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困了。鲨鱼说,而且还很饿。我们游了多久?海草的阴影里还是海草,但塞西莉娅却说这里有吃不完的鱼,显而易见,我被骗了,这不好笑。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回头我非得把这些玩意儿塞她嘴里去不可。
我们现在回去?鲨鱼抓着一把无辜的海草,没有回头,咨询同伴(我们姑且这么称呼)的意见。另一人轻轻地点了点头,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在看自己后又将动作停顿,轻轻地说:好。这一路来她话说得很少,但偶尔也主动发出话题,并不是完全的沉默。如果将时间线往后推一年,等到她们更加熟悉彼此,这样僵硬的关系就会缓和许多,虎鲸也不用再去思考她方才话里究竟掺杂几分真、几分假。可惜此刻的她们结伴不足一天,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去了解对方。
这不是初遇,她们见过很多次面,大多是在深海的舞会上匆匆瞥过,但交谈还是第一次,契机是鲨鱼想要探险,没人愿意和她一起,于是拉上了路过的虎鲸,就这么简单。
回程的路走到一半,鲨鱼又说起她前不久才说过的那句话:我困了,而且还很饿。在海里行走,总是容易觉得前路没有尽头,就像某种反复的心理暗示。虎鲸拿她没辙,自己也受到影响,她眨了眨眼,想要摒弃困倦的来袭,但效果甚微。又过了一小会儿,在鲨鱼已经开始打哈欠的时候,她们远远地看见水纹流动,有人朝她们游来,一瞬便到了近处。虎鲸听见鲨鱼惊喜的声音,听见她喊她歌蕾蒂娅,随后她便知晓来人的身份,是猎人里第二大队的副队长。妈妈曾同她提起过。(那时候她还没升职)
她们挨了一顿训,因为天色很晚,独自出行不是明智的选择。鲨鱼本就心情不佳,现在更是不服气,反驳说她们是两人一起,这时候的她反而不再叫嚷自己困倦。虎鲸安安静静地在她身旁站着,头一点一点,显然快要睡着。她作息规律,早睡早起,睡前听母亲讲童话故事,醒来能收获早安吻;最重要的是年纪尚小,拥有无忧无虑的权利。
最后由歌蕾蒂娅抱着两个睡着的小家伙,一个送还给虎鲸的母亲,一个带回自家大队的营地。
那一年她们七岁,在一次并不惊险刺激的海草探险后成为了彼此的朋友。七岁的斯卡蒂和幽灵鲨还没有同怪物直接接触过,两人卓越的战斗水平都没有彻底显现,还不是各自队伍声名鹊起的天才。她们拥有自己的名字,但第一次正式见面时并未交换,习惯了之后也不愿更改,一直随心地称呼对方为鲨鱼、虎鲸,直到十二年后她们分离。
第二天早上鲨鱼没有出现,虎鲸早有预料,也不觉得多么失望。任谁都能看出,她比虎鲸外向得多,是很容易就能和人打成一片的性子;当然,这个成就不难达成,以故并不值得骄傲。虎鲸收回张望的视线,咽下手中的鱼,然后跳下凳子,去向姐姐讨教战斗技巧。练习过程枯燥乏味,很少有孩子喜欢,但她早熟而聪慧,明白自己需要学习的事情太多太多,也知道年轻是挥霍不起的筹码;这样的人在儿时就总会显露特别之处,举止带有幼稚的冷静,或多或少显得疏离、冷漠、不合群。
但孩子永远是孩子,是尚未与死神跳过舞、浸泡在爱意里长大的孩子,渴望拥有朋友,渴望一场冒险,一天中最期待的是夜里的睡前故事。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圣诞夜的小女孩被赶出门卖火柴,好心人给了她一只烤鸡;小红帽给外婆送食物,勇敢地杀死了途中遇见的狼;白雪公主险些为后母所害,最终却与森林中的七个小矮人们共同建立了自己的国度……虎鲸三两下爬到贝壳形状的床上,年长三岁的姐姐躺在她的身边,她们手牵着手,用相同的眼神望着妈妈,要为这一天的努力讨奖赏。
鲨鱼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出现的。
她走进来时姿态轻松,哼着经典小调,仿佛不是偷溜出来的逃犯,甚至毫不避讳地向她们打招呼,并邀请虎鲸再次进行一场探险,这次的目的地是东边的珊瑚丛。
但鲨鱼来得实在太不凑巧,如果她能提前一小会儿或是干脆推迟至次日早上,虎鲸都会迟疑是否应允,而此时她已经换好衣服准备睡觉,且没有当着家人的面夜不归寝的打算。于是她拒绝了鲨鱼的提议并向她道歉,对她来说,妈妈即将讲的睡前故事显然比珊瑚要更有魅力得多。小鲨鱼跺跺脚,觉得她很无趣,又争辩了几句,不理解她的选择。妈妈坐在一边,笑着看她们不像样地争吵,耐心等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落下帷幕,随后问:要不要留下来听故事?
临时倒戈这件事很糗,但是世界上每个小孩都有听着睡前故事入睡的权利,更何况她是被邀请而来的,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投敌。已经换上虎鲸睡衣的鲨鱼躺在她的新朋友身边想,她们小小的脸挤在一起,鲨鱼动了动身,想要调整到更舒服的姿势,以在听故事的时候保持最佳状态。“你压到我头发了!”虎鲸惊叫一声。姐姐在一旁笑了起来,她早就知道女孩们睡在一起,总免不了压到对方的头发。
妈妈为她们掖好被子,开始说今天的睡前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美丽的人鱼公主。她拥有一头火红的长发、碧绿如宝石的双眼、以及全世界最动听的歌喉,于十五岁生日那天浮出海面。偶然路过一支王子的船队,却不慎被风浪掀翻,小人鱼救下了他,将他送到岸上,返回家中时却如何也忘不了王子站在船头的身影。她向女巫请求人类的双腿,付出了声音的代价,最终得偿所愿登上了陆地——
“然后呢?”
“王子将同样的爱返还给了她。他用珍贵的金银珠宝作为交换,使得人鱼公主重获发声的能力。不久后,他们的婚礼在海边举行,那日阳光明媚,宾客盈门,新郎新娘亲吻彼此之时有无数人鱼浮出水面,开始唱歌。”
在虎鲸还小的时候,她幻想过将来要成为探险者、成为公主、或是成为童话作家。就像所有对未来怀有期许的孩子一样,她站在无数个人生的分岔路口,幻想过很多条美好的道路,道路尽头对应着不同的梦境之门。
显然,最终她没能通过任意一扇门。
那一年她们七岁,躺在同一张床上沉沉睡去,第二天虎鲸叫醒鲨鱼,跑到珊瑚丛探险,再度失望而归;八岁时她们扮演公主与王子、恶龙和女巫,用海草伪造及地长裙,抱怨自己没有金色长发或湛蓝眼睛;然后是九岁,她们闹了别扭, 宣布冷战开始,三分钟后和好;十岁的她们一起唱歌,在舞会上共舞,鲨鱼踩到了虎鲸的头发;十一岁按兵不动,显得和平;十二岁时,就像其他的深海猎人一样,她们失去了无忧无虑的权利。
她们第一次战斗。
没有人会让十二岁的孩子去跳一场性命攸关的舞,所以音乐结束时无人死亡,虎鲸甚至安然无恙。在此之前她已听过很多恐怖故事,子虚乌有的传言又或是白纸黑字的事实,从瞎了左眼的蒂莫西到死亡名单上的多米妮卡,那些本该被口口传颂的英雄在孩子们眼中却如同镜子,折射出某种可能的未来影像。
夜里,她抹去身上所有的血迹,换上崭新衣物,于是显得干净。妈妈用手指梳理姐妹二人的银色长发,说话的语调放得很轻、拉得很长,更像是叹息。陆地上的人探测深海,意图了解这位伟大的母亲究竟孕育着怎样美丽的秘密,殊不知海洋宽广无垠,以至于任何存在身处其中都会显得极其渺小、显得不值一提。她说了很多,但虎鲸迷迷糊糊,外界的声音被海草滤过,潮湿地围在耳廓。姐姐难以入眠,听得仔细,按照惯例,第二天她就要和其他已满十五岁的小猎人们一起登上陆地。这一夜海水呈胶质状,黏覆在她们体表,氧气中弥漫着琐碎的寂静。这一夜没有童话,事实上,此后也不再有。妈妈轻声说:故事只是故事,故事是希望象征,而大海没有慈悲。
这些大道理,那时的虎鲸无法理解,但妈妈并未解释,只是微笑,微笑,就连嘴角的弧度都不曾改变。(她是不是总在笑?)夜色浓稠,她断断续续地哼唱摇篮曲,音调泄出,变成一连串的、小小的、逐渐破碎的气泡。虎鲸双眼半阖,透过泡沫去读她的唇,她视线模糊,思绪无法集中,只能识别出无意义的翕动,这一尝试以失败告终。
虎鲸醒来时,已对许多事记不真切。妈妈收拾好行李,姐姐单手提着它们,看起来并不费劲,游动的动作轻盈,像蝴蝶。虽然她们都没见过蝴蝶,这比喻只是从童话里听来的,但其中一人即将登上陆地,也许就得以见之。虎鲸跟在身后,打着哈欠,她要陪着姐姐到集合点去送行。
鲨鱼到的比她们要早,她没有姐妹,但每年都来凑热闹。远远地看见虎鲸,她隔着距离打招呼,虎鲸应了一声,没有多余动作。等到她游得近了些,方才注意到鲨鱼高高举起的右手上有细微伤痕,于是问怎么回事。鲨鱼吐舌头,脸皱成一团,说我不告诉你,然后把脸扭向一边。姐姐低下头偷笑,手掌拢在颊侧:小鲨鱼追赶海嗣的时候太兴奋,不小心撞在石头上啦。
虎鲸于是了然。倒真像你干的出来的事。她牵起她的手,问她还痛吗。鲨鱼不屑,说这点小伤才没法奈何她。她们往前走,走到其他人身边,一路询问彼此昨日的经历。离正式出发还有些时间,虎鲸想了想,觉得似乎没什么值得提的,只不过心理上比较特别,而她挥舞武器的动作已经很熟练。姐姐锤了她一下,没用多大力气,说她当年第一次战斗前非常紧张,晚上睡不着觉,心态不稳,看着虎鲸睡得香甜还郁闷地戳她的脸。
因为我亲爱的妹妹是天才,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害怕。虎鲸听到她这样说,感到有些羞赧。姐姐又补上一句:当然,小鲨鱼也是。
人很快到齐,她们互相亲吻彼此以作告别。鲨鱼趁虎鲸不备,也贴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随即开始大笑,引来虎鲸的反击(用拳头)。姐姐笑着分开她们,然后冲她们挥挥手,随着大部队向上游去。旅程将维持两个星期、也就是十四天,于第十五天返回。鲨鱼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她们,直到望不见,然后张口说——她说了什么来着?无非就是些羡慕的话吧……大概。总之,等到鲨鱼不用凑热闹的那天,已经是三年后。
她们半路上遇见,结伴前往。虎鲸解释说珊德拉阿姨家的小儿子(她不记得名字)受伤了,姐姐和妈妈精通医术,所以去帮忙。鲨鱼哦了一声,说那你孤零零地可真可怜,不过幸好还有我陪着你,感谢我吧,虎鲸。(她越来越不可爱了)
你不也是一个人?虎鲸翻了个白眼,然后牵起她的手。不能说细腻,但是光滑的,上面没有伤痕。她们已经习惯战斗了,也习惯牵手,但还不习惯直白地表露感情。鲨鱼行李带得少,说话声音清亮,身形不算高,像那种天生适合轻装上阵的人。这样的人最后却选择了巨大的电锯作为武器,很多人觉得惊讶。鲨鱼私底下和她吐槽,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玩,用久了发现还挺顺手,所以就干脆没再换过。
听起来我也差不多?虎鲸说。鲨鱼愣了一下,但好友的重点不在线上也不是一天两天。她笑嘻嘻回:说什么呢,你哪有我的电锯重要。
虎鲸并不当回事,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连海草宣言都要费心辨认真假的小女孩了,分得清她到底付没付出真心。鲨鱼喜欢逞口头威风,从小就喜欢。她是那种赶路时会对后面喊“我们要丢下你咯!”的人,是那种没抢到最后一条鱼会说“赏给你了”的人,是那种会对着小孩子恶作剧“你要被海嗣抓走啦!”的人——好吧,虽然最后手忙脚乱安慰的人却总是自己。
在泛用性上努力赶上我的电锯吧!鲨鱼是这样说的。
小猎人们一个接一个,开始向上游动。以防有人走丢,大人们特意叮嘱她们要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上岸后倒是没什么硬性要求,可以随便走走开阔眼界,就算被骗了钱也权当吃一堑长一智,但最好避开一些危险的地方。小孩们心高气傲,有些就宁可要反着来,幸好凶险之地大多偏僻,一般不会有人愿意浪费珍贵的时间主动往上凑。
所有人分成小团体,陆陆续续地分散开来,虎鲸和鲨鱼决定同行。不要走到太远的地方去,以免最后一天来不及赶回。队长这样叮嘱我,鲨鱼说:有时候她比我妈还像我妈。
她们打算先去找旅馆。虽然鲨鱼坚持认为风餐露宿更有探险气氛,但虎鲸觉得总需要一个落脚点,即使只为了存放行李。最后选择的旅店有着蓝色的大门,门上的木牌刻着“Le chant de la mer”和三个贝壳,虎鲸记得很清楚,一个字母也不会错。因为鲨鱼拉着她在门前看了很久,只为了探究其含义,久到店主从门里走出来询问她们是否要住宿。鲨鱼仰起脸,说当然要!虎鲸指着牌子,接着鲨鱼的话说: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店主看向她的手指方向,告诉她们这是“海洋之歌”。
她们先付了三个晚上的钱,因为尚不确定究竟会留宿多久,店主说如果需要可以续房。鲨鱼一进门就往床上扑,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呜哇——陆地上的床好软!虎鲸把窗帘拉开,光于是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影子在床铺之上行走。鲨鱼开始伸懒腰,打哈欠,虎鲸扯了扯她在空中晃荡的腿,喊她起来,别不小心睡着了,她不想体验她的起床气。
鲨鱼踢了她一脚。她们物理意义地在床上打了一架,但没人动真格。
这下谁都不可能再睡着了。鲨鱼这句话说得阴阳怪气:虎鲸,真有你的。
别在那说风凉话了,你想先去市集还是广场。虎鲸拿出旅店赠送的地图:镇子上还有教堂。
鲨鱼摊手:我无所谓,但我猜你想去广场。热爱童话的虎鲸小朋友现在应该正在期待广场上的白鸽?
……说得好像你不期待似的。虎鲸把地图卷起放进背包。鲨鱼跳下床,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说我们得先去买点面包。
故事里的鸽子似乎大多喜欢吃面包屑,于是她们出发。大地上的一切都是鲜活的,皮肤被太阳曝晒、显得干燥,吸进肺里的空气成分与海中不同,就连鞋跟踏在街道上都有实感,发出哒哒的足音。鲨鱼踩在虎鲸的影子上买了两袋面包和两瓶牛奶,很难说她不是故意。她们用午餐,在店员的推荐下抹了黄油,结束时面包只剩下半袋,二人都没吃过这种食物,难免觉得新奇。
最终理智占了上风,并不是她们对它失去兴趣,只是虎鲸想起晚上还要吃别的,没必要现在就恋恋不舍。她们离开面包店,对着地图往广场走去,但不太读得懂标识。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虎鲸站在原处东张西望,犹豫下一步的方向,鲨鱼直接跑去街边店里问了路,两分钟后回来告诉虎鲸:左转右转再直行。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教堂钟声刚刚敲响第一声。白鸽习惯于这种声音,没有她们想象中会看到的四散奔逃、羽毛飘落的场景。虎鲸在长椅上坐下,往不远处撒面包屑,那些白色的小东西一点不怕人,一见此景纷纷往前凑。鲨鱼大摇大摆走过去,在它们中间蹲下,眼神看起来不怀好意。她的友人只得无奈地说:过来,鲨鱼。别打它们羽毛的主意。
鲨鱼不动声色地笑:打什么主意?
但她还是走了回来,在虎鲸身边坐下。十二声钟响已经宣告结束,那种悠远的声音比起报时,倒更像直接撞击在灵魂上。除去深夜,广场上从不缺杂音,钟声没了还有鸽子,鸽子之外还有喷泉,喷泉边数十个孩子奔跑。虎鲸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对鲨鱼说:你觉不觉得他们很像你?鲨鱼回:这是有活力的表现。
她抱着一只鸽子,抚摸它的背部,断断续续哼歌,偶尔开口说话。鲨鱼好像总是被音符围绕着,光是这点就和海的女儿有几分类似,或许某一日她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王子……虎鲸胡思乱想,回过神时又飞快撇开视线,被盯着的人突兀地转了个调,不知是否发现了什么异象。她感到不自在,脸颊也有些发热。这没有问题,在炎炎夏日里,人们经常会产生这种感觉,好比那些小孩,每一个都面色红润、额头沁出汗滴。即使深海猎人们的体温偏低,在太阳底下也不会感到多么炎热,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出现的……当然。
没人起身,她们只是背对着教堂,长久地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们决定出发去市集。二人一路走一路吃吃喝喝,幸好没忘了要买纪念品。虎鲸在一排排衣架间穿行,为自己和鲨鱼挑了两条白色的裙子。需要战斗的她们没什么穿白裙的机会,但现在不需要思考那么多,实在不行就当睡裙。虎鲸提着购物袋出门,喊鲨鱼的名字,她从另一家店里跑出来,脸上戴着滑稽的假胡子。虎鲸震惊,但更疑惑:你买这个做什么?
送给歌蕾蒂娅!鲨鱼看上去很兴奋:她每次训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很需要这个。
她们继续往下走,路过一个卖气球的玩偶大熊、两个牵着狗的人、三块破碎的地砖、四个烤鸭店、五张递过来的传单。虎鲸为妈妈买了一条手链,为姐姐买了一对耳环(自从打了耳洞之后她就一直想要漂亮的耳环,并且不嫌多)。鲨鱼买了一个贝壳形状的发卡,说要送给妈妈。她一直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但虎鲸从没见她戴过什么饰品。
这样想着,她又为她买了一条项链。
回到旅店的时候,没人觉得不舒服,即便她们吃下的食物量比陆地人要多得多。她们洗了澡,换好衣服爬上床,睡前茶话会持续到半夜。她们在这个小镇待了四天,比一开始预计的三天要多出一天。第五天她们起了个大早,开始向东赶路。
她们白发红眼,外貌特征相似,对店主使用的身份是姐妹,这个不算谎言的谎言陪伴着她们度过了半个月。路上途径很多地方,虎鲸事后回想,细节都蒙上薄雾,不够明晰。但印象最深的还是一片花丛。或许应该叫花海。鲜花簇拥着一个老婆婆的住处,这里少有人至,她独居久了,热情招待他们。饭后教她们辨认每一朵花的名字,为她们编织花环戴在头上,二人学得很认真。虎鲸尝试上手,成果不尽如人意,鲨鱼嘲笑她的无能,老婆婆夸她有天分,勤加练习肯定能编得更好。她们在这里待了两天,离开的时候,谁都舍不得。
她们也到了森林、见过凌晨六点的太阳从湖泊中升起。鲨鱼买金色假发、红色披风,一股脑穿在身上,让叶子唱歌,在大树上爬上爬下,拿着路上捡的枝条胡乱挥舞。虎鲸点评道:不像公主也不像王子,也许可以当个骑士。
最后一个晚上,虎鲸和鲨鱼回到海岸边,躺在沙滩上要度过这一夜。她们靠在一起,小小的身体像白纸一样平铺开来,藏在礁石的阴影里。皮肤与头发都粘上砂砾,但没人觉得不适,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最后鲨鱼抱怨她腿有点疼,虎鲸说应该是走了太多路,回去上点药吧。
在夜的阒寂里,世界显得安宁。没人再说话,鲨鱼看天上的星星,很轻很轻地哼歌,虎鲸侧过脸看她。明天她们就将要回到海里,将要向下降落,此前泡沫一般的生活于是破碎。她知道自己会觉得那场景令人熟悉,像她们初遇那天,兴奋与困倦侵入体表的每一处纹理。她会遥遥望见海底的人们,妈妈会身处其中,会张开双手作拥抱状,然后她将加速、加速,跌进她怀里。四周响起一片友善的笑声。妈妈要吻她的脸,说欢迎回家,她就回搂住她的脖子——我和鲨鱼看见蝴蝶了!
这些都是幻想,但虎鲸是如此确定:它们都将照进现实。她会靠在妈妈肩头,心跳声会稳定传进耳朵,怀抱是潮湿温暖的,鲨鱼的声音缥缈不定、逐渐远去;她闭上眼,拉住友人的手,知道自己会做一个好梦。
她醒过来时,头脑空白,精神恍惚,身边空无一人。她大声喊妈妈,喊姐姐,喊鲨鱼,回应她的只有轻轻流动的、红色的海水。她还在降落、或者说坠落,看到无数不得安息的灵魂,破碎的脸孔,溺死在母亲怀里。那都是幻觉,令她感到前路没有尽头,感到灵魂疲惫。她拼命往上游,喉头哽咽,发不出声音,眼泪混在水里,银色长发凌乱地缀在身后,不敢就此睡去,因为再没有人会将她送回家中、送回妈妈身边。多年前无法理解的话语此刻她已悉数明白,这份了然付出的代价惨烈,妈妈讲述童话,结局美满无缺,人人获得幸福,可故事只是故事,可大海没有慈悲。
她浮出海面的时候,眼眶咸涩,星空凝视着她,世界是一出默剧的尾声,没有人鱼歌唱。
这一年她十九岁。
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斯卡蒂站起身来,将巨剑背在身后,她行至岸上已经很久,却总自觉时刻身在海底。她只能往前走,不能停下,更不能回头:金碧辉煌的上半生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有如无边的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筑成不可见的牢笼,不许她遗忘。起初的夜里她常浑身僵硬,感到无法动弹,好比破落教堂中一尊石像,又或是一名死去的雪天使。闭上眼睛,能在黑暗中辨认出浪潮间扭曲的海草,被不可名状之物撕扯着的面容模糊的人们。她知道那是所有在那场厄难中死去的同胞,海水盈满了猩红色的快乐,叫嚣着要拉她入漩涡。有时她彻夜难眠,有时恍恍惚惚,就这样睡去,梦见海底的年岁,醒来时却是泪痕交错,只有月光怜悯似的滴落,曝晒着她那点隐秘的心思。时间缓解了她的苦难,但并未根除。
她的记忆留下许多空白,没有人能帮助她补齐它们;六年过去,有时也出现错乱。她手中紧攥的拼图当然也会背叛她。但作为海的子孙后代,并没有资格去评判自己的出生是幸或不幸。祂赋予她们很多,同样也收取筹码。即便不等价。
斯卡蒂喜欢光脚踩在沙滩上的触感胜于穿着鞋子,喜欢触摸涨落潮汐中的贝壳胜于大理石墙砖,但大多数时候她在杀人,且远离海岸,踩的只会是血泊,抚的只会是敌人的头骨。某个平凡的下午,她刚完成任务(正因此才平凡),下一步是挥霍赏金。来自深海的人大多对陆地的货币概念不深,不会有什么存着不花的想法,她想喝酒就喝酒,反正又不会醉;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反正行走的赏金从来不缺。没人说得清她的名号是从什么时候传开来的,只是突然有那么一天,“斯卡蒂”这个名字和“死神”划上了等号。
她不管别人怎么想,酒馆里那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基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只会耍嘴皮子,前一秒吹嘘自己世界第一,斯卡蒂也不过如此;下一秒看到她走进就四散奔逃。一杯黑朗姆。斯卡蒂把金币交给战战兢兢的酒保,说话的时候不带什么感情。这类酒馆里酒的品种基本不多,不过她也没什么追求。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穿着宽大的外套,整张脸隐在帽子和面罩的阴影里,他向酒保要了和她一样的酒,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很难得,斯卡蒂用一杯酒的价钱包场才是正常情况。她注意到那个酒保抖得更厉害了些。
她面上不显,稍稍加强了戒备,等待那个男人发起对话或是攻击。两杯酒被摆放在他们面前,酒保逃进里间后,这件事才终于发生。
你好,他斟酌着开口:哈哈,放轻松一点,我打不过你。我们之间的气氛可以不用那么剑拔弩张。
你是谁?她已不打算再喝那杯酒。
我来自罗德岛,你应该听过?男人倒浑不在意,似乎是没喝过这种酒,带着点好奇地抿了一口。转头对她说:你可以叫我博士。
罗德岛医药公司?斯卡蒂回想:我记得他们的对外发言人是一个小女孩。
对,你说的是阿米娅,她是个很优秀的孩子。自称博士的男人接着说:你可以把我当做他们的……顾问?当然,我也有一些权利。
不止一些吧?
你很敏锐。说出来显得自大,但我大概算是战术指挥官一类的角色。
那么,斯卡蒂细细打量了一遍他:作为大名鼎鼎的罗德岛医药公司的掌权人之一,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她不惊讶,她早知道会有人来。任务目标不过是一个为非作歹的小地主,赏金却是离奇的高。再加上这个所谓的“博士”能如此准确地找到她的位置,发布者只能是他或是他的同伙。如此讨巧的行为,斯卡蒂也能猜到男人的目的,有很多抱着这种想法来的人,他不是第一个。她只是不知道最终她的回答会是什么、不知道这个下午发生的对话会对她的未来造成如此重大的影响。
她加入了罗德岛,并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庆幸于这个选择。在这里,斯卡蒂再次见到了鲨鱼(一个她以为早已死去的人)。她已经完全不像她了。穿着修女服,失去了活力,患上矿石病,被囚禁在疗养室里;她变得温和、有礼,有了新的名字;她甚至记不得她。但斯卡蒂是如此清晰地知道,她仍旧是她,而非被别的什么怪物夺去身躯。
在进入幽灵鲨的病房之前,斯卡蒂首先征求了凯尔希的同意,以往她是不这样做的。不止因为她是少数几个拥有随意进出权限的人之一,也因为很多时候凯尔希的劝阻并不能奏效,这件事她们都心知肚明。(今日特别,她乱了阵脚)
她穿过长长的走道进入疗养室时幽灵鲨正睡着,呼吸浅得几不可闻,斯卡蒂并不为此觉得失望,倒不如说这才是常态。很多时候她来看望幽灵鲨,刚刚结束一场任务、又或只是单纯想看看她,她就是这样睡着,眼睫颤也不颤,好像陷入永恒的好梦般再也不会醒来。
然而华法琳告诉她幽灵鲨做了噩梦,前不久才被注射了镇定剂,所以才睡得如此沉。这直接否定了斯卡蒂的猜测,当然,那并不意味着幽灵鲨经受了什么刺激,重病缠身的人有时就是会做梦。斯卡蒂不清楚个中原理,只记得以前她流浪到卡西米尔,遇见过一个卧病在床的中年人,他还没来得及彻底老去,但已经像大部分老人一样啰嗦、唠叨、寻求存在感、爱追忆往昔。他不认识她,所以也就不害怕她。他说他夜夜梦见年轻时候的一场大火,他说他的爱人死在那场大火里,也许这是她在催促他尽快去那边陪她,他说这是好梦,他说他会的。
她估算了一下年头,心想他应该已经如愿。人类的生命就是这么脆弱,轻而易举被疾病或时间带走。三年前,她回过十五岁那片花海一趟,意料之中地发现那慈祥的身影已经消逝。期待落了空,斯卡蒂靠着房屋睡了一晚,空气中漂浮着泥土与花蜜的气息,这点倒是没变。次日一早,她用白百合和康乃馨编织花环,放在门前,脱帽致礼,随后离去。
她在病床边坐下,看幽灵鲨平和地躺着,这让她显得无害而神圣,倒真像一个修女似的。她们都是在厄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但一个重病缠身,一个被过去绑架,似乎都没有什么未来,怎么能算是幸运?
Ishar–mla——她的母亲赋予她几个音节组成的祝福,希望神能听见她的祈祷、回应她的呼唤,却忘了深海猎人是没有神灵可信仰的。甚至直到很久之后,斯卡蒂方才得知她们曾与神作战——你看,从来就没有什么神会护佑她们,正是被无数人奉为救主的祂令她不得不开始流浪……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在一片寂静当中,她只是漠不关心地想:自踏上大地以来,沉睡的幽灵鲨会倾听她无所保留的告解,在难以入眠的夜里用回忆救赎她,小小的疗养室成了斯卡蒂一人的教堂。
幽灵鲨是她的神吗?她不能这么说。虽然大部分的神和她一样,什么都不做,只是存在;但没有任何一个信徒会和神灵亲昵至此。她伏在幽灵鲨身体上方,用自己的额头去探她的,她们银白色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苦难也交融,好像很多年前她们搂着彼此,睡在海里。斯卡蒂回想起那时,妈妈还对她讲过长发公主的故事,王子攀着长长的头发登上高塔,她通过长长的走道来到疗养室,听起来似乎差不多。那么幽灵鲨是公主吗?她不知道……她已经看过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王子死去、公主继续日日夜夜被囚禁。
真相是不会改变的,改变的只是她们而已。
她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开,随后坦然面对自己找不到任何一个位置来安放幽灵鲨这一事实。这个存在在她的生命中占据了太多、太多,以至于任何事物都不可比拟。
斯卡蒂已经有些困了,但幽灵鲨还不打算醒来。她随身携带的物品很少,并且全部无法查看时间,疗养室也没有时钟,她其实不太能确定现在具体的时刻。但她知道幽灵鲨不会介意的,因为不论如何她都会嫌弃一下,然后再大发慈悲地表扬斯卡蒂。她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斯卡蒂只是在一片寂静中坐着,她一向很能忍受等待。
她二十五岁来到罗德岛,今年二十六,幽灵鲨短暂地失去了同龄人的身份;但即将重新获得。数十年来有过无数个这一刻,一百万颗星星见证之下,她们欢笑着浮出海面,互相赠送贝壳、赠送风、赠送彼此一个咸涩的吻。海鸥掠过上空时她们就仰起脸开始唱歌,感受到蓝色的夜降落在世上,柔和而平等地眷顾她们每一个人。每一个。
然后她俯下身,亲吻了她的痛苦与喜悦、过去与未来、挚友与爱人,吻她干燥而苍白的唇,吻她破败而灰蓝色的灵魂。比十二岁那个不像样的吻要轻柔得多。她曾经也会发光,也像是蝴蝶;她们皆是如此。幽灵鲨想要有星星的房间,她摘不了星星;幽灵鲨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那也正是她所希望的。她什么都给不了,能做的只有无声的陪伴。就连这也不过是好听的说辞罢了,擅长遗忘的幽灵鲨从不将她当做必需品,反倒是斯卡蒂迫切地需要她,将她当做风暴中的灯塔、寒夜中的篝火、与遥远过去的唯一联系——但她知道幽灵鲨不会介意的。她就是那样的人。
于是斯卡蒂两手空空,一滴眼泪也没掉,失去了海水和眼泪的润色,这个吻就显得乏味。她看向幽灵鲨紧闭的双眼,看向她们周身无形的火焰,知道她们都是在火里求生的人。幽灵鲨在她面前睡着过很多次,昏迷过很多次,也许将来她们也将见证彼此的死亡。而睡与死都是寂静的,都悄无声息,她抚摸她面颊时火势刚从裙摆蔓延到袖口,黑烟模糊了修女的面容。她闭上眼,附在臆想中的幽灵鲨耳边说:生日快乐,鲨鱼。生日快乐,即使你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