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猜你又把我忘了,鲨鱼。你总是这样,你和我都该习惯了。
我刚从噩梦中苏醒,出了一身冷汗,令我稍觉不适,即使我已记不得梦的内容。从脏污玻璃窗往外看去,天色近晚,先前白茫一片的大地没入黄昏的影子,显现出阴翳之下的模样,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不足一天,也许已过百年。雪原没有食物、没有生息、没有时间流逝的痕迹,那群人似乎心知死期将至,把这当做背水一战,放了一场火要烧毁退路与其他。我如其所愿,杀了他们,踏过遍地的尸体残骸往前走去,想要进入这片废墟稍作休憩,然而还未及抵达目的地,耳边便突兀地回荡起遥远的吟唱。那一瞬间我有了流泪的冲动,我也这么做了,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尔后落在雪地上,自发地成为了它们的姊妹,一点声响也没能发出。任多少言语也无法形容出那种灵魂的震颤,但我相信你能够理解,鲨鱼,我们同根同源、我们流淌着一样的血,它既让我觉得悲伤,大脑混沌,让我流下泪来,一定也会让你有同样的感触。
我不知我是如何睡过去的,但醒来时仍在原处。顾不及去思考这背后潜藏着多么大的危险,谢天谢地,我的身上只落了薄薄一层雪,若是没能在大雪降下前醒来,必将落得个悲惨滑稽的结局。然而在这劫后余生的时刻,我的心中却生不出多少喜悦,反涌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或者说预感:有一些于我而言十分重要的事物在离我而去,必须得做点什么去改变它,随便什么。如果不做的话,我甚至可能会死在这里。
……你也许不解,甚至认为我的想法荒唐得可笑,因为我也如此。但鲨鱼,如你所见:这座山是死的,是一座由雪堆砌而成的坟墓。而我孤身一人行走在其中,行走在这片太阳和上帝都不会施以眷顾的土地上,却并不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对于来自深海的我们而言,这座雪山和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两样。大地上的人都偏爱叫我死神,唤我天灾,我接下任务等同于任务完成,我登上拥挤列车时人人见而避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提起我就是提起死亡,我自认与其亲昵如手足。故而它不会欺骗我,祂会救我。
这也就是我写下这封信的理由,如果毫无信件格式可言的它能够称作一封信的话。但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对吗?当初我们还没登上陆地,你用海螺与贝壳与我对话时,可一次也没有写下“亲爱的Ishar-mla”再粘上邮票。
……唉,我现在提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总之,说点什么都好。我只是写给自己、只是为自己而写。这封信并不是写给你看的,只是我除了你之外无人可写。我不知道这会不会触到你敏感脆弱的神经,不知道凯尔希会不会将它转交给你,甚至提起笔后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我不能回忆过去,那会刺激到你;也不能展望未来,这个词汇似乎快从我身上剥离而去了。我回想之前的谈话,回想我们是如何开启每一段初识的故事,随后我写道:
我猜你又把我忘了,鲨鱼。你总是这样,你和我都该习惯了。
别反驳,我知道我没猜错。
在写信之前,我还做了些别的尝试。首先,我把沾满血渍的剑擦洗了一遍,意外发现剑身上竟有裂痕,不知是何时留下。然后,我将这座废墟(它曾经是那群人的据点)里里外外走了一遍,油灯和信纸都是在这时候找到的,但并没剩下其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再之后我甚至打开窗户,让风割着我的喉咙,我迎接它,又对着山谷说话。这听起来幼稚,更像你会做的事。但我乐在其中,我什么都说,说海里的故事,大地上的故事,说儿时姐姐唱给我听的歌,说队长第一次表扬我,说那次厄难,说后来漫长而雾气弥漫的旅途。我还说了你的名字,不是鲨鱼、也不是幽灵鲨,而是与你一同降生的那个名字。我念得很慢,反反复复,像要把它吞咽下腹,融进骨血。
即便如此,我依旧不敢写下它。面对天灾我或许尚有抗衡之力,然而在矿石病面前却只能举旗认输,于是那短短几个音节被三缄其口,只在难以成眠的夜里短暂恢复自由身。我向来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也知道这避讳是没意义的,在此之前我已触犯许多禁忌,就算这封信真能历经重重阻难送到你手上,生病的你也很可能早就将这张信纸撕毁了——就像你切割尸体一样,干脆利落,无可转圜。
今夜是大雪之夜,那支歌谣又响了起来,这次它不再像之前那般遥远了。它离我很近,我可以感受到,近到仿佛是我自己在歌唱。它让我稍微恍惚了一会儿……鲨鱼,如果此刻你在这儿、在我的身边,我就会毫不犹豫地邀请你跳一支舞。深海的舞会上我们曾共舞许多次,那时的你总是踩到我的头发,有意无意,引来我的反击。但这次不一样了。鲨鱼,我们要像世界末日那样跳舞,跳最后一支舞,我们要脱掉碍事的鞋子,提着裙摆逃亡,我们要游弋在空中,我们要沉没入海底。大地?大地是错误。鲨鱼,我们应该回到海里……海洋才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母亲、我们永恒的归宿。
……不。不。但你不在这里、不在我的身边。此刻荒凉的雪原上只有我一人,窗棂在狂风下打着哆嗦,好像随时会突然碎裂。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看来那个预感——现在它是预言了——成了真,我感到灰暗与欣喜,我想要流泪却不自禁微笑,我的躯体仿佛在一瞬间溃散又再度重组。……啊。墨水瓶快见底,灯油将要烧尽,无边的黑暗如同潮水、如同母亲一般拥抱我。
我就坐在这儿,一句话也不说,也没人同我说话。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但黎明不久后就到来,这封信也终于快要结束。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我如何向你道别呢?我记得——我记得现在是春天,鲨鱼,那就代我向莱娜小姐发出请求,请她为我折一支卡萨布兰卡吧。
我要将它赠予你。期待重逢。我与你。在故乡。期待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