒,她不敢动,只好僵硬着动作,听吴宣仪说:“会啊,我们一定会一起出道的。”
本先遥远的梦想似乎近在咫尺,稍微一伸手,好像就可以够到那个花团锦簇的梦。傅菁好害怕那是离去前的海市蜃楼,生怕只是一碰,那样漂亮的繁花一般的梦境便会碎裂,可是吴宣仪笃定的语气让她开始想——好像、确实是可以的。
这样的梦,好像是可以实现的。
她沉默地思索着,开心又难过,心酸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醒来的时候是清晨,那些虚虚实实的记忆重叠在脑海里,乱七八糟地糅杂在一起,让人脑子一绞一绞地疼。傅菁觉得身上也酸痛,支着身子坐起来,去摸床头的水杯。昨夜放在这里的开水已经冷了,一点残余的温度从喉头滚动到胃部时,那些只该存在于记忆里的、粉红的回忆才如潮般退去,慢慢淡开了。
现在,她是二十六岁的傅菁。三年前的那些来自于遥远处的呼喊,都已经和她无关了。
在那些残存的记忆散开时,傅菁忽然又开始想念它们了。她倒在床上,侧着头,斜斜地盯着窗帘外泄出的一抹晨光,觉得眼睛干涩得发疼。她想到:在那场梦的尾端,队友们哄笑着挤在一起,把她围起来,献宝一样送给走来的吴宣仪,那样的场面太放肆、太不真实了,现在想起来,都灼烧得心底微微发疼。
可那时候,她觉得好开心。
她躺在床上,忽然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拥抱,或者随便是谁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已经够了,足够让她打起精神,在这样难得的休息日去阳光下面走一走。可是没有人拉她起来,工作室的人被她打发去休息了,而吴宣仪……
她皱皱眉,没什么表情地转头,把目光从那簇刺目的阳光处挪开,凝视向了空洞的黑暗。
“姐,我刚刚看到了傅姐的助理。”
看到消息的时候,吴宣仪刚刚结束一个综艺的录制,因为工作时情绪过分饱满,她在回酒店的车上昏昏欲睡。在很久之前她便知道:情绪是珍贵的消耗品,在消费了固定的额度之后,仅存的那点余额便不足以支撑她情绪高昂地继续生活。
她支着脑袋,很沉地叹气。
或许,她和傅菁的冷战不能说是毫无理由——因为所有的争执都在双方的意料之中。傅菁内敛含蓄,每一次的不悦都藏在心里,所以,她们总是沉默地交锋,心照不宣地冷战,就像暗涌在水面下的潮。
傅菁想做什么呢?她不想再去思索这样乱七八糟的问题,白天的工作几乎已经把她榨干了。吴宣仪把手机摁灭,可闭上眼之后,总觉得自己在隐约中能看见傅菁那双沉凝的、哀伤的、欲言又止的眼。
在睡意劈头盖脸压过来之前,她稍微地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去思索:我该要怎么样去面对她?
可她来不及想到,便被睡意拽进了黑沉的睡眠。
她们的第一次接吻是在很久之前。
在萧山,在那个沉甸甸地承载着女孩子们梦想的地方,傅菁是常常和吴宣仪说喜欢的。每当这个时候,吴宣仪便下意识地要看她的眼睛:这样清澈的、少年人的眼睛,这样沉默地凝视她、无措地躲避她的眼睛,承载着单纯的、炽烈的热爱和依赖。她不知道傅菁是否明白,但是她一看这样热烈的眼,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可那样挂在嘴边的“喜欢”是轻飘飘的,谁都抓不住,像要随时飞走一样。
她在一个深夜第一次抓紧它。
出道之后连轴转的工作安排让她们应接不暇,只在这样的夜里稍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她推开傅菁的房门,透过她半掩的窗,看见一弯隐没在云雾里的月亮。
傅菁的背抵着映着月的窗,扶着窗口的手紧张地绷紧了,她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被温柔的指尖握住拨弄。她在炙热的拥抱和亲吻里甚至紧张得发抖,眼睫湿漉漉地垂下。
这是她们第一次接吻,足以裹住一整个夏天的慌乱。
可她在这个吻之后,沉默了好久。
“我好喜欢你啊。”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句话。这句“喜欢”远比以前那些挂在口头的更沉,可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像以前一样看着吴宣仪,她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摆放在对面的镜子,里面映着她、映着吴宣仪的背、映着她们身后那弯半隐在云雾里的月亮。
“你要吻我吗?”吴宣仪问。
傅菁的喉头动了动,她复杂地看着吴宣仪,说:“我想吻你。可是我不敢。”
“那你要和我恋爱吗?”
“要。”傅菁声音好低好低,好像只是说出这个字,就已经让她花费了很多的力气。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傅菁低着头,很小心翼翼地说:“我现在可以……可以吻你吗?”
于是她们再一次亲吻。这一次的喜欢、爱和吻,从高高的云端上跌落下来,在每一次呼吸里有了实质的重量。
上海冬天的风又湿又冷,几乎是在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吴宣仪便被迎面来的寒气冻得清醒了好多。她甩甩昏沉的脑袋,助理帮她披上厚重的大衣,拎着包问:“姐,直接上去吗?”
吴宣仪拿过包,皱着眉打了个哈欠,她抹掉眼角的一点点生理性泪花,摇摇头说:“你先回去,我自己上去。”这次的旅行综艺录了近一个月,剩下的几天暂时空着,没做其他安排。吴宣仪便给几个助理放了个假,叫她们自己回去休息。
她扶着昏沉的头,把挂在身上的外套往上扒了扒,走进电梯,刷卡上了顶楼。
她隔壁的房间昨天被人订走了,现在,那扇门里静悄悄的。
吴宣仪摁亮手机:晚上十一点三十六分。
她深吸了一口气,敲开了那扇门。
酒店走廊的灯足够明亮,傅菁开门之后,被这样的光亮刺激得眯了眯眼睛。她的视线稍微模糊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面前逆光的人的轮廓。她的舌尖在虎牙上擦了一下,一阵意料之中的钝痛过后,她转身过去,抿着嘴唇往里走了。
“不开灯吗?”吴宣仪问。她也很疲惫,精致的妆容还没卸下,眼睛红红的,有些睁不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很自然地跟着傅菁走进去,然后关上了房门。套房的窗帘也没拉开,她在黑暗里几乎无从下脚,狭隘又广阔的黑夜包裹着她,人类天生恐惧黑夜,她是该紧张的,但在这片暗色里,她却感到了一种微妙的松弛感,奇妙的氛围悄悄地从屋里腾升了起来,把她们罩在里面。她没有听见傅菁的回答,便忽然又喊了她一声。
菁儿太软腻,菁菁太亲昵,她喉头缩了一下,喊她:“小傅。”
在黑暗里面,她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她觉得:傅菁的脚步停下来了。
“你过来一下。”
细碎的声音响起,傅菁大概是沉默地走过来了。吴宣仪叹了口气,沉沉的。就像以前做过的很多次那样,她说:“我想抱一下你。”
本先披在吴宣仪肩头的、沉重的大衣滑落下来。她比傅菁稍微矮一点,身体便稍微往前倾倒一些,伸手环住傅菁的脖子,把小半个身子的重量压过去了。爱人的身体柔韧又温暖,她把下巴搁在傅菁的肩膀上,很小声地舒了口气,然后歪一下头,嘴唇蹭了蹭傅菁的唇角。
“对不起嘛……”她道歉,“我好累啊,菁菁。”
“可以抱我去卧室吗?不要开灯……我喜欢这样。”
傅菁不回答,只是弯腰一使劲,很轻巧地把吴宣仪拦腰抱起来了。卧室半掩着窗,半边冷色的月光温柔地泄下来,吴宣仪陷进柔软的床,不太想动,又拉拉傅菁的手:“对不起,对不起嘛,菁菁。”
傅菁过了好久——久到吴宣仪甚至要睡着了,她好像才闷着气,憋出一句话来:“……你快去洗漱。”她还在生着什么气,说话有些硬邦邦的——吴宣仪知道这样的语气代表什么的。
这一声把昏昏欲睡的吴宣仪从微醺的梦里惊起,她很无奈地问:“还是不高兴吗?”
傅菁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呢?”吴宣仪皱着眉,稍稍坐起来一点,“如果你不开心,就要说出来,有问题我们应该一起解决。”说出这么多话,她好像有些费劲,“菁菁,这一次是我不对,这次邀约很重要,我不应该把你晾在一边。”
“我……”傅菁有些无措,她低头,湿润的眼睛看着吴宣仪,解释道,“我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吴宣仪怔怔地看着她:“可是,我想不出你不高兴的理由……只是因为你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吗?”
“我没有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可是我想不出来了……我真的好累,菁菁,我们明天再说这个事情,好吗?”
傅菁顿了顿,才语气很艰涩地说:“我觉得,我不应该生气。你的事业是正事,不要因为我偏离了属于你自己的轨迹……”她声音很平稳,压得有点低,“我真的不该这样……对不起。”
吴宣仪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疲惫地合上眼睛。她伸手,把半蹲在床边的傅菁拉过来了一点,让她也躺在这张床上。吴宣仪身上的香水味很淡,松弛地环绕在她们身边:“你确实不应该这样想。”
傅菁抓着她的手腕,不说话。
"你好笨哦。"吴宣仪说,"其实,你偶尔会让我有一种感觉......"她顿了一下,抬头,凝视着身侧的傅菁。月光懒懒地映在她脸上,她是个很细心的人,很容易便可以发现傅菁眼下的倦色和强忍的悲哀。她本来是想说什么的,可她不忍心说出来,只好坐起来,说:"我去洗漱,菁菁。"
感觉到什么呢?
冷水激过皮肤的触感冻得吴宣仪清醒了好多,她懊恼于自己方才的失神——以至于差点说出那句话。
......她会感觉到,自己不被爱着。
她爱我吗?
在熟悉的、旁人沉眠的深夜,吴宣仪时常会思索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她急于向自己证明傅菁看她的眼里是滚烫的爱意,但事实上她明白,傅菁眼中绝不是纯粹的爱,还糅杂着一种沉甸甸的、复杂的感情。她承认傅菁的浪漫:在翻开那些傅菁在百忙之中抽空写出来的日记时,她会短暂地肯定:自己是被爱着的。被温柔地、诚恳地爱着。
"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难得地在阳台上看到了月亮。春天的月亮是鹅黄色的,味道是有点腻的馨香。回忆起上一次和宣仪看月亮,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后,她就成为了我的月亮。鹅黄色的月亮好温柔,遇到它,我理应拍给宣仪看,可是,她应该在第二天才会看到我的消息,在那个时候,这样温暖得有点发腻的心情也会消失掉。所以,我决定把它写下来,把这样的鹅黄色、这样的香寄存在日记本里,等我的宣仪翻开,就能握住我送给她的、这样温柔的、漂亮的月亮。"
梦的间歇里,她在恍然间想起傅菁写给她的话。这是日记本的第四十七页,她读这一篇的时候,傅菁不好意思地红透了脸。这样的字句给了吴宣仪被爱的实感,她在这时想:傅菁多浪漫啊。
可在这之后,在镜头面前,她摒却那些关于爱的温柔形容之后,脱口而出的是:她是一个很细腻的人。
那些曾被她爱着的浪漫只是细腻的附属。这样细致到细腻的性格让傅菁很容易能回避掉恋爱中产生的矛盾,可情绪是消耗品,爱情亦是。回避矛盾带来的,是那些日复一日积累出的、磨人的倦意。
如果再来一次,傅菁愿意把她看见的月亮妥帖地保存下来,然后珍而重之地送给她吗?
傅菁平稳的呼吸响在耳边,片刻的清醒让吴宣仪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可在她再一次坠入深眠时,她依旧带着这样的忧虑。
之后她们才知道,原来那夜的沉寂与凝滞只能勉强算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一场制片人拉来的私人酒局才是这三天的小假期里的更大波澜。
这场假日里的难得聚会对于傅菁而言算得上是不欢而散。她拧着眉旁观了酒宴上的虚与委蛇、高谈阔论,在吴宣仪喝下那杯递过来的酒时,她甚至几乎要不顾礼仪地起身离去。
而现在是凌晨三点,她们已经离开了喧嚣的酒局,深夜的街道沉寂冷清,吴宣仪在方才的酒会上喝了些酒,有些微醺,她裹着口罩,在深冬的冷风里费劲地拢了拢领口。
傅菁刚才鼓起的那些恼怒和痛苦的烈焰被夜晚的冷风一吹,便如同飞灰一般烟消云散,现在,虽然她和吴宣仪握着手,但她却忐忑地发现,她们已经被一种微妙的屏障隔开了。她觉得连呼吸都沉重得快要凝滞——可就算这样,她还是很短暂地出了神:在这样的、无人的深夜,没有那些或张扬或隐秘的镜头,没有助理保镖的围绕,似乎能有那么很短的一瞬间,让她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走在追梦路上的、看不见未来丝毫光芒的练习生。
在这之后,她们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了。一种很奇妙的预感从她脑海里诞生出来:有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避开那些问题,只是闷着头走了。
云层暗沉地压下了月亮,一路上,只有半坏的路灯闪烁着微弱的暖光。回酒店的路不算太远,在呼吸时涌入肺部的空气凉得让人睡意全消。傅菁觉得吴宣仪的手凉得吓人,她把吴宣仪的手揣进自己的兜里,忽然很不想走到不远处的酒店:行走可以消耗过剩的精力与过分丰沛的情绪,她深吸着寒冷的空气,试图让自己更加冷静一些。她忽然想:做一个普通人不好吗?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吴宣仪的普通人……
“你不高兴,是吗?”
可在她想得几乎出神的时候,吴宣仪的话突兀地把她唤出了那个被她圈出来的安全区。比起问句,这更像是一个肯定的陈述句,两个人之间被那个屏障隐秘撑出来的、微妙的平衡便被这样一句平淡的陈述轻易地打翻了。
傅菁呼吸很浅地停滞了一下,她知道:只要吴宣仪愿意,她可以是一切平衡的维持者,但当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她便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了。
一盏盏路灯沉默地屹立,夜晚好安静。她们走过了很多盏路灯,走到月亮稍微从云里探出了半个头。傅菁觉得心里凉凉的,也很空,有什么东西正在——或者说是一直在下坠。一点慌乱和烦躁从她的心底很轻地燃烧起来,这让她的胸口在冷风里烫得发疼,她忽然有什么话想说,她又不想忍住,哽着声问:
“对你来说,这样的选择很轻松,是不是?”
“……啊。”吴宣仪很轻地抽回了手,她捏到了指尖上的一点湿润的汗,“你觉得呢?”她甚至也有些恼怒了,这样的恼怒已经很久没有在她疲惫的情绪中出现过了,“你觉得你在我心里不重要吗?”
“我感受不到。”傅菁说,“我不知道……”
“你不是小孩子了,菁菁。很多事情,不是靠小孩子的执拗就可以解决的……我以为你知道的。”
“是,我不懂事。”傅菁咬着牙说,“你更该在意该在意的事情,我排在后面,除了那些事情的一切都排在后面,对不对?”
“傅菁,我最近很累……”吴宣仪说,她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声音压得低低的,“……你也不要想那么多了,想多了会很累。我知道你不开心,但是我、我们总有事情要去做。”
“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吗?”傅菁问,她已经有些压抑不住情绪了。
“……我没有把你当成孩子,只是有些话没有必要说。我以为你知道的。”
“……是,你做了很多,你为我做了很多,为了这段感情你也舍弃了很多。可是……”傅菁咽在喉里的话忽然憋住了,她黑沉沉的眼看着吴宣仪,音量越加大了,“那可能从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不合适。”
“……”吴宣仪看着她,想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没有说过你不重要,我也尽力在补偿你了。”她的目光从傅菁脸上挪开了,看向了地面,或者是更远一点的地方,“我们都没有错,你这样否认我们的感情,我觉得……如果你这样想。如果你这样想,那算我求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来低估、来玷污……”她忽然声音很轻地吸了吸鼻子,把话接了下去,“我们这样……你这样想,那我是真的感觉,我们不要继续下去了。”
“我……”傅菁想要反驳,可她又停住了。她不再看吴宣仪,飘飘地挪开,“我没有否认这份感情。只是如果这样的情感对你有牺牲,有退让,有伤害 ,我更宁愿它没有发生过。”
“……双向的感情,不可能全然是正向的反馈。”
一团郁火在傅菁心里燃得发干:“……你在这段恋爱里,收获的快乐会比难过更多吗?”
吴宣仪呼了口气,她很无奈地、硬邦邦地说:“不能这么算的。这样去算一段感情,谁也算不清楚。”
“……是,它、只是曾经的它,也会让我快乐,也会让我欢呼雀跃,并且我知道它没有、并且永远不会消失。”
“这一点你明白,我也明白。”
傅菁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会遗憾吗?”她没有等吴宣仪回答,自言自语道,“可能会吧。但是,这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我们谁也没有做错。”吴宣仪再次凝视傅菁,她说,“你永远不要怀疑自己,喜欢你……对于我而言,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它的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快乐了。”
“……谢谢。”
当她们同时沉默的时候,傅菁觉得自己心酸得几乎要落泪。
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她没有办法形容出那些复杂的、酸涩的情绪,这样的感受让她更难过了。她不知道该往哪看、该去看谁,她只是沉默,只能沉默。
“和我在一起,你不快乐,对不对?”
她听见吴宣仪的语气便得好轻,刚刚那些少见的、把音调扬起来的争执,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是没有任何事情会不留痕迹。
“你也不快乐。”她吸了吸鼻子,抬头去看天。月亮藏在云里,连光也没有泄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又低头说:“对不起。可是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们再一起走一会儿吧。”吴宣仪说。
她们沉默地往前。
“我不喜欢你做那样的事情,他看你的时候我觉得不舒服。”又过了一会儿,傅菁闷闷地说。她有了某种预感,可是她不想说,只好去解释自己不开心的缘由。吴宣仪用了好长一会儿时间去措辞,她声音变得很轻,也很温柔:“嗯,我知道,但是有些事情没有办法避免……我觉得,我们都要学着去接受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还有一些……”一些没有办法挽回的事情。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傅菁闷闷的,她说:“我觉得很奇怪,不应该是这样的。”一种空虚攥住了她,让她沉沉地往里面陷,“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你没有必要说对不起。”吴宣仪说。我们都没有做错,她想。
“……”傅菁哽了一下,又很沉地叹气,“我觉得……其实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我只是感觉你不该因为我去认为自己有什么错,毕竟……毕竟我自己也知道,要解释这些对你来说是莫名其妙的。”她有些语无伦次,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你……你不要因为我,去责怪自己,没有必要的。”
冬天的风好冷,吹得傅菁全身都发麻,她感觉自己或许正在往什么地方掉下去,她都快哭了,可她吸吸鼻子,又憋住了过分饱满的情绪。吴宣仪不说话,她大概不想说什么了。
“如果你不开心的话……”傅菁声音很轻柔,这让吴宣仪回忆起很久之前,傅菁声音很颤地告诉她“我喜欢你”,这让她稍微出了会儿神。晚风很凉,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听见了傅菁绷紧的、发抖的声音,“如果……我们就分开吧。”
吴宣仪握住傅菁发抖的指尖,现在是凌晨三点之后了,月亮完全地藏在了云里,几点零星的光被干枯的树枝划得支离破碎。这样的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觉得自己过分平静了。
“我们回酒店吧。”她说,“到了酒店楼下……我们再分手,好不好?”
月亮稍微亮一点的时候,她们走到了酒店的楼下。
吴宣仪温柔地看着傅菁,很轻地叹气:“嗳。”
傅菁便看向她。
“接个吻吧,女朋友。”
“……好啊。”
傅菁扯着嘴角,很僵地笑了一下。在昏沉的灯光下,在街角的屋檐里,吴宣仪抱了过去,一点红酒的气息蔓延过来,柔软的、无法形容的味道在傅菁的唇上很绵软地磨开,吴宣仪很轻的身体在她身上贴了一下,然后克制地松开。
“小傅,”吴宣仪顿了一下,把菁菁两个字咽进了喉咙,温柔地喊她,“我们分手了。”在这时,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抓心挠肺的难过,那些之前来不及展现出来的悲伤忽然往她的心里气势汹汹地卷过来了。她看着傅菁,很难得的想哭。她的指尖蜷了一下,可是她不愿意在寒风里伸出手,便让来不及憋住、也来不及擦拭掉的泪水涌出来了。
傅菁站在原地,呆呆的,没有说话。她沉默地看着吴宣仪往那边走,觉得有一点东西从心里卸下之后,又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情绪很快地堆叠上来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吴宣仪的背影渐渐模糊在夜色里面。
刚刚亮起来的,露出了一角的月亮又被完完全全地盖在了云里,傅菁沉默地想着什么,直到她听见车辆从马路上飞驰而过的呼啸声,她才恍然大悟般醒转了过来:自己应该离开了。
她们分手了,彻底地、完全地分开了。
傅菁脸颊被风吹得又僵又疼,她摸了摸脸,摸出了一手冰冷的泪。她恍惚间觉得刚才好像忘记了什么,可是实在想不起来。她想得头疼,恍恍惚惚地往吴宣仪离开的方向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才从那种僵硬之中回过神来——她知道自己忘记做什么了:
刚才,她忘记和吴宣仪说“再见”了。
当时间被繁忙的工作行程挤榨得所剩无几的时候,任何人都没有悲伤的余力。对于吴宣仪来说,回忆实在是一件相当费力的事情,可是在她无意间从随身的挎包里翻出那个被傅菁留在她这儿的日记本时,回忆的浪潮便猝不及防地翻涌着,将她彻底地淹没了。
记录在纸上的、写给恋人的日记——对于以前的她们而言是一个很好的调情手段,可现在却不然。她只是草草地扫视了一眼日记本深色的封面,目光便像被灼伤了一般退却到一边去了,那些从前能让她感受到爱的证据,现在都成了凌迟的刀。
缓过了那一阵烧心的疼,她渐渐陷入到一种奇妙的心态中去了,她看傅菁曾经那么珍重地写下的话,觉得恍若隔世。放了很久的本子许久没有更新,她忽然也想起:在分手之前,她自己也很久没有翻开过它了。
深夜是属于吴宣仪自己的时间,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不在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清隽的、漂亮的字。她再次把本子收回包里,点开手机时,发现时间已经堪堪过了零点,在日期旁白,写着“立春”两个小字。
春天——春天要来了。
“你的日记本还在我这里。”
发完这条消息之后,吴宣仪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她忽然回过神似的,点开那条消息,发现已经没有办法撤回了。
……好烦。
也不知道是提起了心还是该舒上一口气,她心情乱七八糟地闭上了眼睛。
睁眼的时候分不清时间,吴宣仪头晕得有些站不住,她不想太狼狈,只好扶着门槛,很茫然地往里面看过去。傅菁站在窗前,像是在发呆的样子。
初夏的一阵暖光淹过了明净的玻璃窗,在她脸上印下几片浅色的光斑,或许是没睡好的缘故,她的头发有些乱糟糟的,一点点发梢很小幅度地翘了起来,苹果头的小辫子扎得有一点歪。
好可爱。
吴宣仪下意识地、很轻地走进去,她伸手,轻松地环住了发呆的小狮子,把人吓得愣愣的。傅菁的衣服被睡得有点发皱,吴宣仪就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闻到了一股很浅的肥皂香味。她刻意逗她,很小声地喊她名字。
“昨晚怎么没有回来睡呀?”
傅菁身体僵了一下,她声音好软,之前吴宣仪看她的时候,便时常想:傅菁长得那么凶,可是声音为什么那么奶呢?像还没有长大的小狮子。她被这个想法逗得在心里闷闷地笑了一下。
“对不起……”没有长大的小狮子很诚恳地道歉,她稍微顿了顿,又小声地喊她,“宣仪……”
“嗯?”
“……没什么,只是想喊喊你。”
吴宣仪忽然不想说话了。因为一种无法形容的、浓郁的悲伤感忽然要满溢出来了,这让她疑心,如果不顾这样的悲伤感,继续说些什么的话,她甚至可能抑制不住自己的哭腔。在这层压抑的潮水中,她低落地沉默了下去,便只听见傅菁继续自顾自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出道。”
吴宣仪稍微环紧了她,觉得嗓子干涩得要命。她低低地咳了一声,说:“我们一定会一起出道的。”
——那出道之后呢?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菁菁……你……”她迟疑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说,可是她很想这样说,于是她便做了。她围着傅菁,很小声地乞求说,“你可以再喊我一声吗?”
窗外晨光很炫目,耀眼的绿在晨光里淋漓尽致地舒展身躯。这样的场景她似乎在回忆里面已经见过很多次了,所以显得分外熟悉。这时,她听见傅菁疑惑地哼了一声,但是还没有听见那声“宣仪”,这场虚幻的、熟悉又陌生的梦境便如同潮水一般迅速地退开,铃声的震动迅速让她坠回了冰冷的现实,窗外朝阳尚未从东边跃出,暗沉的云压在天上,没有梦里的、明亮的光。
也没有傅菁。
她头痛欲裂,半撑着身子,扫了一眼傅菁昨夜的回复,便阴沉着脸色,再次坐起来了。
“那就放在你那里吧。”
孤零零的一句话,却让傅菁费劲地组织了很久语言。她和吴宣仪不一样,那些或温柔、或浪漫的字句,都是从她的手上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她熟记上面的语句,甚至能清晰的记得,在那个本子上,她曾经有几次把吴宣仪比作她唯一的月亮。
除了这一句,她甚至还想说:“我忘记和你说再见了。”可是她没有,正在输入的状态在手机上持续了很久,但到最后的时候,只打出了这样干巴巴的一句话。
与吴宣仪不同的是,在分手之后,她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了睡眠与梦境之中。每一个梦境的间歇,她都能在一片迷蒙中隐约抓住梦的一点尾巴。她偶尔看见漂亮的花瓣、粉蓝色的温柔夕阳、女孩粉色的制服裙摆,当她蜷缩起来无意识抽泣时,梦里会有人用柔软的指腹擦拭掉她眼角的泪水,然后她挣扎着醒来,拧开床头的药瓶,在药物的作用下再次溺入梦的潮里。
和以前一样——或许还要更加彻底,她避开了所有吴宣仪会参加的活动、推掉了可能会遇见前女友的资源。可娱乐圈终究是个圈,她们再次兜兜转转地回到了原地。
在应付过记者的采访之后,吴宣仪在后台昏暗的暖光下,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傅菁的视线。
她眼眶一热。
整整的一个春天过去了,夏的声音孕育在上海的阵雨之中。艺人们的低声交谈让后台的声音略显杂乱,吴宣仪不知道人在一瞬间可以产生多少思绪,但她知道,在她对上傅菁的眼睛时,无数浪潮在她胸腔里翻涌过去。过去的整整一个春天里,她们毫无交集,就像两根循规蹈矩的平行线,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行。吴宣仪曾经想过很多,无人倾诉的夜晚,单向的情感在一个人的思绪里翻滚,自然就会诞生很多滑稽的念头,她记得傅菁曾经羞怯的试探、肯定的承诺,再对比这些无法挽回的事情,遗憾空洞地攥住她,让她几乎窒息。
"你......"
她嗫嚅着,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傅菁沉默了。她擅长沉默,也擅长利用沉默,吴宣仪知道傅菁不笑时很冷淡,可她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当这样的冷淡是如此的锋锐。在她们将要擦肩而过的时候,吴宣仪压着声,又喊了她一声。
傅菁站住了。
吴宣仪便顿住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想再喊喊傅菁,可这样的冷淡让她眼眶发红,泪几乎都要垂下来了。她简直口不择言——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可她一定要说。
"你说过,你会永远爱我。你说过的,对吗?"
"我是说过。"傅菁低着头。
"你骗我,对不对。"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听到这一句之后,傅菁咬着牙瞥她,全身触电似的发抖,她几乎被炸开了,因为这个问题带来的羞辱感围绕着她,让她想落泪,"我们......"
"这些都不重要了。"
傅菁说。她轻轻抽开了被吴宣仪抓住的手,背对吴宣仪的时候,用那只手擦掉终于忍不住的泪水。
她想起几个月前,她没有和吴宣仪说再见,可她停下了自己的思绪。
她不想和吴宣仪说再见。
"可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