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平平如常的一天。库尔扎斯的雪花纷纷扬扬，仿佛无穷无尽般自天穹撒落。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的话——
那就是总是奔波在接受委托与完成委托的道路上的冒险者，难得地停下了她匆忙的步伐。
“冒险者偶尔也是需要休养身心的嘛。”冒险者将自己窝在大大的座椅中，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总是面无表情的那张脸上露出一点满足的神情。
“哈哈，这段时间，我都要以为挚友你是加隆德炼铁厂制造的新型魔法人偶了。”想起最近听说的关于冒险者是如何在遭到通缉之后依旧顽强地奔波在艾欧泽亚各地与蛮族交流阻止蛮族再度请神、又是如何到处采集材料制作物品偷偷摸摸跑去摩杜纳的罗薇娜商会交纳收藏品，以及数不胜数的接受委托前往危险地带探险的事迹，蓝发精灵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虽然挚友依旧这样充满活力是很好，但他们能够见面的时间就愈加少了。哪怕有时候冒险者途经巨龙首过来看望他，也只能匆匆打个招呼，不是冒险者必须赶紧前往委托地点，就是自己忙于处理事务没法好好招待挚友。
这样一想，今天是两人久违的独处时间。
“对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来切磋一下吧！”
面对满面笑容如此发言的蓝发精灵，冒险者脸上略带茫然，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握紧武器站起了身。
“嘿嘿，你的这一点也好棒。”尽管见过很多次冒险者战斗的飒爽姿态，也与冒险者并肩作战过，但两人之间的切磋还从未有过。一想到这里，奥尔什方就抑制不住正于胸口燃烧的兴奋。
两人站在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上，周围已经围了好些听说“奥尔什方大人要与那位冒险者进行切磋”而赶来凑热闹的士兵商人。
奥尔什方对巨龙首营地的管理向来严明而不失人情，对于自己将成为这严寒北地聊以慰藉的闲谈一事毫不介意。不如说，此刻他心心念念的，唯有站在他正对面的那位冒险者。
武器之间的交锋铿锵作响，冒险者灵活地穿梭在骑士的剑盾之中，时而逼近，时而退远。轻飘飘的雪花落在冒险者飞扬的发丝间，很快凝成了一颗颗小水珠，然后在风中拂落。势均力敌的角力中，奥尔什方能够清楚地看见冒险者清澈明亮的双眼，以及——蕴含在那眼眸深处，无论遭遇何种挫折都坚定不屈的意志。
“啊啊…真是……太棒了！”双方都默契地留有余力，即便如此，这场战斗依旧使奥尔什方热血沸腾。
激战后残存的亢奋情绪使得他的五感愈发敏锐，能够清晰地听到冒险者略显急促的喘息声，能够清楚地看到冒险者指尖拨开发梢露出的那一小块白皙的颈项，能够真切地嗅到空气中涌动的两人混合在一起的汗水气息，和他向撑坐在地的冒险者伸出手——自指间传来的柔软却又粗糙的触感。
真小啊。蓝发的精灵如此想到。但是那双手所掌握的力量，也是毋庸置疑的。
冒险者顺着奥尔什方的力道站起身，听着精灵开始絮叨“啊挚友战斗的样子果然很棒”“久经锻炼的冒险者的强韧肉体真是太棒了”“打中我的那一下尤其美丽”之类难懂的话，不禁弯起了嘴角。
“啊……”蓝发精灵注视着冒险者唇边小小的笑容，也忍不住咧开了嘴巴，“外面果然很冷啊，挚友，我们还是赶紧回房间取暖吧，想必现在壁炉的火烧得正旺呢。”
然而冒险者却迟疑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面对精灵疑惑的问话，她只是伸手挠了挠脸颊：“我有个想去的地方。”温和的眼睛回望着精灵，“奥尔什方要和我一起去吗？”
“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吗？”
“这里是…剑峰山麓吧？”
剑峰是位于库尔扎斯中央高地中部的一座大山。在伊修加德的传说中，战争神哈罗妮挥舞剑锋划过天地，从而将天空与地面彻底隔绝。
虽说是库尔扎斯的一个显眼地标，不过鲜少有人会在这附近逗留。
看着冒险者熟练地从背包里掏出一根钓竿将钓钩挂上鱼饵抛进水潭，饶是奥尔什方也感到了一阵茫然。
在赶路的途中，雪就已经停了。此时夜幕星垂，皎月银辉。冒险者在水潭边搭了个小小的篝火后就专注于自己的钓鱼大业。
偶尔瞥一眼坐在篝火旁的骑士，高大的精灵衬着篝火摇晃的火光，仿佛一条一心以为主人要陪自己玩耍结果却惨遭放置play的大型犬。
轻轻的笑音从喉中溢出，轻柔得奥尔什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然而银白的月光映照下，冒险者回眸莞尔的模样又是如此清晰。
“我在钓一种鱼。”冒险者转回头背对着奥尔什方。“之前已经钓了好多天了，一直没有钓到。”
“但是今天突然觉得说不定能钓到，就跑过来了。”冒险者的声音清脆而明朗，微微压低的时候便像是被人握在手心摇晃的铃铛，即使努力想要阻止发出声音，也能听到铃铛悦耳的簌簌鸣响。
“是什么鱼呢？”奥尔什方好奇问道。
“唔……是秘密！等钓到的时候再告诉你。”冒险者歪了下头，顿了顿，“好像一直都是奥尔什方在问我的事，奥尔什方也讲讲自己的事吧。只有奥尔什方单方面知道我的事，不是太狡猾了吗。”
“我的事吗？我并没有像挚友那样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挚友想知道的话，我当然很乐意告诉你。”奥尔什方苦恼地皱了皱眉头，“唔，该从哪里讲起呢？”
“我想想……不如就从你的称号说起吧？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真是个适合奥尔什方的称号啊。”
奥尔什方完全无法从冒险者的背影中看出她说这话是出于调侃还是真心。
冒险者大部分时间都非常认真可靠，但偶尔也会发表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发言。
奥尔什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这番话当做来自挚友的夸赞照单全收。
“这件事说起来，还和弗朗塞尔有关呢。你还记得弗朗塞尔吗？”
“当然，我们就是因此结识的吧？我的记性还没有差到连这些都忘掉哦。”
听出挚友话中隐含的小小抗议，奥尔什方摸了摸鼻子，傻笑了两声转移话题：“嘿嘿，我想想，那应该是我十七岁时候的事吧……”
梦想成为骑士的少年，自恶徒手中拯救了身为贵族嫡子的友人，因而获得了骑士爵位与“银剑”这一称号。只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他不过是做了骑士应做的事，既不伟大，也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和冒险者波澜起伏的旅程相比，就像是无垠大海中的一朵浪花。奥尔什方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讲述起这段往事来，情绪语气都十分平常。
即便如此，冒险者的反应还是大大超出了奥尔什方的预想。
她并没有对这起事件作出什么评价，反而谈起了另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话题：“欸——十七岁啊，那就是和阿尔菲诺差不多大吧？这么说来，那时候的奥尔什方也是像阿尔菲诺这样小小一只吗？真遗憾，要是我早点遇见奥尔什方的话，说不定就能看到那副样子了……”
冒险者十分真切地叹息着。
奥尔什方知道很多人私下议论自己有时候言行怪异，他觉得在这方面，他的挚友也不遑多让。
突然，冒险者站了起来，她身前的鱼竿发出不堪重负的下压声，冒险者握紧鱼竿一边调整角度一边收线，伴随着“嘿咻”一声，一条大鱼被甩在了奥尔什方身侧，挣扎溅起的水花险些扑灭了篝火。
奥尔什方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条几乎要与他同等的巨大淡水鱼，脑海中甚至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被冒险者从湖中钓起的奇怪妄想。
奥尔什方赶紧摇摇头挥散画面，将注意力集中到鱼身上。
奥尔什方从巨鱼的的外表上判断出它大概是鳟鱼的一种，鱼鳞上遍布的不规则花纹在月光下微微闪烁，犹如天之星河。
“这莫非是……繁星鳟鱼？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巨大的繁星鳟鱼呢。”奥尔什方满脸惊叹地看向冒险者，毫不吝啬地赞美道，“多么惊人的臂力啊……不愧是击败多位蛮神、身经百战的冒险者！连钓鱼技术都磨炼得炉火纯青！你那充满喜悦的眼眸就和这条鳟鱼的斑纹一般华美动人……好棒！”
冒险者习以为常地忽略了精灵后半部分的溢美之词，一拳砸晕了犹且挣扎的大鱼，回答道：“嗯。应该是这个地方的‘钓场之王’，好像被人称作‘星光’。”
没能得到冒险者对赞扬的新鲜反馈，奥尔什方遗憾地移开了目光：“‘星光’吗？确实十分相称呢。挚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烤来吃吗？在这里处理好像有点困难呢……”
冒险者摇了摇头，对奥尔什方招了招手。
奥尔什方疑惑地走近冒险者，在被冒险者抓住手的时候不由得吓了一跳。
篝火“噼啪”一声溅起火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逐渐蔓延，热度悄然爬上精灵的耳廓，被火光映得一片通红。
冒险者似乎没有发现精灵的僵硬，牵引着精灵的手去触摸巨鱼的鱼鳞。
触手一片冰冷滑腻，银色的鱼鳞在掌心细微翕动。
手背的触感则截然不同，柔滑的手指好似一片方自白鸟身上脱落的羽毛，还残留着些许温热。
“我的挚友啊……这是，什么仪式吗？”精灵艰涩地询问道，莫名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冒险者立即否认了，她扬头看向奥尔什方，十分自然地开口说道：“不是有那种说法吗？说繁星鳟鱼得到了行星神的恩惠才拥有了这样的外表，既然如此，‘钓场之王’得到的恩惠想必比其他鳟鱼得到的多得多吧？”
奥尔什方有些困惑地看着冒险者，还是没搞清楚这之中的逻辑。
冒险者则一本正经地继续解释：“我听说在东方，人们会向瑞兽祈祷，以求获得它们的祝福，我觉得道理应该差不多吧？这只鳟鱼好像听不懂人类的语言，所以就用抚摸来代替祈祷！”
“是这样吗？”奥尔什方迟疑道。
“嗯嗯。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冒险者点头肯定，“奥尔什方不也说过，喜欢的东西要用爱来拉近彼此吗？”
奥尔什方忍不住笑了起来，抽出手按住冒险者的手，让她的手也覆在鱼鳞之上：“既然是这样，那挚友才更应该好好抚摸一下吧？毕竟，行星神妮美雅可是为旅行者指引前进方向的神明啊。”
冒险者若有所思：“有道理，那我们一起。”
虽然听起来像是什么不健全发言，但两个人只是像小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在鳟鱼身上摸了两下，就趁着它还没断气赶紧将它扔回了水潭之中。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会心而笑。
“啊，雪又下起来了。”冒险者仰起脸孔看了眼飘雪的暗色天空，感叹道：“还好在下雪之前钓起来了，听说它只会出现在晴朗的夜晚。”
“这也是命运。”奥尔什方笑眯眯地点着头，“一定是挚友的诚心传达给了命运女神。”
“是吗？我倒是觉得，这一定是奥尔什方在我身边的缘故。”冒险者若无其事地说出了足以让奥尔什方围着巨龙首营地跑上三圈的惊人发言。
还不待奥尔什方激动地给予挚友一个热烈的拥抱，冒险者已然转向了下一个话题：“虽然雪下得不是很大，不过还是不要连夜赶路回巨龙首了，搭个帐篷烤干衣服休息休息吧？之前钓上来的普通鳟鱼稍微料理一下就能当晚饭了。”
奥尔什方一脸可惜地收回了正欲张开的手臂，颔首赞同了挚友的提议。
两人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品尝冒险者制作的各种简易鳟鱼料理一边交谈，他们相互倾诉，交换彼此此前的人生。黑色的影子在吹拂雪原的寒风中摇曳，这一切，唯有云中闪耀的群星知晓。
……
某个供过路人临时休憩的简陋营地里，坐着十分罕见的四人组。无疑是双子的两位精灵族，红发的猫魅族，以及一名女性冒险者。四人皆风尘仆仆，看上去像是刚从一场激战中归来。
“啊……下雪了。讨厌，衣服要湿了。”双子中的妹妹抱怨道。
“呵呵，这不也很好吗？阿莉塞。摩杜纳可是很难见到雪的。”双子中的兄长笑呵呵地看了妹妹一眼，然后转头看向了冒险者，“怎么了？突然发起呆来？是烤的鳟鱼不好吃吗？”
阿莉塞恶狠狠地瞪了兄长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嫌弃我的手艺不好吗？”
为了防止两兄妹又（单方面）吵起架来，回过神的冒险者连忙开口平息精灵少女的怒气：“不，我觉得很好吃哦。只不过有一段时间没有吃了，有点怀念。”
“是、是吗？那就好。喜欢的话就多吃点。”阿莉塞瞬间被安抚下来，她不太自在地左右看了看，一把夺过兄长身前的那串烤鱼，递给了冒险者。
冒险者从善如流地接过了少女手中的烤鱼：“阿莉塞也多尝尝我烤的鱼，我对这个还挺有自信的哦？”
“好、好。”
阿尔菲诺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他的身前一片空荡，一条烤鱼都没有，不禁满头问号。
“不介意的话尝尝我烤的吧。”红发猫魅晃了晃尾巴，把自己刚烤好的鳟鱼递向阿尔菲诺。
“哦——这真是十分感谢，古·拉哈。”
“说起来……就快到星芒节了吧，怪不得突然下雪了。”阿尔菲诺一边吃着烤鱼，抬眼看见冒险者慈爱的目光，顿时觉得喉咙里一股呛辣，“咳咳、为、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啊？”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和阿尔菲诺、伊塞勒、还有埃斯蒂尼安一起在云海露营的事。那个时候，阿尔菲诺还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少爷呢，一转眼，就成长为十分可靠的同伴了。”
“咳、咳。”阿尔菲诺咳嗽得愈加激烈，脸上红了一圈，慌张地摆着手，“怎、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比起你来，我还差得远呢。不、不说这个了，你最近有什么打算吗？丧灵钟附近的野兽和魔物都被我们讨伐干净，最近拂晓也没接到什么重要的委托，可以休息好一阵子了。”
“唔，我大概会去格里达尼亚一趟吧。”冒险者不太确定地说道。
“嗯？格里达尼亚出了什么事吗？好像没接到类似的报告？”古·拉哈·提亚回忆了一番无果后，干脆提问道。
“不算吧……是星芒节啦。”冒险者解释道，“去年的时候帮忙指挥了一下音乐会，结果大受欢迎，被拜托说如果有空的话，今年的音乐会也务必来帮忙。”
“欸？什么？那种事我可没有听说？我也要去！”虽然知道冒险者多半不会拒绝，但是阿莉塞还是果断地将一旁的年轻猫魅拉下水，“拉哈也很想听吧？！我们的英雄阁下指挥的音乐会！”
“想……当然是想啦。” 古·拉哈·提亚搓了搓手，红色的眼睛拘谨地忽闪着，难掩期待。
就连已经变得稳重不少的阿尔菲诺都一脸憧憬地注视着冒险者。
“可以哦。”冒险者失笑道，“你们一起来吧。说不定还能领到发放的星芒节礼物呢。”
“我、我们已经成年了啦！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阿莉塞略带不满地撅起嘴巴。
“每年他们都会用心筹备礼物，说不定能得到一个非常棒的惊喜哦？”冒险者俏皮地眨了眨右眼。
“非常棒？”阿莉塞歪了歪头，“这个形容还真奇怪……”
“啊。”阿尔菲诺想了想，反应过来，“这是奥尔什方阁下的口癖吧。”
“要是奥尔什方阁下还在的话，说不定也会穿上圣人追随者的装扮四处散发礼物呢。”说着，阿尔菲诺露出了有些寂寥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之后，冒险者柔和地笑了起来，“没关系。我们可以连同他的份一起把快乐和笑脸带给人们。毕竟，他最喜欢别人的笑脸了嘛。”
“嗯。”阿尔菲诺用力地点了点头，“说起来，那个非常棒的惊喜，莫非是你之前……”
冒险者一把捂住了阿尔菲诺的嘴，笑容不变：“是圣人的追随者们用心筹备的哦。”
阿尔菲诺闭紧嘴巴，连连点头，冒险者这才放开手：“好了，我们快点吃完回去吧，要是雪下得越来越大就不好了。”
她最近是不是和雅·修特拉呆在一起太久了……要是桑克瑞德在场的话，一定会如此腹诽。
可惜在场的三人对他们的大英雄充满了绝对的信任与依赖，丝毫不觉冒险者的举止有何不妥，纷纷加快了手上进食的动作。
冒险者沉静地注视着他们，就像注视一个不忍打破的幻梦。
银白的雪花在风中打着旋，无声无息地覆盖大地。如同所有那些未曾启齿、深藏于心的话语。
——终有一日，我们也将迎来分别吧。
——即便如此……
库尔扎斯的风雪永无止境。
即便如此，曾经拥有的碧空艳阳——也绝非虚假。
一朵小小的琼花落下，融化在冒险者满月般明澈的眼瞳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