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迪斯科|乔伊斯&莉莉恩】一只大贼鸥飞过灰域海岸

Disco Elysium (Video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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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乐迪斯科|乔伊斯&莉莉恩】一只大贼鸥飞过灰域海岸
Summary
Day 3,以及其他

浪的波纹从北方海面荡起,拾网人莉莉恩直起身子,在船影进入视野之前,她先捕捉到了海风的微妙变化。

那是一艘从东北方向驶来的白色速行船,保养得当,除了吃水线附近挂着绿色海藻,其他位置看起来都很整洁。没有扑面而来的鱼腥味,似乎刚刚补过防水漆。穿着绿色雨衣的女人站在船头,目光炯炯,面部线条坚毅。凛冽的风撩起她的头发,她抬手拢了拢,收效甚微,于是索性放下。

莉莉恩讥讽地眯起眼睛。她认识这条船:它时常出现在马丁内斯的水道里,无声无息,像巨大的幽灵的影子。船的主人是乔伊斯,野松公司的代言人,一个行走的资本家,躺在下层人民血肉支撑的财富中享乐。她下意识地摆出防御姿态,确保自己有一只手搭在115cm的刀柄上。

“午安。”

乔伊斯和她打招呼——很显然,栈桥附近没有其他人了。她的船停在一旁,女人轻盈地跳下来,手里抓着长长的缆绳。渔村泥泞道路的另一端传来警督们的脚步声,乔伊斯在栈桥上跺了一下,木板有些松动,绳索和布料窸窸窣窣地摩擦着。

莉莉恩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她刚刚在一封信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这个时间节点,很难不把乔伊斯的到来当作资本家的某种*监视*。和莉莉恩们不同,他们的视线仿佛有降维功效,每片土地最终都会变成数据和图纸,进而转化为金钱流入少数口袋:这里适合建广场还是商厦,那里的几户人家给多少钱就会动心搬走。她的位置比乔伊斯稍微高些,一眼就能看到蹲在地上的双胞胎,再远一点,水泥管子里喝得不省人事的酒鬼东倒西歪,金•曷城警督醒目的橙色飞行员夹克挡住了一端,另一端露出两只脏兮兮的黑色鞋底。

乔伊斯拴好了一根绳子,又绕到速行船船尾去拴另一根。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匆匆而过,这令莉莉恩感到意外。她们之间原本有一道空气墙,现在这道墙正在慢慢融化。她怀着恶作剧般的心情想象乔伊斯会走下栈桥,昂贵的靴子踩进渔村湿滑腥臭的土壤里。最好等到中午,阳光晒化了雪,没修好的路会让第一次访问这里的人寸步难行。在此期间,她们都目睹“不要打给阿比盖尔”往信纸上胡乱写了什么的场景,对此乔伊斯一言不发。

看不见的砖又碎了一块,海风从空气墙洞里吹来。渔屋门口的老人缓慢但一刻不停地搓洗衣服,警督们在她面前稍作停留。莉莉恩知道他们早晚会找到露比,渔村太小了,用不着掘地三尺,很多踪迹根本无从隐匿。但那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事,生活——养育三个孩子——足以消耗她大多数精力和勇气,只有像这样的时候,“太阳”都休息了,她才能轻松一些,可以在栈桥附近放空自己。

海浪拍打着堤岸,也拍打着乔伊斯开来的那艘速行船。莉莉恩看见海水里卷着一只死鸟,鸟的尸体浮浮沉沉,一遍遍撞向船体,发出砰砰的声音。

“女士,检查一下船尾吧。”莉莉恩用手指敲打着栈桥扶手,“那里有只鸟。”

“一只鸟?”乔伊斯也听见了,又跳回船上,向水中看了一眼,抬头与莉莉恩对视。她真诚地问:“你们一般会怎么做呢?”

“不怎么做,就这样放着。”莉莉恩说,“每天大海都会送来意外惊喜。我从没见过装着藏宝图的漂流瓶,却总能看见各种尸体。”

“都是鸟吗?”

“鱼,有时候也有人的,前两天甚至还有一辆車。”莉莉恩耸耸肩,“他们是把这里当成垃圾回收站了吧。”

乔伊斯认为她没有在开玩笑。海藻、腐烂在污泥里的鱼、咸湿的空气、和雪一起融化的动物粪便使这里闻起来很糟糕。一个地图上没有被标注的村庄,只剩下老人、女人、小孩和一群流浪的酒鬼,这
本身就是一场灾难。死鸟还在持续拍打她的船,乔伊斯弯下腰、伸出手,海水是冰冷的,她的指尖碰到滑溜溜的海藻——它被缠住了,羽毛油腻发臭,脑袋只剩下一半,露出水面的浑浊眼球瞪着自己,脖领和翅膀处勉强能分辨出一些灰褐色的纹路。

“是大贼鸥。”乔伊斯抓着海藻让它顺着船边的水流漂走,“也许是一起不幸的事故。”

“你认识?”莉莉恩挑起眉,有段时间,她们不关心生物种类,只关心能不能吃。鸟和鱼都是肉的来源,这一点大家无师自通。

“当然,这是最早穿越灰域的鸟。”乔伊斯把手指放在鼻子底下,海藻的腥味挥之不去。

“灰域?”莉莉恩咀嚼着这个词,“那是什么,更远处的海?”

“可以这么理解。它是洲与洲之间的薄膜,一种并不属于现实的存在。”乔伊斯斟酌着如何解释,“它很不稳定,所以有些位置比较脆弱,脆弱到鸟可以穿过灰域,到另一个洲去。”

“听起来很酷,但那是不是很危险?那只鸟是被灰域杀死的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灰域可以被接近,可以被穿越,但你决定之前一定要做好准备。”乔伊斯的目光落在栈桥木板的裂缝上,许久才说,“它是世界上所有东西的高度压缩——有痛苦的,也有快乐的,很多人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混乱的集合而崩溃。”

随着乔伊斯的话语,沙堡坍塌了,双胞胎里的一个哭起来。他的兄弟说了句什么,哭声更大了,他们开始翻滚着扭打在一起,沙粒卷进领口,粘在发红的脖根上。

莉莉恩露出无奈的表情:“灰域的问题让我们以后再谈吧,大多数时候他们不打架。”

“哦,那是你的孩子?”乔伊斯表示理解,“他们几岁了?看起来很有活力。”

“六岁,也许七岁?应该是六岁。”莉莉恩说,“他们只比小的那个大一点点。”

乔伊斯轻声叹息。他们应该上学。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河流以西的识字率大概是45%,他们的妈妈也不一定读过多少书,而且这对他们的生活影响不大。她只是为此感到可惜。贫穷让人更接近生活的本来面目,性感与无畏,狂热与艰苦……和二十年代相比,这里变化很小,那时煤城一息尚存,阳极音乐在马丁内斯悄悄兴起,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冒险故事被人们从各种地方带回这里,对于欧佐纳尔的年轻女性来说具有谜一样的吸引力。

 

莉莉恩在她的注视下走向孩子们。中午过后,金•曷城警督离开了,另一位警督和乔伊斯谈论了更多关于灰域的问题。他们喜欢这里,同时也都是过客,不会长久在渔村生活。他们来去自由,或者有资本做长期旅行,或者压根就是一个漂泊者。只有她被琐事捆住,把不安转化成敌意,和军刀的刀刃一起慢慢变钝。她大多数时候留在外面,盯着栈桥上晒着漆的小船,偶尔和乔伊斯说话。就像乔伊斯毫不掩饰她对这座破败渔村的兴趣,莉莉恩也毫不掩饰对马丁内斯以外的世界的兴趣。她们谈论天气、灰域、不同种族的男人,也谈论生物和港口工业。乔伊斯不问渔村的历史,但她好像对这里很了解,并轻描淡写地带过莉莉恩的所有疑惑。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你或许还没出生。”乔伊斯会说,“这不重要。”

到了晚上,乔伊斯在船上过夜,考迪莱勒装载的物资足够让她舒适地度过几天。她不说话的时候脸颊的线条显得很严肃,仿佛又变成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观察者。等到莉莉恩去检查小船的油漆,海浪又将一些残骸冲上岸边——另一种鸟,同样以痛苦的方式死去。

“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频繁过。”莉莉恩说,“这是不是能说明一些问题?”

“灰域在扩张,这是‘灰域商务舱’中大家的共识。它们早晚会吞噬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

“就是说,要是不借助静风舰,穿越灰域会变得越来越难?”莉莉恩说,“等孩子们长大,我也想去其它的洲旅行……还是算了吧。”

“不一定。”乔伊斯柔和地说,“有很多鸟可以活下来。这与*资本主义*无关。”

“你指什么?”

“*所有*这一切。我考船照考了三次,每次都接近满分,但他们还是觉得,大海不欢迎女人。”

莉莉恩发出不屑的声音。乔伊斯接着说,“而且就算我拿到船照,也找不到一艘愿意带我航行的船,他们笃定我会不适应、不习惯,迟早有一天会不堪忍受而发疯——大家都认为我的崩溃周期要比其他海员短。”

是啊,是啊。莉莉恩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出海的时候也一样。说什么鱼在水里拉力太大啦,女人拽不动网啦……好像船就应该有男人味,要不然就不能称之为船。

“所以我说,既然男人的船不行,那就换一艘女人的船好了,野松公司准备淘汰拆解的一批小船给了我灵感。当然,船厂觉得这是天方夜谭,监造工程师试图说服我放弃,但最后他被说服了,我们拿
出设计方案的时候野松公司也没有意见。低成本、易于维护,可以被静风舰携带,只需要对之前的船型稍加改造,更重要的是我可以为失败兜底——他们很支持。这就是考迪莱勒,它很棒,比男人更能带来安全感。”

莉莉恩挑起眉毛,她没有想到乔伊斯会和她分享这些。

“一个人航行刚开始很难,得熟悉星星的位置,风和洋流的脾气,危险生物的分布,我原本不擅长这些,但后来都慢慢掌握了。”

“这不是问题。”莉莉恩笑了,“和养育小孩子相比,这些捉摸不定的事情不值一提。”

“是这样。从近到远,我和考迪莱勒去过很多地方旅行,不是所有的*港口*都像马丁内斯这样。会有一些地方情况甚至完全相反。积累了足够经验之后,我才决定更进一步,参加穿越灰域的培训。”

“然后你成功了?”莉莉恩说,“我是说,就算不是一个人,那也很了不起。”

“有过失败,但最后成功了。我那时候还很年轻,对静风舰充满期待,沉浸在掌握灰域旅行的巨大喜悦中,完全没想到更难的不是穿过灰域,而是得为穿过灰域付出一些代价。”乔伊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如果没有这种经历,我可能在骑马、打四柱球、登山、以其他方式旅行;但是现在,我只能每年花些时间和灰域在一起。它要把每个穿越者变成它的一部分。”

莉莉恩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你是说……它会侵蚀肺?”

“它引起神经退化,像是辐射和肿瘤的结合体。它不会让人吐出内脏碎片,但你就知道它的一部分就在你身体里。”乔伊斯向水泥管道歪了下头,露出疲惫的笑容,“我发现醉酒的人很容易理解这种感觉。”

莉莉恩报以微笑,死去的酒鬼丈夫的脸在她眼前浮现:一群发达的肌肉组装在海蛇般的乱发之下。他充满活力,各种欲望都很旺盛——对食物的,对酒的,对她的,仿佛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人形黑洞。好在他并不暴力,那些漂亮的肌肉对她来说非常实用。他引以为傲的体力让他们在两年内迅速有了第三个孩子,她眼看自己因为家庭生活变得暴躁易怒,而他只会喝醉,像一团烂泥瘫在她脚下,甚至还会哭泣着叫她莉莉恩妈妈。

四年前的往事一起向她涌来。在等待两个月并看到海浪卷起的浮尸之前,莉莉恩从来没想过她的男人会以这种方式离开她,丢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日子已经够糟了,他居然还有时间灌醉自己,而他也总能弄到酒,每当她问起酒的来源和买酒的钱,男人就会含糊其辞,久而久之,她不再追究。也许他打开了北边的碉堡,紧锁的大门之后有足够让他买醉一生的窖藏。他有他的秘密,她也有她的,就这样吧。埋住一些话会更好过。他死的时候小莉莉才几个月大,不能理解她的悲伤,从婴儿床上笑呵呵地张着双手要她抱抱。莉莉恩忍住眼泪,她仰起头,一只节肢动物细长的影子从天花板上滑过。她不会再为他哭泣,她不会再想他。她得努力活下来,让孩子们平安长大。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要了解灰域。她读过的书不多,不懂电波电台和大革命的历史(那些东西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了),但乔伊斯是个很好的老师。她冷静地告诉她,灰域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收音机,废墟,瓦砾,酒瓶底。当然,公认的固定位置是海岸边缘,那里所有的存在都变得模糊不清。

莉莉恩感到恐惧。她突然想起男人离开家的那一夜:乌云遮月,微风吹拂,他推着小船出去散心,在海上喝掉了半瓶酒,瓶底有一个黑色的孔洞,而他浑然不知。酒喝完了,那个孔洞流出别的什么液体,狡猾地藏在酒鬼的醉意之中,爬过他的牙齿和舌头,让他的喉咙、他的胃、他的脑子陷入愈发不可控制的混乱。他放不下那个瓶子,源源不断的*灰域之水*装满了他,也装满了船;天亮之前,小舟翻覆,抛下一具酒臭熏天的尸体,又被海浪扶正,缓慢地随波逐流。

她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旅行的想法大概只是一种报复,真实的灰域只会让她全身发冷。她想她的孩子,那些被她亲吻过的光洁的脸颊和额头,那些被她梳理过抚摸过的乖巧的卷发,那些被她牵过的柔软的小小手掌。实实在在的温暖才会让她心安。

尤其是现在,菲尔德大厦地下的枪声透过管道,被海风散布在渔村的各个角落。蹲在地上的双胞胎抬起头,一群黑色的海鸟呼啦啦从枝头飞向教堂尖顶。警督们跑出来,跑过水闸,审判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她在水闸另一边目睹火焰从褴褛飞旋门口开始燃烧。阴云笼罩在马丁内斯,莉莉恩手心里攥满冰冷的汗水,她嗅到空气中变化的湿度,大概率很快就会下雪。他们迫切地需要一场雪或者雨,把整个城市冲刷干净。没有人想要战争,没有人想要死亡。突如其来的勇气和力量灌满她的身体,莉莉恩三两步跳下栈桥,夹着两个孩子冲进房间,把门重重锁上。冷雨顺着房檐滴落,莉莉恩顺着窗户向外看去,考迪莱勒的风帆被拉起一半,乔伊斯坚毅而挺拔地站在船头,从银色保温杯里抿着热茶。玻璃上越来越多的水痕让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小莉莉扑进妈妈怀里,和她一起安静地看雨。

——以马丁内斯的河流为界,她们终究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

 

深夜时分,渔村归于平静。莉莉恩哄睡所有的孩子、再次走上栈桥时,雨还在下。而乔伊斯要离开了,就像她来时那样,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栈桥的绳子被松开,乔伊斯跨上船,绿色雨衣鼓起来。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被浪涛和风声盖过去了,莉莉恩通过口型判断那大概是一句“晚安”。

仍然是讽刺的资本主义的行径。

莉莉恩靠在栏杆上吸了一支烟。她很久没有碰它,烟草变得辛辣,让她不住咳嗽。最终它在她粗粝的手指间燃成一条长长的灰烬,莉莉恩抖了抖,烟灰就落入海水中了。

风和雨开始变小,半弯细小的月亮爬上云梢,考迪莱勒远行的水波消失殆尽。莉莉恩把烟头扔进水桶里,红色的光滋啦一声熄灭了。她脱下黄色外套和宽松的牛仔裤,从橡胶靴筒里拔出两只脚。她把束缚住她的衣服叠好放在木凳上,自由裹挟着寒意席卷而来,她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现在这里只有她自己了,白天她听到北面小岛传来枪声,上个时代的残影淹没在铃兰的白色哀伤里。浪花卷到她的脚趾,雨水冲刷过的栈桥变得又湿又滑。她没有退缩,而是直视面前这片故乡的海域,一跃而下,绕着栈桥游了个小小的圈。熟悉的海水和熟悉的温度包围着她,她继续游向地之角的灯塔,灯塔射出的光打在海面上,被波纹卷起,像若隐若现的脐带,使她可以从马丁内斯海湾的羊水中汲取力量。

就是这片海域,把她的男人带来又带走;就是这片海域,把她的船推来又推去。她习惯了对世界不怀任何期待,一个人,寂寞的、冷硬的、强大的,足以面对任何问题。所以她会把她的刀交给警督——乔伊斯说,她已经不需要刀了,她已经不需要虚张声势了。莉莉恩,渔村的拾网人,看得见的网用来网住鱼虾,看不见的网用来兜住她和孩子们,他们会有坚韧的未来。

灯塔附近,海水不再暗沉,浪涌起来落下去,一声又一声拍打着海岸。莉莉恩钻进光晕里,敏捷地转身,掉头往回游,像一尾灵活的鱼。她的身体那么美,修长又健硕,肌肉与关节充满力量。她被晒黑的手臂划开水面,*太阳*在坞里,月光照在她脸上。她在细雨中翻过身子,仰躺在难得温柔的海里。各种光芒交织,被雨雾折射,汇聚成淡淡的虹彩浮在半空,朦胧的美感让人心醉。她离灯塔越来越远了,塔尖变成一条短线,一个黑点——*直径2cm的某种孔洞*。一只大贼鸥穿过虹光,盘旋着飞过头顶,离开地之角,向更遥远而未知的深海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