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逝
1
1936年的冬天,她在位于通古斯省北部的旧宅中度过了自己十八岁的生日。作为统治此地拉辛公爵的独女,她得到了一份独特的生日礼物——一辆自行车,这在民风保守的通古斯省是个了不起的稀罕物。
通古斯是一片被森林、苔原与霜冻覆盖的土地,它不需要狄斯那些誓要你死我活的对立思想,也不渴望因非此即彼而导致的无畏战争;在过去的岁月里,它就像一个背负着沉重债务的农夫,疲惫、挣扎、平静。白昼,它与亘古不变的寒风作伴;夜晚,它在数百年前乃至数千年前便已掘好的坟墓中休憩;它的愿望(或者说寄生在它身上的那些人们的愿望)单纯得令人诧异——只想从漫长而寒冷的冬季中存活下来,只想沐浴在夏季不够炽烈的阳光中品尝一杯蒲公英薄荷酒;只想再体验一次季节交替时那温和的细雨,只想再看一眼如蜉蝣般短暂的春与秋那转瞬即逝的明艳。
因此,在这个战争的毒气无法渗透进来的地方,在这个沉闷、古旧、宛如封存着白垩纪恐龙化石的玻璃匣的地方,即便身为公爵千金,她的首要身份依然是个女人:不可以大笑,不可以随意奔跑,不可以在见到男人时露齿微笑,不可以穿着下摆无法遮住膝盖的衣裙。
这份珍贵的、不够循规蹈矩的生日礼物是她母亲力排众议,从与西部国境相邻的狄斯王国购买而来的物什。据说那儿前不久爆发了战争,人们因为政见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彼此厮杀:一开始只是一群容易冲动的年轻人朝着秘密警察扔石子,后来那些年轻人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革命党”,再后来“革命党”不知从哪儿弄到了武器,昔日的抗议与示威游行变成了大规模的屠杀与报复。自行车运抵庄园时,《通古斯早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了国境线封锁的消息,同时另一则叫人不安的报道出现在二版——《圣贝鲁贝利亚王国将与狄斯人民共进退》。
“用不了多久,革命党人和盖世太保就会像两群嗡嗡乱叫的虫子一样,飞往这个国家。”她的父亲——一位下巴刮得发青的绅士,出身于市民阶层,如今已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贵族,经营着一家有着三百人的工厂,一所远近闻名的医院以及一座有着近一千头奶牛的农场——将那篇慷慨激昂的报道反复读了两遍才放下报纸,忧心忡忡地对母亲说道。
母亲没有放下手中的百合花,她端详着那株白色的蔷薇,小心去除它的尖刺,将多余的花枝修剪完毕后,投入产自中国的紫水晶花瓶。她满意地瞧了一眼那朵如同小憩中的淑女般斜倚在窄口瓶中的花儿,淡然说道,“那就让他们来吧。”
母亲波澜不惊的话语总有镇定人心的力量,父亲听罢,亦不再多言。他默默地享用那杯产自南部城邦的醇厚咖啡,将读过的报纸随手扔往专门用于摆放报纸、杂志的托盘;宛如墙角阴影般矗立一旁的男仆立即上前,自衣帽架取下那顶兔皮礼帽以及狐裘大氅,熟练地为公爵披上深黑色的羊毛呢风衣,仿佛一位向东方皇帝敬呈奇珍异宝的使节。男人礼貌地亲吻母亲的面颊,“这一周会很忙,我得待在城里。”他如同发出道歉通告那般冲妻子笑了笑,母亲则给了他一个表示理解的回吻。
门外,仆人们已经套好了两匹大宛马,轿厢的门敞开着,她看着父亲迈着骑兵的步伐,走进那道门。公爵府的马夫扬鞭时从不吆喝,这是贵族才有的习惯。静默是他们高贵的象征。在下人们沉默的肃穆中,在那阵鼓点似的马蹄声中,父亲好像刚刚才将她想起一般,回头看了她一眼;旋即,阖上了那扇小小的、使人不得不弯腰的桃心木门,匆匆赶往位于十英里外的工厂。
她这才松了口气。她一直害怕父亲会突然出言收回那辆自行车。那个传统的男人在十数年的军旅生涯中变得更加传统,以至于在那辆刻有家族徽章的马车彻底消失在庄园大门之前,她始终坐立难安,生怕父亲会调转马头返回宅前,回到这间会客厅,打破母亲给予她的安全感,用威严且不容置疑的语调命令仆人将那辆自行车扔进庄园侧翼的焚化炉。
“您真觉得他们都是虫子吗?”她站在母亲身旁,用不大的声音问道。
“谁?”母亲微微一笑,双手依然熟练地使用着那把在她看来大得不可思议的剪刀。事实上,袭有爵位的母亲并不需要亲自动手做这些事情,她这样做仅仅是出于爱好罢了。她喜欢像个农妇一样做一些不需要花费太多体力的劳动,同时又在那种粗鄙的活动(公爵语)中维系着优雅与得体。譬如今天,桌上这些散落的白蔷薇,便是母亲亲自前往位于庄园西侧的玫瑰园采摘而来。
“革命党人,”她吞吞吐吐地说着,仿佛被父亲的忧愤感染了一样,惧怕自己说出的那个单词会打破此刻的宁静,那些讨人厌的家伙们会顺着字母在空气中钻开的孔隙,一窝蜂地涌进这个安谧、富足的庄园。“还有盖世太保。”比起前一个拗口的单词,不知为何,后者更让她感到不安,几乎没有起伏的音节却犹如七年前席卷整个领地的灰色瘟疫那样使人不快。
“比起盖世太保,革命党反而更像人一些。”她很难从一向贤淑的母亲脸上看到那种轻蔑的表情,要知道她是那种会为上绞架的犯人念上一段玫瑰经并落泪的虔诚信徒,绝少会表露出如此爱憎分明的态度,因为那与主要求她爱世人的理念相悖。
每当她从母亲脸上看见那些不常有的神情,她便认为母亲或许已经超越她所在的阶级,变成了更加崇高,也更加难以捉摸的存在:虽然她在年少时分像所有的贵族千金一样,受过那套迂腐又传统的教育的摧残,但这些糟粕并没能磨灭她的心智;她的目光从未浑浊,接人待物也并不傲慢。她用自己的双眼看待这个世界,在思辨方面又兼有古老贵族的风度,对于一些事情的判断远胜于生自中产阶级家庭的父亲。某些时候,她的直觉敏锐得惊人,总能第一时间嗅到危险、错误与谎言的味道(她几乎不敢在母亲面前撒谎),也正因为如此,相较于那些位于首都、或寄人篱下、或变卖度日的远房亲戚,她与父亲的结合更像是一场经过深思熟虑后达成的、对双方来说回报皆无比丰厚的投资——在阶级跃迁与生活富裕之间达成了完美的平衡。尽管很难说她与父亲是真心相爱(事实上,她认为母亲根本不爱父亲,这对男女更像一对搭配默契的战友,有着殊途同归的目标,只是这种目标就目前的她而言,还很难理解),不过至少,他们已经相敬如宾地生活了三十个年头,她想,他们今后也将继续相敬如宾地开始下一个三十年。
“我知道,你想去体验下你的新坐骑。”母亲忽然回过头,朝她笑了下。玻璃彩窗为那身宛如修道服般的素色长裙染上斑斓的花纹,阳光穿过两侧透明的玻璃,使母亲放下花朵、自然下垂的双手沐浴在明亮的光辉之中,一时间,她觉得那双手或许有着起死回生的力量,那些被母亲修剪的植物并未真正地死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将生命交付到这双洁白的手掌当中。现在,那双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为她整理了下衣领——由于下楼时过于匆忙,它们被穿过大堂的风弄得有些凌乱——一股活力似乎顺着母亲温暖的掌心流进了她的心里,“快去吧,小姑娘。记得注意安全。”
“谢谢您。”她贴上母亲的脸颊,用感激和崇敬的目光看了一眼女人,随即,巨大的兴奋感涌上心头,她走向那辆停靠在橡木正门旁的自行车,仿佛第一次骑马时那样谨慎地抚摸着银光闪耀的车铃,她打量着那根横在前轮上方的铁杆,就像在检查口衔那样伸手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接着她满意地握住金属制成的车把,宛如拉动缰绳。她拍了拍马鞍似的鞍座,推着那辆车愉快地离开大宅。
2
倘若她能够预见到自己会在后山体验独自骑车的快乐时,遇见革命党人,那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上一把猎枪和两个仆人。
其实,她对那些高喊着口号、前仆后继地倒在路旁或是乱石岗上的人们没有太多概念,只是通过报纸略知一二:像是生活在铅字之间的生物,为了美观而加入些许硫酸铜、会发出淡淡青光的纸面便是那些人的全部。所以,对他们,她既谈不上好感,也谈不上恶意。毕竟,谁会跟一团阅后即焚的纸张过不去呢?
但现在,那团注定要被焚烧的纸不再是纸,那些原本由铅字组成的生物变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约莫六英尺高的年轻女人,一个显得有些困扰、羞涩与惊奇的年轻女人。
此刻,那辆崭新的自新车正歪倒在平坦小路的一旁,她则摔得满身是泥,更糟糕的是,这场“车祸”的始作俑者正抓着她的胳膊,清癯的面孔露出焦急的神色。
“我很抱歉吓到了你,请不要呼喊,我不会伤害你。”那个个头高挑的女人一副城市中常见的市民打扮,风尘仆仆,满脸疲惫;由于急着拉住她的胳膊,略显破败、满是尘土的灰色风衣,此刻正歪歪斜斜地挂在女人瘦窄的肩膀上,随时有滑落肩头的危险。那人的皮肤是终年难见阳光的苍白,一头喀山人特有的深色长发使得那种不健康的煞白隐隐散发出某种弱不禁风的病态。唯有那对玻璃珠似的浅色瞳孔,正散发着炯炯的光芒,仿佛高悬于群山之上的通古斯满月,有着一股使人目不转睛的潮汐力。
“您弄疼我了。”她扭动手腕,示意对方看看那上面的指痕。很难想象,那样纤长的骨骼以及不够分明的肌肉能够组合出那般力气——她并不是柔弱的贵族千金,事实上,她的马术不错,剑术也可圈可点,射击更是惊人的例无虚发,但此刻,她被那人牢牢地捉在手心,动弹不得。她感到惊慌,只得竭力保持不动声色。
“对不起。”也许是她过于平静的表现,那人疑惑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仿佛她的表情是一本字典,无论施以何种伪装,她总能找到正确的答案。最终,那人叹了口气,蹙着眉头松开了手,如中枪般朝着身后的松树软软靠去,仿佛先前的鲁莽之举不过是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她被那人朝后倒去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伸出手。在扯住女人胳膊的瞬间,那张瘦削的脸上一改先前的冷淡与麻木,呈现出极端痛苦的扭曲。
她顺着那人左手捂住的方向看去,鲜血正从并拢的指缝中缓慢渗出,暴露了她的秘密。
“您受伤了。”顷刻间,她们的身份发生了互换,她占据着上风。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人,她努力用一种不会刺激到对方的冷静口吻说道。
“我在山林中行走的时候摔了一跤,被树枝划伤了,请放心不是什么大问题。”那人勉强地笑着,疼痛使得她的吐字带着肺部遭受过重击的呼哧声,细微、却不容忽视。
“说这话时,您真该看看自己的脸。”
那人被她的话逗乐,咳嗽着笑了几声,“看来我的情况不妙。”
“您需要治疗。”她上前一步,没有放开女人的手腕。
“不,我得离开这儿。”那人摇着头,挣开她的好意;站直身体,轻微地吸了口气,仿佛林中温润的空气是氯仿麻醉剂,使她暂时摆脱了痛苦。那人礼貌而温雅地冲她微微躬身,似乎在向她的善举表示感谢。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手掌向下,她忽地握住那人的手,滚烫、粗糙,带着泥土的质感。她意识到,那是下人的手,尽管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手,她却一点儿也不惊讶,也不感到陌生,甚至不觉得抵触。那一刻,那只手在带给她新鲜感时,也带给她别样的情愫。她想,如果反过来,是它握住了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她会甩开这只手吗?抑或是紧紧地回握着它,就像它们是天生一对那样。
“请相信我,放任不管,您走不出这座山林。”她没有说“您会死”这样带有恐吓意味的字眼,因为她忽然害怕那些话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某个她看不见的角落变为现实。
“我不能跟你走。”那人的固执与警惕使她焦虑,她难道就看不出来自己只是在担心她的伤势?还是说她生来就这样倔得叫人心生怒意?
她压住急迫地想要辩解的心情,诚恳地开口道,“这儿是通古斯,我父亲的领地。您或许不知道他是谁,您只要知道,此时此刻此地,如果我大喊一声,马上便会有人从山腰的猎人小屋赶来。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尽管您冒犯了我,可我选择原谅您。请您不要笑,我很认真地在同您讲述这些话。我看得出来您的伤势不轻,因为我见过中枪的动物是什么模样,是的,它们跟您现在的样子没有太多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您还有理智、有机会,接受我的帮助,而那些死去的动物们不会有您这样幸运。”
“我不能跟你走,可爱的小姐。”那人讽刺一笑,丝毫不肯妥协的样子。
她简直气得发疯,但良好的教养没有让她的愤怒变成咄咄逼人的话语,“您真是个怪人。还是说,您害怕暴露自己革命党人的身份?”
直到这时,那人旷然的表情中才第一次显露出些许忧惧。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她急冲冲地继续说着,“恕我直言,您现在若执意离开,只能说明您是个目光短浅的……”她想了很久那个骂人的单词要怎样发音,“……‘春’蛋。”
那人差点笑出声来,“是蠢蛋。”
她红着脸,无视那人的指正,“若我真要告发您,大可以任您在这片山间野林流浪,然后让人将您像野兽一样驱赶、戏耍、抓捕;若我真要伤害您,大可以坐在暖烘烘的壁炉旁,而不是顶着寒风跟您这样的顽固分子试图讲道理,我会喝着热腾腾的花茶,等待着从仆人手中接过您已被送往镇中心的电报,而您,不出意外,今夜便会被送上绞架。”她越说越委屈,也越说越坚定。她像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小姑娘,和盘托出;末了,又悄悄捏住裙角,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感到紧张与害怕。她不避不躲地凝视着那人,坚持把自己的观点陈述完毕,“是的,您不怕死、不畏权贵,但请相信,不管您承认与否,这个世界就是有所谓的‘法律’;而在通古斯,我父亲就是法律。”
那人颔首,如同饥肠辘辘的狼一般,极为专注地打量着她,仿佛在判断她的话有几分真假,“你说得没错。你,还有你的父亲,乃至你的家族,在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上,的确有这样的权力。”正当她以为女人会答应接受时,那人话锋一转,使她差点要不顾礼仪地跳起来,“但也请记住,同样地,我亦有抗争的权力。”女人见她一副马上要开展苏格拉底式辩论的架势,又往下说道,“不过,”仍旧是以一记带着逗弄性质的转折开头,转而是半表演形式的哲学家姿态,那人自她掌心抽出右手,撑着膝盖,靠自己的力量走到她身旁,给出一个不服输的微笑,“我不能拒绝一份纯粹的善意。谢谢你,小姐。”
“夜莺。”她学着那人的模样,倔强地报上自己的名字。随后,挽住了那人的胳膊。
3
就在那天下午,在通古斯冬季那淡如薄雾的阳光中,在沉静得宛如寰宇被冰结的黄昏里,她们俩藏身于半山腰那座鲜有人至却干净整洁的猎屋之中——每隔一周,会有仆人前来此处打扫一番,以免母亲从维也纳亲自挑选的、充满了近代干净线条特征的家具被灰尘掩去光泽。
屋子里很暗。瓷砖壁炉内摆放着几根干燥的榉木,她拿起桌上那樽雕有蛇状花纹、暗示着危险的酒精瓶,将透明的液体洒向用于引燃木柴的松屑,接着,她熟练地划动火柴。经过特殊处理的硫化磷在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那团火焰犹如一颗明亮的水滴,伴随着她挥洒的动作,于松软的木屑上溅起火星。
扑面而来的温暖自摇曳的火光中缓缓荡开。
她领着那个陌生的女人来到行军床前,与那人那一道被企图躲开光焰灼烧的隐隐约约所覆盖。点燃一盏油灯,置于床头。她从有着青铜鹳鸟装饰的柜子里取出工具——猎鹿季总是充满了意外。有人从马背上摔下,断了一条腿;有人错将同伴当做猎物,用猎枪打中了倒霉蛋的胳膊;还有人被隐藏在灌木丛下的树枝绊倒,从此只能用仅剩的一只眼睛读书看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手保持稳定,捏起浸过酒精的纱布,仿佛在学习中国画那般让指尖在纱布冰凉、湿润的掩护下触摸那人身体上的裂隙:那儿淌出的不仅仅是血液,好像她情感中热烈的、隐秘的部分也顺着这道创口溢了出来。
那人不发一言,沉默的忍耐让她不禁有些慌乱,手也随之颤抖起来。
“没关系。”那人见状,总算开了口,轻声安慰道。
松木劈啪作响,她的心驳杂纷乱。室内的温度在不知不觉间上升到了使人额头渗出薄汗的地步,她顾不上履行阶级所赋予她保持优雅的义务,像个战地护士那样,用手背忙乱地擦了擦湿润的额头,拿起细针,将羊肠线穿入其中,再将它们一点一点、并不熟练地刺入那道伤口。
女人依然不为所动地端详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她脸上的表情不过是出自霍加斯之手的版画,因此无论怎样的疼痛,也无法在蚀刻定型的轮廓里掀起丝毫扭曲与波澜。那人似乎是想以这种固执的沉默,表明自己允许她拙手笨脚地在这副因长期营养不良而骨瘦嶙峋的身体上,检验她自女童子军生涯中学来的那点缝合技术,哪怕这有可能导致伤情进一步加重。她能感觉到,那人甚至是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染着一圈橙红色光晕的头顶,她没来得及别入耳后的碎发,她垂落于胸口、显得无比凌乱的末梢,她仍在不断渗出汗液、使自己看上去不再体面的额角,她抿紧的嘴唇以及她因羞耻而微敛的下颏。
不知为何,她不敢抬头。她畏惧那种目光——尽管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仅仅是在观察,远比她所见过的那些贵族男士礼貌、得体得多。
她捏稳那根麦芒似的细针,尽可能平稳地将伤口缝合起来。那人的衣襟已全部解开。肌肤在房屋的阴影中散发着朦胧的光芒,仿佛在森林深处、自黝黑的腐殖中诞生的菌类,呈现出柔和且阴郁的苍白色彩。在那片象征着穷困与不幸的苍白中,她看见了位于侧腰的两处疤痕——一记约有十公分长的刀伤,虽已愈合多年,但依然如同扭曲的千足虫,丑陋地附着在肌肤上,爬向看不见的后背;一记圆形的凹陷,宛如陨石撞击的坑洼,带着初生的粉色,大约是刚弥合不久的弹痕。
“您上过战场吗?”问出这句话时,她依然选择用睫毛与眼睑遮住自己的视线,因为她不知该作何表情。战争离她、离通古斯曾是那样遥远,她只在一些历史类的书籍里读到过关于战争的只言片语,无数人的命运被浓缩为短短几行字,因此她感受不到数字背后生命的沉重。同样地,她也认为战争不会来到通古斯,正如父亲所说的那样,没有人愿意跟通古斯的漫漫冬夜作战,它足以杀死所有贸然来此的士兵、前途大好的军官以及身经百战的将领,它是所有雄心壮志的坟场,因此它的天空很少蔚蓝一片,取而代之的是烟雾般的银灰。父亲、母亲、她、以及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皆已习惯在朦胧的昏暮中迎接下一个晦暗的黎明。
但现在,一块被战争抛出死亡旋涡的弹片带着硝烟的余味落至她的眼前,犹如一枚楔子,钉进了她原本被无忧无虑与青春期烦恼填满的思绪中,她的眼睛不再如过去那般、总是带着未染尘世的茫然,那些模糊的影像、那些笼统的数字、那些一笔带过的杀戮,渐渐地,在澄澈的球面有了清晰的形状:它们寄生在这个女人的肉体上,潜藏在那件弹孔被细心缝补的风衣下,隐匿于那双明亮、锐利却时不时闪过愤怒与轻蔑的瞳孔中。它们使她惊惧,使她疑惑,使她怯懦,使她无法自然地面对那人探究的目光——那双眼睛仿佛在问她“为什么你不必遭受这样的痛苦?”她想通过回避这个问题以达到自欺的目的。
她能感觉到那人的视线投在她的颈项上,也能感受到那人冲她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她的疑问。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抚摸着那个圆形的伤痕,抚摸着它用新生血与肉铸就的嶙峋边缘,抚摸着历史的尘埃轰然坠落时在这副躯体上遗留的斑驳残骸,就像在抚摸这个人的记忆与灵魂。
“您很幸运。”屋外,晚霞初现,挤过百叶窗均匀的空隙,在屋内火光无法照透的暗影中投下自己的种子,淡紫色的霞光丛生于此。她没有收回手指,圆润的指腹依然在徘徊,“这是很严重的创伤。”
“的确,比被炮弹炸得皮开肉绽要幸运得多。”那人冷淡地回答道。
她垂着眼帘,脑海里浮现起那人在如织的炮火中穿行的模样:人与土地一样脆弱,被巨大的爆炸化为齑粉,只是人尚且可以奔跑、逃窜,而土地只能一味地承受。当然,她亦并非满腔天真烂漫的懵懂无知,她深知,这个世界并不温和,否则通古斯的冬天为何会如此寒冷?战场上一定存在着比通古斯的寒冬更加残忍的事情,那是她无法想象的部分。她为此感到恐惧。
那人像是觉察到了她的恐惧,将她发冷的手指握入掌心。那只手使她终于有了些许勇气,仰起脸,与它的主人四目相接:浅蓝色的双眼所射出的目光宛如一副将理解、同情与怜惜纳入其中的织锦,轻轻地落在她的脸庞,罩上她的肩头,仿佛要为她遮挡住那些自记忆中散佚的残酷真相。她被那份无声的温柔捕获,像一只误入杜鹃花丛的牡鹿。
那一刻,在那间光线柔和的小屋内,她与那个女人似是伦勃朗笔下的人物,沉浸在油画般的静谧之中。
“战争……是什么样的?”剪断多余的肠线,她为女人整理好衣袂,如同虔诚又无知的学徒,低声问道。
半晌后,女人反过来问她,“你见过狄斯的河水吗?”
她摇头,“我没去过狄斯。我父亲认为一个女人必须成年以后才能去那种……浮华的地方。”
“我同意你父亲的观点。”那人简短地评价道。接着,数秒的沉默后,朝她勾起食指,打了个手势,“你这儿有烟吗?”
她取来一盒产自摩拉维亚的香烟。她记得,父亲与来访的客人总会称赞摩拉维亚的手工卷烟有着细腻的味道,但除了呛人的烟味儿,她什么也感受不到,更遑论细腻与粗糙。
她看着那人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香烟,就着煤油灯引燃白色的末梢,放入唇缝中。那人的动作十分雅致,仿佛森林中的魔女正在进行某种隆重而典雅的仪式。她不禁开始幻想,或许那些粗粝的味道中确实会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呈现出别样的味道,比如说,此时此刻。
“狄斯的河水……有什么奥妙吗?”面对那人哑谜似的讳莫如深,她忍不住追问。
“有。死亡的奥妙。”女人吐出一个烟圈,似笑非笑地答道,“那儿总会漂着一些尸体,就像浮木一样。每年,每季,每月,甚至每天。你知道那些人都是谁吗?”
她仍旧只能摇头。
“所有想要反抗的人。他,她,我,还有我们。”那人凝视着指缝间的烟卷,若有所思地说着,“那就是战争。”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等到女人吸完那根烟,她决定在话题终止前,弄清楚最后一件事情,“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Chief。”那人挠了挠头,用颇为认真的口吻说道。
“局长?”她皱了下眉头,“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你懂英语?”
“除开狄斯通用语,我能说一些英语。您要我用英语与您对话吗?”
“不,不用。”那人虚弱地笑了笑,“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通古斯语了,挺怀念的。”
“直到伤势好转,您都可以住在这儿。我会让阿夏来照顾您,”见女人露出犹疑的神色,她赶忙解释道,“阿夏是我的女仆,她是个可靠的姑娘。我没法儿一直待在这儿,但我会尽量过来。”
“当然。”这回,局长没有再露出那种拒人千里的怀疑,安然地接受了她的好意。她为此感到欣慰。要知道,通古斯人普遍认为获取一只孤狼的信任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局长这位警惕、固执的僭入者显然已不再对她抱有先前那般强烈的敌意,她很难说清楚自己为这件事情高兴的理由,也许是她不想再为自己的行为、身份乃至地位进行辩解,又或许是她想要再多了解一点眼前这个孤独的流浪者,想听她讲一讲那些与她的生活相距甚远的人与事。
局长睡着后,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猎屋。
阿夏候在屋外小径的山毛榉旁,见到她时,那姑娘像只山雀似的跳至她身旁。一如所有出身乡下的女仆,阿夏有着一副朴实的、充满了农民气息的脸,少时的劳作使她的脸不再是通古斯人常见的白皙,而是与她种植、收获过无数次的马铃薯有着近似的色调。
“小姐。”阿夏的嗓音洪亮,即便刻意压低,依然在这片遮天蔽日的幽静中生出轰隆回响。
“要照顾好她。”语毕,她望了一眼即将被林中夜色吞没的猎屋,看着它被漆成乳白色的尖顶折射出最后一抹余晖,心头却浮现起那人强忍着疼痛、沉沉睡去的模样:那头有着动物毛皮光泽的深色长发柔软而蓬松,因剧痛得到缓解使得棱角不再如浮雕般突兀的锁骨,纤长的、仿佛能在任何乐器上奏出美妙乐章的手指,还有伴随着平缓的呼吸上下起伏的小腹。她推着那辆新鲜感不再的自行车,被那些心事弄得满面绯红、焦躁难安;最终,她下定决心,再度骑上那匹有着钢制骨架的瘦马。在飞驰向下的过程中,她总是在想,得找个好点的理由,说服母亲同意让阿夏接替安德烈在猎屋的活儿,这样她便能每天都来看望这位狼一样的陌生人。
4
现在,她终于感到了烦恼。
将一条阿富汗犬藏起来并非难事,但要将一个受伤的人藏入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则需要绞尽脑汁。她无法逃避那些要挤占掉大部分时间的日常课业:拉丁文、英文以及通用狄斯语,父亲甚至要求她学习古代希腊语,但最终在母亲的反对下作罢。她不能、也没有像那些野孩子一样,光着脚丫,在泥土中、在山林里、在黑黢黢的溪水旁嬉闹玩耍——尽管她内心深处无比渴望过上这种生活,哪怕一天也好。她同样无法逃避那些使人心烦意乱的乏味社交,男人们看她的眼神与女人们看她的眼神迥然相异,却都谈不上友善:嫉妒咄咄逼人,猥琐肆无忌惮,时常令她茫然失措地逃往无人的花园。不过在那儿,她依然得不到足够的喘息,总有人亦步亦趋地来到她身旁,貌似关切地询问她怎么了,然后她会看见一张充满欲求的脸,叫她望而却步地缩回刚刚递出的手。
与此同时,自狄斯王国叛逃的革命党人已经渗入通古斯、盖世太保即将在此地开展大规模搜捕的传闻甚嚣尘上,这使得她与局长的见面像是密谋似的私会,她不得不更加谨慎地掩饰自己的行踪:写生、骑自行车、郊游……在阿夏的“陪伴”下,她变得“多动”“活泼”。她不确信母亲每次在她出门前的上下打量是否意味着这位经验丰富的妇人从她年轻的女儿身上瞧出了端倪,但至少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一切尚且平安。
局长在慢慢康复。那人吃得不多,话也很少。大多数时间是窝在那间卧室里阅读她父亲摆放在那儿当作装饰品的藏书:书商们每月都会委派一位跛脚的酒鬼为她们家送书,那酒鬼佝偻的背上兜着一大袋新出版的书籍,徒步走上十几英里将它们送至位于山脚的庄园——这个无产者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也没有代步的马车,所获得的报酬大多用于酗酒,偶尔他也会将剩余的钱捐给教会,清醒后又为此懊恼不已。
那些书她父亲根本不看,或者说嗤之以鼻。不过出于礼貌,以及对那些微不足道的金额的不以为意,父亲仍会准时支付账单,并要求酒鬼下个月继续送些新书过来。就这样,书在庄园里犹如春季的草蚙,在各个角落里无序地繁殖:先是堆满了书房那如同巴别塔般连通了地面与天花板的巨大书柜,接着是鲜少派上用场的沙龙四壁,小会客厅也没能幸免于难,没有任何味道的空旷被油墨的香味、粉蝶般五颜六色的书脊塞得满满当当,却依然无法摆脱与角落里的波斯瓷瓶、墙上的拼接画同样的命运——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那些被人呕心沥血撰写在稿纸上、又被印刷工人日以继夜版印成册的文字在大多数通古斯人眼里并不比地窖里的陈年葡萄酒高贵多少,更何况,经年累月的深藏也不会使它们发出诱人阅读的醇香。也许有时,那些文字也会暗自庆幸,自己仅仅是被塞在这座偌大庄园的阴影里,而不是于泥泞中遭人践踏。它们像一群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姑娘,在坟墓似的安静中老去、泛黄、变脆,直到某一天,一双手发现了它们,将它们短暂地带离那个对它们漠不关心的世界,使它们重新、或是头一次体验因翻阅而产生的舞蹈。
她则不忍叨扰,尽管她有那么多话想同那人述说,有那么多问题需要这个陌生人解答,而她能够待在这儿的时间又是那样少之又少。她坐在房间的一角,学着局长的样子,随意抽出一本书——是费尔南多·拉歇尔编纂的《动物世界》——翻阅起来。一连好几天,她与局长都持续着这种诡异的读书活动。比起那些炖得软烂的鹿肉、用于开胃的酸汤以及做工精细的饭后甜点,局长像个以书为食的怪兽,日以继夜、如饥似渴地读着、读着,仿佛要将流亡期间的忍饥挨饿用这种方式一一抹除似的。
直到十月末的一天(那时距离她们初次相遇已过了三个星期,在此期间,她们的交谈仅限于当日的天气、阿夏带来的食物是否可口、狄斯的战况以及局长的恢复情况),第一场雪轰轰烈烈地自庄园上空飘下,不到半天,莽莽山野已被白雪覆盖。局长终于放下手中的那本《酒神的祭典》,视线自皑皑大雪上撤回后,转而触摸着她的脸庞。
“在我的家乡,从未下过如此大的雪。”局长说着,很是感慨与惊奇。她想,她发现了这人在冷漠外表下的另一面,孩子气的一面,“它们像洒在面包上的糖霜。”下一秒,她为自己这个比喻感到害羞,抬起手指在鼻梁上刮了一下,如同成年人那般用严肃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尴尬。
“不是有句俗话?”她学着山里人的语气,省略掉元音,让这种逗乐的扮演更加真实,“‘通古斯啥都没,只有雪’。”
她们一并笑了起来。
“我是不是还没有谢过你的书、酒、食物以及悉心的照料?”
她摇头,“您谢过。”
“什么时候?”
“我为您缝合完伤口后,您在昏迷中说过。”
“那我们算是扯平了?”
这一次,她们笑了好一阵子。
“您是哪儿的人?”
“狄斯人。”
“我听说狄斯是个美丽的地方。”
“那得看是在新城还是在辛迪加。”
“它们有什么区别吗?”
“庄园与马厩的区别。”局长的眉头倏然皱起,旋即松开,“而我则是马厩里的那匹马。”
“您是不是不喜欢我?”她问,“或者说我这类的人。”
“为什么这么想?”
“直觉。”为了让增加可信度,她补充道,“猎人的直觉。”
“瞎说。”局长嘟囔了一句,清了清嗓子,“我并不讨厌你。”
“可您是革命党人。”她不依不饶,“报纸上说,您会推倒我们,仅仅因为我们有钱、有地位。”
“是推翻。”局长纠正道,“但或许你说得没错。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们确实永远无法走到一块儿去。”
“可您现在坐在我的家里,”她并不理会局长对于她们之间未来悲观的否定态度,“这算不算您所说的‘到一块儿’?”
局长发出爽朗的笑声。像是笑得喘不过气来一样,含笑的双眼宛如一轮弯月,“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姑娘。”
她们至此熟络起来。
每当她趁着母亲午睡来到位于猎屋东南角的卧房时,局长便会放下手头的书本,自飘窗处起身,宛如招待一位贵客那样,为她拉开椅子,斟上一杯接骨木花茶。她们围坐在壁炉前(相较于客厅里的那一座,它的构造要小得多,但燃烧中的木柴总会使人生出一股惬意与心安),喝着冷掉的红茶,聆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不一会儿,那股好似铅弹一般砸在猎屋屋顶的声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能够听清自身心跳的寂静。
局长看过的书堆在床头左侧的矮柜上,以一种危险的叠叠乐方式矗立在那儿,仿佛一个屹立不倒的道标,似乎它们在骄傲地告诉她自己已不再是无人问津的废纸,而是在这个人的手掌中、在这个人默默地诵读中成为了一本真正的书,它们已经实现了自己的价值,至于今后会怎样——被投入火炉也好,被变卖至旧书店也罢——于它们而言已无关紧要。
她总会悄悄地记住局长看过的那些书:有着黑色丝绒封面的《借贷》,是弗赖塔格的得意之作;赫拉科特的《进化论》大约是刚刚出版的新书,因此在书脊用时下最流行的暗绿色与深红色相间的浮夸条纹加以装点;金色烫金字体大喇喇横在居中位置的《社会主义实录》被放在书堆的最上面,乃玛丽·桑德斯最受人诟病的一部作品。除此之外,弗朗索瓦的《艺术论》、克林格尔的《狂飙突进》、席勒的《阴谋与爱情》以及那些光是标题便十分拗口的大部头也荣幸地成为了这尊道标的组成部分。她想了解眼前这个执拗的人,这个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抑或是受到的教育均与她完全不对等的人,因为她无法忽略掉局长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危险的气息,而她却并未意识到这种无意识地关注意味着她正在被吸引。对于一个尚未出阁的少女而言,那是致命的、堕落的信号。
局长窝在椅子里,慵懒地抽着烟。看似随性、但实则有所保留地同她攀谈:讲那些在外流浪的蹉跎岁月,那些在通古斯无缘得见的人与物;讲与秘密警察擦肩而过的惊险时刻,隔着落满霜尘的窗户与昔日恋人惜别的依依不舍;讲逃至外邦的渔船上却由于吃不饱而放跑了钓到手的鱿鱼,在东部城邦驮着玫瑰色的晚霞收割小麦的疲惫;讲流落荒野时被一群郊狼尾随的惊心动魄,于冠如华盖的合欢树下一宿安眠、却在清晨的天光中发现怀中多了一只薮猫的意外之喜;讲背井离乡的惆怅与心碎,辗转多年最终再度回到狄斯这个叫人又爱又恨之地的遗憾与愤懑。
她不清楚这是否代表自己对局长已有所了解,但她听得入神,总会无意识地前倾身子,朝着局长的方向靠去。有时,她们的椅子离得很近,某个聚精会神的瞬间,自鬓角垂落的发丝缠上了局长的肩,局长毫无觉察地继续讲述着那些苦乐参半的冒险,而她却兀自地红了脸。
这种宁静祥和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约莫两周的光景。大雪如约地阻断了庄园与外界的联系,女佣们忙碌地将数十封请柬放入印有公爵家族徽章的牛皮纸中,随后滴上封蜡,盖上印鉴,交给冒着风雪前来此处的邮差;下人们则忙着为唯一一条通往庄园的大道除雪。
在小书房进行的法语课上,偶尔她的心思会飘向屋外那片纤尘不染的雪色。那时,她会幻想,局长是一只狡猾的赤狐、或是早已成为传说的红狼,那样的话,通古斯的隆冬便是隐藏她存在的痕迹的最佳时节。她亦不用总是担忧母亲会发现她的“秘密”。
她知道自己并非一个善于掩饰行踪之人:良好的家庭教育与正直的天性使她不长于说谎,很多时候,那些出自她口的拙劣谎言甚至不需要母亲开口发问,泛红的双颊便已不打自招。
尽管如此,她仍然为局长思考了很多应对之策。譬如,当有人试图靠近猎屋时,忠诚的阿夏会以此处正在修缮为由赶走那些不速之客;譬如,大雪封山之时,狩猎季将会正式开始,她得在那之前将花房侧翼的仓库空出来,安顿伤势初愈的局长。
不过,她心中总有一种预感,这些事儿准瞒不过母亲那对绿眼珠,它们就像占星师手中的水晶球,总能通过旁人所不知道的方式,知晓世间万物的运行轨迹。
这种世袭的、如同女巫般的预感在那天下午得到了应验。
在猎屋门口见到冻得鼻头发红的到阿夏的那一刻,她立刻意识到,这个秘密终究还是没能瞒过母亲。那个个头壮实得如同小牛犊的乡下姑娘冲着她露出一记怯生生的笑容,好似在说“对不起,小姐。”她没有责怪那姑娘,只是回以一个宽慰的笑容。
她忽然感到一阵轻松,甚至有些庆幸:至少,是母亲先发现了局长的踪迹。
推门而入时,局长与母亲一左一右,仿佛天平一般位于沙发的两端。二人之间不过数尺之距,却充满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僵硬的气氛。顷刻间,她便了解了局长与母亲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兴许正如当初她与局长相遇时那样,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只不过,局长与母亲间的这种针锋相对,是基于各自立场诞生的形而上的概念,因此她们更像是两个只会出现在浪漫小说中的骑士,既能出于感性彼此对立,又能出于理性相互理解。
见到她,局长率先起身,迈着约定俗成的步伐往楼上走去;母亲则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我……”她讷讷地开口,紧张得不能自已,一时间连肩头覆满白雪的狐裘大氅也忘了褪下,“我很抱歉,母亲。”
公爵夫人抽出手帕,为她擦了擦因走得过急而微汗的额角,一如小时候,她错将一只月蛾当做凤尾蝶,绕着花园追了整整一下午,母亲只是宽容地笑着,没有斥责、也没有阻拦,只是时不时地将她唤回身旁,为她擦拭挂在腮边的汗珠。
母亲将手帕叠好,放在擦得铮亮的银盘内。她们无声地坐在那儿。半晌后,母亲缓缓地提醒道,“她不是你在林中遇见的那些鹿。”
“我知道。”她没有退缩。
“她有可能是名苦役犯,”母亲凝视着她,像个经验丰富、从不失误的法官在审视她的被告;她知道,但凡自己有一丁点儿的犹豫,便只会得到一个最坏的判决,“更有可能是名革命党人。”
她抿了下嘴唇,它们因紧张而干燥,“您说的这些,我都想过。”
“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她交出去。”
“交给谁?”她暗自揪紧了大氅的一角。
“盖世太保,秘密警察,”母亲用无比自然的语气说出这些残酷的单词时,视线没有半点儿放过她的意思,“宪兵队,近卫军。”
“我记得您并不喜欢他们。”
“但一些时候,为了保护家园,我们必须学会舍弃,从而避开豺狼们发达的嗅觉。”母亲叹了口气,“这些你应当比我更明白。”
她思忖良久,“我不能将她交出去。”她的声音轻得近乎耳语,却透出一股不容动摇的笃定,“我不能这样做。”
“我明白了。”公爵夫人不再多言。母亲站起来时,她头一次发觉眼前这个女人的步履有些蹒跚,曾经如山脊般撑起身后苍穹的双肩,此刻更像是朝两侧倾斜的断崖。那个与她有着相似的双眸的女人离开猎屋前,如此吩咐道,“狩猎季马上就要开始了,她不能在待在这儿。我看,就让她暂时成为你的贴身女仆吧。”
5
有着一张外邦人面孔的局长突然成为她的贴身女仆这件事,并未遭至父亲的反对,这或许得益于母亲对外宣称,此人系她亲自挑选的缘故——在这些方面,公爵对夫人素来很是放心。事实上,她与母亲皆心知肚明,长年累积的伤病与食不果腹的流浪,让那人的健康濒临崩溃的边缘,那副孱弱的身躯干不了什么重活儿。
那人在她隔壁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佣人房安顿了下来。书相较于过往,自然是没法再如猎屋那般随心所欲地拿取。好在父亲忙于工厂的生意,对那些纸制品亦不甚在意,因此她成为了局长的秘密信使,于书柜与陋室之间频繁地往来,就像书中的夜莺那样,只不过她为局长衔来的不是玫瑰,而是一本又一本新到的书籍。
某些时候——比如,当母亲前往镇上的礼拜堂参加大弥撒时;再比如,父亲与母亲受约瑟夫*的邀请一道前往维也纳聆听新春音乐会,而她借故留在庄园时——她会带着局长来到琴房,带着表演的性质为她弹奏新学的琴曲。大多数时候,局长只是面带微笑,静静地听,待她奏毕,那人会从花瓶里拿起一枝忍冬,置于琴盖,以献给她的演奏。
偶尔,局长也会坐在琴前,来回抚弄着黑白琴键,先是照着音阶从低至高,然后由高至低,最后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将从她那儿听来的琴曲磕磕绊绊地还到她的手中。那时,她会觉得,局长的手指并非是在那些黑与白的界限中描绘有形的声音,而是按在她的心头,使她的脉搏随之搏动。
从那时开始,那种使人局促不安的脉动占据了她的整个生活。
为了与局长尽可能多地在一起,曾经最让她头疼的现代希腊语课也变得不再恼人;她只希望能尽早结束这些冗长的课程,好腾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时间待在那人身边——即使局长大多数时候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屋外的飘雪也无妨。
尽管她已清醒地意识到这件事,可她没法说出口——自己已经爱上了局长。她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局长是那样憎恶她所处的阶级。
虽说出于感激与礼貌,那人很少抨击养尊处优的贵族,但她从那人对庄园内极尽奢华的装饰,以及那些自陈列室溢出的、自遥远国度掠夺而来的象牙、古玩与画卷不以为然的态度中瞧得出来,局长对置身于这样一个权贵家庭感到很不自在。来到这儿后,她的寡言少语更甚以往。一方面是为了避人耳目,她的通古斯方言说得不错,但偶尔也会露出马脚——狄斯人习惯将元音咬得很重,这点上与土生土长的通古斯人有着明显地区别。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这座百年宅邸散发出的那股无形压力。她的先祖们,也就是那些悬挂于墙上,被宫廷画师用纤毫毕现的笔触、浓墨重彩地记录下他们人生中最辉煌时刻的男人或女人,总会用黯淡无光的眼珠——或蓝色、或灰色、或绿色——从各个角度朝她们投来阴森冷漠、了无生气的目光,仿佛在质问为何要引狼入室?她无法回答那些无声的诘问,于是只能低着头,在他们谴责的注视下匆匆而过。局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上细微末节的变化,正如一只狼总能通过犁鼻器嗅出最不易察觉的季节变化。经过某次与表情最为严厉的曾祖父的漫长对视后,像是要使那群亡者安心似的,局长不再随着她到处走动,也不再为她讲述那些使人神往的冒险故事。她在那间简陋的牢笼里蛰伏起来,如同被驯养成功的动物那般安静。
她无法说自己不感激局长的善解人意,但也无法否认自己对此感到万分痛苦,因为正是那份善意,使她与局长本就不多的相处变得更加稀少。
她不想就这样放弃。于是,狩猎季正式开始的第一天,她向局长提议,前往杨科附近的小溪进行冬季垂钓活动——她将钓鱼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儿故意说得很官方,想让局长明白,她有多期待这次二人的独自郊游。身为狄斯人的局长不解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最终那人同意这个提议时,她觉得自己在那张脸上绝对看到了一丝了然于胸的浅笑。
她们在阿夏与老花匠安德烈的帮助下,骑着两匹阿尔金马越过森林外侧的浅壑,来到了位于庄园最南边的低缓平原;在延绵数公里、已经收割殆尽的玉米田与小麦地的尽头,有着一条在冬季也不会封冻的绵长溪流。十五岁以前,于此地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安德烈,会在每个冬季陪伴她前来此处,垂钓肥美的鲟鱼——通古斯的秋季虽然与那些天蚕蛾一样、总是在成熟后以极快地速度逝去,但也足以让鲟鱼们储存够过冬的脂肪,正是那些存养得恰到好处的脂类,让这些生物的肉质格外细嫩,一度成为宫廷夜宴上的首选。
此时已近正午,无风也无雪。她们拨开遮住小径、白雪压满枝头的刺柏,踏着云杉如绒羽般柔软的落叶,将马儿拴在一旁的木桩上。
一切准备就绪。她学着安德烈的模样摆开架势,左手捏住鱼钩上方三英寸处的透明细线,右手握住鱼竿底部、套上防滑兽皮的把手,如同射箭那般使柔韧的长杆弯曲如弓,待到那根弧线逼近折断的边缘,她打开稳定着鱼线的拇指与食指。铁钩就那样随着弹起的木杆飞往溪水的中央。它的沉没没有惊起任何波澜。
不出意料,局长也是位钓鱼好手。一会儿的功夫,脚边那只围着一圈加固用铸铁的木桶便多了好几条对自身处境浑然不觉的红尾鲟鱼。
她们不约而同地将千言万语就着冰凉的空气与无言的缄默悉数咽下,全身心地投入到这种男人与老人最爱的活动中去。
可即便今天已称得上通古斯最和煦的冬日,依然不可避免地充满了各种变数。
她钓起第一条鲟鱼时,林间传来簌簌风声。雪块自树梢坠下,在她的鹿皮靴上碎成好几块儿,接着又是好几团在半空中便已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四分五裂的碎雪,沿着风那看不见的倾斜轨迹落在她的颈项上。她缩了缩肩膀,局长将那些雪从她的后颈拂去,随后解开斗篷,让她们一并笼罩在大面积却意味着温暖的阴影中;局长搂住她肩侧,裹紧那件黑色的毛皮制品,她们就像两只用体温互相取暖的动物,衣领碰着衣领,袖口贴着袖口,膝盖蹭着膝盖。她知道局长这样做并非另有所图,但她的心就是无法遏制地疯跳——倘若没有肋骨的禁锢,它准会自她的喉头越出,如同一只急于归家的鸟儿那样匐在局长指尖。
她半是蜷缩、半是依偎地靠在局长肘弯,额角贴着局长的侧颈,她真希望今天出门时没有将那头翠色的长发打理得如此一丝不苟,以至于它们不偏不倚地阻拦了她在此时唯一能够与局长肌肤相亲的部分。她有些气恼地仰起头时,局长正宁心静气地用视线寻找着早已被淹没在波纹中的浮漂。她谨慎地让自己的目光徘徊在局长的侧颜上,最后在那张薄薄的嘴唇上停留。
她望得出神,丝毫没有觉察到又一阵大风吹来,撩动了她的发梢,仿佛调皮的男孩抢走女孩儿的手帕那般将其扬起,划过局长的嘴角。那人困惑地回过头。在沉默的凝望中,她与她撞了个满怀。
她着了魔似的不肯撤回目光,脑子里满是胡思乱想:倘若局长再靠近一些,她们的双唇也会撞在一起,她会体验到局长的唇瓣上有着怎样的纹路,又如何构成了细碎的裂口。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慌乱地躲开?还是无畏地迎上去?
逐渐向彼此靠近的朱唇已谈不上距离,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间隙中除却沉闷的犹豫,便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与若隐若现的吐息。
身影交叠的那一刻,一只幸运的鲟鱼挣脱了鱼钩,飞快地逃向下游。
*这里是捏他奥地利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
6
回去的途中,她们经过那座四季如春的花房。那儿的春美草与紫纹兜兰开得正艳,隔着半透明的玻璃窗亦能看见那些将墨绿色的叶丛点缀得无比鲜艳的花朵。
她领着局长走进那座花房,那儿是她母亲的圣地。白玫瑰在低矮的树篱墙上抽出骨朵,静候着绽开的瞬间;一盆又一盆的兰草整齐地摆放梯形的花架上,细长叶片层层叠叠,仿若产自小亚细亚地区的驼绒长毯;铁线蕨自悬空的木制花台中垂下,在气流的推动下好似奔腾的瀑布;造型各不相同的连翘、金丝桃、六月雪与装饰用的假耳草、马先蒿错落而生,芃芃如云。
她走到那盆率先从花萼中抽出瓣片的白色郁金香前,拿起枝剪,取下一株,递到局长手边。局长凝神注视着那朵花很久很久,久到她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如此鲁莽地表达情感?是不是应该更加含蓄、更加保守地靠近这个人,以免激起那种刻在她骨子里的警惕天性?
就在她感到难堪不已,想要放下手中的花朵,试着将这一切辩解成朋友之间的玩笑时——老实说,她甚至不确信局长是否愿意接受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成为她的“朋友”;同样地,她也不确信自己是否能够承受这种破灭后的、“朋友”的重量,那份爱意无论化作何种形式,于她而言,都已过于沉重——局长接过了那枝花。
“东部城邦的人们相信,如果将一位纯洁少女赠予的花朵放在自己胸口,那朵花便会在他们的心底扎根。某一天,当他们不得不面对死亡,会选择用最锋利的刀刃剖开自己的胸膛;那时,自伤口淌出的将不再是鲜血,而是昔日的花瓣。”局长嗅了嗅那朵花,将它别在胸口的扣眼处,“谢谢你的花。”
局长提及死亡时是一副漠不关己的从容,宛如在诉说一件家长里短的琐事。她害怕局长用那种淡漠到残酷的神情与自己说话,仿佛下一秒,她便会转身离开,踏着凛冽的北风,从此走上与她阴阳相隔的道路。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成为革命党人?”这是她第一次问出如此尖锐的问题。“您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我加入他们是因为我已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局长浅蓝色的瞳孔缓缓地转动着,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悲与苦的分水岭,以及那些化作氤氲的苦难是如何爬过那人眼底崎岖的山脊,“你反对他们是因为你不用像我们一样辛苦操劳便能过得很好。而我们为奴为兽地苦苦挣扎,并不希冀过得像你们一样富足,只想无波无澜地活下去,却最终只能被迫横尸荒野。”局长半垂眼帘,遮住瞳底的景象,为她们之间的关系下结论那般说道,“本质上我们是对立的。我们,或者说我,是来破坏你的生活的。”
“可您没有破坏我的生活。”
“是现在没有。”局长纠正她,“总有一天,我会给你带来灾难。所以,你该听你母亲的话,把我趁早交出去。”
她意识到,那天,局长已经听见了她与母亲之间的争执。她苦笑,“是啊,我该这么做。”
“可你没有。为什么?”
“您知道为什么。”她倔强地不肯给出那个答案,带着一种对明知故问的怨恨。
“你喜欢我。”局长发出一记阒无声息的感叹。
“现在您知道我为什么我做不到将您当做战利品一样、奴颜婢膝地交出去了。”
“以后……我是指待你成年,该去东部城邦看看。那儿的人们过得都很平静。”局长思考了一会儿,浅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明快的笑意。
“嗯。”
局长像是道歉似的唱起了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歌:没有任何乐器,像是呢喃,像是叹息。她哼唱着某座山林、某片草原、某个汪洋的忧伤,遥远且未知。收起最后一个音符,局长似是有些害羞地说道:“这是我家乡的民谣。我已经很久没有唱过了。谢谢你让我想起了它。”
那之后,直到日落,局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便回到了庄园,回到了那个于她而言既陌生又熟悉的狭小空间,那人也只是端坐在床前,沉默地吸烟,一根接着一根,直至那盒她悄悄从父亲书房取来的香烟见底。
局长始终将面孔隐藏在缭绕的烟雾之后,像是要刻意地在她们之间竖起一堵无形的墙。后来,当她回想起局长提出那个建议时的表情,才恍然意识到,自那时起,局长便已下定决心,将自己从她的生活中抹除,她在向她描绘没有自己的将来,就像……她笃信自己早已死去。
是夜,她辗转反侧。她回想起曾在局长身体上看到过的那些伤痕,像一团荆棘,纵横交错地包裹着那具被饥饿与贫穷喂养长大的躯体——瘦弱、柔韧,冰凉的边缘带着肉眼难以察觉的锯齿,宛如芒草的叶刃,被践踏是这个世界赋予她的命运,演化出反抗的锋利则是她面对命运时的不屈。
虽然她们一直离得很近,仅有一墙之隔,但她始终遵循着礼仪,从未在夜间打扰过局长。
只是,既已注定无眠,她便萌生出一股强烈的念头:想去看看那人。
她悄悄地下床,踮着脚尖,来到空无一人的走廊。已是午夜,万籁俱寂,楼下的座钟打着使人昏昏欲睡的节拍。总是最迟入睡的女仆也已进入沉重的梦乡。此刻,只有更夫在庄园内转悠,夜复一夜。
分明没有人会听到她的动静,但她仍旧紧张得几乎走不稳路,差点儿跌倒在打了蜡的地板上。她转动局长所在房间的门锁时仿佛专业的窃贼,带着些许只有她知道怎样拧动它才不会遭至发现的自豪。她如同芭蕾舞者那样,轻盈地跃进局长所在的那片黑暗。阖上门的那一刻,局长模糊的身影仍然匐在那张客床上。
越是靠近局长,她的心跳得便越是厉害。她鬼使神差地爬上那张舒适度不算完美的床,蜷缩在熟睡中的局长身旁时,她像个自战争前线慌忙逃回家中的旅人,甫一接触到那温暖而熟悉的床笫,便长舒一口气。
局长的呼吸声宛如林间的松鼠,正缓慢地爬出凹陷的枕头。仿佛试探脉搏一样,她并拢食指与中指,轻轻地放在那人的侧颈处。局长没有动弹,她便小心翼翼地展开蜷缩中的手指,让剩余部分也加入进来。她抚弄着局长的肌肤,从脖颈到锁骨,再回到脖颈,如同碰触夏季洒满窗棂的月光那般虔诚。忽然,局长的手宛如一只红隼,捉住她不安分的指尖,惊得她差点儿叫出声。
借着摆放在床脚那盏煤油灯微弱的火光,她看清了局长弯起的嘴角。那人回望着她的目光十分温和,却犹如一道强光,使她不得不垂下眼帘。
“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轻易与一名Alpha发生肢体接触吗?”
这句话并没有让她撤回停留在局长肌肤上的那只手。
“你想要我吗?”局长又问道。
没有任何犹豫,她点头,羞涩且充满罪恶感。
“来。”局长近乎耳语地说道,她顺从地接受着那人的摆弄:赤身露体地躺在局长的床上,而那件轻薄的睡裙则在地板上与局长的衬衣纠缠不清。
那人的手搭在她的膝弯,而她不动声色地曲起右腿,好让那人能够顺利地沿着曲折的轮廓,向上,用指尖品尝她柔软的大腿,品尝她未曾让人碰触的细腻;继续向上,在紧致的臀部停下,于臀缝处徘徊,使她羞怯难当,因为那道隐藏着她所有渴望的凹缝,此刻因情欲的张力而不断翕阖着,那儿黏答答的,宛如正朝外吐露着难以启齿的情话。她又一次微微抬高了腿,使那个地方散发出的湿热气息扑往局长的掌心。
指腹的硬茧在唇瓣边缘摩挲,带来了绝伦的快感。被掐住阴唇的瞬间,她忍不住闷哼一声。为了防止她再度惊叫,局长吻住她的嘴唇,手指一点点地沉进那道幽秘、潮湿的裂隙。在钻入的过程中,那人用修剪平整的指甲,刮过内壁的褶皱,在后方稍显宽敞的部分细致地摸索着,直到发现某个部分会使她的呼吸骤停,全身紧绷,如同要呐喊似的张开双唇、却被迫在长吻中咬住那人的舌尖。
局长的手仿佛一只饱食的凤尾蝶,带着从她体内攫取的汁液,满意地离开,悠悠飞往她的腿根。那人的嘴唇则是另一只饥肠辘辘的蛱蝶,它的降落也自然带着昆虫的试探、柔和与轻盈。她捉住局长的肩膀,任由彼此的发丝缠绕,任由那人的舌头以另一种方式在她体内搅弄。
在搅弄的同时,那人像是恶作剧似的,不时用犬齿拉扯着变硬的阴蒂,当她因为疼痛而不得不捉住局长的头发时,手指再度加入到这场混乱的捉弄中。咬住蒂尖的瞬间,指腹按向甬道内那个会使她发出尖叫的地方。她感到一阵窒息,身体本能地呈现出防御性的坍缩,湿漉漉的内壁乞求般含住局长手指与舌头,企图平息这种陌生的、狂乱的震颤,想要退回最舒适的区间。
局长拨开她被汗水濡湿的额发,凝视着她因情爱后的疲惫而惺忪的眼睛,略有歉意,“我忘了,你是第一次。”
她觉得自己被那人当做了小孩子,心中略有不快。她挣扎着用肘部撑起身子,反过来将局长按回床间。
“我来帮您做。”
“你没有做过这种事儿吧?”
面对局长善意的发问,她却感到有些羞耻;不情不愿地摇头,也不知是自尊心作祟,还是觉得那发问仍显轻佻。
“我教你。”局长也不拆穿她,只是笑笑,抚摸着她的发顶。
“不用。”她剥开那人下身的衣物,将已经完全挺立的阴茎握在手心。那人的一记低吟,使她的内心充满了躁动与喜悦。她好奇地碰触着那根肉物上的脉纹,奔腾的动脉血将肌肤顶起,形成了扭曲而奇异的形状,与她在手臂上看到的、勃起的静脉完全不同。奇怪的前端有着伞状的造型。她想,这就是Alpha的性器,看上去比生理构造课上老师们描绘的形状更粗、也更大一些。一想到这根硕大的东西待会儿将插入她的体内,而她要用自己最隐秘的部分感受它的形状,大腿内侧便腾起一股濡热,使她不由自主地夹紧了腿根。
她含住冠状的前端,舌根压住渗出清液的小孔,手掌笨拙地上下套弄着仍在膨胀的茎身。也许是摩擦的缘故,她觉得那根肉物烫得如同烧红的通铁,将那种骇人的高温烫进她掌中的纹理,使她的身体也变得燥热不休。她听见了肉体在她口中发出结合时的淫靡之声,她嗅到了局长与她自己散发出的、浓烈的情欲芬芳,她本想让局长也感受到她经历过的窒息,但她意识到,或许她们都已经无法再这样不温不火地循序渐进。她抬眼望向局长,发觉局长与她似有同样的感受。
“已经够了。”局长说着,按住她的双手,她没有反抗,任局长将她反身压下。
那根性器蓄势待发地抵在她滑腻的穴口,阴唇用沾满体液的边缘舔舐着微微颤抖的前端。一时间,她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腹中的火焰点燃了那根肉物,还是那东西用高热为她带来了火种。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淫乱的念头,吞下局长的所有。
她伸出右手,用食指与中指将紧闭的唇瓣打开,又用另一只手扶住抖动的肉柱,引导着它挤入少女的圣洁之所。局长猛地挺腰,撞开了那扇窄门。撕裂的痛楚使她不由自主地啜泣,甜蜜的呻吟中混入了埋怨的气音。她蜷曲着脚趾,用力捶打着局长的肩膀,却不敢呼喊;她想要推开她,想要从那种被钉入的恐慌中挣脱,却又难以割舍局长温柔的怀抱。
局长的嘴唇摩挲着她圆润的肩头,她挺翘的乳尖,她有着蜜桃般细小绒毛的乳房,她朝后仰去、在紧绷的同时有着优美弧线的颈前;那人既亲吻,又撕咬,像只毫无节制、贪婪成性的野狼。而她毫不设防地把自己的柔弱暴露给局长,并逐渐对局长体贴与粗鲁参半的触碰上了瘾。
她的身体在发软,宛如科罗拉湾布满白沙的海湾,在浪潮的推搡下,不断改变着沿岸的形状。她脑子里乱得厉害,下身湿润得仿若一汪泉眼;局长只需轻轻地抽动,便能从她体内带出涓流似的泊泊爱液。
那人惊讶的神情使她禁不住想要遮起自己的脸,她不想让局长认为她是个放荡的姑娘,也不愿否认自己的确对所爱之人有着如此热切的渴求。局长俯下身子,触了触她的唇尖,像是在告诉她“我不介意你更大胆一些”。
待她自羞愧中略微放松,那人便握住她颤抖不已的腰,开始将自己有节奏地朝里送。与湿漉漉的蜜穴一道被搅动的还有她起伏不定的胸腔中那颗心脏。初次的性爱经历使她的心跳得格外厉害,她明知道自己正步入危险的境地,亦深知失贞对于她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贵族千金意味着什么,但她仍选择屏住呼吸,义无反顾地接纳那人的一切。
适应那根性器蛮横的尺寸后,她发觉了它奇妙的触感:坚硬又柔软,使她在不间断地抽退中丧失自我。她仍在啜泣,但已与起初大不相同。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主动地包裹体内的异物,局长的每一次突入都会使她下意识地绞紧身子。她逐步喜欢上那人吃力地顶开紧致的甬道时,带给她些许酥麻感,它们随着腹腔内的撞击与震动,一点一点透过肌肤,爬往她的四肢,侵蚀她的矜持与理智。
她那像昙花一般收拢的身姿使得局长身为Alpha的部分被明显地调动起来,迫使那人像对待Omega一样对待着她。局长将她分开的双腿握在手中,在某个被她无意间夹弄的瞬间,完全屈服于欲望:那人的进入已没有了先前的温柔,此刻只剩下古老而原始的索取。
性器在她体内进出带来的挤压感刺激着那些细嫩粘膜下方的感觉末梢。她稍稍抬起头,看向隆起的小腹:那人的性器正在下方那个数分钟前仍是纯洁象征、此刻已经逐渐明白何为欢愉的巢穴内,纵情地享用着贞洁带给它的余韵。那儿紧致依旧,又有了些许不同。当疼痛被快感取代后,那条隐秘的通道便如同有了自我意识那般,反过来操纵着她的思维;它用强烈的缠绕,拉拽着那根肉柱,也拉拽着局长的动作,使那人的手掌先是紧紧贴住她的后腰,接着又转移到两侧,最终用堪比撕咬的力量钳住她身体的颤动。
而她,不知疲倦地吞咽着那人的形状、高热与疯狂。
前端又一次蹭碾过那个使她的呻吟发生不自然扭曲的地方,而这一次,那种使人崩溃的感觉格外强烈,她发出悲鸣似的尖叫,局长赶忙捂住她的双唇。耻骨的骨嶙处传来一阵酥麻,她条件反射似的收缩着黏滑的甬道,令局长的抽退不再顺畅。她努力想要使那儿张开一些,于是抬起双腿,倒扣在那人腰间。她听见拍击与渍响再一次变得清晰,充满整个昏暗的房间。
那人在情爱的节拍下,将野蛮地拽起她的双臂,同时在她体内震起逐渐加快的节拍。
那是她头一回惊觉自己体内竟有一座淫乱的神龛,那儿寄宿着另一个陌生的自己:神龛里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火苗,在使她痛苦又使她快乐的潮湿中幽幽燃烧。每当冠状的前端匍匐着掠过那团火焰,压抑的轻喘便会化作无法遏制的低呼;她的身体如同产生了灼烧的幻痛那般剧烈收缩,勒紧局长插入其中的部分,使其的喉头发出同样粘稠且销魂的嘟囔声。
局长在苦痛中变得更加粗暴,似乎那些来自甬道的抵抗为她带来了极大的快感,使Alpha的本性在原始的交媾中卸下文明与理智的伪装。那人将她自冰凉的棉制品上捞起,置于自己膝头,搂入怀中。巨大的贯穿感使得初次经历性交的她再一次自情欲的麻痹中惊醒:那根肉物压迫着她在失去处女后仅剩的一片圣洁,使她复归清明的理智产生了新的慌乱——她意识到,倘若再放纵下去,她将彻底告别昔日的自我;她将不再纯洁;她将与眼前这个与其并不属于同一世界的女人紧密相连。
她立刻对那份源于理智的质疑作出了答复:她不在乎。
伴随着局长越来越快的撞击,她所熟悉的世界正在远去。那根东西将紧致的蜜穴撑至极限,挤占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吃力裹住体内抽动不停的阴茎——它正反复挤开尚未被完全塑形的甬道,把自身的模样与触感以近乎强迫的方式留在她体内。她有种预感,很快,它还将留下一些更危险的东西。
她攀上局长骨嵴分明的双肩,用齿尖在那人的喉咙上划出血痕。鼻腔内,她们的味道混在了一块儿,那意味着,她将再也找不到通往原有生活的归路。
局长猛地抱住她,抽动随即停止。滚烫的精液伴随着局长痉挛似的抽搐涌了进来。她啜饮着那些污秽,成为一个坠入爱河的女人。
7
在亲吻的安抚下,高潮的余韵自腹中荡开,精液灌入时的不适渐渐被肉体间密不可分的黏滑快感所取代。她感觉深处那个用不知耻的吞咽吮吸着肉柱顶端的地方,正品尝着性爱中的成瘾物质,使她进一步放松身体:她知道自己正在这种物质的趋势下,变成了一个会随着每一次精液注入而发出淫贱呻吟的女人;她知道这副曾经纯洁的身体正被Alpha用原始、野蛮、充满掠夺性却使人无法抗拒的方式打开,将自己最赤裸的部分呈现出来,直至彻底成为局长的所有物;她也知道性爱的本质便是如此肮脏,但此刻,她甘之如饴。
她伸出手,像局长在性交过程中习惯性抚摸她的身体那样,将它搭在局长的臀部:先是模仿性的轻抚,然后是恶作剧的按揉,埋在体内的那根肉柱随即发生颤动,一股精液在刺激下不再遵循先前的节奏,随之激烈地射了进来。子宫内壁的冲击感使她发出一记沉吟,情欲使她的嗓音失去了清脆的色泽,充满了欲求不满的暗哑以及毫不掩饰的诱惑。她为此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唇。
局长微笑着握住那只企图掩藏罪证的手,将紧贴着她的腹部往上提了提,即便是如此细微的动作,对过于敏感的内壁而言都是无法承受的激震。又一股精液随着震动自前端的开口处涌进子宫,局长趁着她轻启嘴唇想要惊呼的瞬间吻住了她,用舌头裹起她对初尝情事的羞涩、埋怨与渴盼,用反复搅弄教会她如何品尝这些情爱的甜蜜,使她认清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即便是局长这样看上去弱不禁风的Alpha,于她而言,也是一只危险的狼。
“很难受?”局长发问时,她有些不舍地盯着那人留有齿痕的嘴唇,饱满的胸形一上一下地起伏着。
她意犹未尽地用指尖勾住下唇,眼神迷蒙地回答道,“很舒服。”
局长发出一记轻笑,“你是头一个说舒服的人。”
尽管她能够理解自己不是局长的第一位Omega,尽管她对局长那位博闻强识的昔日恋人略有耳闻,只不过此刻,她仍感到有点儿受伤。她朝局长伸出双手,而局长顺服地弓起身体,将脸埋入她的颈窝。
“您从没跟我谈过您的小时候。”她知道自己只是不想在这方面——在了解局长这方面——甘于人后,因此说出这话时,她有些忐忑,害怕局长讥讽她的小肚鸡肠。
局长朝她的子宫内射出又一股精液,她吃痛般难耐地扭动了下身子,与那人保持着相拥的姿势。
“好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局长吻了下她黏在腮边的发梢,“我是个孤儿,在辛迪加长大。那儿是个贫民窟,自我懂事起便被黑帮掌控。我的第一任养父母据说是我亲生父母的朋友,在我五岁前,他们尽可能地把我照顾得很好。但很可惜,在辛迪加,好人总是不长命。”局长叹道,“他们死于黑帮火并,可笑的是,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良好市民,甚至比新城那些上等市民更遵纪守法。只是这个世界没有善待他们,而是任由他们被更无耻、更卑劣的人践踏。”那人顿了顿,见她听得入神,又继续说道,“我过了两年食不果腹的流浪生活,我翻过连猫与狗都不愿翻的垃圾桶,也曾为了一块面包与其他的孩子大打出手,直到后来我被社会福利机构发现,准确地说,是‘逮捕’,然后我便被卖给了一位富翁。不过,用你的话来说,法律意义上,我是被收养,因为他是新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那家伙在我十三岁前尚且能扮做一位称职的父亲,而我则扮演着一个好女儿。但当我发育成熟,他便暴露了本性。那家伙想强奸我。真可笑,不是吗?他是Beta,而我是Alpha,他却想强奸我。我很愤怒。当我回过神时,他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毫无疑问,尽管我已忘却了那段受辱的记忆,但我清楚地知道,是我杀了他。”感觉到她扑在自己胸口的呼吸变得凝滞,局长像是安抚受惊的动物那样揉搓着她散在枕间的发丝,“别担心。我很好。你想继续听吗?好吧,那我往下说。我被送去劳动教养三年,在那儿依然吃不饱饭,那些大人、警官以及监察官,不允许我们这些流浪儿太过强壮,以免不服管教。说来很有趣,这么多年来,我唯一吃饱饭的记忆居然还是那个畜生养育我的那七年。”她本想告诉局长,这一点儿也不有趣,但此刻她只能静静地聆听,“我被放出来后,干过很多活儿,也半工半读地念过一段时间书,只是新城的人们不能接受我这种……有着劣根性的‘罪犯’,辛迪加于我而言又是不愿回首的泥潭。你瞧,我就这样像狗一样活着,四处讨生活,四处碰壁,直到脚下最后一块木板被抽掉,让我从半空中重重地跌落。我没有学历,大学不允许我这样有前科的人玷污它们的神圣;我想找工作,所有人都可以用我曾经杀过人来指摘我,却丝毫不会问我为何会举起屠刀,而他们高高在上的指摘只是为了能少付我几个铜板的薪水;我想去死,可神父又对我说,我这样自轻自贱的想法践踏了上帝的仁慈,它愿意赋予我这种卑微的人生命,可我却想把它拿去当柴一样轻易烧。我还能做什么呢?实话跟你说,我曾经有个梦想,想成为一名昆虫学家,我想去遥远的西部城邦看看那些千姿百态的鳞翅目,为它们写一本没有疏漏的书;我甚至靠着假身份考取了昆虫学学士学位,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我如何挣扎,最终都会回到原点。直到最后,我被人抢劫、被人侵犯、被人捅伤,直至奄奄一息地倒在路旁,我才发现,对于这个完美的社会而言,我这种人是不配拥有梦想的。”眼泪犹如雨滴在局长胸口淅沥垂落,那人用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滴,“请别同情我,那会让我更加难受。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
“不,不是同情。”她撑起上身,将那人拥入怀中,让她的耳朵贴上自己的乳房,宛如一个母亲拥抱自己的孩子,“是更加爱您。”
“夜莺啊,”局长鼻息沉重而热烈,将她的肌肤灼得发烫,“你的存在让我意识到,像我这样的人并非在白白流血,那些红色的罪痕也许是你未来生活中的一抹亮色,我甚至想活下去,因为我希望它们能在漫长的岁月中变成一道橘色的阳光,照耀你的生活。”
“是我们。”她严肃地纠正道,“没有您的世界,我无法想象。”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局长的笑声与她的心跳有着同样的频率。
“知道。”
“好,我们。”那人用一种无奈的口吻说着,像是年长者的妥协,“奇怪的孩子。”
“是吗?爱您也是一种奇怪吗?”
“当然不是,爱是最平常,也是最珍贵的东西。”
“那您爱我吗?”
局长挣脱她的怀抱,这一次,换她落入那个温暖的角落。“爱。很爱。”
“你感觉还好吗?”沉默半晌,局长长舒一口气,说出这话时,那人的耳垂有些泛红,想必问出这样淫秽的话语于她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战。
“我想再做一次。”她想了很久,轻声说道。
第二次体验比先前好得多,也大胆得多。
应她的要求,局长将她的身体折叠成她在那些被父母视为淫邪之物的书籍里的模样:双腿以极为淫荡的方式分开,膝盖几乎贴住侧乳,她注视着那人将勃起的阴茎缓缓地插入自己身体,先是前端,如同一根长矛,刺向那道因双腿分开而略微张开的唇缝之中,而她用有别于嘴唇的灵巧吮吸着胀大的冠头,吐出露珠般的爱液,使它能够顺利往下沉。接着她吞咽,只是一个瞬间,那根肉物已经借助体液的润滑埋入一半。
完全进入时,那人松开了压住她膝弯的双手,将身体完全贴了上来。像是要纾解自己带给她不适的异物感那般,局长亲吻着她的唇尖,仿佛在询问她感觉如何?
“我想您再粗暴一点儿也没关系。”她这样答道。
局长捉住她的手腕,扳过她的身子,阴茎趁机从她体内滑了出来。一股空虚感使她发出呻吟,动人且妩媚,那是Omega成熟的标志,也是Alpha无法抗拒的诱惑。那人骤然沉重的呼吸犹如晚春满含馥郁芬芳的熏风,带着入夜前天光最后的灼热洒在她耸动的后颈与肩膀上。紧接着,局长再次闯入她体内。
她像是被熏暖的谷地,正自凹陷的最深处腾起欢愉的气流。为了避免再次被局长离开的空虚侵扰,她牵着那人的手,来到使肉体发出震动的源头——那是局长所能到达的最深的位置,那儿除却她身体中最后一片纯洁再无其他。她的手指扣入局长摊开的五指,将那人的掌心按在微微隆起的肌肤上:下方,她用力绞紧了那根在艰难适应冲击的蜜穴中快速抽退的肉物。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局长,她会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即便隔着层层血肉,她仍然能清楚地感受到局长难以抑制的亢奋。那人的克制在她的主动献身下,终于展现出本来的模样——狂野,不顾一切,渴望Alpha与Omega的真正结合——她们的耻骨一次次相迎,颤动的臀肉被局长几近疯狂地握在手中,将她不断地拉向自己。
她不是随波逐流地承受,而是享受着顺水推舟的快感。红肿的唇瓣吐出缕缕爱液,使两具肉体难舍难分。脉络分明的茎身紧紧地贴住甬道内充血的粘膜,使得每一次抽退都会发出叫人面红心跳的腻响。她体验着被盈满的欣悦,一次,又一次。
她们做爱,从昏至晓。局长在这方面无愧于社会赋予的、关于Alpha的刻板印象,关于床笫之欢,局长带给她难以想象的体验:前一晚还象征着贞洁的身子,如今已布满吻痕、牙印以及手指留下的淤青。
醒来时,局长正捞起被扔在一旁的衬衫,往身上套;而她浑身酸痛地侧躺在被褥与床单构筑的巢穴内。更令她在意的是腹中残留的触感——局长射入的精液仍有很大一部分淤积在丧失处女不久的甬道里面,伴随她的坐起,它们沿着内里的曲褶慢吞吞地淌了下来,在那张揉皱的床单上化开,一抹淡红掺杂其中。除此之外,那儿还有局长昨夜在那里反复探寻、索求后的回响:每当呼吸使她的腹部收紧时,她总觉得局长仍将那部分坚硬插在她的体内,蛰伏着、谋划着下一次更为激烈地颤动。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初尝情爱的女人都像她一样不知餍足,她也不知道自己如若主动要求局长再做一次是否会招致鄙夷的斥责。尽管深处仍在发出疼痛的抗议,但大脑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渴求——仿佛她是一块皲裂的大地,永远干渴。
她赤着脚,默不作声地走到刚刚穿好衬衣的局长身边。屋外的天光尚且熹微,她从后方环住局长,自下而上,一粒纽扣、一粒纽扣地解开那件布料。
情欲如同不尽的野火,在她们体内再度延绵、焚烧。
8
多年以后,当她独自坐在火炉旁、追忆往昔时,她只会想起那段如春天般易逝的时光。
那是她人生中最疯狂的时刻:她同局长做爱,胆大得简直与曾经不谙世事的她判若两人。每个周末,她已习惯找上各种理由搪塞母亲,以逃避大弥撒、逃避走访远亲,只为了与局长尽兴缠绵。某天在局长怀中,她突发奇想,将那人伪装成父亲请来的宾客,带到贵族们下榻的别院,挑选了一间颇具波斯风情的寝房,在那儿,她们两天没能下床。
在另一个灵光乍现的时刻,她想起在山脚下还有一座闲置已久的木屋,那是在祖父时期修建的一座具有浓郁通古斯风格的小型建筑,以帮助那些不小心在荒山野岭迷失的猎人们,如箭的尖顶仿佛镇子上那些随处可见的木质教堂,耸立的尖塔为旅人们指引着方向。她们找到那小屋时,它依然完好无损。
她无师自通地领悟了情爱的技巧,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她的Alpha。
她还记得自己抚摸着小腹,求助似的,惴惴冲着局长看去,她说,“它们都滑走了,怎么办?”
局长一反常态地快速走到她跟前,将她一把抱起,胀痛的肉柱立刻挺进她干渴的身体。快速的撞击使得她感觉最深处似乎从未停止过被进犯,而响起的拍打声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激烈。
那段时间,局长的灵魂似是被分做两半,一半是狂野奔放,一半是温柔内敛,欲望比过去来得更加强烈与频繁:往往当她刚刚清理完身体,便迎来了局长第二轮、第三轮......或许是从未间断的进入。
但她总是无法放松下来,无法相信自己就这样轻易地获得了幸福。局长亦是如此。
至入冬的第三个月,那次看似平常的家庭晚宴上,她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
“你怎么能同意他们来我们的领地撒野?”母亲的声音里蕴含着罕见的愤怒,她指责父亲擅自做出这样的决定,就像一个高贵的骑士在谴责自己卖友求荣的行为,“通古斯不需要盖世太保。”
“我能有什么办法?”父亲被母亲指摘的口吻弄得恼怒不已,他将手头的报纸扔向一旁,“尼古拉*同意了那些鞑子们的要求。什么维护上帝的威权是每个虔诚教徒的使命,什么与狄斯亲善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你知道那个女人的话多有煽动性吗?就连最能影响到尼古拉的舍普琴科面对她也插不上半句话。”
对于舍普琴科,她略有耳闻。那位身为法学专家的长者曾是先皇的法律顾问,皇帝即位后又成为了他的宫廷顾问。那位远在莫斯科的皇帝做出任何决断前都会先征询他的意见。然而这一次,那位老者甚至没能开口说话,便已落败。
她握着汤勺的手开始颤抖。
“现在,懿旨已下,所有人,只要是皇帝的子民,只能无条件遵从。这是作为陛下的子民应尽的义务。”高声说话素来不是父亲的习惯,他疲惫地压低声音,“那女人说自己得到了确切消息,一名革命党人已经潜入通古斯。她言之凿凿,谁敢反对?狄斯王国的前车之鉴,谁又敢贸然置喙?”他看向相濡以沫数十载的妻子,握住她发凉的右手,安慰道,“我们不过是敞开庄园,让那群鬣狗嗅一嗅罢了,你为什要这样紧张?”
母亲默然地抽回手,劝诫似的瞄了她一眼。
那一刻,她已知晓,所谓美好,终有尽头。
*捏他尼古拉一世。
9
“您不能去自首。”她将一沓钞票与一个首饰盒捧到局长跟前,“您得赶快离开这儿。”
“我必须去,夜莺。”局长阖上书本,用谈论别人的语气说道。
“他们会杀死您。”
“不,他们不会。”那人温和地笑了笑,“我没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但她们都知道,倘若没有犯下“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们就不应当相遇、相爱、相离。
“求您,别去。”她没有流泪,而是坚定地挽留,因为事已至此,任何泪水皆已徒然。她不会同局长告别,永远不会。
“如果我不去,他们会把这儿翻个底朝天,将所有人的生活绞得粉碎;他们会捏造罪名扣押你的父母、阿夏、安德烈,逼问出我的下落;他们会把通古斯所有见过我的人还有他们所爱的人统统逮捕,然后让他们的尸体顺着通古斯河飘至狄斯。”局长竖起手指,示意她听完,“我知道他们的手段,我的朋友就是这样死掉的。所以趁他们还没有发现你收留了我,自首是最好的结局。”她说出“最好的结局”几个字时,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与凄楚。
寒冷像骨灰一样附着在她们身上。
“别离开我。”她不想再同局长理论那些宏大的使命,也不想在此时此刻,思考父母以及自身的命运,她只想与局长一道,感受壁炉内柴火熄灭的冷寂,哪怕要她付出毕生所有。
“我会给你写信。”局长站起身,把那件灰色的风衣披在她身上,“没准我能熬到国王大赦。届时,我会回来找你,无论你已是否嫁人。”
那一次的温存,她丝毫不顾被发现的可能,要求、甚至是命令局长猛烈地要她。直至天明,局长几乎一刻不停地撞击着她的深处,蜜穴如同春日阳光下融化的第一抹冰雪,爱液潺潺,将她们的欲望一并包括在一泓热泉之中。深处的体液还来不及排出,下一轮的攻势挤压与射入接踵而至。
她们不是在做爱,而是在铭刻。铭刻那些即将逝去的记忆。
10
没有人注意到局长的离开。抑或是大家早已对她的存在产生了疑虑。
盖世太保最终没有来到这座庄园。局长被逮捕的消息仅仅占据了《通古斯早报》极小一隅——一名政治犯遭逮捕;局长苍白的面孔被铅灰色的油墨印在报纸上,甚至看不清她真实的表情——仅此而已。
读到那则报道时,母亲潸然泪下,她就是那种富于同情心的人,尽管她不愿俯就局长的信念,可她仍会为局长接下来的命运感到悲戚。而她却神色平静,如磐石般坚定地沉浸在阅读之中,头也不抬。
后来,在母亲的帮助下,她在五月节的最后一天,与阿夏一道扮作女仆,随母亲为那些死刑犯祈福、送食,倾听他们的忏悔,好让他们在临死前得到上帝的宽恕。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局长。那人被打得厉害,枯瘦的脸上满是干涸的血痕,她的右手耸拉在一侧,再也无法举起;左脚的脚踝已被镣铐磨坏,几乎走不动路。那人还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用没了指甲的左手翻阅着手里一本破破烂烂的诗集。
她强忍泪水,唤了一声那人的名字。
抬头看向她时,局长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她将硬薄饼与葡萄酒放在那人脚边,倚在那人膝头。她说,“我怀孕了。您会为她取名吗?”
局长拈起一根沾在她鬓角的枯草,粗糙的指尖轻轻地擦过她的脸颊,“赫卡蒂,如何?”
“您还会为我写信吗?”
“我会。”
至此,分别。
11
五年后的一天,她坐在客厅的窗前,读着一本新出版的诗集。赫卡蒂在阿夏的陪伴下,正在前坪追逐着一只勿入花圃的玉米天蚕蛾。
她揉了揉眼角,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胳膊。远处,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正朝着庄园走来。她来到窗边,发现是那个跛脚的老酒鬼,只是今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驮着一大兜书籍,而是孑然一身,徐徐走来。
她推开大门,亲自迎接了那位老人。
“时间过得真快啊。”她接过那封信,感叹道。
“是啊。”老人连声附和,像是想起来什么重要的嘱托似的,恍然说道,“您大概不知道,这封信来自狄斯,邮局的人说让我务必向您转达这一点。”
她感到喉咙一阵发干,失态地揪住老人的衣襟,“寄信人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有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
老人瑟缩着躲开她的拉扯,疑惑地解释道,“那是封未署名电报,邮局的人只让我向您传达这句话。”
回到客厅后,她紧紧地握着那封信,许久不愿打开。
她吩咐佣人为她拿来了拆信刀,一点一点地划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画纸,还有一块小小的、从诗集上撕下的碎纸片。画上,是她与那人的全身像,潦草的她们左手上佩戴着醒目的婚戒,嘴带微笑,携手站在空白的中央,朝着画外的她投以平和、期许的目光。
而那张碎纸上,是局长稍稍左倾的字体,上面写着:“我的胸口淌出了花瓣。”
那滴炙热的泪珠如同那封迟到的信,终于寄到了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