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新一天部活从练习开始,林娜琏打了个呵欠,她背着吉他来到熟悉的大楼前,目不斜视地经过楼梯口心不在焉接受告白的凑崎纱夏,往楼上的练习室走去。乐队成立两年,在校里校外颇有一些名声,为了排练质量考虑,乐队的大家约定好练习期间不允许参观,闲杂人等也不许带进楼道,但凑崎此刻缠缠绵绵地享受着小女生的爱,虽然看过很多次,但林娜琏仍然偶尔有一种损友正在动心的危机感。她在错肩的瞬间给了对方一个“迟到者死”的眼神,被凑崎满不在乎地忽略掉了。
粉丝兼学妹的爱慕者低着头没注意到成员间的暗流涌动,她终于在凑崎温柔的安慰中下定决心抬起脸,颤抖地递上礼物和情书,因为害羞,一双年轻的眼睛几乎有泪光闪动,哆哆嗦嗦地说SANA前辈可以收下吗。
她还没等到答案,就被四处留情的副吉他手摸了一下脑袋,连耳朵都要红破了。
“谢谢你,看起来很好吃,”副吉他手食指卷一卷自己的头发,遗憾而恳切地拒绝道,“不好意思,收下的话女朋友会不开心的。”
“只是收下的话……”女孩子有点着急地说着,“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样也不行哦,”在林娜琏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时,声名远扬的花花公子有点为难地说,凑崎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林娜琏的耳朵里,“等下排练的时候她就会知道的……啊,对的……没错,是Mina……是的,我非常非常珍惜她。”
楼梯上,林娜琏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凑崎走进练习室,除了身在医学院日常请假的俞定延,所有人都到了。主音兼主唱的林娜琏站在练习室中间,正低着头拨弄着吉他,听见凑崎进来头也没有抬一下。平井桃一边玩着鼓槌一边看了眼时间,乐队里的大家约法三章迟到就要请客鱼饼汤,凑崎三天两头踩着点到,回回都到最后一秒粉碎平井吃宵夜的愿望。
平井桃用力地在节奏镲上敲一下,冷酷地对着发小“嗤”了一声,大有可惜不能锤凑崎头上的意思。凑崎对此置若罔闻,她笑眯眯地从平井身边走开,转过去勾名井南的肩膀。
现任键盘手名井南是乐队里音乐修养最高、资历最浅的一位,从小学习钢琴的大小姐加入红桃皇后不过一年,还会对凑崎乐此不疲的表演做出反应,但近来也逐渐有了改变。这时凑崎揽住名井的脖子,委屈地控诉着被平井欺负了,面容姣好的女孩子不咸不淡地撇了她一眼:“是纱夏的原因吧。”
她天生有一张高贵端美的面孔,行事作风温柔得体,连偶尔毒舌都显得十分有道理,让人即刻反思是自己的问题,但凑崎显然不是一般人,她的脸贴在名井的颈窝里,像撒娇的小狗那样蹭一蹭,扁扁嘴还想说什么,就被林娜琏硬邦邦地打断了。
主唱大人随手弹出几个和弦,从桌上蹦下来:“快点开始吧。”
02
这样的事能对着谁问啊,林娜琏臭着脸戳碗里的年糕,她第一个排除的是凑崎纱夏,然后就是名井南——不管怎么说,贸然对上当事人也太不明智了。她暂时还不能自如地和名井独处,而想到凑崎对她露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容,林娜琏就觉得自己要做噩梦,或者更糟糕——也许那是真的。她手中的筷子顿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很慢地说:为什么我担心那是真的?
俞定延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她的小腿,寒假里也认真学习地医学生被知识荼毒得神情恍惚,一张小脸煞白,很无语地:“不是你说想吃这家炒年糕,让我一定要陪你来吗?”她从林娜琏的神情里感觉到一点不同,随口问道,“怎么,是Mina的事情吗?”
林娜琏走神到一半,这时猝不及防被辣年糕噎了一下,咳得脸都红起来,她在俞定延审视的目光里狂灌一杯麦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磕磕巴巴地:“为什么非要是南,”她没意识到自己激动得颇有一种此地无银的意思,“就不能是其他事情吗?”
俞定延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你们最近不是没怎么说话了吗,”她对好友炸毛似的状态感觉到一点新奇,随手敷衍地在林娜琏的背后拍两下,“没有就好。还以为你们吵架了。”
“没有的事。”林娜琏有点窘迫地挪开眼睛。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但也并不算撒谎吧——她跟名井私下没有再来往,却不是因为吵架。如果只是吵架的话说不定更好,林娜琏望着窗外胡思乱想着。
这是情人节过后的第二天,玻璃窗上的节日装饰都还没有拆掉,无数带着闪粉的粉红色“love”漂浮在整扇玻璃上,宛如散落的羽毛。透过窗,能看见许许多多的学生情侣手牵手笑闹着经过。林娜琏百无聊赖地将手指圈成一个圆,贴在眼睛上,她凑近玻璃窗,视线穿过那个粉红色的o凝视着穿行的人们,看见名井小小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自己的手指中,像一个从爱中诞生的水泽仙女,也被她给圈住了。
俞定延顺着她的眼光望出去,正巧看到名井抱着书从对街走过。旁边的人也有些眼熟,俞定延眯起眼睛看了看,在那个人牵住名井的时候终于辨认出来:“是SANA啊,”她牙痛似的咧了咧嘴,“她怎么染了个这么骚包的头……”
凑崎纱夏顶着一头浅浅的粉红色,花孔雀一般地牵着名井,正像一对合衬的恋人,与大学校园中许许多多甜蜜的情侣融为一体,又扎眼地显露出来。林娜琏转过头,没什么感情地评价道:“这谁知道呢。”
她忽然觉得那恋爱不止是凑崎应付告白的一个谎了。
03
平井桃发来信息说打工安排有变,不能参加部活的时候,林娜琏人已经在练习室里了。她跟站在对面的名井大眼对小眼几秒,终于认命地接受了两人单独相处的事实。
比起林娜琏内心的无声煎熬,名井南看起来倒很是平静,室内很暖和,她脱掉了外套,这时候正蹲在地上给乐器插电。她肩颈的线条一向漂亮,有一种使人倾慕的余裕,半高领毛衣也能露出一截白皙幼细的脖颈。林娜琏于是又想起来那天晚上名井靠过来时候的样子了,她的心在一片寂静中狂跳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仿佛能充斥整个空旷的房间,直到名井抬起头望住她的眼睛,温和地说开始练习吧。
林娜琏原以为自己会心不在焉地度过整个练习时间,但事实上,当她的手指重新压在琴弦上、键盘的乐声从名井的指下流淌出来,林娜琏所能感觉到的好像也又只有音乐了。名井加入乐队、学习键盘不过一年,深厚的钢琴功底使得名井在接触键盘初期就游刃有余,在一年的练习之后则同她更加默契。林娜琏至今也时常感觉到吃惊。
和跟凑崎一起的针锋相对不同、跟定延合奏的彼此迁就也不同。跟南在一起真是开心啊,不管林娜琏怎样心血来潮,肆意变幻,名井的琴声都能稳稳地接住她,又不会被林娜琏压制住分毫,而是完美地映衬着林娜琏的歌声和弦乐。
林娜琏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幸福,她的眼睛望向名井的方向,毫无预兆地发现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正望着自己。她的眼光与名井在空中相汇了,在林娜琏躲开之前,名井已经先一步低下头去。
一直到练习结束平井她们也没能赶来,她们收拾完排练室一前一后往外走,没有并肩,下楼时名井走在林娜琏前面,比她矮上一截。
从这样的视角看名井只有小小的一个。林娜琏下意识伸出手,像年糕店那天一样,她的拇指和食指环成一个圈,放在眼前,手指环就将名井留在里面,仿佛是一件精美的、惹人怜爱的珍宝。二月的首尔还是很冷,,名井穿了一件看起来不够暖和的羊毛大衣,因为寒冷,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比平时更像一只孤单的企鹅。林娜琏不由想起来去年跟名井逛街的时候,自己同她开着玩笑,买了一只很像名井的毛绒企鹅挂在书包上,后来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
那似乎是在集体出游前不久的事情:后来她们第一次拿了音乐大赛的冠军,朴志效提议说一起旅行庆祝一下,正好可以跨年。出发前林娜琏就约了名井一起买旅行要用的物品,名井提前替她买了喜欢的咖啡,递给她时白皙的脸在围巾下红起来:“因为觉得姐姐会冷……”
温柔的、害羞的、悄悄倾慕她的妹妹,在那之后迅速成长为她最擅长的那个大小姐,礼仪周全、细心体贴,沉默地观察到每个人的需要,因此林娜琏好像也不再是特别的了。
林娜琏不禁有点悻悻然,她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想法,回过神来才发现名井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小两岁的女孩子站在阶梯最下一层,转过头来望她,一张美丽的脸在昏暗的环境中也像珠玉般闪光,微微蜷曲的黑发散落在轻颤的肩膀:娜琏姐姐不走吗?
好像又回到过去了。她的心再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在理智觉察之前,林娜琏收回手、跑下楼梯,她摘下自己的帽子,将那只带着余温的毛线帽戴在名井南头上,全然没有意识到因为静电,自己脑袋上的碎发全都迫不期待地立起来。
因为不知所措,露出一点困惑神情的名井看起来非常可爱,林娜琏不禁快活起来,她仿佛找回一点名井初加入乐队时,自己照顾新人的责任感,伸手理一理名井乱掉的头发,用年长者的口吻碎碎念着:“会冷的吧,要做好保暖才行啊。”
名井温顺地站在那里,任由林娜琏像打扮娃娃似的摆弄着自己的帽子、衣领、头发,良久才轻声道“那姐姐呢?”
林娜琏戴上棉服的帽子,拉上拉链、收紧束绳,只露出一部分笑眯眯的脸,亮晶晶的圆眼睛配上快活的兔牙,此情此景看起来有点搞笑。她不知道名井为什么突然笑起来,却本能地意识到是自己逗名井开心了,于是很得意地开口:“这样不就好了嘛。”
名井静静地望着她,几乎有点无可奈何的神气,林娜琏隐隐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名井的眼睛像要说“姐姐好奇怪”,在长久默契的拉开距离后,她突然的亲近唐突又陌生,如果名井指出这一点,那么她将无地自容。但最后名井却只是微微笑起来,对着林娜琏点了点头。
而她忽然感觉到没来临的春天降临在此刻,林娜琏下意识去牵名井发冷的手,在名井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脸悄悄红起来:“快回家吧,天就要黑了。”
04
升入三年级之后每个人都逐渐忙了起来,即便在假期内也忙着打工之类的事情,能凑到合适的时间一起排练、演出都很不容易,虽然难免觉得很辛苦,但每次跟朋友们再一次站到舞台上、望着台下挤挤挨挨的观众,林娜琏都不由感觉到很幸福。
从乐队成立开始,每隔一段时间,红桃皇后就会到学校附近熟悉的livehouse表演,但不管多少次当舞台灯亮起,就好有另一个灵魂从林娜琏的身体里生出来,成员从前吐槽她有点舞台人格,好像也并没有说错。作为主唱与主音的林娜琏比平时还要更加舒展活泼,不是没有情歌唱一半跑去蹭成员的麦用、又转过去贴着脸颊亲一亲的时候。就连小事上总是和她互相找茬的凑崎纱夏,都享受过在散场时相拥摸头的待遇。
林娜琏的限定亲密对象本来都是随机的,但在键盘手初加入的时候却基本变成了名井一个人。十九岁的名井比现在更安静羞涩,琴弹得很好却不知道怎么表现自己,在舞台上更有点无所适从,跟满场跑的凑崎和林娜琏形成鲜明对比。林娜琏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点,常常在bridge时趁机抱着麦架和吉他跑到她身边,亲昵地跟名井分享同一只话筒,导致经理朴志效每次上场前都要把线拉得很长。
“其实Mina唱歌很好听,”私底下林娜琏这样对彼时还很青涩的学妹说,“表演者快乐的话,观众也能感觉到幸福。所以不要紧张,大合唱的时候,Mina不用害怕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会一直在旁边陪着你的。”
“我知道,”名井黑色的眼睛像一片寂静的海,长睫毛多情地颤抖一下,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林娜琏少见地有点窘迫起来,而女孩子慢而坚定地说着,“我也会试着让……大家感觉到幸福的。”
那样的名井飞快地成长起来,不出一年已经是可以独自热场、笑着同观众互动的乐手了,林娜琏站在舞台旁边看着都有一点恍惚。其时正是是万圣节的派对,场内非常热闹,连常年做后勤很少兼职主唱的朴志效都来参加了,而台上的名井南装扮成美丽的僵尸新娘,锁骨手臂都扑了一层蓝紫色调的闪粉,白纱在灯下朦胧地闪动着。
朴志效在旁边检查着话筒,随口道:“很出色吧,我们Mina,来面试时说是娜琏姐姐的fan呢。”
她于是回忆起前几天排练结束之后,因为效果很不错,大家都很开心去熟悉的小吃店聚餐。结束的时候已经很迟了,林娜琏喝了一点酒,晕乎乎地扒在平井背上撒娇,被鼓手翻着白眼背出来。其实倒没有那么醉,但大家都一副不太放心的样子,最后林娜琏也只好同意不独自回家、而是跟着公寓就在附近的名井回去。
她们在洒满星光的街上走,凉爽的秋风吹动衣摆,中途遇到几个唱着歌的醉汉从街对面经过,名井南一下子牵住她的手,林娜琏以为是她害怕了,但一直到后来不再有路人了名井也没有放开。她被酒精侵染的大脑动的很慢,一边走着,眼睛一边落在两个人相握的手上,然后往上去看名井的脸。她终于发现在自己不经意间,名井是用这样担忧又潮湿的眼光频繁望她,林娜琏有点恍惚起来,收紧牵着名井的手:Mina是在担心我啊。
真是个好孩子呀,长得漂亮、懂事又温柔。年长者露出甜美的招牌笑容,因为被关心所以感觉到愉快,借着酒意笑眯眯地去抱她,林娜琏亲昵地揉乱名井的长发:“我们南在想什么呢?”她用哄小孩的语气,甜甜地说,“告诉姐姐吧,什——么——都可以哦!”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为了照顾醉鬼前辈的兴致,名井无可奈何地重复道,再反复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终于问:“姐姐有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噢!”林娜琏快乐地摇头,她试图走直线证明自己的清醒,却被名井一把握住了手腕,终于作罢了。
“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名井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她,“我也……也有让娜琏姐姐感觉到幸福吗?”
秋天的星星都落在Mina的眼睛里了吗?林娜琏困惑地伸出手,贴上名井的脸,指尖很轻地掠过她的眼角。Mina在问什么呢,为什么也要让我感觉到幸福呢,林娜琏的脑子晕乎乎地转起来,虽然想不出答案来,但名井的神情好像期待着夸奖的小狗。如果不给予疼爱、好好地摸一摸她的头,就是不行的。
“有哦,”林娜琏笑起来,她的手落在名井南的脑袋上,“南也让我觉得很幸福。”
——“我们Mina,来面试时说是娜琏姐姐的fan呢。”
原来是这样的。
时隔许久,当林娜琏闭上眼睛,回想起那一天,舞台上名井的身影仍像是充满引力的陷阱,不断煽动着林娜琏走进一个陌生而未知的世界。那样的名井同如今究竟有什么分别,改变又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不管多少次,当林娜琏试图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她的心就会轻轻地瑟缩起来,像是被浸入泪水盈满的湖泊。
05
“很少见南请假,”排练的间隙里,女孩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休息,俞定延突然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文学系的名井几乎没有错过任何一次排练,印象中唯独请过一次假,是为了参加静默游行,结果那一次到最后其他人也都跟着一起去了。凑崎打了个呵欠,接着说道:“好像是家里临时打电话,要她回日本陪长辈去参加亲戚的婚礼。”
俞定延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轻易让留学的女儿坐上跨国飞机陪自己参加婚礼,这种事怎么想都有一种金钱加成的任性,但因为是名井,所以一切都变得合理了许多:“说起来,Mina好像是真的很厉害的大小姐呢?”
平井兴致勃勃地转过头来,在林娜琏肩上拍一下:“娜琏姐姐不是有到南家里去过吗?”她充满一种对漫画情节的好奇,连带着其他人也有了兴趣,“怎么样,很漂亮吧?”
林娜琏喝水喝一半顿了一下,她被许多双眼睛齐刷刷盯住,难得有点局促起来,斟酌着说:“也不算是家里吧……”
去年暑假,林娜琏随家人到日本旅行,因为距离相近,被名井邀请到家中经营的温泉旅店住了一段时间。百年名店不过是名井家的产业之一,金钱的光辉足以闪瞎普通女大生的眼睛,但林娜琏回忆起来,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名井身着浴衣的模样。
名井带林娜琏去参观附近的夏日祭,她很少见地将长发挽成发髻,俯下身替林娜琏整理腰带时,露出一截洁白的后颈,林娜琏的眼光顺着她的颈子落下去,一直隐入浅蓝底浴衣上游过红色的金鱼。原来南穿艳丽的颜色也很好看,她胡思乱想着,没听见名井问她是否太紧的声音,直到直到名井抬起脸,正对上那双被灿烂花穗映衬着的黑眼睛。
“好看吗?”名井轻声问她,“我一直觉得姐姐非常适合红色。”
大朵的红山茶开在林娜琏的浴衣上,她露出招牌灿烂的笑容:“南给我挑的,我非常喜欢。”
林娜琏眼前断断续续地闪过去年夏天的画面,参加祭典的人太多了,她怕和名井走散,一路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好热啊,其实小吃的口味很一般,为了游戏不停排队也很麻烦,但因为是跟名井一起,所以一切好像都比原来变得更加有趣了,一整个晚上林娜琏都兴致勃勃,路过面具摊子的时候,两个人还讨论着替对方挑选了面具,她给名井拍了许多照片,还留下了两个人的合影。
因为太过尽兴,所以忘记要提前在烟火大会上占到好位置,名井有点遗憾,但林娜琏却说烟花在空中绽放,不管在哪里都是可以看到的。
最后远远地找了一个小山坡,很大的月亮挂在天空的那一边,好像马上要坠落了,林娜琏跟名井坐在一起,等着烟火升空。之前买的刨冰有点融化了,吃在嘴里甜得有点眩晕,林娜琏将头枕在名井的肩膀上,感觉到名井的身体微微有一瞬间僵硬,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娜琏姐姐……
一片寂静中,名井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林娜琏正待认真去听,名井未完的话就淹没在烟火爆裂的巨响中。林娜琏坐起来,捂住耳朵,努力大声问她:“什么?”身边的名井转过身来,烟火映亮她鬓角红色的花穗与秀美的面孔,还有小孩子一样幸福又餍足的笑意,名井学着林娜琏的样子,捂住耳朵,竭力地喊出声来:“我会记得这一天——我和娜琏姐姐在一起。”
林娜琏自顾自地陷进回忆里,回过神来才发现朋友们已经换了话题。凑崎在排练室的地板上打了个滚,星星眼地对着一旁正在协调大家时间表的朴志效,比赛在即,练习安排也变得频繁起来,凑崎为此割舍掉许多约会:“啊啊,下个月白色情人节的比赛,要是拿了奖金,志效再安排我们出去玩吧?”
“好啊,”俞定延气若游丝地伸出一只手:“我会努力请假的。”
林娜琏假装自己完美地融入新话题,她双标得很明显,在凑崎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结果出来前先不要说这些。”
凑崎顺势把自己翻过来,活像一只等待被人抚摸肚皮的柴犬:“为什么,不用到日本那么远,上次去济州岛不是也很开心吗?”她眨眨眼望着林娜琏,天真无邪的神气里藏着一点精明而玩味的意味,款款道,“大家一起去旅行了,在院子里烤肉、唱歌、玩游戏……娜琏姐姐不是还跟mina接吻了吗?”她偏过头去,眼睛却钉在林娜琏身上,低头在手背上大声地亲了一下,唱歌似的说,“没关系,我不会伤心的。”
林娜琏的耳朵红起来,她居高临下地和凑崎对视了,损友天生一张惹人怜爱的好脸,尽心表演的时候几乎显得很无辜,仿佛真是随口谈天才将往事旧提,而不是专门说给林娜琏听——但是当林娜琏望住凑崎的眼睛,就能从那双琥珀色的瞳仁中觉察到真相。凑崎懒洋洋地舒展着自己,笑眯眯迎上林娜琏的目光:“反正我也亲过Mina嘛。”
平井擦着鼓,头也不回地插嘴:“我们舞台上啵啵不是很正常吗?”
被观众目光包裹住、置身于明亮的舞台光下的,好像也是更崭新而自由的自我,不光林娜琏,每个人玩疯的时候台上台下的互动就特别多,凑崎还在午夜场创下跟女粉丝十指紧扣、送给她亲吻过项链的壮举,一度在校内论坛上流传起睡粉疑云。这时她眨一眨眼睛,恍然大悟似的打着哈哈:说的也是啦。
在平井没有注意的地方,凑崎伸出手,拇指与食指组成的手枪对准林娜琏的心脏,在空气中开了三枪。凑崎早就知道了,或许比她自己更早——林娜琏无可挽回地这样想,正因为知晓,凑崎才会一次又一次故意说戏谑的话给她,恶劣地左右着林娜琏动摇的情绪……正如此刻,凑崎笑吟吟地望着她愈发难看的脸色,凑近指尖,吹掉了不存在的硝烟,无声地嘲笑着林娜琏没有诚实面对的心意。
风萧萧地吹来,洞穿她未能幸免于难的人类的心。
06
跨年的时候,朴志效在熟悉的长辈那里借用了济州岛的别墅,作为成员们庆功的基地。三天两夜的行程安排得很满,计划定了许多却没有都能实现,但好在没有白向主人借来家庭烧烤的工具,临行前那晚她们折腾了很久终于在院子里升起火,笨手笨脚地举办起真正的庆功派对。
因为大家都不擅长厨艺,林娜琏下午特地买了好几桶泡面应急,没想到到最后不仅没用上也没有人食物中毒,已是一场超乎寻常的巨大胜利。夜晚的风凉下来,炭火也逐渐弱一些,她们一边围坐在烤架边取暖,一边漫不经心地烤着鱿鱼干和棉花糖,没喝完的烧酒从喉咙里灌进去,脸暖乎乎起来,笑也特别大声,每个人都放松得有点困倦,三三两两地裹在毯子里依偎着身边人。虽然没有人带乐器,但凑崎却从别墅里找到一把旧吉他,她很少弹木吉他,这时候抱在怀里随手弹了几句,不是很上手,正巧俞定延提议说前几天南不是在跟娜琏学吉他吗,要不要趁机试试看。
名井将吉他抱在怀里,她学的时间不久,指尖按弦的时候总是痛,用着林娜琏脖子上摘下来的拨片很慢很慢地弹着一支情歌,夹杂着火星爆裂的噼啪声响,一点一点唱下去。她弹键盘时有一种肆意挥洒的漂亮,弹吉他时却带着生涩青嫩的小心。林娜琏应着她的调子小声地哼着歌,她的手指在烧酒瓶上随着节奏轻轻敲着,就好像平日在舞台上同名井合奏一样。火光映着名井低头时额前滑落的头发,金棕色的碎发遮掉她半张脸,林娜琏不知觉地靠近一点,仿佛是为了看清她的面容。
说出三个爱我的理由,我就抛给你绳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而名井在这一刻抬起头来。她忽然变得好近,好像名井的额发也能罩住林娜琏的脸。火光发出火光的气味,而名井也暖暖地辐射到她身上,变成林娜琏呼吸的一部分,感知的一部分,嗅觉的一部分。摇曳的橘红色光彩使一切色彩变得黯淡,但名井在其中反而跳脱出来。她从粉碎中跳脱出来,睫毛沉重地颤抖一下,一只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小鸟,披着倾倒下来的熔化银河的星光。名井闭上眼睛。她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她无意识地任由她靠近,允许那个注定的吻落到自己的嘴唇上。
而你是我唯一枕着刀入睡的爱人。*
南喜欢我,南用恋人的方式喜欢我。新年的钟声林娜琏心中无声地敲响,她恍恍惚惚、不能自持地低下头去,旧世界在此刻开始崩塌,在崭新而冷酷的空气中,林娜琏的心慢一步似的狂跳起来,她对被爱弃若敝屣、游刃有余的二十一年人生不断远去,消弭在名井南的嘴唇上。
*歌词
07
“娜琏像是不会恋爱的人。”
高中的某一天,她和俞定延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青梅竹马的朋友这样对她说。林娜琏手上拿着附近很出名的占卜屋传单,漫不经心将充满煽动性的彩纸叠成一只纸飞机,朝着明晃晃夕阳投出去。纸飞机逆着风飞出去一段距离,接着一头栽下,直直落入倒映在河流中的溶溶落日,变成金色光点的一部分消失了。林娜琏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上望了一会儿,有点可惜,却还是很快地忘记了。
那一年林娜琏十五岁,恋爱对青春期的少女来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事情,同学们之间开始流行传阅有关恋爱宝典的杂志,下课时间认真讨论惹人喜爱的发型,也会聚在一起偷偷谈论喜欢的人,校园附近生意普通的占卜店,在传出桃花占卜尤其灵验之后变成了少女们最爱打卡的名店。初初长大的青春期女孩,是身处幻梦之中,全心梦想着浪漫恋情的、奇异又可怜的生物,一边陷入自我厌恶的漩涡,一边又悄悄憧憬着被某个人真心相待的瑰丽未来。
林娜琏对此茫然不解,却又还是乐在其中。
活泼又耀眼的女孩子生活中从来不缺少旁人艳羡的眼光,被注目被喜欢好像从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被倾慕与追逐的滋味令人上瘾,林娜琏习惯成为众人的焦点,她沐浴过许许多多似是而非的喜欢,来自被朋友起哄着来到自己面前的男生、又或者是红着脸递上情书的女孩。夏天的阳光照耀在林娜琏的脸上,风吹动斑驳的树影,闪动的光斑落在女孩子的面庞,连同那双暗含着倾慕的眼睛也一同照亮,羞怯又勇敢的恋爱之心写在粉红色的信纸上。
明明害羞到连那双递出信封的手都在打颤,却还是鼓起勇气抬头望住她的脸。恋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林娜琏忽然生起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她伸手接过那封微微颤抖的情信,轻快地对着连耳朵都泛红的女孩:好哦。
林娜琏一直没有弄明白自己后来为什么会被甩,好像也试着去做少女杂志上提过的事情了,不曾了解的恋爱被林娜琏拆解成无数的小块,变成按部就班的约会牵手交换呼吸,也会牢记早安晚安再多说一句喜欢你,一样的步骤失却爱的余荫就失去魔力,林娜琏分辨不出,却骗不过恋慕她的女孩。时隔多年,林娜琏早已记不得少女红着眼说“娜琏姐姐根本不喜欢我”时的神情,唯一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有那一刻的困惑还有一点微妙的委屈。
隔着无尽的青春岁月,年少的她站在河水的另一头与林娜琏遥遥相望,分享着同一种对未知事物的迷茫。难道这竟不算爱,难道还有什么没有做好,她大概也有可惜过,不曾落败的自己也有不擅长的事情,但那点遗憾对林娜琏而言实在不值一提,远不及困惑的滋味还能在她的记忆中留一点痕迹,直到六七年后她在大学校园中识得凑崎时才隐隐觉察出一点不同。
后来的损友跟林娜琏截然相反,凑崎纱夏是恋爱的天才,即使面对着萍水相逢的对象也能表演出好似真诚的喜欢,无微不至地给每一任恋人被爱的错觉,好像从不会有为此迷茫的时刻。二十一岁的她对花孔雀的表演嗤之以鼻,而凑崎脸皮极厚,笑眯眯过来勾她的脖子,顺着林娜琏的眼光望过去,对着不远处的名井挥一挥手。
“这也难怪——”凑崎欠揍地笑起来,拖长音调,“娜琏姐姐是不会恋爱的人啊。”
隔着数年时光,两任友人的闲话如同相应的箴言,在林娜琏的记忆中重合起来。她不明所以地躲开凑崎黏糊糊的拥抱,脑海深处仿佛发生一场微型地震,名井的脸因此也在视线中摇曳起来,如同置身于水波粼粼的河面下,秀丽的眉眼逐渐模糊,又被林娜琏凭着记忆逐渐拼凑出来。
彼时,林娜琏不过只是觉得被憧憬自己的漂亮后辈偏爱的滋味颇为幸福,后来又偶尔会觉得端庄秀美的女孩子害羞起来实在可爱。时隔多年,恋爱对林娜琏来说仍是遥不可及的幻象,与她的生活格格不入,也从来不在林娜琏的规划之内,可南真可爱啊。为她害羞这点也好,笨拙地藏起关心这点也好,一向内敛却偶尔也会坦诚表达这点也好——林娜琏遥远地望着名井的脸,漫不经心地这样想,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渐渐除却照顾新人之外也有愈来愈多的交集,放任着自己一次次接受名井的邀请,在对方害羞退缩的时候又饶有兴趣地凑上去,借着朋友与队友的名义含糊其辞说喜欢,抢在有人回应前说我是Mina的王子,简直像是期待着名井继续回应着自己那一点似是而非的好感。
这样的心情是什么呢,就好像是、就好像是……
虽然没有那么在意,可真想看看你有多喜欢我啊。
被重视的感觉很好,所以多一点,再多一点,对南来说,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更坦诚地、好好告诉我吧。她好像故事里坏心眼的女巫,对着误入森林的女孩念着咒语,坩埚中煎熬着乌鸦羽毛蟾蜍脚,灰暗的凡物在名井的存在之下奇异地生出了闪闪发光的魔法。她一边惴惴不安一边乐此不疲,直到某一天意识到不可名状的庞然之物降落在自己的头顶。
炭火在寒风中熊熊燃烧着,冥冥中有所预感的那个答案终于呈现在她的眼前,而理智也在微弱的爆裂声中被燃烧殆尽。是因为自私地享用了纯情的少女之心,所以也要置身于危险的风暴中吗?怀着这样卑劣的心也能算作喜欢吗,爱原来是这样简单又难堪的东西吗,陌生的感情充斥她的心,混乱与不安中,她的吻落在名井的唇上。名井的手轻轻扣在她的肩膀,像是承受不了一般悄悄颤抖起来,她在林娜琏的怀里碎成许多透明的碎片,又被她一片一片拼起来,然后无声无息地融化了,变成一串晶莹的眼泪,一只断断续续的歌谣,还有与不曾经历的青春岁月交织在一起的、奇异的梦。
名井黑色的眼睛望住她,在摇曳的粉红色中伸出一只清凉的手,掌心贴在林娜琏被泪水打湿的脸颊上。异国的女孩子轻轻地笑起来,遮住林娜琏的眼睛:“胆小鬼的姐姐,为什么哭呢?”
许多次她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08
名井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两天,虽然提前说过母亲很想念她、因此延长了请假时间,但名井回来的时候还是很不好意思。她照例给乐队的大家带了伴手礼,很贴心地记好了每个人喜欢的口味,排练室中,戴着红色贝雷帽分发礼物的名井像是延迟出现的圣诞精灵,林娜琏很自然地回忆起几个月前大家在圣诞live结束后肆意拉响纸礼花的的样子。无数缤纷的彩片在空中炸开,红色与金色落在她们的头顶,那一刻名井抬起眼看她,好像全世界的光源都聚集在名井的身上。
“娜琏姐姐,”名井向她伸出手,“这一份是你的。”
跟其他人没有半分差别的礼物,名井是怎么区分出来是给她准备的呢,有那么一瞬间林娜琏忍不住这样想,对南来说,我已经不再是特别的了吗——她的脑海中飞快地转过这样的念头,又因为觉得太过较真而逼迫自己赶紧忘记了。因为过于羞愧,甚至于无法认真地直视名井说出那句谢谢,躲闪的眼光看起来简直像急需逃离,自己也弄不懂自己,好在除了林娜琏,根本没有人在意。
“南知道吗,”俞定延啃着自己那份饼干,轻快地说,“你不在的日子娜琏跟SANA又闹脾气了。”
凑崎今天没有来,名井正将属于她的那份礼物交到平井手里,闻言轻快地笑起来:“这也不是什么新闻吧。”林娜琏跟凑崎三天两头就看彼此不顺眼,碍于队友身份不能打架,只好在排练时进行一些主副吉他之间的狂殴,大有恨不能将音符化作实体砸对方脸上的意思,对此每个人都见怪不怪,名井也没有在意,她端庄坦荡,丝毫不知这一回自己才是其中的导火索,甚至在平井兴致勃勃准备八卦吵架原因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岔开话题,随口问道:“SANA去哪里了?”
忆及被人看穿心思的往事,林娜琏臭着脸阴恻恻地:“被我暴揍回家养伤去了。”鉴于凑崎话里行间总是有意无意拉名井做自己的烟雾弹,林娜琏无可避免地偷偷观察着名井的脸色,凑崎钦点的绯闻女友还是一副寻常模样,她对林娜琏跟凑崎之间频繁上演的幼稚把戏毫无兴趣,只是微微点一下头,奚落着不在场的朋友:“不会影响演出就好吧,”名井说,“毕竟再过半个月就要上台了。”
缺席的凑崎并非被队长暴揍后回家养伤,几天后她重又加入了乐队排练中,并在休息时间里侃侃而谈。据她所说,发生的事情远比肉体伤害严重许多,堪称都市传说级别的恐怖事件。她一向满嘴跑火车,此时真情表达也无人相信,只有不久前偷吃掉凑崎那份伴手礼的平井较给面子地充当了一下捧哏,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是恋爱了哦。”坐在桌子上,凑崎摇头晃脑地说着,在一片口不对心的敷衍声中,她远远地朝林娜琏飞了一眼,踌躇满志地笑起来:“虽然还没有确定,不过会努力在下次演出的时候带给大家看的。”
排练结束后,嚷着要约会的凑崎飞快地闪人了,余下的大家到熟悉的店里聚餐,八卦时分说起闲话来,都对这位只在凑崎话中出现过的恋人抱有怀疑,但毕竟凑崎从没有带女朋友给娘家人看过,况且还约定了是在有特殊意义的白色情人节,因此多少增添了几分微不足道的可信度。林娜琏对凑崎的情史不感兴趣,连带着把桌上的紫菜包饭都推远了,只是她没想到乐队中对此有所耳闻的那个人居然是名井。
坐在桌子那头与她相距甚远的名井回忆着凑崎说过的话开口:“好像听SANA说过,新学期的交换生里,有一位是她过去的恋人,不过算起来,大概也许多年没有见面了。”
听起来是相当浪漫的破镜重圆戏码,在一片其乐融融的八卦中,只有林娜琏的脸像牙痛似的皱起来,那样的凑崎,竟然会主动与昔日的恋人重修旧好,撇开这点不谈,人类真的能保持着同样的心意度过许多年吗?只要稍微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本能地感觉到不信赖。隔着烤盘上滋滋蒸起的食物热气,名井像是早有所预感地朝她望过来,扬起一个心知肚明的微笑,很体谅地说:“娜琏姐姐会觉得很奇怪吧?”
并不是那样,在林娜琏想到该如何对名井说出自己的想法前,朋友们就默契地开口,你一句我一句地给了肯定的回应。平井眯着眼睛喝下一口烧酒,赞同地点点头:“总觉得娜琏姐姐接受才会比较奇怪,”平井兴致勃勃说起从前的趣事,“之前我恋爱的时候,姐姐喝醉了揪着我的衣领、超大声地问人类究竟为什么会谈恋爱啊——感觉是从根源上无法理解的样子。”
在一片赞同声中,林娜琏的脸有些难堪地红起来,她鼓起勇气去看名井的眼睛,却发现对方的视线早就移开了。在只有她察觉到的不幸真空中,林娜琏干巴巴地努力辩解着:“现在的话……其实也不一定了。”
——如果是你的话……
她不知道名井还愿不愿意听到。
09
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呢,林娜琏在碰杯的时候悄悄偏过头去看桌子那一头的名井。只要一想到名井曾经(或许不再了)用这样的眼光望着自己,林娜琏的心就隐隐作痛。她有点害怕名井发现她小心翼翼的视线,又害怕名井不再会发现了,只有有所期待的人才会发现隐秘的藏着爱的眼光。
跨年后的这两个多月,她们像有默契一般地各退一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明明只是没有那么亲近,回过神来却已经相隔那么远了。
名井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坐得离她很近,也不会主动地靠近她、害羞地叫娜琏姐姐。不管是学习还是练习,名井的生活好像突然顺利起来,不再有那么多需要林娜琏帮忙的时刻。走过千百次的学校也变得庞大而空旷,道路上行走的尽是林娜琏不在意的陌生同学,她也不能再频繁地偶遇想见的人了。首尔算大吗,学校算大吗,即使是很小很小的地方,没有事先计算,要与某个人不期而遇也是很困难的事,除开练习日,林娜琏几乎不再见到她,名井仿佛悄无声息地从林娜琏的生活中抽离了。
想要自然地和一个人亲密起来要付出那么多努力,结束掉那种精心设计的“自然”却太简单。
林娜琏终于迷茫地体会到到一点朦胧的哀愁,她怅然若失地想,原来南不需要我也可以好好的。
名井原本就不需要她。名井只是喜欢她。那个众目睽睽下意乱情迷的一秒钟,新年到来的时刻,林娜琏终于无法再用友谊的名词曲解她。过去许多使林娜琏不明白又感觉到愉快的名井在此刻都有了解答,她应当想要逃避的,逃避一种被支配的不安和惶恐,但林娜琏却还是无可挽回地倾身过去,伴着跃动的火光与颤抖的歌声,名井长长的睫毛沉重得像抬不起来,在林娜琏的注视中不安地颤抖着,等待着一串亲吻和数不尽的爱的告解。
她在名井的嘴唇上读到那个被自己刻意忽略掉的答案,此后许久也反复在梦中重现,对未知的恐慌和濒临失去的忧愁交杂在一起,反复地提醒着林娜琏恋爱的滋味。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太过危险,亲吻的瞬间她就成为了不能理解事物中的一员,独处时每一句话都好像会变成告白。隐藏自己是一种煎熬,只要想象着名井曾经独自忍耐着煎熬、而林娜琏曾经享受着名井的痛楚,她就忍不住被恐惧惊醒。
那时怎么会想得到有一天她会被名井的痛苦所伤害,林娜琏是自食其果的笨蛋。喜欢的源头是她卑鄙的私心,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也无法想象将一切告诉名井。南或许会讨厌她——失去自由的恐惧混杂着失去名井的恐惧,始终悬挂在林娜琏的头顶,而她闭上眼睛,选择将一切藏匿在平静生活的角落中,好像只要不去注意就不必为此烦恼了。
她怀着那样似是而非的伤心,只是沉默地、暗暗地期待着在自己不曾在意的时刻,名井的目光会再一次落在她的身上,就像她如今不自觉地偷偷在意起有关名井的所有,直到凑崎有意无意说起打趣的话,将名井划到自己的领域中,林娜琏才恍然感觉到迟来的、真切的哀愁。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呢,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更早的时候,林娜琏总是刻意在名井同其他人亲近时把她抢走,同系的男生或者是看起来会爱上名井的女孩——从南讨人喜欢的程度来说,每个人都可能是林娜琏潜在针对的敌人——那做起来太容易了,她不用撒很高明的谎就能骗取名井的信任。乐队的事情永远是林娜琏的第一理由,然后是她自己。过去林娜琏从不担心名井会陷入两难的境地,甚至那样会更好,像是在暗暗跟不存在的敌人较劲:看吧,对南来说,我才是更重要的。
名井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名井始终不会拒绝她。
即便迟了这么久,林娜琏才跌跌撞撞踏入恋爱的赛道。
10
一开始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这是从烤肉店出来,大家互相告别、预备散场的时刻,朴志效跟平井讨论着服装,俞定延像往常一样问她是否顺路,不近不远的地方,名井正礼貌地和同伴们道别,林娜琏循着名井的声音望过去,在霓虹的光影中看见她半个流利的侧脸,像是一扇不会打开的窗口。
下次相见也会是练习日,下次名井也还是会恰到好处地保持和她的距离,又或许以后她连在名井面前诚实的机会也不会再有。未来的事情又怎么说的清楚,如果不在此刻将她留住的话,好像真的就会错过了,林娜琏心里浅浅转过这样的念头,她没有想好应当怎么做,身体却先理智做出了反应,回过神来时自己已踉跄一步牵住了名井的手。
二月末的首尔街头吹来冷冷的风,将林娜琏那一点酒精攒下的勇气也给吹散了,韩风吹过脸颊才意识到脸有多么热。她窘迫起来,不知道是为了刚才浮夸的表演,还是有生第一次的主动,可她终于先一步牵住名井的手腕,潮湿冰凉的指腹贴在温热的手腕内侧,跟细腻的官能小说不同,她感觉不到名井的脉搏,天地间仿佛只有自己心跳震耳欲聋。
明明只是轻轻将手指圈住她的手,被吹散的勇气就一点一滴地回到她的身体中来。她听见俞定延在问她是不是头晕,善良的发小完全没意识到刚才林娜琏避开自己、舍近求远的奇怪,这时很真诚地靠过来试图观察林娜琏的脸。因为害怕暴露,她很顺从地将脑袋靠在名井的肩上,摇摇晃晃地半天没移开。
虽然因为暂时欺骗朋友而感到一点愧疚,但为了能够把握住独处的时机,林娜琏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点伪装就可以让所有人相信酒精在林娜琏的身体中取得了胜利,朴志效照旧提出让名井带林娜琏回去,但这一次名井没有像从前那样爽快地点头,她始终沉默着,直到耐不住性子的林娜琏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她小心地偷看名井,正对上那双安静的黑眼睛,名井神色清明地望着她,了然地看破她拙劣的伪装。
名井不想被骗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被骗的。林娜琏姗姗来迟地想,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她凝视着名井的眼睛,在她不知所措的注视中,名井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没有回握住林娜琏的手,只是任由她的掌心与自己重叠在一起。手指与手指像是有自己的语言,只要触碰就能读出林娜琏想要说又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她的歉意,她的在乎,还有迟钝却终究没有缺席的勇敢。她们有许多话要讲,还有许多事要做。林娜琏会终于从名井那里听到她没有说过的事,有关于一场突然的街头路演,弹吉他的主唱穿着鲜艳的红裙子,站在广场中央就好像能吸收掉所有的灯光。有关于她在听说乐队招人之后,先报名才学着弹起了键盘。有关于她在那一年祭典,在林娜琏身边借着烟火爆裂的声音鼓起勇气说了喜欢。有关于那心跳如擂鼓的一秒钟,林娜琏的吻落在她的嘴唇上、名井以为自己会接近于梦想的一秒钟。
很久之后名井会简单地说起那一天的伤心,她会轻描淡写地带过曾经体会过的惊惶恐惧,像是回忆起年少时一场无关紧要的雨。但林娜琏会想象出来的,在她无数个不愿面对的梦里,重演过许许多多遍名井的伤心,背着她自己,林娜琏一次又一次想象着在她仓皇离开之后孤独的名井。在庆功会结束后名井没有找到与她独处的时机,一整夜害怕心跳声会惊醒和她一起睡的平井,无数次将指腹放在被亲吻过的嘴唇上,或许还会做一个绮丽的、难以言说的梦,幸福的魔法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直到回首尔的车上林娜琏选择了离名井最远的位置,她的眼睛不再看她,甚至躲避着名井的眼光,于是她很快叫自己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她放纵了林娜琏的逾越,因此彻底地失去她了,未曾作为恋人存在的林娜琏,曾作为朋友存在的林娜琏。名井南失去她了。
她沉默地收捡着散落一地的伤心,试图鼓起勇气去面对没有林娜琏的生活,这比她想象中还要痛苦,在回程的路上,名井手和脚都出了许多汗,坐在身边的凑崎有两次体贴地问Mina是晕车了吗。朋友的关怀也让名井感觉到难堪,她企图以一向自傲的控制力支配自己,但说出的话仍然可耻地颤抖,胃部羞愧得绞作一团。她没有哭,只是将头依靠在凑崎的肩膀上。
这一切名井都不会讲,她不知道在林娜琏想象出来的时候,自己羞愧痛苦的幻象也会叫林娜琏感觉到同等的疼痛。如果名井知道的话,她或许会说的,她有许多以林娜琏的为名的软肋,总会轻易地受伤,又在受伤后再一次鼓起勇气、抱有希望。
而此刻,未来的一切都还无法预料。她们只是停留在彼此的手心上,变成时间洪流中一个永恒的孤岛,亘古不变的星光落在她们身上,和千百年前、千百年后一模一样,世上的事总有章法,兜兜转转,名井仍会放任自己回到林娜琏身旁。
好啊。名井忧郁地说着,终于放任林娜琏的手指嵌进自己的指缝里。
在冷风呼啸的街头,她又一次预感到那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