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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曼昱和人结婚的消息传出来是在一个早晨。
我个中国人一直过着东二区时,和同学开玩笑,润都不用倒时差。早晨对我来说十分罕见,三百六十五天里估计才出一天。
至于那天为什么在没有ddl要赶的情况下早起,我猜测为心有灵犀,老天命令我,要我为一个人的幸福送出祝福。
我不是特意知道的,很多人大喜的时候会群发消息,通知每个亲朋好友同学同事,呼唤他们来见证喜事,或者直接点,随份子。但等我知道的时候,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
热搜上,她和一位我听都没听过的男士不日即将踏入婚姻殿堂的消息挂得老高,下面是一排一排的祝福。
我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她了。
这些年我几乎不和别人说我搞过等球,熬夜看比赛直播,磕些没用的cp,流很多眼泪,一边喝酒一边发疯,有时候还写点垃圾的类似于呕吐物的文字。而在这么多事情里面,也就包括我认识她,应该说,我曾经认识她。
说来很巧,我和她认识并不是在任何和赛场相关的地方。即使我迷上她之后她的比赛场场都看,但也没去过一次线下。同担曾经邀请,说鳗鱼女儿有比赛,一起去看做个伴,我拒绝了。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拒绝恰恰不是因为不够爱,反而是太过喜欢,以至于不能接近。
我直觉地感到我将要死在这个人手里,或者死在我自己手里。没来由地。
比赛结束之后的某天,我同学抓我出门去纹身,最开始我是不肯的。她比我勇敢,干脆地打了三个耳洞,接着还准备开一个在耳骨上。我说我怕疼,她哄我说不痛的,被蚂蚁咬了而已,九价你不都没感觉吗?而且才一点点大,连最小面积的纸都没填满。
我今年已经二十二,准备备考公务员,精神上却没断奶,极度亲密的她,比起朋友更像我的妈咪保姆兼备忘录。于是我还是在她的陪同下去了,当然从我事后逃跑的情况上来看,比起陪同更像胁迫。
屋里很沉默,纹身师点了线香,平静,带点烟气,于是那天我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沉默地玩手机。
这时候有人坐到我旁边,我一抬头,王曼昱的脸前所未有地逼近,吓得我几乎跳起来。因为这么一下,我胳膊肘直直捣到了我同学的胸部,所以她很大地喊了一声握草,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我们身上,连纹身师的手都抬了起来。
在那种情况下我尴尬到已经不会动,脑子反应过来才想起要去慰问我同学受伤的胸部。我奶子要炸了你赔我,她虚弱道。我点点头,没过脑子地说,正好,反正我也不想要。
旁边突然传来噗呲一声,我扭过头去,是王曼昱,不过她迅速地把脑袋埋到胸前装鸵鸟。
我干了这辈子最勇敢的一件事,“你好,你也来纹身吗?”
她抬起头来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说是的,她想纹个五环。我说,哦,是吗?
于是空气再次静止下去,我几乎想为自己干瘪的话术扇自己俩嘴巴。
如果她不够心软或者我不够厚脸皮,可能我们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每个人一生中遇到的陌生人实在太多,纹身店偶然的一面,不会对世界线产生任何的改变。
当然,即使我们加了微信搞了暧昧,对彼此的世界线其实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但是现在转过头来看,或许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切不会有任何的结果,只是我甘之如饴,或者根本求之不得。
那天她加了我的微信,因为我不喜欢发朋友圈,所以把根本不了解乒乓的怕疼死核无业游民的皮披得很好。她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于是很自然地把我搁在列表里做僵尸人。
我是有想过要和她说些什么的,作为见面的回报,或者只是出于礼貌,但删删打打还是作罢。
我同学问我进度,我把屏截给她看,她对着上面那行“您与鱼已经加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发了个“?”我没回她。装看不见。
我看她的每场比赛,为她的每一次挥拍而痴迷,对着出行图片大说流氓话,但是却在微信里把她丢到一个角落,不置顶,不查看,甚至心虚得设了一个免打扰,虽然马上就会关闭。我抱着手机屏幕对我同学说曼曼真是涩死了,这个举奖杯的姿势,这个小臂肌肉这个细腰窄臀,我同学说你真的怂死得了,别来恶心我。我靠在她肩膀上打了两个酒嗝。
然后第二天下午起床的时候发现微信上有两个红点,正是来自王曼昱。
你还好吗?
谢谢你。
我整个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那瞬间血全往头上冲,手几乎抓不稳手机。我没有近视,却担心自己花了眼,翻到朋友圈再一看明白了,不止明白了,甚至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昨晚为了庆祝她的胜利我喝多了酒,在朋友圈疯狂发了一晚上的疯,内容自然不外乎叫老婆和一系列的痴汉言论,还有一些非常正常的寻死觅活。
我会有对于死的幻觉和向往,很经常的。于是连我自己都习惯了。
她给我发了消息,就算因为同情,我也高兴。
我感觉心里有只猫在伸出爪子挠,抓得我胸口又刺又痒,这种感觉几乎等同于结痂。
我和她依然不熟,她的主动也没给这些带来任何变化。我有意识地保持着不必要的距离,不肯与她一见如故。
即使嘴巴闭上,爱也会从眼睛里面跑出来,可是她是个侄女,我从第一天就知道,所以女性的爱情如果当了真,对她来说只有吃惊和困扰。
爱上侄女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和死一样,我都已经习惯了。
后来有一天我把脸靠在她的脊背上,她浑身僵硬,说你别哭啊,北京清晨的空气冰凉地贴在我脸上,我说我失恋了,声音哽得厉害。她心好软,于是忙转过身给我擦眼泪。我抬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被一种巨大的恐慌魇住。
“我这次是真的完蛋了。”
但是现在我们远远称不上熟,那次之后也只到了问好和自己偷偷买了票去给她加油的这种程度。
她很忙,我学生,半个无业游民,我问她怎么样的消息都会在晚上一个统一的时间得到回复。
我躺在床上,听见耳边空调机嗡嗡,我问她赛程,她说她也没得到通知。再说就是我听不会的,毕竟,我不懂球呀。
她说好的,晚安。
于是我就回晚安,带一个可爱的表情。
闷热的夏夜里下了一场雨,沾湿了我的两臂,我躺在床上,感觉天空倾覆下来,漏斗一样往下淌水,我说我困了,要睡觉。远远地有个人对我招手,说,你个骗子。我觉得十分莫名,但困意已经压垮了所有,闭合的眼帘间全部的世界都失去意义。
手机震动了两下。
我还是去了,即使是说听不懂,不明白,对着她的打球心得和日常只有好帅啊宝宝,发花痴。其实去赛场只是为了我更近地发花痴,我这么想。
赛后我和人挤着站在一边举起新拍子,递给她。
她很忙,应接不暇,手上比签名机器还熟练,但是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我,“哦,你是?”
惊讶过去后她突然开始笑,抿起嘴的一点点。有点恶作剧的,像是抓着了我的小辫子。
我感觉丢脸,甚至无地自容,在暗恋对象面前出了老大洋相,但是她笑的表情那么生动,于是我的眼睛就和不会动一样只知道盯着她。她看见我的眼神似乎觉得无措,窄窄的眼帘飘了两遍,然后低头专心给我签名了。
出来的时候是大晚上,天黑得和墨一样,冷风吹得我脖子直缩,脸却滚烫。我将手放到面颊上感觉到温度,和僵硬的肌肉纹理,于是我才知道我一直在笑。
我:看星星。
照片.jpg。【分类风景】
🐟:好黑
我接过来答,是呀,没拍出来。
对面传来回复,有人和你一起吗?
我没想到她会回复,急急又回,“没有”,“就我一个人的”。
然后她沉默下去,我将手机一直抓在手里,反反复复地刷,指腹上的油在屏幕上留了条河。过了一会她才来消息,“回去小心。”
我猜想她可能是在和人说话,或者是回别人消息,队友,教练,父母,谁都有可能,或者只是在出场馆,可能还被记者突然夹击。因为每一种我都想好了,所以竟然也不意外,只是没有情绪。
没有情绪。
拜这件事所赐我们开始有接触,一点点,接触。
休赛期里我们俩坐在路边咖啡馆里,她慌慌张张地给我擦眼泪。我的眼皮肿得厉害,和馒头似的,其实是昨天晚上被蚊子咬了。我的眼睛从那点缝里露出来,我说我又爱上侄女了。
她说,又?
我点点头,从她手里拽出纸巾擤鼻涕,说我这次crush了一个女老师,教我经济法,人又高又瘦,穿黑裙子黑高跟鞋,电脑是macbook pro。她点点头继续听,我缓了缓劲说,她有老公,接她下班的时候送玫瑰花。
她倒吸一口气,“等等……”
我又擤了把鼻涕说,这不重要。她眉毛皱了起来,“这很重要吧!”
然后我接着说,“为了看她今年经济法我一节课没逃。”想着想着又悲从中来,嚎道,“但是这次考试她就给了我七十分!”
“你好惨。”她与我达成共识。
她知道我是同性恋,但说没关系,依然和我做朋友。她人那么好,那么那么好,于是有时候,只是有时候,我想,如果她知道我真正喜欢的人是她呢?
她会吃惊还是恼火或者手足无措地道歉呢,啊,真逗,我想到她涨红白面皮掐自己手腕的样子就觉得有意思。她怎么不论什么样都那么可爱,太坏了,王曼昱!我吃吃笑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刀切肉的快感。
她转过头来说你怎么了,把水放到我面前,自己也开了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和她坐在王府井的后街边上,天上的星星闪着,像一点点流萤。
我说没关系,眼睛转着看到旁边牵手嬉闹的男女,女孩在喂男的吃冰,我的眼珠晃回来,说我也要吃那个!
色素干果混成一团的东西。她皱皱眉,在担忧。我猜想是不是她平时不能吃这种东西,怕过不了检,我说我吃就行,她的眉依然皱着,于是我的鼻子冷下来,我说不吃了不好嘛。用有点撒娇的语气。
她说我去买,你等我。
我立刻开心起来,说好呀,我等你。看着她走进了人类体油汗味交杂的空气。
我又在想,如果她知道我所谓的crush,到底是为谁,所谓胡闹一样的爱情,又到底是什么颜色,那她会怎么觉得呢?
那时候我很年轻,敢由着她把着刀往我身上捅,但是不敢把刀给她,甚至不敢让她知道原来我背在后面的手里捉着一把刀。
你那么好,王曼昱,我怎么敢爱你呢?
在那个晚上,我下定了决心,我说我放弃了。
王曼昱,我不能做那么残忍的事,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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