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哀】心非

名探偵コナン | Detective Conan | Case 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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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哀】心非
Summary
cp为毛利兰×灰原哀双箭头,但be前面大半部分为「灰原哀」独白,最后一小段为「工藤直子」视角,均为第一人称
Note
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眼泪,以沉默。【注】

「灰原哀」

故事的开头是她越过茫茫人海向我奔来,以性命护我于怀。

故事的结尾是他向她告白,成全了她多年等待。

而我潇洒转身离开,笑着说不爱。

 

我后来偶尔回想起毛利兰——我习惯这样称呼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忆起她少女时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纯粹明净、如同大海般澄澈、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湛蓝的眸,深色的瞳,不笑的时候显得格外认真,带着三分未脱的稚气,充满少女的单纯与热忱。笑起来的时候盈着一捧灿烂而热烈的光,足以将最黑的夜晚也照亮。

尽管这时我的心已经相当平静,不会因为世上任何一件事或者任何一个人而掀起哪怕一点点波澜,但我必须承认的是,也许——不,应该说如果,如果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对某个人动过心的话,那个人绝不会是工藤。

所以这个故事,该从何谈起呢?

此时天色尚早,窗外弥漫着大团的雾气,我坐在屋里,仔仔细细地修理了窗边的盆栽,欣赏完它的花枝迎风招展的样子与窗外赶着上早班的人们的忙碌姿态,抿了口冒着热气的速溶咖啡,等到它苦涩的味道蔓延到舌根,我才从柜中抽出昨天未来得及写完的实验报告,不紧不慢地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我和毛利兰,原本该是两条平行线,她是温暖港湾里的海豚,我是冰冷海底的鲨鱼。

我们命运的真正交集,究竟是在她微笑着对我伸出手的那一刻,在她关切地送上熬好的热粥的那一瞬,还是在她从远处竭尽全力奔来、于枪口之下护我于怀的那一刹那?

 

手中的笔一顿,斗大的墨点滴落到白纸上。

……我不记得了。

 

“……别动。”真实年龄比我还要小上一岁的女孩紧紧地搂住我,说道,“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真可笑啊,毛利兰。我心想,以为这样奋不顾身地扑上来就能拯救一个深陷泥潭的、满手罪恶的人么?就像随手救下一只路边的小猫小狗那样简单?

那是一个温柔的、颤抖着的怀抱,我只是微微抬头,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虽有恐惧却依然温和坚定的眼睛。

原来,海豚也会跨越那么冷那么远的海,来拥抱鲨鱼么?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就像好多年前,我靠在她怀里躲避枪口时一样。

 

——我并没有在怀念,我对自己说道,只是如今的生活太过乏味而不得不靠回忆过去增加趣味而已。

 

……哪怕那个怀抱真的很温暖。

 

“小哀有没有喜欢的人呢?”少女俯下身来问我,眼里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

真没意思啊,毛利兰,我心想,无聊透顶的问题,我可是拒绝回答的。

我抱起双臂,以沉默应对,刚想说“没有”时,便对上她清澈的眼眸,忍不住恍了神,直到她直起身,幽幽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我才后知后觉地品出几分眷恋的滋味来。

——无他,大抵是那一刻阳光太好,或是风太温柔,这样好的天气总是让我欢喜的。

毛利兰看起来却不大开心,甚至不再强颜欢笑。不用看她的眼睛,我都知道她那一瞬间想起了谁。

等待,漫长的等待,一点点耗尽少女短暂的青春。

十年,二十年……不管多久,她都会一直等下去的吧。我无所谓地想。

可是真的值得吗?

我不置可否。

但毛利兰就是这样固执的一个人。

 

有时候我觉得,她和她的名字还挺相配。

兰花么,质朴文静,“不露英姿不显华”,又是幸福的象征之一。

是,幸福。这个概念向来离我很远。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是脑子有病,竟然能说出“兰花很适合你”这样令人作呕的话来。

她亦是大吃一惊,一直注视着我的漂亮眼睛不自主地游离了一瞬,转向了外面湛蓝的、和她眼睛颜色相似的天空——

为什么会有天空呢?哦,我记起来了,当时我们是在摩天轮上——为了陪那群吵着闹着要去游乐场庆祝圣诞节的幼稚小鬼。

那一刻我们的距离挨得很近,近得足以听清彼此的心跳,近得我能数清她的睫毛,近得快要亲上去。

听说,在摩天轮顶端接吻的恋人会永远在一起。

我当时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心说我又不是工藤。

“我倒是觉得,小哀很适合玫瑰呢。”猝不及防,我听见毛利兰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看见她凑近的脸和清浅的笑容,我第一反应是向后仰去。

……玫瑰吗?

并不算太意外的回答。我想。

 

比起说出“兰花很适合你”这件事,更令我感到懊悔不已的是我居然在那年情人节一时脑抽,送了她一束玫瑰花。

“……随手挑的。”

她似乎也有些意外,双手忙不迭接过后,小心翼翼地捧入怀,连声说谢谢。

“抱歉抱歉……我好像没有准备什么礼物。”她双手合十,充满愧疚地说,“下次一定补上。”

“没关系。”我从不在意这些虚礼。

那年工藤依然不在——大侦探为某个情人节杀人事件忙秃了头。

博士似乎又有了新的灵感,天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

于是剩下没人陪过情人节的我和她,在沉默的气氛里彼此无言地吃完了一顿晚餐。

“小哀……谢谢你。”我以为她会提起工藤,也许会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地说上几句“他今年不知道又在忙什么,明明表白了却在情人节不见人影”,或者是充满期待地、如同普通少女般地遐想“他会给我送什么情人节礼物呢”。

但是她看起来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失落,反而十分心满意足地笑着,一手视若珍宝地捧着那束玫瑰,对我热情地挥手告别:“谢谢小哀的花,我很喜欢哦!”

我就站在饭店门口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

我知道她会等下去,等着她青梅竹马的侦探男友亲自向她求婚,然后结婚生子,像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所期待地那样,沿着她人生既定的轨道走下去。

但不管怎么说,她会和工藤有个好结果的吧。

——毕竟他们是那样的相配。

天可真冷。我呼了口气,任袅袅的白雾和宽大的衣领掩住我的神情。

该回去了。

 

现在想来,我发现她这人毛病颇多——顽固不化,故作坚强,爱管闲事。

不过优点么……也不是没有。

比如毛利兰手艺很好,做的甜点尤其美味。

 

“小哀尝尝吗?我亲手做的夹心巧克力哦!”少女露出俏皮的笑,递过一个方形的盒子。

“巧克力啊……”我条件反射地拒绝,“谢谢,但我不大爱……”

“尝一块嘛,小哀,求你啦。”毛利兰的眼神充满祈求,“我想知道我的手艺到底怎么样诶。”

“……好吧。”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只是不想再被她烦了而已。

我有些嫌弃地打开盒子,看见一排排心形的巧克力规整地摆放着等待人品尝,叫人很难不心动。

确实很好看,毛利兰,可是你不够了解我,我对甜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我想。

不情愿地咬了一小口,外层软糯的黑色巧克力很快融化在口腔里,夹心的蓝莓果酱酸甜可口,刺激着我数十年如一日贫乏着的味觉。

“……味道不错。”确实好吃,让我体会到几分妙不可言的惊奇感,于是我对毛利兰吝啬地夸奖了一句,并难得地笑了笑,“手艺很好,谢谢。”

“要拿去送人么?”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我便脱口而出问道,随后在她脸上看到惊讶的神情。

“怎么会这么想?”她歪了歪头表示不解,一边自己用纸包着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没什么……”我迅速低下头去,目光避开她沾满蓝莓果酱的嘴唇,心说好巧,我最喜欢吃的果酱正是蓝莓酱。

也许工藤也是?

我一边又咬了一口巧克力,它独有的甜、蓝莓酱的酸与没能说出口的话一同化在嘴里,我吃完巧克力,掏出纸巾擦了擦手和嘴巴。

——干脆下次有机会问问他好了。

 

后来……

……后来呢?

我忘了我有没有问工藤喜不喜欢蓝莓酱,也忘了他有没有很喜欢吃巧克力。

但我记得毛利兰最爱红色,虽然不挑食但其实比起西餐更偏爱日料,喜欢吃楼下超市的玉子烧和银座的寿司,钟爱蛋糕等甜食但是因为要保持身材所以不能多吃……

大侦探是很忙的,忙到记不清身边人的喜好。

哪怕是求婚时也一样。我冷眼看着工藤手忙脚乱地在网上翻找了大半天东京有名的餐馆,最后跑来期期艾艾地问我:“灰原,你们女生一般会更喜欢西餐还是日料呢?”

我放下怀里的瓶瓶罐罐,又顺手在柜子里拿了个试管,心说小情侣就是烦人。我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你怎么不去问她?”

“我……”

“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日料吧。”我装作纠结的样子做出了选择,随意地搅拌了两下试管里混浊的液体,又补充道,“不过,我可不算了解她。”

“这样吗……”他若有所思地划去了所有西餐厅,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可是她好像什么都喜欢吃……”

“不过如果是你……”试管里的液体变得澄清透亮,我摇了摇头,没有再开口,决定比起吃饱了撑去管热恋期间小情侣的破事,还是继续做我的实验比较明智。

如果是你的话,不论在哪里她都不会拒绝的吧。

我这样认为。

但我没有告诉工藤。

 

毛利兰于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有时我觉得她很像姐姐,但有时我又觉得她不像。

后来我得出结论:毛利兰就是毛利兰。

——朋友么?也谈不上。

也许只是偶然路过我人生、又碰巧照亮过我的许多人之一吧,就像工藤一样。

其实他们两个人于我,分明也没什么不同。

 

记忆里似乎是一个普通的寒冷冬日,我打开窗,接住一片飞落下来的雪花,看着它一点点地消散在手心,然后化为水缓缓留下。

少女明媚的笑容浮现在我面前,又很快消失。像那片在我手心里短暂地存在过的雪花。

天气该很冷,但我无知无觉。

我不会将注定不属于我的东西抓在手里,因为我知道我留不住它。

明明知道自己在痴心妄想,却执着得要命而不肯撒开手的人,太傻了,不是么?

“工藤,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渴望的东西?”

正在为某个案子焦头烂额的工藤看着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那一丝不明不白的颤抖大抵是熬夜实验后产生的幻觉。

我说:“工藤,你想现在就变回去么?”

 

对了,我想起来了,工藤是怎样从小学生变回高中生的,这样他才能去应毛利兰的约。

难道失忆也是APTX4869的副作用之一吗?我不由心惊,发现自己无缘无故地忘记了许多事和人。

比如我曾经的熟人,比如我几年前的同事,比如我遥远回忆里面容模糊的家人。

 

说回工藤,我疲惫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警告自己不应该想这些。

对了——工藤,他的全名叫什么来着?

……也不重要了。

 

在工藤真正变回去之前,我一直是自己的实验小白鼠之一。会变成现在这样不人不鬼,也是拜一次实验失败所赐。

当时,尝试了很多遍之后,我发现所谓的解药根本没办法被制造出来,我只能以毒攻毒,无意中研制出一种更强大的毒药,它能破解APTX的药效,将人变回真实年龄。对于当时的我,这简直再好不过了。于是我想也不想就喝了下去,心说还有什么副作用比得上变成一个长不大的小学生呢。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也有不准确的时候。

它将我变回了十八岁的宫野志保,却也让我的模样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

从此,我再不会老,甚至不会死。像一个上世纪的幽灵一般,苟延残喘地活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

 

在后来几十年的时光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当时究竟是为什么要喝下这瓶副作用未知的解药。

冲动?厌倦?渴望?

 

我睁开眼睛,强调似的告诉自己,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是毫无意义的。

时间的洪流不会倒退。我至始至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很诡异的一件事是,在我零零碎碎的回忆里,那瓶该死的解药的味道竟然是酸酸甜甜的,像夏天新鲜摘下的蓝莓榨出的果汁。又带着几分腻人,像加多了糖的巧克力,黏黏糊糊的。

——难喝死了。

 

我没在日本待太久。

大概是工藤求婚之后,我顺利拿到了国外一所大学的研究生资格。

我离开那天没告诉别人——工藤忙着结婚,没空管我。博士的新项目刚申请成功,正在关键时刻。

我没想到会在机场碰见毛利兰。

作为即将到来的一场盛大婚礼的女主角,她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商场,饭店,超市,侦探事务所,她家,工藤家……

除了这里。

更不要说当晚飘着鹅毛大雪,冻得要命,整条街都是冷冷清清的。

突如其来的大雪让飞机不出意料地延迟起飞,我心情却谈不上太坏,甚至还有点好。

已是十八岁模样的我捧着热腾腾的拿铁抿了一口,笃定她认不出我和那个瘦瘦小小的、名叫灰原哀的女孩是同一个人。我开玩笑般地对毛利兰说:“毛利小姐认识我吗?”

她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神情匆忙,脸上的红晕尚未消散,还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她说:“小哀,我知道你是小哀。”

我神情大变,险些掀翻手中的饮料。

她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想说……”

我直直地看着她,那一刻我第一次看清了毛利兰的眼里的倒影——一个褐色短发、面容冷漠的女子。

原来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透。却从不诉说,从不过问。

我别过脸去,不再注视她的眼睛:“你是替工藤来送我的吗?”

她愣了愣,咬紧嘴唇,似乎很是为难,“是……也不是。”

“新一他忙着办案子,并不知情,而且……我其实是偷偷来的。”

 

哦,新一。我想起来,工藤的全名,原来是工藤新一。

 

“也不算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毛利兰撩起奔跑中有些散乱的黑发,无意地笑了一下,微弱的雪光映照之下显得朦胧,让我生出遥不可及之感,“就是很想来见你一面。”

我愣了愣,无端觉得这一刻站在我面前的毛利兰,分明比之前的所有时刻更像一个十七岁少女。

“替工藤谢谢我的话,就免了吧。”我冲她抬起下巴,有些刻薄地笑了笑,“没什么事的话……”

“是我自己想来的。”与此同时,她脱口而出的却是这句话。

“想着也许以后很难再见了,就觉得要送你点什么东西比较好。”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将手上的袋子递给我,“是礼物哦,也不知道小哀喜不喜欢。”

“……什么啊。”我嘟嘟囔囔,“跑这么远就送个礼物,你是……”

“是是是,”她一个劲地点头,逼得我到嘴边的“傻瓜”又咽回去了,她眼里的笑藏不住似的,快要溢出来,“那我先回去了。”

我和她告别,看着她裹着一身夸张的厚棉袄,穿着不太合脚的鞋一路噔噔噔地在雪中小跑到路旁拦的,觉得有些好笑。

……不会感冒么?

这样想着,我随手给工藤发了个短信——“我走了,替我谢谢她的礼物,祝好。——灰原。”

 

所以那袋礼物是什么来着……巧克力?糕点?书?

 

……我又忘了。

 

但不管怎样,那是我和毛利兰的倒数第二次见面。

 

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好多年前了。

那次是阿笠博士去世,我回日本参加他的葬礼。

我走进宾客之中,一眼望见了最前面的工藤和毛利兰。

啊,或许应该叫工藤兰,但我更习惯称她毛利。

工藤变化不算大,只是下巴长了胡子,更像他的小说家老爸了而已。

毛利兰……

毛利……

兰?

她当时是什么样子来着……

……我不记得。

只记得她穿了一身素静的衣服,依偎在工藤的肩膀上,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工藤像一个合格的丈夫一样小声安慰着她,但是站在人群最边缘的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甚至看不清毛利兰的脸。

在一片肃静的氛围之中,我是最不合时宜的。在大家以沉重而悲痛的目光注视着阿笠博士的遗体时,我脑子里回想起的却是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博士又在做什么呢?”是工藤的声音。

“还能有什么,研究一些无聊的发明罢了。”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过了会,博士从房间里走出来,顶着并不严重的黑眼圈,笑眯眯地对我说给我准备了一个惊喜。

惊喜?博士的品味令我不敢苟同,便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顺便因为他又一次熬夜不吃早餐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之后工藤凑过来吐槽:“不知道博士又要整些什么无聊的东西。”

我在电脑上敲着实验数据,托腮应和道:“总不会比去年的谜语更无聊了。”

第二天早上,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对面禁闭的房门,叹了口气,抱怨着博士准是又熬夜了,来到客厅准备看看还有没有面包片来做三明治,却看见沙发上摆着什么——

那是一个做得很蹩脚的小熊玩偶,大概有半米高,看起来圆乎乎的,像某个头发胡子一大把了还不会照顾自己的无趣大人。

我走过去将它拎起来,用鄙夷的眼光打量它,心说博士搞什么呢,真把我当小孩子吗?

有一张卡片滑落下来,我没太在意,将它捡起来,随手揣进口袋,便摇着头,走进厨房做我的三明治去了。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而现在我总算想起那张卡片上有些什么——

是一句写得歪歪斜斜、很不美观的话:

“To小哀:生日快乐。”

 

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脸颊滑落下来,我愣了愣,抬起头才发现是下雨了。

细细的雨丝轻柔地抚摸着我,像某个老头长满厚茧的手掌。

但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哀乐,与悲痛的人们的哭声,再也听不到那声或亲切或无奈的、独属于我的“小哀”。

至此,我终于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我像个局外人一般,默默地立在一旁,冷眼看着陌生的男女老少流下真假莫辨的泪水,似乎比我这个和阿笠博士一同生活过许多年的人还要伤心千百倍。

雨水浸透了我的头发和衣服,但我甚至懒得撑伞。

怎么做到为不相干的人落泪的呢?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我满不在乎地想。

 

葬礼结束,我撑开伞,本想悄悄离开,却被熟悉的声音叫住。

“灰原,你来了?”

……是烦人的工藤。

“爸爸,这个阿姨是谁?”我听见小孩稚嫩的声音,似乎就在我身后。

我无可奈何、有些烦躁地回头,却维持着表面礼貌疏离的样子:“工藤,好久不见。”

工藤看见我的样子愣了一下——也是,他如今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而我依然是十八岁的样子。

是了,我永远十八。

“直子,这是灰原阿姨。”我听见毛利兰对那小孩这么说。

“阿姨好年轻啊,我能叫姐姐吗?”小孩仰着头看我,眼里充斥着单纯的好奇。

“真没礼貌啊,直子,灰原阿姨是爸爸妈妈的朋友哦。”

我终于转过身,看到了我想看的那双眼睛。

但是此时它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变得平淡,乏善可陈——像我碌碌人生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那里面依然有天空与大海,却唯独不再映着那个褐色短发、神情冷漠的女人。

“工藤夫人,好久不见。”

我冲笑得温和的工藤兰和将她揽在怀里的工藤轻轻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叫直子的小屁孩,得出他更像工藤的结论后便不再留恋,随口客套几句后,便以“还有重要的项目要做”为由匆忙离开了。

我转身时好像隐约听见了工藤兰对我说了句什么——我忘了是“节哀”还是“保重”,亦或是二者皆有。

那声音带着几分恸哭之后的疲倦,没半点她少女时期的活泼烂漫,听起来离我很近,又像离我很远。

但我感到厌烦——我不愿再被她那双泪光闪烁的、充满施舍般同情与怜悯的眼睛注视,不愿再成为被那片名为毛利兰的广袤之海包容的千万分之一。

我快步向前走去,任雨点斜斜滴落在我宽大的衣袍上,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时我在想什么来着——

哦对,我在想,我不会再回国了。

 

好像也是,自从那以后,我再没回去过。

上一次收到那边的消息,是工藤去世——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工藤的儿子请我回去参加葬礼,但我以“工作繁忙”为由婉拒了。

我早就换了许多次名字与身份,也不再和别人有过多交集。

与其相交后渐行渐远,还是不要遇见的好。

我这么想着,拆开了一袋巧克力。

唔,不好吃。我直接吐了出来,远远比不上——

比不上什么?

我又想不起来了。

话说巧克力该是什么味道的来着?怎么会这样甜。

我诧异地想,巧克力分明是苦的啊。

又酸又苦。

像我这个人。

 

咖啡有点冷了。

太阳刚刚出来。

雾气散去了。

街上的人们各自走上正轨。

我拿起之前被搁下的笔,开始写今天的报告。

写报告时,无意瞥见那窗台上的盆栽,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

那袋礼物,毛利兰送我的礼物,是一束包装得颇为精致、背面挂了张手写着“情人节快乐”贺卡的、很典雅的兰花。

——真巧,我离开日本的那天,似乎正好是个什么节来着。

 

「工藤直子」
母亲下葬那天,东京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地上的积雪,比以往的大多数年份都要厚上一倍,人踩上去,便沙沙作响。
我挽着父亲的手,看见他发红的眼睛与眼角细长的皱纹,感受着泪水同雪水一起从我的脸庞滑落。
父亲用纸替我拭泪,试图安慰我:“直子,不要哭了。你母亲她……走得很安详。”
我含泪默默注视着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的父亲,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眼底与话语不甚符合的深切的悲伤,心想,也许父亲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

我的父母,向来是和和美美的。小时候初次学到“举案齐眉”这个词,第一反应就是我的父母。
母亲是个很温顺的人,像一位传统的大家闺秀——大家都这样说。
从小到大他们甚至没吵过几次架,虽然旁人总说父亲宠着母亲,但我总觉得母亲也在迁就着父亲。
迁就,我想,我的母亲实在是个很会迁就别人的女人。
我同她生活了许多年,竟连她爱吃什么甜品,喜欢什么样的衣服都不甚了解,一方面,我实在是个失败的儿子,另一方面,似乎与母亲事事迁就父亲的喜好有关。
母亲总是一副笑眼盈盈的模样,温婉贤良,对我和父亲也好,对旁人也罢,都是同一个样子,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但我总有一种错觉,母亲并没有发自内心地、真正地开心过。似乎她的喜怒哀乐都是别人的,从来不属于她自己。
青春时等待父亲,结婚后照顾我,我长大后又替我扶养我的孩子——她这一生,好像都在为别人而活。

我有次听父亲不经意提起,母亲年轻时有过众多追求者,言语之间颇有几分吃醋的意味。
母亲将煮好的可口饭菜端上桌,嗔怪似的瞪了父亲一眼,说:“某人还不是一样?”
父亲忙起身解释,好容易哄得母亲开心,末了又小声补了句:“……我可没有在情人节收别人送的玫瑰的习惯。”
母亲当时好像真的僵了一会,我看见她张了张唇,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被父亲抢先了:“我记得是整整25朵玫瑰花……”
母亲幽幽叹了口气,轻轻拨开父亲想搂住她腰的手,背过身去:“我说了是一位朋友……”
我不记得那天他们有没有吵架,但后来父亲与母亲都仿佛很有默契地没再提过这件事,我也以为我快要忘了——
直到某一天,我扫墓时,在母亲的墓碑前看见了一束玫瑰。
我蹲下身数了数,刚好25朵红玫瑰,不多也不少。
真奇怪,我看着那束玫瑰,却无端想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我整理遗物时在母亲抽屉中翻到的落满了灰尘的旧照上的、那位被父亲称为灰原的女人。
那张照片年代太过久远,有些失真,但那位身着白大褂、面容冷峻的女子无疑是美丽的——那是与母亲年轻时截然不同的一种美,尖锐而锋利,像极了带刺的鲜红玫瑰。
我当时拿去问父亲这张照片要不要扔掉,正在整理信件的父亲露出十分诧异的神情。
“这不是……灰原吗?”父亲擦了擦老花眼镜,又接过照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他将照片还给我,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应该是放错了……随你处置吧。”
我当时应了一声,把照片随手扔在了一个角落便不再管它。
灰原……?这个名字好陌生,似乎之前没听谁提起过,也没有在葬礼来访者名单上出现过,是母亲生前的朋友吗?
我现在想起来,其实我与这位灰原女士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在数十年前的另外一场葬礼上。
彼时十二岁的我被母亲牵着,看着母亲伏在父亲肩头无声地落泪。她的泪水晶莹,如一颗颗断线的珍珠般直往下落,叫人看了心疼不已。
我听说去世的是父亲的一位故人,与母亲谈不上太熟稔。便一直想不明白母亲当时为何哭得那样伤心。就像我想不明白,灰原女士应当是父亲的故人,却出现在了被母亲珍藏多年的老照片上。
我见到那个姓灰原的女人,是在葬礼结束之后。
依稀记得是父亲出声叫住她,然后她缓缓转过头来——令我惊诧万分的是,那是一张年轻过头的脸,她有着一双十分漂亮的冰蓝色眼睛,与一头利落的褐色短发。她的面庞精致,看起来甚至不到二十岁。她的美丽足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但她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比那时彻骨的冬雨更冷,比后来百年一遇的大雪更冷。她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宛如一尊冰塑的雕像,旁人很难透过她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窥见她内心分毫。
我听见她和父亲打招呼,说“工藤好久不见”,声音清冷如玉,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举手投足透着说不出的优雅气质。
我站在墓前看着那束静默躺在一片白茫茫中的红玫瑰,回忆起这个神秘的、不知身份与来历的女子,又忽的想起那天她淡漠的目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时,似乎有那么一丝错觉般的动容,竟让人联想到冰雪的融化,悄无声息,此后亦无影无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