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云绘名发誓说她还没有喝醉。但这显然只是这位艺考落榜的孤独画家的一面之词。
这并非是多么特殊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又照旧落下。只留下漆黑的夜幕与点缀其间的孤月繁星。东云绘名喝醉了酒。她跌跌撞撞地走着,仿佛连这片冬日尚未褪去的早春寒夜中的空气也被酒精所弥漫。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东云满怀期盼又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考试结果发布的那一刻,最终却是被绝望将尚存的些许期待像玻璃一样彻底打碎。原本应该是庆功宴的酒席上,东云绘名一言不发。就像画室里的石膏塑像,被摹写在了周围人的眼瞳之中,成为了一幅生硬的素描。
母亲心痛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东云绘名却只是微笑了一下,轻声说着“我没事”,便再次举起玻璃杯,将火辣的酒水灌入喉咙。餐桌上摆着一道道东云爱吃的菜肴,此时却和餐厅橱窗上那些制作精美的模型菜品一样,看似鲜美却全无刺激食欲的香味。东云绘名无从下口,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浏览合格考生名单的那一刻。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落榜以后将来的打算,但她也从不认为自己的努力配不上一张心仪美大的录取通知书。她不知道自己在思考着什么,只是机械性地、不听劝告地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
她就快忘掉现实世界的一切烦恼了。
“与其在此顾影自怜,不如思考一下要不要再报考其他院校或者明年再考一次。”
“成为画家的道路,要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如果这样就轻易放弃的话...”
父亲的声音把东云绘名拉回了现实。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此时便正好有了宣泄的借口。绘名不等父亲说完便打断了他。
“好了!没有才能的人不配成为画家,这下你开心了吧?”
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酒瓶子摔碎的声音,陪伴着沉默着的父亲和母亲。东云绘名快速奔向了漆黑的夜空,丝毫不顾及那刀片一样刺人的冷风。手机不停地响着,爱莉和彰人不断发来询问的短信,得到的却只是东云绘名的已读不回。再后来,东云干脆关闭了手机,独享这份属于一人的、笼罩在凛冽月光下的寒冷夜空。
这种新鲜感很快就丧失殆尽,只留下寒风里的折磨与孤独。东云绘名知道自己只是在任性地耍着脾气,也知道父亲的教导并非没有道理。但她只想逃跑。明明已经努力过了啊,为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一遍遍逼问着自己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东云绘名有些想家了。
至少家中的暖气能让自己不会被冻死在这片寂寞的冷天里。但赌气的她又不肯回家。无处可去,空白的大脑指挥着东云绘名的躯体随意地漫步在孤独的街道里,不知去向何方。皎洁的月光像银白色地毯一样铺出了道路,或许那便是前进的道路。于是东云绘名小心翼翼地走着,仿佛月光的质地真的如同轻柔洁白的地毯。月光笼罩着街巷,地毯的尽头是一条熟悉的小路。东云绘名察觉到自己似乎来过这里,然而被酒精灌醉的大脑却又查找不到此处为何的那个答案。当东云清醒过来时,她早已走入了街道的转角,推开了那扇并不沉重的木门。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坚果香气,远处吧台上的蓝山咖啡似乎已经快要冷掉。这是一家甚至没有招牌的咖啡馆,可东云绘名也并非是循着咖啡的香气而来。咖啡馆里的钢琴前端坐着一位如同天使般美丽的白发少女。白皙的手指弹拨着琴键,明亮的灯光下流淌着如同那轮高悬着的孤月般洁白透亮的琴声。
那是德彪西的《月光》。
东云绘名不愿打扰那动听的琴声,却又贪恋着咖啡馆内的暖气。冷意渐渐散去,她轻手轻脚地脱下了风衣,小心翼翼地挂到了衣帽架上。擅自落座的东云小姐成为了这场音乐会的唯一听众。她还唯恐醉酒后的自己仪容不整,慌忙整理起了自己的羊绒衫和胸前的领绳。可惜,绘名小姐的毕恭毕敬却也并未被钢琴师小姐所看见,白发少女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客人的到来。优雅的月光继续随着琴键流淌,作为听众的东云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烦恼与醉意也随着琴声逐渐褪去。音乐可以洗涤心灵,或许那弹奏着钢琴的少女,便也是治愈人心的医师。不知不觉之中,一曲已毕,钢琴师少女站起身,这才见到了依旧陶醉在先前乐曲中的客人。
“您好?刚刚以为没有客人会来所以自顾自地弹起钢琴来了,抱歉。”
穿着侍应生制服的白色长发的少女轻声呼唤着客人,脸上带着些许歉意的神色。
“啊。哪里的事,你演奏的很好。倒不如说能听到这样的音乐是我的荣幸才对。”
东云有些受宠若惊。
“感谢你的夸奖!”
白发少女始终是笑着的。她轻轻合上钢琴,然后便回到了吧台。瓶瓶罐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面前的少女正在调制着饮品,东云绘名却禁不住好奇。明明自己并没有点单,不是么?
很快,一杯温热的饮品便被端到了绘名的面前。
“小姐,您的蜂蜜水。请享用。”
“虽然您没有点单,但是看您似乎醉酒了所以给您冲了一杯便于醒酒的饮料。这杯不收钱,所以请放心。”
白发少女温柔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东云绘名的大脑却像炸开一样。她终于想起了那股不知名的熟悉感来自于哪里。四年前,东云绘名曾经造访过这间咖啡馆。在这张吧台的同一个座位,曾经的店主人曾为哭泣着的自己递上了一杯柳橙汁。
“小姐,您的橙汁。请享用。”
绘名想起了那个夏天的夜晚。那杯店主人送给自己的柳橙汁、那位弹奏着乐曲鼓舞了失意的自己的白发少女。东云轻轻抿了一口面前的蜂蜜水,饮料是微甜的。她接着望向玻璃橱窗外的黑夜,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的自己。那个梦想破碎、怀揣着对父亲恨意的、失神落魄的自己,正瘫倒在咖啡馆的门前小声哭泣。
幸好可以遇到她。东云绘名抬起头看向了正在吧台前工作着的白发少女,嘴角不可查觉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谢谢你...”
绘名小声呢喃着。
“从你的身上,我没有看到绘画的才能。”
“换句话说,绘名无法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画家。”
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开玩笑的吧。身为名画家女儿的我怎么可能没有绘画的才能...
“可是。我明明已经画了这么多年了。也有很多人夸奖我的画很不错...”
东云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自己所仰慕的父亲,支支吾吾地为自己申辩道。顺利升入初三年级的绘名本想咨询自己那位大画家的父亲到底升入哪所美术高中比较适合自己,可等来的却是始料未及的刺人答复。
“成为画家的道路上是充满艰辛的。没有天赋的人想做出成绩就更加痛苦和艰难。”
“如果绘名的才能可以支撑起你的理想的话,或许会不一样吧。”
父亲只是摇了摇头,用平静的语气说着。
“意思是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和认真全部都是徒劳吗!?”
“是的,在绘画这个领域,就是这个样子的。”
“别人的人生,不要擅自下决定啊!”
千疮百孔的心脏流出血与泪。东云以愤怒的咆哮作为回应,父亲的表情却依旧平静。哭泣的少女心中只剩下迷惘与失落,她不明白既然无法在绘画的道路上走下去,当初又何必为我起名“绘名”。
灵魂早已消散,如今的东云绘名不过是一具空壳。
......
“东云同学。请问你有在听讲吗?”
“啊...我在。雪平老师。”
与父亲的对话一次又一次在脑海里回想着,东云绘名提不起精神。至于自己此时究竟身处何处更是已然被绘名所遗忘,直到雪平老师的训斥将她拉回了现实。
“东云同学,你的这幅画...”
“...唉,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已经糟糕到批评都不知道从哪里批评起了吗?
既然没办法继续画下去了,那我现在又为什么还要继续坐在这里?
“从现在的东云同学身上,我既看不到成长,也看不到想要成长的态度。”
东云绘名背着画具走在放学的路上,耳畔雪平老师犀利的评价不断刺激着绘名的耳膜,像要滴出血来。脑海一片空白。东云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要去往何处。索性就这样一人漫步在人头攒动的东京街头。夜幕渐渐降临,街边亮起了闪烁的霓虹。高楼大厦点起了灯火,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伴随着鸣笛声。如此巨大的钢铁丛林,却没有一处地方能供失意的少女容身。
再次清醒时,东云发现自己正沐浴在温暖的亮黄色灯光下,端坐在咖啡馆的吧台前。
“小姐,您的橙汁。请享用。”
尚未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何来到了这里,面前中年男人和蔼的声音便打破了绘名的思绪。她小心地接过了玻璃杯,目光扫视着店面。咖啡馆的面积不算很大,各种机器和设施却一应俱全——甚至在角落里还摆放着一座钢琴。吧台前,穿着制服的大叔正忙着为客人调制饮料。橱窗前的椅子上,穿着水手服的白发少女正蜷缩在餐桌前熟睡着。
“这位小姐,您好点了吗?我看到您在店门口哭泣,所以擅自请您进来休息一下再离开。”
“这杯饮料就算我送给您的吧。”
东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好些了,又小声向赠予自己饮品的店主表达了谢意。一番攀谈后,大叔说自己其实是一位作曲家,因为作曲时找不到灵感便改行开了一家咖啡厅。
“开咖啡厅难道有助于找到作曲的灵感吗?”
绘名疑惑地问道。
“咖啡厅是忙碌的人们一处休息的避风港。这里也同样是疲惫的人们交谈、倾诉的地方。”
“音乐,是人们情感与故事的载体。而咖啡厅是从来不缺少故事的。”
大叔微笑着回答。
咖啡与故事么?绘名听说过这样的观点,食物与饮品都是有着背后的感情与故事的。世上有着欢愉的菜肴,也有着悲伤的酒。或许食物本身并没有寓意或感情,有着故事和感情的,是背后的人们。
或许,我也该留下我的故事。
犹豫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东云绘名将自己痛苦的想法和经历向着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和盘托出。并不需要他人的宽慰,这种倾诉本身就让绘名心中的不快消解了大半。最后一口果汁流进了口腔,滑进了胃中。东云绘名站起身,笑着道别。
“请等等!”
绘名回首,看到了之前尚且沉睡着的,白色长发的少女。东云绘名并未注意到自己在倾诉之时,那位少女已经醒来。她听见了绘名的遭遇,她想要给绘名也留下点什么,作为绘名故事的谢礼。东云绘名于是重新坐回了吧台前,而白发少女则轻轻打开了钢琴,抚摸着那黑白交错的钢琴琴键。音符好像空中飘落的花瓣,又好像流淌着的溪水。明明此时已然是炎热的夏夜,来自春天的活力与生机却在咖啡馆里翻腾与飞扬。东云绘名感到自己仿佛正置身于和煦的春光之中,伴随着音乐一起流淌,直到那乐曲的终末,消散在了那片漫天春意之中。
那是门德尔松的《春之歌》。
“我想把这首歌送给你。希望春天的美好能重新让你获得坚持下去的动力和勇气。”
“美好的春天,一定就在明天。不是么?”
合上了钢琴,映入绘名眼帘的,是白发少女春天般的温暖笑容。
“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来到过这里。但是我却并没有忘记这里,宵崎小姐。”
东云用金属勺搅动着玻璃杯里的饮料,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依旧记得那次从这间咖啡馆回家后的第二天,凭借着尚未消散的记忆所绘制的画作。那是一幅盎然生机的春日图景。东云将画裱了起来,挂在卧室里最显眼的角落。如今四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般悄然流逝,尽管两人在今夜才第一次互相交换姓名,却仿佛已然相识许久的旧友。那幅春天的风景画,是二人无法割舍的羁绊。
“能帮到东云小姐,我也很高兴。”
宵崎站在水槽前,用抹布清洗着餐具与杯盘。她依旧微笑着回应说。
“所以说,今天能回来这里,真的很幸运。”
东云感叹道。
“那么,东云小姐又遇到了什么事情吗?还是绘画方面的事情?”
“是啊。我考砸了。”
绘名轻轻嘬了一口饮料,叹息着道。沉默片刻,她便把自己艺考落榜然后又与父亲发生争执的事情告诉了奏。
“所以我在想,当初自暴自弃地离开了绘画教室,也没有报名美术高中而是去了神山读书。”
“和昔日同学们渐渐拉开了差距,毕业后也考不上心仪大学的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呢?”
黛眉微皱。绘名苦笑着倾诉着自己消极的想法。与奏倾诉这些时,绘名没有任何顾忌,也不需要任何顾忌。奏是温柔的倾听者,就仿佛泛着暖意的温开水,自会消解投入杯中的寒冰。奏听着绘名的诉说,沉思了片刻。她问道。
“但,东云小姐还爱着绘画,对吧?”
“嗯。这是自然的。”
“也还在为了画出更好的作品而努力,对吧?”
“当然了。”
东云不假思索地回复道。
“有这些不就够了么?”
“虽然不知道努力以后是否能够成为东云小姐心目中的那种画家。但,努力了才会有那样的可能性,对么?我相信东云小姐会做到的。”
奏柔声说着。
“可是,我的画...”
“东云小姐在简讯里传给我的绘画账号我已经看了。我觉得画里,有独属于东云小姐一人的特殊感情。”
“我很喜欢东云小姐的画。”
宵崎轻声笑了起来。
当东云绘名再次推开咖啡馆的大门时,夜风依旧冷冽,东云的心却不再感到寒冷。如水的银白色月光倾泻而下,为这片陷入安睡的漆黑世界镀上了一层素雅的银色。东云绘名漫步在这独属于她一人的月下街巷。
接下来就好好准备其他美术大学的招生考试吧。绘名想着。
后记
“所以,为什么店里今天只有宵崎小姐一个人呢?宵崎小姐的父亲在忙吗?”
面前的东云小姐用手托着腮,似乎带着几分好奇的意味向我发问。不过对于我而言,那并非是什么很好的回忆。
同样是在四年前,在我即将初中毕业的时候。一次意外,一次凶险的交通事故,一辆失控的小轿车向着我和父亲所搭乘的公共汽车冲撞而来。父亲为了保护我,挡在了我的身体前方。我基本上只收到了点皮外伤,但父亲的右手却被窗玻璃的碎片所划伤了。尽管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医院寻求帮助,但医生却说父亲的手筋受伤很严重。那次事故以后,父亲的日常生活虽然没有受到影响,却再也没法弹奏钢琴了——稍微演奏一会儿手就会感到难耐的疼痛。
父亲依旧在笑着,依旧在作曲,依旧在照顾着店里。他从来没有责备过我。我却无法原谅自己。
宵崎奏,是你把父亲害成这样的。
初中毕业以后,我选择去通信制高中就读。通信制高中的上课时间相对自由,我可以有更多时间来店里帮忙,或者在闲暇时间作曲。父亲渐渐地将店里的事情交给我来打理,可我知道,他是闲不住的,只是身体受的伤让他没法做太多劳动。这种只能看着却无事可做的日子进一步伤害了父亲的身体,最终他被送进了医院。
这都是我害的啊。
“所以,宵崎小姐觉得要帮助别人才能为自己赎罪?”
绘名轻叹一声,问道。
“是啊。我不想做一个只能给其他人带来痛苦的人。所以要带来帮助才可以...”
“可是。宵崎小姐并不需要赎罪。”
东云摇了摇头,将杯中的最后一点饮料灌入了喉管。她说着。
“宵崎小姐的父亲,并不是因为宵崎小姐才得病的。”
“但是我...”
“如果宵崎小姐的父亲还在店里的话,他会希望你怎样呢?”
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会怎么样?应该会一边继续自己的音乐事业,一边继续经营着咖啡店,给大家带来笑容吧。
“嘛。暂时想不通这点的话也没有关系。宵崎小姐的父亲无疑是十分爱您的。”
“为了回报这份爱,宵崎小姐只要继续把音乐和咖啡店好好做下去,帮助更多的人。这也是您父亲的愿望不是么?”
父亲的愿望么?我沉思着。
或许东云小姐说的没错。
“可是,我也能帮助到别人吗?像我这样只能给他人带来痛苦的人?”
“宵崎小姐已经帮助了我。”
东云小姐轻摇着空掉的玻璃杯,微笑着望着我。
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样温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