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 History of Birds
有時候,Steve會發現Bucky盯著他,他通常會假裝沒看見,這天早上,他抬起頭時對上了Bucky的視線,對方並沒有轉開目光。
「你看起來很像他。」Bucky說道,沒有任何刻意,聽來沒什麼起伏,Bucky就這樣脫口而出,就像他一直都這樣講話似的。
「你說什麼?」Steve反問,Bucky開口說話這件事太讓他震驚,根本還沒來得及分辨詞語本身的意義。
「你看起來很像,Pierce也是。所以他們才選上你嗎?」Bucky輕聲地說,因為他太少說話了,嗓音很沙啞。
Steve的心卻在往下沉,就像一道被切斷纜線的電梯似的:「Buck,是我啊。」
Bucky嘴角僵硬的曲線稍微柔和了一點點,他又說:「當然了。」
他注視著Bucky解決剩下的早餐,有條不紊地把麥片粥鏟進嘴裡,吞嚥下去,用餐完畢,Bucky把雙手交疊在大腿上,筆直地注視前方,等待指令到來。
*
Steve努力回想那些大概只剩下Bucky才曉得的事,像在祈求什麼似的,Steve開始談起他倆過去的生活,或許吧,這不是人生中第一次除了祈禱以外就束手無策了,恐怕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某天晚上,Steve提議放《白雪公主》來看,還亂開玩笑說,現在不用擔心會被什麼的笨鳥俯衝轟炸,Bucky卻望著他,皺起眉頭。
「我不記得……」Bucky說,而Steve屏息等待:「不記得有把這件事告訴過別人。」
這句話讓Steve覺得彷彿有什麼東西卡在他的肺葉之間,又像胸口就要撕裂成兩半了,於是他輕聲問:「你是說那隻鳥嗎?」
Bucky看著他,沒盯著他瞧,還不算是,但他注視Steve的模樣,就像過去Steve打量一幅油畫時那樣,感覺像在評估那幅畫到底畫得如何了。
「那隻小鳥……」Steve平靜地開口,他說話的時候,就像那是什麼咒語或祈禱詞似的,祈求這些話語會傳遞給Bucky,像他自己的名字曾經奏效一樣,如同這些字句會抓住那個人的手臂,把他平平安安地拉回來,那是兩人曾經共享的祕密,某件微小而無關緊要的瑣事,所以沒有別人知曉。
「你說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還記得那天發生了什麼嗎?」
「我們在走路,鳥撞上了我這邊的窗戶。」Bucky說。
「是啊,鳥兒撞上窗子之後,你過去查看,把牠撿起來。」
「小小的,還暖著。」Bucky 喃喃說:「那是壞兆頭。」
柔和的表情從Bucky臉上消逝了,那雙眼睛還睜著,但失去了任何神采,Steve意識到繼續說話不會有任何意義,卡通片仍舊播放著,但兩個人都沒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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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發現Bucky很喜歡波蘭餃子(Pierogi),他尋尋覓覓,終於找到市區有手工製作的店,連包心菜也是自家醃的,他穿越大半個城市,然後捧著一個保麗龍外賣盒回來,Bucky盯著那些食物,彷彿那是某種曾聽說過,但未曾親眼得見的東西,接著,他望向Steve。
「買給你吃的。」Steve說,他並不喜歡波蘭餃子,最初會買那盒冷凍食品也是出於意外, Bucky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後就吃起來了。
Steve看著他吃,對Bucky來說,表露出任何愉悅的感情是很稀罕的,他會像一具機器人一樣進食,清理自己那份碗碟,在早上沖澡三分鐘,永遠是Steve建議了才會去。但是,好吧,Bucky確實很開心,不但吃得很快,臉頰鼓起,下巴還沾到了一點酸奶。
「嘿,吃慢點!」Steve一開口,Bucky就停止咀嚼了:「我是說,小心別嗆到了,好嗎?」Steve試著補救,他希望自己剛剛沒說,有點笨拙地放棄繼續堅持:「要是餃子真的那麼好吃,我再去多買一些。」
但Bucky只是看著他,很久都沒動作,霎那間,Steve以為對方想說些什麼,所以屏住了呼吸。Bucky開始慢慢地咀嚼,就像一具緩速啟動的引擎,花了很多時間才吃掉最後一個餃子,他用叉子的邊緣切成一塊又一塊,分配著那些酸奶醬料,像那是什麼小型的盛宴似的。
Bucky吞下了最後一口,幾分鐘過去,他抬起頭,眼睛睜大了一點點,額頭多出了幾道皺紋,嘴角略為糾結起來,他說:「你很親切,他也是。」
「誰呢?」Steve悄聲問。
那雙眼睛,視線從一邊望向另一邊,像是想弄清什麼糾結的事物。
「Pierce。」最後Bucky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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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ve淋浴間待了好一會兒,畢竟浴室是家裡唯一可以上鎖的地方,雖然Bucky大概只要半秒鐘就能卸掉門上的鉸鍊,至少這裡還能提供一部分隱私。每天晚上,他打開抽風扇,扭開熱水,脫光衣物走進淋浴間,試著把這一些情緒沖刷掉。
他站在裡頭,站在團團蒸氣中,前額抵著磁磚,忽視水流其實不太能掩蓋自己哽咽的細微哭聲。有些人或許很擅長,但Steve從來沒學會該怎麼無聲地掉眼淚。
*
「那隻鳥,還記得那隻鳥兒嗎?我們去看《白雪公主》那晚。」是Steve先開口的,他們兩天沒交談了,這讓人筋疲力盡。
Bucky點點頭。
「你把牠撿起來,還記得嗎?」
「是。」
Steve希望那是段再好一些的回憶,更快活一點,不是又陰鬱又傻氣的,但他手裡只剩下這些了。「後來,我們還是趕上了電影。」
Bucky的視線游移,就像在追蹤什麼,或許是過去的回憶吧?
「Steve坐在我左邊。」
「是啊,我坐在那裡。」
「靠著我。」
Steve微笑說:「沒錯。」
Bucky看向他,Steve聳了聳肩。
「我坐的椅子,彈簧一直在戳我的屁股,而且……」Steve再次聳肩:「為了那隻笨鳥,你到電影結束了還在哭。」
Bucky的頭抬起來一點點,他的額頭又擠出皺紋了,而Steve對著他微笑,輕聲說:「我知道你以為我沒注意到,可是我有。」
他們站在室外,冰冷的空氣拂過兩人的衣服和髮稍,Bucky看了Steve一眼,視線又移向右邊,緊盯著不遠處的某個地方,他最後說:「撿起來的時候,那隻鳥就已經死了。」
*
Steve淋浴了很久、很久,覺得差不多就快把自己拼湊完整了,他沖洗掉臉上混合了鼻涕和唾液的眼淚,在蒸氣瀰漫的蓮蓬頭底下,他用力抹著自己的臉。水溫很燙,這讓人有點眩暈,於是他調低水溫,讓自己鎮定下來,接著關上水龍頭,唰地拉開浴簾,Bucky就站在那裡,他嚇得跟小狗一樣尖叫,Bucky人就站在門邊,像是一個保鏢,雙腿直挺挺的,兩手貼在身側。
「老天!」Steve低呼,被人抓到自己在淋浴的時候啜泣,這讓他有些羞愧,但是Bucky明明看到,卻無法理解他的心情,更讓他惱怒,然而,他真正想做的其實是爬回淋浴間,再次打開水流,繼續還沒哭完的一切。
「你來這裡做什麼,Buck?」
「你病了。」Bucky答道,聽起來不太肯定,目前為止Steve還沒聽他用這種帶著猶疑的語氣講話。
Steve嘆了口氣:「我現在沒事了。」那當然不是真的。
「他以前常常生病,會發出類似的聲音,所以他們才找上你嗎?」
Steve想接口說話時,喉嚨堵住了,所有意志力都躲回肋骨底下,無法被召喚出來,他想開口,卻只能發出哽咽的微弱聲響,最後他閉口不語,只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可以叫你Pierce嗎?」
「不行。」Steve低聲說。
Bucky緊緊地抿著嘴巴,最後柔聲說:「我不會叫你另一個名字。」Bucky抬高了下巴,這或許是Bucky痊癒之後,第一次在Steve面前做出近似反抗的舉動。
「好吧。」Steve輕輕地說,看到Bucky閃過一絲困惑。
「你……你想叫我什麼都行,除了Pierce,別的都可以,但我的名字是Steve,我比較別人喜歡這樣叫我。」
「所以他們才選上你?」
「選上我的人是你,Bucky。」Steve疲倦地反駁:「是你選我的。」
Bucky嘴角和下頜的線條變得柔和了些,彷佛藏好了某一個絕對不會跟Steve分享的秘密。
「當然了。」Bucky說,Steve恨死了這句話,那讓他的胸腔扭曲,那份痛楚在他快要破碎的胸骨抽痛翻騰,他不再覺得惋惜,只是非常難受,這樣的疼痛也讓他憤恨不已。
「明明是你先找上我的!MacInnes兄弟痛揍了我一頓,是你跑過來把我拉起來的,先自我介紹的人也是你,你明明可以掉頭走開不管我的,但你沒有!」
Bucky 凝視著他,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讓他胸口的痛楚越來越難以忍受,「他開飛機撞上了冰山,人已經死了。」Bucky輕柔地告訴他:「他們有給我看報紙。」
在這一刻,Steve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卻又無言以對,最後Bucky露出一絲微笑:「你很像他,我知道我為什麼選上你了。」
*
轟隆呼嘯的雷聲把Steve從某個關於迫擊砲與槍戰的惡夢搖醒,在驚醒之後,他才發現房間裡的光線不太對勁,黑夜的幾何形狀闇影在閃電的照耀下扭曲,翻了個身,他意識到讓影子不一樣的不只是閃電,在床上坐起來,被汗水浸濕的床單感覺黏糊糊的。
「Buck?」他對著那片影子問,那不是懷疑對方存在,只是想告訴Bucky自己醒了,也看到他了。不管Bucky過來這裡,在角落裡靜默地望著他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都可以告訴他了。
「我愛他,我記得我對他們說過。」
Bucky在那片陰影裡微微一動,像暴風雨中的小樹一樣顫抖著。
「後來,他們給我Pierce。」
Steve寧願這是一場惡夢,他的胸口疼痛得像是骨頭快碎裂了,肺部派不上用場,就快引發一場哮喘,他希望這一切就此劃上句點,甚至根本不要開始。
「但現在Pierce太老了,是嗎?得再換個新的管理員。」
「Pierce已經死了。」
Bucky 發出某種小小的聲響,接著又是一聲,那些聲音掙扎流洩出來,但他仍舊站得直挺挺的,像閱兵儀式上的士兵,同時也在掉眼淚。
「Bucky,你該回去睡了。」Steve低聲地說,聲音空蕩蕩的,這不令人意外,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口枯井:「聽我說,你該……」
他停下來,逼自己拖著腳步橫越房間,來到Bucky呆站的地方,他還是抖個不停,伴隨著壓抑的抽泣聲。
「請你住手。」Bucky喃喃地說,這讓Steve在原地僵住了。「都會照你們說的做,你知道我都會照辦的,拜託。」
「別做什麼?」
Bucky張開嘴巴,卻一直說不出話,像哽住了似的。
「沒事的,Buck。」這不是真的,但Steve漸漸能學會撒謊了:「你慢慢說。」
「別……別再把我身邊的人帶走。」
Steve想擠出點什麼,卻完全說不出口,最後他說:「聽我說,我會永遠都在,我會陪著你的。」
「當然。」Bucky說,破碎的字句像是一聲啜泣:「是,那當然了。」
*
隔天早上,Steve醒來的時候精神很差,但腦海中閃過「Bucky」這念頭,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躺回去補眠的,他嘆了口氣,滑下床邊,套上昨天穿過的衣服,吃力地走向客廳。
先是一聲重擊,他訝異地抬起頭,發現Bucky就站在外頭的陽台上,彎著腰。Steve頓時以為他聽到的是Bucky從高處墜落的聲響,在那個瀕臨發狂的瞬間,他想的是Bucky到底跑去哪裡了?還有,史塔克大樓保安嚴密,Bucky到底隨心所欲地進進出出多久了?但是,Bucky又慢慢地、慢慢地挺直身體,像一株植物緩緩地迎向陽光,他的雙手交握在前面,裡頭是小小一團藍灰色的羽毛,Steve可以在玻璃上發現那隻鳥撞擊的痕跡,接著,鳥兒展開雙翼——頭髮蓋住了Bucky的臉,但是Steve感覺得到他肩膀和背部糾結緊繃的肌肉,還有他手掌裡頭那份小心翼翼的溫柔。
那隻鳥顫抖著,小小的腦袋前後轉動,牠在Bucky的金屬手指上跳了跳,然後,牠飛走了。
Bucky 在原地站了很久,他一直瞪著那隻小鳥飛走的方向,Steve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手機,撥弄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打給任何一個人。
兩人都沒有說話,這天靜悄悄地過去了。
*
隔天一早,Steve走出房間的時候發現Bucky就站在客廳,感覺像在等他,但Bucky望著窗外,或者該說,看著那些窗子。那些失眠的夜晚讓他眼睛血絲密佈,多了黑眼圈,感覺那些都不會消失了,他轉向Steve,眼神卻還關注著另一邊,Steve很快就發現,他在盯著那隻鳥撞上窗戶的痕跡。
「那裡有隻小鳥,昨天的事。」Bucky說。
「是啊,我有聽到撞擊聲。」Steve皺眉:「那……窗戶上的痕跡讓你覺得不舒服嗎?」
Bucky搖了搖頭:「我撿起來了。」說完,他終於望著Steve,像他們過去曾有過的某種眼神,像他能夠隔空把Steve拆解開來,然後再重組完整一樣,Bucky的額頭微微地皺起來:「但牠還活著。」
「我知道。」Steve接口,不知道為什麼,他意識到這是個必須小心對待的珍貴片刻,「我看到了,鳥兒不是飛走了嗎?」
「牠應該會摔斷脖子的。」
「或許吧。」Steve表示贊同,記起了那個碰撞聲:「畢竟牠狠狠地撞了一下。」
「還以為牠死了,這樣很好……」Bucky猶豫了一下,舔舔嘴唇,最後終於說:「有時候,弄錯了也是一件好事。」他望著Steve,而Steve注視著他的喉結滑動著。
「是啊。」Steve說話的嗓音太輕,連他自己也快聽不見了。
他們倆靠得很近,幾乎就能處碰到對方,Steve猶疑著,遲疑了半秒,懷疑自己到底會不會因此而後悔,最後甩開了這個念頭,他把手放在Bucky的肩膀上,Bucky挨近了一點,微微撇過頭,用眼角瞅向他。
「你對鳥兒一直很沒信心。」Steve說話的模樣就像在吐露什麼祕密,就像Bucky必須盡快瞭解這項跟鳥類有關的基礎常識似的。「牠們看起來很脆弱,那是因為身體小,但其實是很堅強的。」
Bucky微微彎起嘴角,一個微小的笑容,笑聲是接近無聲的喘息,但Steve明白那意味著什麼,Bucky傾身靠過來,額頭貼著Steve的前額。
「當然了,Steve。」他悄聲說:「我相信牠們很堅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