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0
10
冬日的寒冷让所有人都裹紧了衣服步履匆匆。史蒂夫站得笔直,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按着汽车钥匙。巴基在他身旁,由于太过兴奋原地蹦了几下。
史蒂夫看看他晃来晃去的头顶,笑着摇摇头。
那个小孩停下来,专注地盯着缓缓开启的后备箱,说:“这一定会很浪漫的,史蒂夫。”
后备箱完全打开,里面满是鲜花。香甜的味道飘进了纽约的冬天里。
史蒂夫看着这些花,有点无奈又有点忍俊不禁:“你知道浪漫的基础是什么吗?”
巴基仰头看他,皱着脸,他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隔了几秒才说:“我长大后会还你钱的。”
史蒂夫愣了一下,然后笑出了声音:“不,不是钱,是爱。”
“哦——”巴基故意拉长声音,“好的,我知道了。可是真的不需要钱吗?”
史蒂夫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一下:“对小孩子来说,答案就是爱,记住了吗?”
巴基耸耸肩:“你说了算。浪漫的基础是爱,对吗?”
史蒂夫满意地点点头:“对。”他又补充:“当然我也不反对你说的长大后把钱还我。”
巴基诧异地抬头看他,然后咧着嘴对他做了个又难看又可爱的鬼脸。史蒂夫的手掌盖住他的脸:“那可是我三个月的工资呢,小鬼!”
巴基把他的手扒下来,歪着嘴角笑:“没问题,史蒂夫。”他说完眨眨眼,觉得自己酷极了。
史蒂夫把一大束鲜花装进他天蓝色的塑料桶里,玫瑰,铃兰,紫菀,康乃馨,桔梗,风信子,满天星……不大的塑料桶被装得满满当当的。
巴基试着把手臂伸进去挎起桶,但他马上就发现他的手臂可能会折断一些花。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臂抽出来,摸着下巴,小脸绷着,审视着那个装满花的桶,严肃得好像一个思索要案的侦探。
史蒂夫一句话也不说,在旁边默默看着。
巴基突然转过身,抬起头看他。
他的表情太过纯善、无辜,于是史蒂夫一瞬间就知道了这个小鬼头肯定在心里不纯善、不无辜地密谋着什么。
“你接下来有事吗?”巴基闲聊一般地问他。
史蒂夫移开目光,他看向远方,一栋又一栋的高大建筑物建立起数不清的缝隙,然后这些缝隙又被下一座广厦堵起——这座城市望不到尽头,如同他的过去没有出路。
史蒂夫再次不动声色地压抑住心间只露出些微迹象的情绪来,尽管他哭过,却没有任何作用。这悲伤、无奈的情绪来势汹汹,他如果没有在它们未曾扎根的时候及时压制,那么他恐怕会被它们掌握,如同一场浩劫。但他又知道,早晚有一天需要面对。
他极轻地呼出一口气,免得惊动隐匿在心脏中的疼痛。他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学着巴基的语气,状似闲谈地回答:“有,我需要好好站在这里,嗯,就站在这里。”
“为什么?”
“我就想站在这里。”
“或许你想拎着这桶花?”巴基童真的脸庞上有一种讨喜的恬不知耻。
“你知道吗,”史蒂夫漫不经心又无比真诚,“我希望我可以,但是我不愿意。”
他的拒绝让巴基的脸一下子沉下去,他撅着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偷了丽萨的话,”巴基说,“以及你再也不是史蒂夫了,史蒂夫从来不会拒绝我。”
“好吧,看来你要学着适应了……我也是。”说到最后,史蒂夫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
巴基再次愤愤不平地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他又等了片刻,拎着他盛满鲜花的小桶走向街边的陌生人。他走得很费力,要尽力向上缩着手臂才能保证桶底不会拖在地面上。史蒂夫盯着他的背影,觉得此刻的这个孩子很像一只可爱的小企鹅。
他和几天前没什么不同,但是他完全不同。
巴基走到了一位老爷爷面前,他正独自坐在街角花园的长椅上,穿着深色的大衣和裤子,戴着一顶绒帽和一副黑色皮质手套,皱纹在他脸上堆叠,他和巴基对视着。
他明显对突然携带一桶鲜花出现在他面前的独臂小男孩感到不解,但他还是露出了宽容、和善的微笑——一种只给予小孩子的宽容与和善:“你想要什么?孩子?你希望我买你的花吗?”
巴基努力把花桶提得高一点:“你想要拿朵花吗?不需要钱。”
老人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他慈爱地看着这个小男孩,拍拍身旁的位置:“为什么?孩子,你愿意坐一会儿吗?和我聊聊你这么做的原因?”
巴基苦着脸,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也没有坐上去。他为难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史蒂夫。史蒂夫也在看着他,就像他告诉他的那样,他永远都会看着他。史蒂夫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尽管他并不知道老人和巴基说了些什么。
巴基愁苦地盯着地面,思考了两秒,最后他摇摇头:“对不起,我很想陪你聊一聊,但是我还要去送花,而且有人在等我,所以不可以。”
老人再次点头,他脱去右手的手套,抽取了一朵康乃馨:“没关系,谢谢你,孩子。”
巴基咧开嘴,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笑容:“不客气。”他在转过身之前,又说:“因为我很幸运,我生了很严重的病,但最后我恢复了健康,所以我想把好运分享给别人。”
老人浑浊的蓝色瞳孔微微睁大,他的眼神里盈满惊讶与感动:“你真是个好孩子……”他晃晃手里的花:“我已经感受到好运了,我想我会幸运一天的。”
巴基眨眨眼:“答应我,幸运两天好吗?”
老人哈哈大笑:“没问题,孩子。”
“谢谢你,再见。”
初次送出一朵花的成功让巴基很兴奋,他回过身去看史蒂夫,花桶被匆忙放在脚边,他踮着脚,伸长手臂,用力挥着,他脸上的笑容毫无顾忌,透着稚嫩的傻气。
他的笑容总能感染史蒂夫,如同魔咒一般,还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那种。史蒂夫也傻笑着,朝他挥挥手,然后目视这个小孩子拎着他的花桶,走向一位穿着西服的女士。
他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他想巴基一定会礼貌地询问,送出他的花,然后得到别人最真诚的夸赞与感谢,同时小小地点亮了别人的今天。
就像天使下凡。
他想起车里的对话,他从后视镜看着那个小孩子:“为什么?”
巴基回答得很坦率:“因为我太幸运了。”
深深知晓巴基生命中一切苦难的史蒂夫不由自主地怔住了:“什么?”
“我太幸运了,”巴基丝毫没有注意到史蒂夫的反常,“比如这一次,我生病了,我知道还挺严重的,虽然你们没有这么和我说过,但我知道,可是最后我还是好了,还有你们,我一直觉得我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时,有你们在是我最开心的事……嗯,还有那次和赛琳娜被坏蛋带走时,你们也及时赶到了……我到现在也没有遇到嘲笑我的人,你知道,我少了一条手臂,这个世界会有一些人不是那么好,会嘲笑我,但是我很幸运,我没有遇见那样的人。所有我想我必须把这种好运分享给别人,我想为别人做些什么,而花是很不错的选择。”他说得很平静,显露出一种毫不在意与漫不经心来,甚至还有几分发自内心的喜悦和令人莫名的骄傲。
史蒂夫无声地叹息,望着前方失神。这个小孩子常常有这样让史蒂夫疑惑的言行,他总是在不经意间非常直接地说出过分成熟的话,让史蒂夫措手不及。有时候那些话很滑稽,有时候那些话很沉重,会勾起许多情绪,在心里翻覆天地。那些情绪翻覆久了,如同化学反应后的气体一样封在心里,史蒂夫很想和别人说一说,但也并不知道可以和谁说。
史蒂夫终于再次发动汽车,驶向已经明确的、无法调头的前路。
史蒂夫不知在车旁站了多久,他像雕塑一样稳稳地立着,仿佛不知疲累。但对他来说,这真的没什么,他在入伍前的训练基地经历过更严酷的训练,他都一一挺过来了,而那时他还只是一个瘦弱的小个子。现在回想,他自己也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信念的力量那样大,带动着体能,让他熬过了艰苦的训练和疼痛不已的注射。他那时的信念很清晰,上战场,反对邪恶,弘扬正义。现在依然如此,只是他有了更沉重的牵挂——有一个小孩子需要他。
那个小孩子正无忧无虑地带着他的鲜花和他的善良,分送给他并不认识的陌生人。后备箱已经空了,巴基桶里的是最后一捧花。
史蒂夫动了动脖子,然后看到巴基跑了过来。他雀跃着,像丛林中快乐的一只小鸟,手臂上挎着的小桶被甩得荡来荡去。他跑过来,鼻子、脸颊、耳朵,都冻得红红的,史蒂夫心疼地摸摸他的脸,冰凉冰凉的。可是他却很高兴,蓝眼睛明亮亮,弯起嘴角,是缺了门牙的傻笑:“我完成任务啦!”
“你太棒了!”史蒂夫弯腰拥抱他,这时才注意到他的桶底还有一小束满天星。“好像你还漏了一束。”史蒂夫提醒他。
“哦,对了,”巴基放下桶,把花拿出来,递给史蒂夫,“这是留给你的。”
他毫不扭捏,也毫无夸耀的意思,只是平淡,如同在饭桌上递过去一把勺子。
史蒂夫接过花:“谢谢你,巴基。”
“不客气,”巴基拎着桶走向后排的车门,“你看上去别大多数人都更需要好运。”
史蒂夫定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巴基。许多声音都陨落了,连寒冷都变得不那么清晰,他的嘴唇动了动,但什么话语都没从其中流露。只有那双眼睛,越发复杂,越发深沉。
那个小孩子没等到他走过来,只好回头看他,嗔怪:“你为什么还不来帮我开门?”
电梯静谧、快速地攀升着,巴基抓紧时间对着电梯厢的镜子面严肃地端详自己,整理一下头发,又正了正衣领,一抬眼,就对上史蒂夫调侃的眼神,巴基对着镜子里的史蒂夫,举起右手,眯起一只眼睛瞄准,开枪!
“啊——”史蒂夫夸张地晃了晃。
“叮”的一声响,两扇电梯门移开,他们到了。这一层静悄悄的。
巴基的小脑袋探进去,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愣了一下,发出疑惑的声音,四处张望着走进大厅。
“大家都去哪里了?”巴基对着空气问。橙色的沙发沉默着,电视机沉默着,茶几沉默着,谁都沉默着,没有人回答巴基。
“贾维斯?大家去哪里了?”巴基抬头看着天花板,但是很久贾维斯都没有理会他。
巴基皱着眉和史蒂夫对视。“我不理解,”巴基说,“贾维斯是又被静音了吗?”
这时笨笨摇摇晃晃地从大厅一侧走了出来。
巴基眼睛一亮:“大家都去哪里了,笨笨?”
笨笨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大厅。
史蒂夫的笑声传进了巴基的耳朵里。巴基沮丧地回头看着他,沮丧到都没有因为他的笑而羞恼:“好吧,看来大家都有工作。我还以为可以见到他们,我想他们。”
“但是我还要猎鹰!”巴基的语调又扬起来,他高声喊:“猎鹰!猎鹰!”
史蒂夫敏锐的听觉系统捕捉到了一些声响,他朝声音的源头——沙发背后看过去,他非常确信,那里刚刚传来一声模糊的应答,像是刚一出声就被人捂住了嘴,然后是捶打的闷响。
史蒂夫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那条威风凛凛的金毛犬在听到呼唤的第一时刻就用它高亢的叫声回应了,它飞快地从它的小家中奋勇冲出,兴奋地向着呼唤它的人狂奔。
它并没有注意到,在它的必经之路上,有着一块看似平常却微闪着光的地板。
金色的身影像一阵风飞速卷来,踏过那个地板,向前扑去。
“糟了!”一个声音低呼。
巴基立刻看过去,但在他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那条热情的金毛犬扑在了地上。
继而乍然响起礼炮声,彩色的纸屑和塑料丝带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晃人眼睛,与此同时,快节奏的音乐声从大厅的每一个角落里喷涌出来,向着巴基的耳朵勇猛进攻。猎鹰不知是兴奋还是惧怕,在彩色雨中转着身子不住地吠叫。
“真是精彩极了!”捂着耳朵的史蒂夫大声说。
吵闹声从一开始的低声变得明目张胆起来,与吵闹声一起明现的还有复仇者们。
托尼把挂在他头上的彩带一把扯下,狠狠扔在地上:“我说了不该设那块该死的感应地板!”
“什么?你不要又来事后假装聪明了好吗?当初投票的时候根本没人反对,是全票通过!”
“就是!根本没有人会想到那条小蠢狗会突然跑过来!”
“随便吧,反正我们的计划破灭了,惊喜全被打破了!那个小鬼应该自己踩上去,然后我们冲出来,对他说,欢迎回来!”
“……他就在那!闭嘴,好吗!”
他们的争吵瞬间停止,不知道谁按下了音乐的停止键,这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他们都看着巴基,那个躺在地上的小孩子感觉到了大家的注目,他伸起手臂用力晃动,声音中是纯然的快乐:“嗨!大家好!谢谢你们为我准备的惊喜!我很喜欢,我爱你们!”
没有声音回答他,所有人都在专注地看戏。看着巴基一次次试图起身,但是一次次被金毛犬拱回了地面,它的尾巴快摇成了风扇,舌头在巴基脸上、头发上、身上舔来舔去。
“没事,”巴基费力地说,“你们不用帮我,我自己能起来。”
深知他在求助的史蒂夫义不容辞地说:“好的。”
正义感极强的旺达诧异地看着美国精神的象征:“你也太坏了!”
“那你要过去帮他吗?”史蒂夫问。
“当然不!”旺达回答得非常坚决,她的手指着巴基和猎鹰,语气好像在推荐她最爱的电影,“那多可爱啊!”
可爱的巴基又一次挥着手臂,摇摇晃晃地努力坐起,然后又一次在即将成功时被猎鹰按倒。
“汪!”猎鹰愉快地叫着。
“说真的,”巴基用手臂挡下猎鹰的舌头,在躲避攻击的间隙大声喊,“你们真的不打算帮帮我吗!”
旺达收起手机:“来了!”
猎鹰被史蒂夫从背后抱走了,它使劲扭动身子,配以凄惨又不舍的哀鸣,来表达自己对这场偷袭的不满。
巴基终于坐了起来,他委屈地抹去自己脸上湿乎乎的狗狗口水,幽怨地一一看过围在他面前看笑话的这群幼稚的大人。然后他把口水蹭在了离他最近的克林特身上,克林特惊叫一声,后知后觉地跑离了他身边。巴基眼睛一转,想到了什么新游戏一样。他站起来,带着满身的狗狗口水,张开手臂朝复仇者们奔去。
以保护世界闻名遐迩的复仇者们惊叫着四处逃窜,巴基小怪兽发出恶魔一般的邪恶笑声,非常满意他制造出来的混乱,他奔跑着,寻找着最容易得手的目标。
史蒂夫走过来时就看到这群人又在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的傻气,巴基张牙舞爪的,抓扑着一个个超级英雄。
“……真棒。”
奔跑中的小朋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他只感觉脚下一滑,心里瞬间慌忙:“救我,史蒂夫!”
然后他被打横抱起,史蒂夫的脸在正上方俯视他,有一点无奈和许多巴基看不懂的神色:“小心点,巴基。未必我每次都能保护你。”
“为什么不能?”巴基没有丝毫从他怀里下来的意思,他紧紧抱着史蒂夫,“你不是说过要永远保护我吗?”
事情变了。史蒂夫在心里说。然后他淡定地回答巴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把猎鹰的口水蹭在我身上。”
巴基笑得没了眼睛:“既然你知道了——”
接下来的一分钟,这个小坏蛋用行动证明了,他确实是个小坏蛋。
直到娜塔莎的声音响起来:“看这边!”
巴基和史蒂夫都看过去,他们所有人都笑着,共同举着一块大大的牌子。天蓝色的背景,边边角角装饰了许多可爱的画,有棒棒糖、小草莓、纸杯蛋糕、小皮球,小机器人……正中央是用白色的颜料写出的字,字体浑圆可爱。
他们一起说了出来,带着一种简单的快乐,好像一群校园里的学生:“欢迎回家!”
仅有的光从可以自动调节的顶灯处释出,路灯一样的橙色,温温柔柔地落在这个巴基熟悉又久违了的房间中,填满每一个角落。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听着史蒂夫低声诵读的童话,大眼睛转来转去,像个国王检查着房间中的一切。
他和许久不曾相处的室友们聊了许多,从柯特妮一直聊到离婚的皮特和朱莉,然后布谷鸟从表仓中弹出来,告诉他们已经十点了,继而是每次都会出现的反抗刷牙行动和反抗无效强制刷牙,于是直到躺在床上的这一刻他才惊觉他还没有检视他的国土他的子民。
巴基庄严的视线一一扫过各个要处,书桌上,一架小小的模型飞机完好无损地摆放在台灯旁,巴基很满意,书架上,海绵宝宝、派大星、胡迪警长和巴斯光年快乐地围坐一圈,像是最亲密的朋友,巴基很满意,床头柜上,辛巴鬃毛蓬松顺亮,昂首傲立,巴基十分满意。他抱紧怀里的绿色小恐龙,非常、非常满意。
史蒂夫终于停了下来,他早就注意到了巴基在走神。现在这个孩子的小脑瓜里不知道又蹦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突然低头重重亲了一口他心爱的小恐龙,笑得像个小傻子。
史蒂夫关掉了电子阅读器,碰碰巴基握着小恐龙的小小手掌,眼睛里满是他自己看不到的疼爱:“你在想什么?”
“我刚刚在想,如果我掉进水里了,约翰一定会用牙咬住我的衣服,像大吊车铲起土一样把我捞起来的,所以我觉得我好爱他呀。”约翰是小恐龙的名字。巴基笑得甜甜的,连夜晚都浸染了金合欢蜜的香甜。
史蒂夫觉得好笑又觉得温暖,三秒后他就不觉得了,他开始吃醋,吃一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绿色恐龙布偶的醋:“等等,为什么是约翰?你不觉得是我吗?”
巴基的表情瞬间变得困惑:“你不是说你不会永远保护我吗?”
“我……”史蒂夫没有辩驳,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像有毒气体一样包围了他,让他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巴基说的没错,他确实那样说了,而他更难过的是在巴基漫长的成长岁月中,他确实可能做不到每一次都在危险来临时保护好他,尽管他真的很想。
最终史蒂夫趴在床上,揉乱巴基的头发:“你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
巴基挠挠脸颊,苦着脸,嘴角向下撇,没说话。
史蒂夫也没有再劝说巴基,他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事,一些他在医院时就已经思考的事情。也许是那些事太棘手,他本能地不想面对,但是他知道拖延并没有任何好处。
事情要一件一件来,从最简单的开始。而在所有事情中列在最简单级别的这件,可以从今晚就开始。
史蒂夫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了,巴基也没有打扰他,他能看懂史蒂夫脸上的严肃,这种时刻他不能打扰他的临时监护人。
客厅中隐约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夜已经很深了。巴基抱着小恐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史蒂夫呼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他斟酌着自己的话语,关切、专注地凝视着巴基:“巴基,你已经快要七岁了,很多孩子在这个年纪都拥有自己的房间了……”他说得很慢,时刻注意着巴基的表情。
巴基脸上浓重的睡意消失了,他坐起来,蓝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意思?你不要再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了?”
巴基语气中的惊讶、委屈、不知所措让史蒂夫心都疼了,他知道这件事对巴基来说太过突然,而无疑问,他伤害到了这个小孩子。但史蒂夫还是按捺住那份疼痛,尽量温柔、平和,尽量减少给他的伤害:“是的,你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了,孩子。”
托尼今天非常难得地在第二天到来之前就躺到了床上。贾维斯的低沉的声音在他的房间中回荡,他们在做一个小游戏,贾维斯描述一部电影的名字,托尼负责猜测。通常他们十分默契,托尼总是能在三十秒内说出正确答案,但是这一次他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先生?”贾维斯在等待了几分钟后忍不住提醒。
托尼仰面躺着,手臂垫在脑后,神态清明:“贾。”
“先生。”
“不如你回答我的问题。”
“您请说。”
“那块欢迎牌,原来的字是‘欢迎回来’,可是后来变成了‘欢迎回家’。”
贾维斯平静如常:“看来我修复时出现了差错。”
“你从不出错。”
“是的,先生。”
托尼挑眉:“你听上去还很自豪。”
“当然。”
“好吧,你改得很好,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我想是的,先生。您也非常认同我的修改。”
“我更认同你不说出来。”
“没问题,先生,我不会说出来您把各位复仇者以及那位小朋友都当做家人的事的。”
托尼的嘴角愉悦地扬起:“我恨死你了,贾。”
“我的荣幸。”
“说真的,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太喜欢那个小鬼了。”
贾维斯笑了:“我更喜欢您,先生。”
他们的温存时刻在巨大的摔门声传来时戛然而止,托尼几乎是像兔子一样从床上弹了下来,奔到门边。一开门,他正好看到那个小鬼流着泪,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大吼:“我宣布我和史蒂夫再也不是朋友了!”
托尼半是惊愕半是玩味地走到了大厅里。他的朋友们已经不负他所望,神态与他如出一辙。
那一刻这个屋子好像被施下了魔法,所有人都静止了,橙色长沙发上,旺达还握着娜塔莎的手指,一滴鲜红的指甲油挂在指甲刷上摇摇欲坠,就快要滴到旺达的裙子,山姆拆薯片袋的动作凝固在中途,他身旁的博士只有依靠眨眼才能让人明白他还是个人类……
巴基似乎也并不关心大厅里奇怪的氛围,他吼完后就好像开启了什么开关一样,站在原地伤心地大哭,小孩子的哭泣愈演愈烈,泪珠不停滚下,像大雨一样打湿了整个脸蛋。他小熊睡衣的右边衣袖被他用来狠狠擦去眼泪,很快就变得潮乎乎的。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哭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难过。
“我再也不要和史蒂夫做朋友了!”他抽噎着,再次发出宣言。
复仇者们围了一圈,谁也没说话,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目光都投向了史蒂夫。
史蒂夫的表情沉重而坚决:“巴基,我知道你不开心,但是这是已经决定了的。”
“不,史蒂夫,我不想……”巴基渴求地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泪,看得史蒂夫心里发酸。
史蒂夫蹲下去,抹去他脸颊的泪珠:“我们可以慢慢适应,巴基。”
克林特摸摸下巴:“还是为了刷牙的事吗?”
“不是,”史蒂夫平静地说,“我要让巴基开始自己睡。”
这句话比巴基的宣言威力更大,复仇者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暗自倒吸一口气,他们面面相觑,最终山姆试探着问:“你不是在开玩笑?”
这个问题再次点燃了巴基的希望,他抽泣着,紧紧盯着史蒂夫。
史蒂夫摇头,再次打碎了巴基的希望。
“我不是在开玩笑,他已经快七岁了,他需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他当然可以依赖我,但是他最好开始学习依赖自己。”
“哇哦……”旺达呆呆地看着史蒂夫,“我需要冷静冷静,我觉得你不像是史蒂夫。”
也哭着喊:“你再也不是史蒂夫了!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他一边哭喊,一边推搡着史蒂夫,好像史蒂夫真的成为了他的敌人一样。史蒂夫闭着眼睛,看上去比巴基还难受。
娜塔莎按住了巴基的肩膀,让他没办法再去推史蒂夫。巴基试图用力甩开娜塔莎的手,但娜塔莎只是沉默地加大了力度,渐渐地,巴基不再挣扎了。他在原地低着头唆泣许久,爆发一般吼出:“我不要和你们住在一起了!我要和我爸爸妈妈在一起,我要他们带我回家!”
他吼完,挣脱了娜塔莎的桎梏,推开面前的人,光着脚丫跑远了。只有哭泣声,撞在墙壁上,弹回来,在大厅中回响。
史蒂夫看上去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一样疲累,他深深叹气,身体松垮下来,顺势坐到了地板上。
娜塔莎用手肘碰了碰旺达,旺达点点头,离开了。
娜塔莎朝史蒂夫伸出手:“起来吧,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找人聊聊,我们有专业人士。”她对着山姆扬了扬下巴。
山姆右手握拳,捶捶自己的胸口:“随叫随到。”
史蒂夫终于在长久的紧绷之余感到了一丝放松,他抬头看看他在新时代的朋友们,他们都在关切地望着他。
他低着头笑起来,然后握住娜塔莎伸到他面前的手,借力站起来:“有时候我会觉得认识你们很幸运。”
娜塔莎作势在他背上打了一下,很轻的一下:“有时候?你应该永远这么觉得。”
旺达听到哭声从猎鹰的窝里传来,她又好笑又无奈地走过去,看到那条金毛犬可怜巴巴地趴在地板上,眼睁睁地盯着自己的小家。见她过来,金毛犬呜咽一声,不知是因为巴基在哭而难过还是不满家被侵占。
旺达蹲下去,安抚地摸着猎鹰,它舔舔旺达,安静下来,继续盯着它的小家。
旺达弯着腰,偏下头,费力地通过门洞看到了巴基。她直起腰,干脆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天台和天台外的更远处。最后她选择了敲门,指节敲在布料上,柔软的闷响。
巴基停了一下,但没有理她。
旺达和金毛犬对视一眼,怎么办?
金毛犬沉默地眨眼睛,尾巴在地上扫了两下。
“敲门,敲门。”旺达说。
“谁、谁在那?”
“一位仙女。”
“我不信!走开!”
“你很不礼貌,巴基。”
巴基似乎挣扎了两秒,最后还是说:“……对、对不起……”
旺达的手搭在屋顶上:“没关系。你知道,就算史蒂夫不和你住在同一个房间了,你也不用来和猎鹰抢房子。”
“我不是故意要和他抢房子的……”巴基抽噎着,越说越小声。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出来,我们聊聊?”
“我还不想出去。”
“为什么?”
“因为我很受伤。”他带着哭腔,认真地说。
旺达顿住了,她用力咬着嘴唇,把差点溜出来的笑声压回去。
“好的……因为史蒂夫吗?”
“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好,那位无名氏先生对你做了什么?”
“他要把我赶出去!他再也不爱我了!”说完,巴基又开始想哭,他实在是太委屈了,史蒂夫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旺达慢慢拧起眉头,语气近乎严厉:“你怎么会这么想?”
也许是被她难得一见的严肃吓到了,巴基并没有回答。
旺达叹口气:“他并不是想要赶你出去,他不会的,绝对不会,而且他永远也不会停止爱你,你想一想,你生病的时候,他有多着急,你那些奇怪的小愿望小请求,史蒂夫又花了多少心思帮你完成,是不是?别怀疑他对你的爱,那太伤害他了。”
巴基小声辩驳:“可是他也伤害我了……”
“是的,他也有不对的地方,他不应该突然和这么说,至少他应该查一查资料,学习怎么开口才能尽量不伤害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搬出去……”
旺达知道巴基把前面的话听进去了,她开始调侃:“为什么?你不是不喜欢那位无名氏先生了吗?那搬出去住不是很好吗?”
“不是!我没有!”
旺达笑了:“哦,巴基,巴基……你先出来,好不好?”
狗狗房子里传来一些响动,旺达耐心地等着。她能感受到巴基的犹豫。
几秒后,巴基说:“可以,但是你先把录像关掉。”
“……因为事情不一样了,他很可能永远不会再变回来了,那他就是一个全新的人,我应该对他的人生负责任,你们懂吗?我不能再放纵他了,因为我的放纵可能会影响到他的人格发展……”史蒂夫盯着茶几上已经冷掉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在他身边不散。
娜塔莎想说些什么让史蒂夫好受一点,却不知道能说什么:“看上去你说的没错……”
史蒂夫神色平淡,只有眼里翻覆着情绪:“他自己住只是一件小事,以后他还要上学,他和外界接触时是否应该用真实的身份,怎么才能保护他?还有关于他父母的事,我们不可能一直骗他……太多了,这些事都必须要妥善解决。”
“嘿嘿,伙计,”山姆拍拍他的肩膀,“我想,你是不是应该也为自己考虑一下,至少给自己留个发泄的渠口。”
史蒂夫摇摇头,在沉默与坦白间他犹豫了。
最终他说了出来:“我不敢。”
旺达和巴基一起坐在阳台的扶手圈椅上。纽约的星星以见到,但是万家灯火也很好看。
透明的防护窗隔绝着纽约的吵闹,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只有旺达的声音:“……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很自由啊,没有人能强迫你什么时候必须睡觉,你可以偷偷做一些自己的事情。”
巴基的小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而且如果你想静一静的时候,你也不用再去和猎鹰抢房子了。”
巴基皱着脸看她:“你能不提这件事了吗?”
旺达吐吐舌头,没有明确答应他。预感到未来的巴基深深为自己担忧。
“可是,”巴基紧锁着眉头,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小孩子,“我习惯了有人给我念故事再睡……”
“你相信我,即使你和史蒂夫不住在一个房间了,他也会去给你念故事的,直到你睡着。而且总有一天,你会更喜欢自己读故事书的。”
“是……也许吧,我不知道,但你说的似乎都还不错……”
“不妨一试,你会爱上自己一个房间的感觉的。”
巴基沉默地纠结着。
旺达走到他身前抱住他:“不用担心孩子,你有时间考虑,你考虑好了,自己去和史蒂夫说就可以了。”
巴基的脸颊蹭着旺达的头发,一股好闻的香味。巴基也伸出手臂抱住旺达:“好的,我答应你。”
“好孩子。但有件事你需要立刻去做,巴基,你要去找史蒂夫道歉。”
除了史蒂夫,所有人都在大厅里。
他们和往常一样,看书,看杂志,看电视,或者玩着一些什么。但他们也和往常不一样,巴基的出现不再是他们视线的中心,他们装作根本没看见他。
本来就不好意思的巴基感到更加不好意思。
他求助地看着旺达,旺达只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他叹口气,走向离他最近的托尼。他低着头,盯着地面,手指却抠着托尼的衣角。
托尼没有看他,他闲闲地翻过一页科学杂志,说:“去找史蒂夫道歉。”
巴基抬起头望着他。
旁边的山姆按捺不住了:“去找史蒂夫道歉!”
巴基眨眨眼:“你们……”
所有人对着他异口同声:“去找史蒂夫道歉。”
史蒂夫在厨房里,他正在给纸杯蛋糕抹上奶油。暖暖的甜香盈满厨房。
巴基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史蒂夫瞥他一眼,继续专注地抹奶油。
巴基走到他身边,低着头:“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的,那都不是我的真心话。对不起,史蒂夫。”
巴基又拉一拉他的围裙:“你能抱抱我吗,史蒂夫?”
史蒂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怕他再不理他,这个小孩子就又要大哭一场了。
他把蛋糕放下,毫不犹豫地蹲下去抱住了巴基,紧紧的拥抱。
“我不怪你,”史蒂夫说,“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能原谅我吗?”
巴基瘦弱的手臂搂住他的脖颈:“我考虑过了,我能。”
史蒂夫笑出了声音。
巴基又轻轻地问:“你是在给我做纸杯蛋糕吗?”
“当然。”
“你没有讨厌我吧?”巴基问得近乎小心了。
史蒂夫心里有难受起来,这个小孩子不应该这样没有安全感。“永远不会。”
“那今晚我能继续和你一起睡吗?”
“没问题。”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些时间,让我适应一下?”
“可以,是我的错,宝贝。”
“好的,我说完了。我还是很爱你,史蒂夫。”
史蒂夫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脊背,他抱着他站起来,让他的重量全部落在他身上:“我也是,我很爱你,巴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