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1
周末,我去医院调整了牙套。温柔的医生姐姐又夸我是同期矫正的孩子里把牙齿保护得最好的,帮我调节钢丝、加固铁钉、把我牙齿箍得更紧。我使劲张大嘴,鼓出标准的O形,嘴巴从里到外都酸酸的,下了牙椅后也很难闭合。风放肆地吹进来,很凉。
我按小哀说的,对着医院洗漱台上大大的被刮花的面镜,往靠后的金属托槽上都粘了可食用蜡,防止可能露出来的钢丝刮伤我的牙龈,留下血肉模糊的惨状。
回家的路上转两趟公交,MP3里一首接一首放具岛直子。这是我偷偷在小哀手机锁屏上瞥到的歌手,我总听不清她在唱什么,也不太理解她写的歌词。她的声音就像对着夕阳用嘴用力吹泡泡,粉嘟嘟亮晶晶,风一来就碎了。专辑封面是她看不清神色的自拍,色调是黄昏时分暧昧的橘红,就像小哀给我的感觉。
小哀会牵着我的手走过大街小巷,我们共享人潮的嘈杂和车水马龙的喧嚣,可我知道她的耳机里还有另一种声音,慵懒又绵长,仿佛从外太空刮来,浮于耳畔和城市上空。如果我开口、探头、向前问询,她会把一边耳机摘下来给我,说步美也听听看吧。但我明白那仅仅出于照顾和关爱,就像她嘱咐我一定一定要记得粘蜡以保护口腔,我不用思考就会答应,也必须答应。
我靠着车窗,具岛小姐的吐字跟着车子颠簸,一粒粒掉出来,像断了线的珍珠。
明天上学要怎么告诉小哀我调了牙套,我绞尽脑汁才挤出几种有趣的表达方式,后来意识到这全然没用。因为只要我开口对她笑着说早安,她就能注意到我钢丝向内收缩了大约几丝米。我的选择只有在她再次开口前抢先说我粘好食用蜡了,或者在她开口后温顺点头,用力笑出后排牙齿。
我在小哀面前似乎没有秘密,从年幼时候质问她喜不喜欢柯南开始,我本能性地向她吐露一切。而她包容我就像引导我坦白更多(不可能的!小哀不会这么坏),又或是我成熟太晚,直到最近一两年才开始反思。
曾经我靠在学校走廊的铁栏杆上,向小哀追问柯南去了哪里,柯南为什么不再回来。她摇摇头,露出安定的让我安心的笑容。
后来我不断重复这种问题,慢慢意识到我不是真的在乎答案,我只是想看她那种内敛而欲言又止的迷人表情,就像一个美好而飘渺的旧时光记忆,百纳布或厚玻璃瓶底,发黄又褪色的照片才是最五彩的记忆。虽然小哀就近在眼前,但她已经在我的拟喻里成为永恒了。
说话的时候我的舌头抵住牙套,感到铁的锯齿,一粒粒的突起。其实我害怕铁,害怕那种冰冷的金属触感,这让我想起氧化生锈时发涩的过程,有脏血般的气味。
每当和小哀并排站在铁栏杆时,我悄悄去牵她的手,避开所有裸露的丑陋的猩红铁锈去。小哀的手又冷又软,像一剂适量的吗啡。
噢,吗啡这个词,也是我在小哀的大部头上看到的。上面还有芬太尼、布托啡诺、丁丙诺啡,等等等等。我总会记住,不止因为我很会背书。
小哀看厚厚的大学教材,或者比大学教材还厉害的书,就像高高的围墙,挡住谣言、愚钝、青春期迷茫、无数封纷飞的粉红色情书。我好怕哪天她真的遗世独立,把我也挡开了,可小哀笑起来——那种从不对男孩子露出的笑:嗨,吉田——下课好呀!
我告诉了小哀我关于铁的恐惧和噩梦,告诉她我如何害怕铁筷子和铁汤匙,路过钉子和螺丝时,会想象舌头被迫尝到它们的味道,那种腥气和冰冷刮伤我,让我毛骨悚然。
小哀听后紧紧地抱住我,握住我的手,把我拉离铁栏杆和锈味的风。说很正常的,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物,吉田已经是很快乐很勇敢的孩子了。
我窝在她怀里,闻到淡淡的柠檬香的沐浴露,一种让人安心而忧郁的味道。我青春期的反酸似乎都来源于我从小哀身上嗅到的忧伤气息。这不怪小哀,她对我太好了。她会在野炊时从整盒铁筷子中挑出那双本该用作公筷的木筷子;会在与我共同走过尚在施工的钢筋天桥底下时牢牢抓住我的手,说吉田,我保证它不会塌的,放松一点。小哀为其他人写好病历,留下医嘱,却把所有无微不至的护工也做不到的关心都给了我。
我提到这些,并非想说小哀在隐瞒我而我看透了她。实际上,小哀她有可能隐瞒我,但我一定不能看透她。所以这是一个谬论,会被在辩论场上从没试输过的小哀反驳得体无完肤。
小哀经常说我是聪明的孩子,可我不小心听到她和人打电话,用她从未对我展露过的痛苦的声音说我宁愿忘掉一切、从不知道一切,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笨女孩。
我在一墙之外愣住了,夏天的空气闷热凝滞,滋生厌烦情绪。毫无由来地,我觉得电话那头是七八年前出国、再也没回来过的柯南,接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B1
吉田的牙齿经一年矫正后有了明显的好转,目前只需监督她带保持器。
圆谷的上颌前突更严重了,不太乐观。他的父母似乎仍不以为意,找不到办法说服他们带他去做矫正。
小岛的牙齿持续被腐蚀,除了戒碳酸饮料外没有别的办法。
青春期小孩,除了吉田都让人无法放心。
吉田似乎心情不好,她鲜少甚至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我知道这是青春期,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11/07/2016
A2
小哀果然在我开口前就知悉我调了牙套,她让我把嘴长大,夸我的蜡贴得很整齐规范。
已经深秋了,体育课上在榕树旁集队时,一只小虫从树叶间掉下来,落在我的手腕上。我把它弹开,有滑溜溜的黏液留下,竟让我有不真切的触感。我想起下课时同学们瓜分完的那一包五彩软糖,最后几颗融腻在一起,软塌塌地泛着恶心。我带牙套,不能吃,小哀也跟着我忌口。其实我现在也想不明白小哀到底爱不爱甜食。她会喝世界上最苦的美式咖啡,却是我学做西点时的最好食客。她面不改色地吃下我手抖所致的五倍糖霜,眨眨眼说:除了糖度都很完美呢。如果我硬要问她喜欢几分甜,她还是只会眨眨眼睛,像我永远捉不到的星星。
这是小哀最狡黠、最坏的地方。她从不谈论喜欢的奶茶口味、纪念日日期、想要的星黛露挂件款式、对生日礼物的期许——那些同龄女孩子总在叽叽喳喳的话题。她只会说:我和吉田同一款就好了,我买和吉田配对的就好了。噢,吉田,甚至不是步美。
其实我很开心,和小哀用同款或凑成一对,但总有奇怪的感觉涌上来,让我不明不白地难过着,就像掉在我手上的那只小虫。
发愣的时候,小哀过来拉我的手,喊我快去跑道前准备。
今天要跑圈,我却觉得我从头到脚都不舒服。牙齿又开始发酸,后牙似乎有一块粘蜡脱落,金属生涩的味道在口腔里明晃晃地散开。
小哀碰到我的手腕,刚刚被小虫滑过的地方。她似乎察觉了异样,却没有问我,只是轻轻皱了下眉。
风灌进我的唇齿,把牙龈吹得更凉,似乎把牙齿都吹成透明,泛着冰冻后的反光。风又把运动服撑开,这时我才意识到,我领口上最上方的扣子并未扣上,很讨厌。
小哀看起来不像擅长体育的人:比起出汗,她永远更爱趴在沙发上看时尚杂志和科学期刊;童年时期她总是感冒,我偷偷听过她向博士用半感慨半埋怨说麻烦的并发病、后遗症,却不敢问那具体是什么。这导致了我对她长久的误解,直到她为了比护选手抓起足球冲向绿茵场,直到我长跑和她竞速,我才知道她只是缺乏一点热情,所以显得对太多事都漠不关心。
此刻小哀跑在我的右前方,风吹起她的额发送向我。我又闻到幽幽的好闻的柠檬香味,像一只无形的翩飞的黄色蝴蝶。好想追上她,却又有一阵更大的风吹过,牙床里生出一种空茫的酸胀,这让我的所有感官都痛苦地皱缩。
天很凉,但我还是出了汗。汗滴在滑落前就被吹破,让我的每一寸皮肤都颤抖。
今天的内衣似乎也不太合身,在我加快摆臂动作时肩带不可挽回地滑落至手肘。一股凉意伴着耻感,由内而外、从头到脚地侵占了我。我只能直直盯着小哀飞扬的发尾出神,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居然快要哭了。
我知道那种感觉,小哀带我看一些年轻导演的作品,聚焦于Z世代与情绪病,里面的人总在哭。男的女的,念书的辍学的,保有黑头发或染成红头发的,都在对着面镜、靠着窗框,放声大哭或无声流泪。小哀说,那是泪失禁,我想,我现在就是吧。可我失禁的似乎不只有眼泪,还有一种难言的隐秘的情绪,我感到它的生长,想抑制它的肆虐,却发现自己无法呼吸。
我只能继续盯着小哀的背影,高挑,轻盈,美丽,我却觉得酸楚,甚至有一股愤怒,想让她回头看我,又想推开她。
小哀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我的节奏。她终于回过头来,说吉田,怎么了。我确信她看到了我的泪痕,她很少有这么慌张的时刻,过来牵我、抱我、就差托起我的脸。我摇摇头说没事的,我也不知道。我努力咽下哭腔,跟着小哀一起慢慢跑到终点,我知道我又麻烦小哀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吉田,为什么总是吉田。讨厌,我真的讨厌,我实在讨厌。
A3
每当我奔向小哀,小哀会张开双臂迎接(仅仅对我一人哦,其他人的话,她会礼貌地退避)。当我叫她的名字,小哀,用小声,用大声,用各种不同的变调,上扬的或打转的,她都会很可爱地笑。接着我撒娇:小哀,我最喜欢小哀了。她就流利地跟上:我也最喜欢吉田了。
这是我和小哀乐此不疲的关于爱的膝跳反应,每当我启动时,都似乎有粉红泡泡从世界各地冒出来,包围我。
当我把这个结论告诉小哀时,她吃吃地笑了,表情却很温柔。国中三年级时我告诉她我想做国文老师时,她也是这样笑的,仿佛预测了一切曼妙笑话的走向——一个总爱乱用词、用膝跳反应形容人际关系的女孩,想做教书的国文老师。
但小哀实际什么也没有说,从未指正过我。在她的沉默里,我还用“琅琅”形容她的笑容和走姿,用“古井无波”形容她的双眼和时常邈远的神思。
国中二年级时,那个总让我想起铃兰花的女老师鼓励我们写诗,我怀揣着不安写了,被老师夸赞了,那种快了像几只蝴蝶轻轻飞过我的心尖。那段时间我对小哀说,以后写诗也不错。小哀用手指轻轻划过我诗歌本上的墨水痕迹,说:挺好的,做诗人就需要用错词,但用对词是基础哦。
我不知道,到底如何界定一个用词的正确与否,只会很不争气地即刻在脑中生产句子:小哀的指甲透点粉色,有漂亮的半月白,像樱花味的水晶糕点。
我只知道如果我想乱用词,小哀会陪我沿装订线拆开所有语言的辞典,把缤纷的词语的珠子从语义语法的细绳上全盘扯下,让它们五光十色地滚落一地,一场语用反叛者的狂欢。反过来,如果我想好好说话,小哀就会陪我念课文,带我一起把几百部字典都倒背如流,用规范用语的戒尺,把所有的出格和想象力都拍掉。
我知道的,小哀随时站在那里,准备牵我的手,准备回应我奔涌向她。这种知道自己会被承接的感觉让我无比安心,小哀是永恒的温柔又清亮的大湖。
我们一起走过街道,花花绿绿、很多很多字的招牌。时不时会出现一些宣言,激昂得让人不可置信:“守护教育,守护孩子,守护未来!”、“我们不需要僵化教育的压迫”、“无论如何,先和我们一起走吧!”。
是循环往复的学生游行,小哀说。总是大学生,偶有高中生,也有社会人士。
“那我们……”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哀打断了。她开始解剖那些文字。
单调但坚定有力,那些文字。重复着构成情绪,就像阅兵式和三拍子进行曲。我没有听懂,小哀却没有解释的意思。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在我们升上高中以前。
现在这些招贴又涌上街来,密密麻麻地占领每一处可能有人路过的角落——循环往复的学生游行,所以我记起关于这些的一切。
B2
吉田说,她想做国文老师,这是她人生的华彩。嗯,处于咏叹调末尾的华彩,好像也勉强能和“终究目标”的意思匹配。吉田的用词总让我想起被爱情小说赋予浪漫意义又被用烂的科学名词,比如洛希极限、丁达尔效应,可吉田和这些又不一样。吉田始终让我觉得可爱,我放任自己陪她玩文字游戏。(这样真的好吗?)
上周吉田参加演讲比赛,她有让全校师生都为她鼓掌的笑容和魔力。这样的吉田如果当众宣布自己要当老师,必然会收获所有人的欢呼和支持。没有比这更适合更顺理成章的事情了,顺理成章得就像银行家的儿子会是银行家,政治家的儿子会是政治家,一种人为定义的天赋,人造的自然选择,其实是社会运行的潜规则。
但我始终认为吉田仍做不了世俗意义上的好老师,她或许会认真备课,温柔教导,弯下腰用顶多涂透明指甲油的清丽指甲点出每一处天真的错误,收养学校后门的流浪猫或在雨天给任何需要的师生撑伞,但她狠不下心。
狠下心是在这个社会体系里攀爬的根本条件,我庆幸又难过于她完全与此不沾边。
那天我们在路边看到张贴的游行海报和宣言,她出于对文字的敏锐仔细地看。宣言在反对一部分老师,也在反对大部分教育,这些内容在几个月前就出现过了,如今重蹈而来。
我不确定吉田是否看懂了,我比她多活了十年,按理说本该经历过两次青春。但我的第一段人生在普通人角度上几乎是作废的,我没有攒下什么经验,故而不知道吉田到底何时感到了什么样的青春迷惘的忧郁,又忍受了多久,才像那天体育课一样克制地抖出来一点点。我对此无能为力。
我希望她少懂一点,虽然这很自私。
12/05/2016
A4
隔在我和小哀之间的,到底是什么?
一开始,我以为是柯南,后来,我以为是学识。比如在我还没听过牙齿矫正的年纪里,小哀就在分析我的牙齿问题,她冷淡的眼神仿佛不会骗人,不会造假,可她永远不告诉你,她到底从哪里学到这么多的东西,还有条不紊地都装进脑子里。
连着几天做梦,都梦见小哀,却看不清她的脸,我们始终隔着一层雾一样的薄膜,哪怕我能感到她牵着我的手,我循温度望去,却只见模糊的五官。
光彦说,小哀的脑袋里,仿佛装着一整座图书馆和博物馆。最可怕的是书和样品还都排列得整齐有序,而她知晓每一处脉络。和她说话就像在这些厚重的书籍里穿行,走着走着就置身于热带雨林,看不清前路,找不到归处,但听到小哀的声音:没关系的,吉田,往前走吧,吉田。你没法不相信她。
于是我拨开灰尘往前,再也不考虑来路,因为小哀指引着我。这本来该是和谐的场面:小哀的手冰冷但坚定,我可以跟上她的步伐。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小哀变成了我读不懂但乐于引用的书,我无意识地学她转笔的姿势、撩发的角度、轻佻上扬的冷笑话式的尾音,直到彻底习惯了,才想起这来源于她。
我的感官也被打开了,能感到她纤细的手臂其实总在颤抖,也许因为担忧,也许因为性格里的天生紊乱。我们都一贯觉得小哀是独立、理智、坚强的人,但说不定呢,阅读理解的选材,都从老掉牙的平面人物走向不好分析的立体人物了。
总之,颤抖是存在的,哪怕轻微而几乎不会被观测到的频率,也足以造成裂痕。
而小哀仍在我身边,笑吟吟地看我习得这一切,感受这一切。她不做任何评价,似乎当作一切从未发生,或者她根本不在于这一切。小哀依然关爱我,我知道,我却偶有被戏耍的愤怒和说不出来的酸涩。
这并不是说我不信任小哀,也不是说小哀不牵我手了。只是在我们手心相撞的汗淋淋的地方,好像长出了湿疹和痱子。不死人,我们也不松手,可皮肤相亲得痒痒的,抓破皮也消解不了。
想到这些时,小哀正躺在我的身边,因睡眠而均匀地呼吸着。
今晚是侦探团在我家的聚会,虽然我们(小哀除外)后知后觉地承认柯南的天赋和侦探工作的高度,几乎不再做侦探相关的事情了,但我们的名称、情谊,依然保留下来。
聚餐的时候闹哄哄的,电视机开着,光彦不断向小哀提物理定律,又从内阁选举谈到米花町新一轮的社会治安问题。元太想趁他们交谈时多喝两瓶大号可乐,屡屡尝试却屡屡被小哀超有震慑力的目光制止。最后元太提议玩海龟汤,嘎嘎笑着连讲十几个恐怖故事,每一个都离奇又血腥。
其实我听的时候不怕,送元太和光彦出门时也困意十足,此刻却睡不着了。但实际上我也不能确定,我睡不着,究竟因为海龟汤,还是因为小哀。如果前者的话,明明我早就把胆子练得很大了。
我翻过身,看着小哀的脸。其实一片黑暗里根本看不清什么,但我就是能描摹出小哀漂亮的眉骨、眼窝、长长的睫毛,都很安静地待在那里,她不做表情的时候,就像一尊光洁的雕像。
侧躺着,重量挤压内脏,心脏贴在手臂上。我刹那间感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忍不住把耳朵凑过去倾听更多。于是我听到了小哀的,平稳、规律、睡眠中的心跳,好似没有爱的感觉。
想起国中三年级准备高校入学测的那段时间,我背了好多好多书。老师总夸我背得又快又好,每每把我点起来,我便精神抖擞又流利地把课文吐出来。小哀下课时夸我背书厉害,我第一次感到难以言说的情绪。小哀明明也很会背书,我和他她的区别不过在于老师从不点她而太爱点我。我起身背诵时,偶尔记得环视全班。一半时间能精准与小哀对视,另一半时间,她在犯困、缺课、在抽屉里看别科的专业书。
后来,我也不反感小哀说我会背书了,但她再提起时,我总在心里嘀咕,我最会背的,还是小哀的眉眼、笑容、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一切的一切。
我的语言又在黑夜里膨胀,失真,劈头盖脸地砸到我身上,化作一道耳鸣,贯穿我的神经。
但寂静里还有别的声音。仔细听,发现是小哀的呢喃。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听到小哀说梦话。
一开始,喜悦淹没了我,但随着小哀说话,我开始担忧。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是和疑似柯南的人打电话、和博士叹气后遗症的那种语气。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知道她或有痛苦,藏在她巨大的湖水之下,她从不轻易显现,是我非要和小哀睡一床,是我非要掰开,是我非要探索的。可恶的少年侦探团,奠定我该死的求知欲,虽然我知道错误不能这么归因,我的好奇心明明源于具体的人。
小哀依然在呻吟,我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就像在凝重的海浪里抓住一尾鱼,就像她拼命拉我逃离全世界的铁。
我的心跳频率在上升,但是会降下来的。小哀手心出汗,浸过我们的湿疹,麻麻的触感传来,她呼救般的声音终于渐渐消退了。
我长呼一口气,想到幼年时被绑匪带走几次,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可小哀破门而入,眼尾上翘如猫,我便会像这样有失重的安心。
我知道破门而入的是柯南,我知道看到他们后我依然在尖叫,安心是我后来自补的体会。可我的回忆确实被过滤成只有小哀的灰蓝底色,我怀疑我其实也在做梦。
B3
好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我不想记起的,全都排山倒海而来了。但记起太多次,梦里的反应似乎没那么强烈了。
我很担心是不是影响了吉田,但早上起来时她精神似乎很好,但愿她没注意到。
梦境的初步解析已记在心理分析学专用的笔记本上,唯一存疑的一点:突然从手部传来的包裹全身的异样的热感,到底是什么。
1/11/2017
A5
小哀做完噩梦后,我总是很担心她,可她第二天仍平静如初地下床,好像这些事都没有关系,只是她的日常生理活动。
比如偏头疼,总在每个月发作两三次,而小哀会面不改色地吃几粒止痛药,接着继续工作。
这种镇静总让我思考,到底为什么,又会怎么样。冬假来临,我依然不断地约小哀见面。她从不敷衍或附和,很认真地应了我的每一次邀约,却依旧表现得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好在我了解小哀的特质,知道她并非不情愿,这就好了。
明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挂历上的日期是被我打上星标的情人节。送巧克力的对象,我只能想到小哀。但她从不收巧克力,我也没必要做。我的感情,对小哀来说,应该是透明的。
快要零点,但卡点发消息显得太有所预谋。于是我直接发消息,说我们去咖啡馆吧,又说明天是情人节哦,她很快地回复我:好的(•̤̀ᵕ•̤́๑)ᵒᵏᵎᵎᵎᵎ。——用颜文字的小哀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存在。
咖啡馆里全是对坐的情侣,我喝完一杯榛果拿铁,小哀也看完半本科学期刊。和小哀在一起,怎么也不会尴尬,午后的阳光柔和地落在她身上,毛衣和发尾都幻起绒毛,起雾的感觉,但依然好美。
我问:要出去走走吗。
小哀放下期刊,点头,说好呀。
我们沿街而下,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站在咖啡馆门口看情人节活动海报,接一个吻有一份冰淇淋,圆圆的字体旁是一对接吻的男女,表演出来的幸福。
我扑哧一声笑了,小哀也忍俊不禁。晃动的手臂碰到一起,像凉凉的杏仁牛奶冰淇淋。
小哀惯常地边走边掏出耳机,有条不紊地拆结。别人解耳机线是无头地笨重地搏斗,而小哀是轻巧,仿佛从没有能困住她的东西。
她把耳机戴上,音乐播放,那种熟悉的场面又来了——她的耳机里有另一种声音。柯南费尽心思也推不出的、我承蒙她关爱才能分享的、另一种声音。
我们总在牵手,我们总在并肩。其实童年时候我跟不太上小哀的步子,但大概只过了几个月,小哀走路的速度也慢下来了。我知道这是迁就,不管出于什么。我也知道我不应该继续索求什么,但我的心里有一头小兽在叫嚣:需要更多,需要全部,需要小哀的一切,不要假装的同行。
我逼自己扭头去看街景,明亮的橱窗、装饰用的纸花、亮色马克笔涂成的海报。在它们之下的角落,我又瞥到那些关于游行的招贴,它们密密麻麻爬满这座城市,试图攀上它的主脉,试图将其撼动或摧毁。虽然通常毁掉的是自己。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才发现小哀也在看那些字。她露出一种我读不懂的表情,就像她随口说出的关于游行的我听不懂的评论,我记住,我引用,我把它们塞到我语言库的字里行间,这是最微小最需要被宽恕的剽窃罪。
她说,游行在两条街之外,在一小时前开始。我怀疑——他们可能会来这里。
我的梦里时常出现一栋青色古堡,阴森、恐怖、高不可测。我躲在铁锈的大门后面,杀人狂在外边呼喊。
但这不是噩梦,这从来不是噩梦。我一次也没有惊醒过,因为我太熟悉这个梦的最终走向,恐惧会消解于小哀温暖的手心,她抓着我的手,带我向前走,或陪我在原地躲藏。她说吉田,不要怕,吉田,跟我走。怎么会有一个七岁孩童,坚毅如时间的脉络,还有一双坚定又温热的手。
在街上,我攥着小哀的手,说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小哀没有回答,只是带着我很慢很慢地走,等游行的人追上来。我一点也不害怕或焦虑,我只在感受:小哀坚定、温热的手。
人群涌过来,密度比我想象得要大。我们的手像一艘小小的帆船,很快要被冲散。
先是统一的口号,后来逐渐变成各自喧哗的闹剧。声色越来越尖,响度越来越大,我有点想捂住耳朵,却不想放开小哀的手。
我转头去看小哀,她很沉静,很安然,直视人群的尽头,或者远处的地平线。她总显得对什么都不在意,眼神飘忽到像失焦,但总能最快做出反应。
有一个举标语牌的人,横冲直撞地冲进我和小哀交织的手指缝。那瞬间疼得像骨折。但实际上折的只有我和小哀手部的联结。
我被撞得很开,有几滴泪顺势落下。我才知道我体内早就蓄好一池水,酸涩、苦楚的水,只等一个时机的来临。
在无数呼喊里我听到小哀清亮的声色,琅琅、柔柔、漂亮得像玛瑙耳环和女主播,我要用全世界的错词来形容。小哀最终也加入叫喊的队伍里,只不过别人是“反抗”、“反抗!”,而她是“吉田”、“吉田!”。我狠狠地笑了,笑出鼻涕泡,原来我早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我也应该喊的,我也想大声呼唤小哀的,但我没力气了。在喧嚣的白日里我做起清醒梦,青色的古堡,幽暗的环境,我跟着小哀奔跑,却发现尽头是一堵墙。
一堵墙,啊啊,我和她之间永远有一堵墙。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可怜,所以不愿承认,把墙从我们中间推到边缘,于是挡住逃生通道。
我被人流推着走,毫无依据地胡思乱想,只用目光捕捉我最熟悉的身影,无声地呼救。
这很消极,我知道,但我最终获救了。小哀推开人群向我跑来,很少见,第一次,她像童话故事里金光闪闪的骑士,哪怕此刻狼狈不堪,头发被推乱,大口喘着气。但我如此爱前来营救的骑士——她如此完美,除了,除了我看不清她的脸,我的世界在起雾。我记起所有关于古堡的梦,历历在目,只有小哀的脸在起雾。
这时我意识到我还没哭够,我无可遏制地在人群中央放声大哭,用尽我一生丢人的机会。
我终于,终于明白,我和小哀之间那堵似雾的高墙,是我流不尽的眼泪。
B4
我和吉田经历了一场游行,我们被人群冲散。
我找到她后她突然开始哭泣,像闷了一整个夏天的雷,突然爆发,暴风雨骤降,她哭得像水帘。
我尽可能地安慰她,我应该做得很差劲,我知道,不了解青春期不该是借口,我知道。
周围的人很吵很杂乱,撞过我的肩膀,我尽我所能护住吉田,接着想起吉田昨夜将近零点给我发的line:今天是情人节哦,小哀。
情人节,我环顾四周,是简直要让人罹患密恐的人头。咖啡馆门口充满粉红泡泡的海报被撕掉,油画质感的亲吻的爱侣被从中间剪破,和歪歪扭扭的手幅一起,凌乱在人行道边缘。
也许大家的情人是游行标语,是在冬日里被挤出汗味,是渴望热源的本能。
我们似乎处于革命风暴中心,有东西在断裂,时刻有东西在断裂,而就如时间的洪流不可违逆,我实在无能为力。
02/14/2017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