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

FANXYRED (Band)
F/F
G
亭亭
Summary
至少我们还在看着同一轮月亮。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完满,姐姐?

00
我走去后台的时候她正在卸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庸俗脂粉包裹下的那张脸还是一样小巧白净,恍惚间我竟以为仍是我们初见那一天。
于是我轻声唤她:“Miss Lu.”
她那般不可置信,慌乱间打倒的卸妆水,椅子因为她急于起身而发出的刺耳尖叫,以及她红了的眼眶,和颤抖的嗓音,都出卖了她的惊喜。
她还是叫我“小姿”。
这个名字我好多年没有听到过。
于是我有些后悔刚刚没有用更加亲密,暧昧,心照不宣的昵称来叫她。
直到有一个男人捧着一束玫瑰花递给她,又为她披上外套,唤她“Honey”,我才惊醒。
幸好。
幸好,我只是叫她Miss Lu。

01
虽然叫她Miss Lu,可是她不过比我大三岁而已。
那日从街上回家,还未进门就能听到欢声笑语,我看到一个短发的背影,衬衫长裤,跟爹爹差不多高,心下一惊。合欢也看到了,扯扯我的袖子小声说:“小姐,不会是…老爷要给你说亲了吧?”我强装镇定,瞪着眼睛说:“怎么可能,我才15呢!”然后对着那个背影咬牙切齿。
“小姿?回来了怎么还不进来?”爹爹看到我,笑着招手,“来,家里来了客人。”
我继续瞪着眼,气势汹汹,仿佛要去寻仇,不巧却对上她含笑的眼。
她笑起来有可爱的小猫纹,伸出手对我说:“小姿是吗?眼睛好大啊,真水灵。”
我没法将她的笑比做刀,因为那个笑实在是太过温柔,但又确确实实将我的气势都戳破,让我只剩下一个害羞的壳。
我红着脸嘟囔“男女授受不亲”,她竟然抬起那只手揉了揉我的头:“我是女孩子呀!”
爹爹在旁边笑出了声,说:“我们小姿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傻乎乎的。”
我好没面子。
爹爹介绍道:“这是我老朋友家的女儿,留洋回来,叫陆婕……”
还没说完,她笑着打断:“詹叔,不是说了嘛,我改名了,叫陆柯燃。”
我没听过女孩子叫这个名字的,也鲜少听说有人改名,心里对她的好奇加深了几分。
听说她家里发生了些变故,以后就住在我们家了,爹爹问我愿不愿意让她当我的老师。我脑子一热,喊她“Miss Lu”。
爹爹和下人们都哄笑起来,她面上微笑着,却是连耳朵脖子也泛起了粉红。那一刻,我就知道,先前的大方不过是装模作样,她比我还害羞,还局促不安。
于是我拉起她的手,逃离目光中心,穿过花园廊桥,跟她说:“走,我们回房间玩。”

02
我后来发现她其实性格和我完全相反,不,也可以说是相似。我们都给自己打造了一副面具,以为坚不可摧。
假装落落大方是她惯常用的伎俩,我再熟悉不过,表面上游刃有余地和任何人打交道,实际上内心还是个小女孩,害怕害羞得不行。
我从来不会去揭穿她。
寄人篱下,这是她的武器。我得保护她。
她送了我一支钢笔,拿出来的时候还带有她身体的温度。
“你的名字怎么写?”她握着钢笔,很认真地坐在桌前,反倒像我是老师,她是学生。
“詹栩姿,栩栩如生的栩,姿态的姿,”我掏出我之前的作业本,指给她看,“游蝶栩栩似轻梦,佳人奕奕有芳姿。”
她在一张小卡上写上我的名字,汉字和洋文排列,翩翩似蝶。
那张小卡的正面有好多只飞舞的蝶,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叫做明信片。
一如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她原来怕蝴蝶,却把这张明信片一直放在胸前的口袋。
“名字真好听,”她笑起来,小猫纹又浮现,我在猜测她是什么品种的猫咪,“这张就给我留作纪念吧。”
“嘿嘿,我的名字是我娘起的。”我笑起来有些憨,所以总是习惯在外人面前抿嘴笑,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在她面前卸下防备。
“詹叔…只娶了你妈妈一位吗?”
哦对,她是留洋回来的,现在时兴喊“爸爸妈妈”而不是“爹爹娘亲”,我为我的土气懊恼,点了点头,又见她的兴致似乎落了点,于是赶忙找补:“你呢?为什么改名叫陆柯燃啊?”
“烂柯总该一把火烧掉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火焰。
那个时候我还不大明白她口中的“烂柯”指什么,或许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明白。

03
“陆老爷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家里五个少爷,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也就大少爷脑子活络,但实际上也是个胆子顶儿小的公子哥,一点子主见都没有呢!”吃过晚饭,合欢在我耳边叽叽喳喳。
下人们好嚼舌根子,不过一个下午,陆家的那些子变故都给摸了个一清二楚。
“小姐,我可得提醒您,那陆小姐也不是什么善茬儿的,”合欢抽掉我把玩的钢笔,显然不满意我的心不在焉,“您想想,陆家一大家子都被抄家啦!那么多爷们儿呢,怎么就她一个姑娘活下来了?”
“是呀,为什么呢?”我假意附和着,“那她在国外嘛,怎么抄?”
“啊呀小姐!您想想,她一个姑娘家,又是庶出的,有书念就不错了,留洋哪里轮得到她呀!”
我确实是恼了,跟她相处虽然不过半日,但我能觉察出她的善意,甚至是胆小。她是要做我老师的人,仅凭些风言风语就恶意揣度别人,这算个什么事儿?
我一把抽回我的钢笔:“你想讲什么就直接说,拐弯抹角干什么?詹府养你是叫你来碎嘴子的?”
合欢低着头,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名堂,晓得惹了我生气,巴巴儿去厨房讨水果糕点去了。
我在心里暗暗想,能瞒天过海也是一种本事。
“小姿,这么多日了怎么没见詹太太?我给她备了礼呢!”有天课间她问我。
我边收拾桌子边说:“我娘……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啦。”
她愣了一下,小声说“对不起”,然后问:“一个人长这么大,孤不孤单?”
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娘走后他迁来了南方做生意,离亲戚更远。我小的时候一直是请先生来家里教,前几年去了女子学校,这不,局势不明朗了,爹爹又找来了Miss Lu。
我的身边几乎从来都没有同龄的玩伴——合欢同我到底是有别的——长这么大,别人听到我娘的早逝难免唏嘘,只有她问我孤不孤单。
是因为她也一样孤单吗?
我早知她爹爹亦不重视她,家里的兄长姨娘们形同摆设,她有娘亲,但是大抵也孤单。
所以我扑进她怀里,用脑袋蹭蹭她的颈窝——那时的我仍比她矮半个头,说:“没关系,我有你了呀。”
其实我想告诉她,没关系,你也有我了。

04
“小姐小姐!”合欢急急跑进来,也不顾我正在上课,“您……您……”
我见她涨红了脸,憋不出来一个字,笑她:“多大了,话还说不好,陆老师又不是外人。”
谁料下一秒她就哭出声来:“小姐,昨儿的里衣上沾了血,您是不是生病了啊……我去让老爷给您请大夫来……”
我心下亦是一惊,笔尖仍抵在草纸上,蓝黑的墨水洇开来一大片。
“什么血?我怎么不知道?”
倒是她先反应过来,笑着拍拍合欢:“别担心别担心,不是病了。”
然后搂着我,凑在我耳边:“你来月事啦。”
我倏地羞红了脸。
没人教过我这些,合欢比我还小,又怎会知道?
那天她跟我和合欢说了一堆知识,忌冷忌腥辣,少运动多补血,絮叨得让我忘了她只比我大三岁。
晚上用完晚餐,她摸来我房里说要给我个惊喜。
“当当当——”她掏出一根长长的铜管,“我们小姿是大女孩啦!这是送你的礼物!”
“这是什么?”我猜测是洋人的玩意儿,因为从没见过,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我鲜少出门。
“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睁着,往里瞧,瞧见什么了吗?”
“花花绿绿的,是什么?”我仍是好奇。
她牵起我的手搭上前段的轴轻轻转,眼前的图案不断变换,我不由得发出一阵阵惊呼。
“这叫万花筒,是我最喜欢的。”她紧紧搂着我,下巴搭在我的肩上,一点老师样子都没有。
我只觉得她好软好香。
她又跟我谈论起性,言语那般赤裸,让我脸颊发烫,不敢看她。
具备极强的举一反三能力,我问她:“那……那个事儿……只能是男女之间才能做的吗?”
她好像被我问住了,竟也开始脸红,甚至红到了脖子:“不……不是,你以后会懂。”
我的发育迟缓,反应可能也比较迟钝。
好久以后,我回想起那天晚上她的气味,她的微凉的轻柔的指尖,以及我没由来的脸红心跳,屏住呼吸,才知道那大概是“心动”。
都怪我迟到苏醒的荷尔蒙。

05
她搬来我屋里住了。
爹爹说我是大姑娘了,该有人在身边提点、帮衬着些,合欢太小,什么事理儿都不懂,其他的几个婆子年纪又太大,和我有隔阂,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既是老师,也是姐姐。
我好高兴。和她在一起就令我高兴。我能和她整天腻在一起连房门都不踏出,虽然我平时也很少出门。
她的行李好少,一个箱子是衣服,都是黑白灰的男款,另一个略重,叮叮当当响了一路,打开来全是香水。
我看她一件一件将衣服挂进我衣橱的另一半,衬衫马甲混在我艳丽的裙子中间,像是在一起过日子的一对。
倘若,倘若她是男子,我定是要和她一起过日子的吧。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发现她也在盯着我看:“怎么了?这里不方便摆我的衣服吗?”
眼见她说着就要将衣服收回去,我赶忙摁住她准备动作的手:“不是不是……我在想,呃,你的衣服为什么都是男款啊……颜色也这么单调。”
她笑了笑,不在意地说:“一个人在外面,装作男孩会方便很多。”
心里像被醋泡过,又酸又涩。
尤其是当我发现,她怕黑怕虫子怕打雷以后。
梅雨季节到来,整天淅淅沥沥,狂风暴雨甚至都不见怪。
我本幻想着每晚都能和她聊很久,她却总是早早上了床。
怕起夜不便,屋里一直都是点着灯的。我把光线调暗了些,在书桌前温书。
逐渐有些困意 ,我刚上床,一道闪电划破天机,随机炸开一声惊雷,胆大如我,也被吓得一激灵。
隔壁屋里一阵窸窸窣窣,随即是“啪”的一声,而后漆黑一片——显然是灯被打碎了。
她早早睡下,我疑心是小贼,正打算过去,便听到她颤抖地唤我:“小姿!”
提了灯匆匆赶过去,一地的碎玻璃,她头发凌乱,一只裤脚卷到了膝盖,眼睛鼻子耳朵都红红,扯着被子缩在床脚,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于是我的心像被拧过的毛巾,淅淅沥沥滴着水。
她伸着手找我讨抱抱,说:“小姿我好害怕啊如果没有你我怎么办啊……”然后拿脑袋在我怀里拱来拱去,导致头发更加像鸡窝。
我看着她因为摩擦而泛着粉红的额头,回抱住她:“那你来我床上睡吧。”
“那你背我过去。”她更加得寸进尺。
我感受着她的心脏,隔着她不算厚实的胸腔,隔着她柔软的胸脯,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在我的背上跳动。
扑通。扑通。
每一次跳动,都让我在日后回忆的时候疑心,她是不是也已经心动。

06
一整个雨季,她都习惯窝在我怀里。那时候我已经只比她矮一点点,可她睡觉时蜷起来,像小狗小猫,这样头顶就刚刚好蹭到我的下巴,耳朵就刚刚好贴着我的心脏。
这样的姿势我们已经习惯,以至于在伏旱到来后也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分开来睡。
16岁的时候我许了个愿望,希望自己快快长高,比她要高,这样就能够更好地保护她。
这个愿望其实很奇怪,明明她比我大,懂的比我多,也很少流露出脆弱的情绪,可是我就是觉得她要人保护,而且这个人只能是我。
“那你怎么不求你爹给她许个人家?”我跟之前女中的朋友喝茶时说起,她的问题让我莫名心慌。
我急急说道:“许了人家,还怎么和我在一块啊?”
还怎么手把手地教我写字,触着我的嘴唇纠正发音,搂着我的腰冲我撒娇,拉着我的手去街上晃荡啊?
我脑海里竟然已经出现那样的画面——她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男人,手挽手肩并肩,走在大街小巷,她会对他撒娇为他吃醋,为他洗手作羹汤,在他怀里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对了……他们甚至会在床际缠绵……
我不敢想下去,简直快要不能呼吸,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你们继续像现在这样当朋友啊,”朋友捏起块酥就着茶吃下,“有的事,比如你们牵牵小手什么的,朋友之间很正常的啦,她丈夫又不会不懂,但是有的事,只能夫妻之间做的,你不懂。”
我不懂……吗?她之前明明说过的……
我知道我的喜怒向来都形于色,脸上失望的表情一定太过明显,所以朋友才会拉起我的手说:“喏,就这样,她嫁人了也是可以牵你的呀,你也不要难过,你也要嫁人家的嘛。”
她早已许配了人家,来年开春了就过门。
可是不一样的,她的手没有Miss Lu的软,Miss Lu的手指又细又长,像葱段,像玉雕,手如柔荑大概就是那般。
更何况,牵她的手,不会像牵Miss Lu的手那样,心脏砰砰跳。

07
我生日后不久就是中秋,爹爹起了兴致,带着我们去赴蔡叔的宴。
“那个……小姿啊,有心上人不啦?”蔡叔喝高了,醉醺醺地问我。
我不敢抬头,偷偷去瞄她。
爹爹举着酒杯碰上去:“说什么呢,小孩子懂什么嘛。”
“哦?那就是没有咯?那看看我儿子行不行的吗?”
我一下发慌,先前的羞怯转为惶恐,爹爹和蔡叔是合作伙伴,商业联姻的事,我听过太多。
“囡囡才多大你就想这有的没的,我看你是喝糊涂了!”爹爹抢过蔡叔的酒杯,我在心里松了口气。
“小姿不行,小婕总可以的吧?小婕许人家了吗?”
我的心还没落下就又悬起,紧张感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坐在我身旁的她的一瞬间僵硬。
我要保护她。
我听见自己故作镇静的声音:“蔡叔,小婕是谁呀?陆老师叫陆柯燃的呀!”
爹爹连忙接上:“就是!你看看你,人家女儿名字都记不住,老陆要是知道了……”
戛然而止。
我不知道她对她爹爹是什么样的情感,但是我知道我应该是要悲伤的。可是亲事黄了,她还可以和我在一起了,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高兴。
爹爹和蔡叔聊到了兴头上,让下人们送我们先回去。
走之前我拉她偷了点酒喝,然后咬着筷子尖吃吃地笑,好像还是小孩子。
就是小孩子。
我是,她也是。我在她面前可以一直是,她也一样。
许是第一次喝酒,我们都有些疯,嬉笑了一路,回房了还在闹。
沐浴过后才真正觉得乏了起来,我们没骨头地依偎在一起,以一种怪异又温馨的方式,然后她突然严肃:“小姿,你有想过嫁人吗?”
“什么意思?”我不懂。女孩子难道不是都要嫁人的吗?我再舍不得她,可我知道她终究是要嫁人的,没有人告诉过我,女孩子也可以选择独自生活——以前邻居家的女儿二十五六了还未婚嫁,被下人们议论了好久,那时候奶妈还以此为戒,告诉我以后不要像她这般不懂事。
她沉默了好一会,问我:“小姿,你有没有碰见过什么,让你想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有的,有的。
但是那个人和我一样是女子。她以前叫陆婕,现在叫陆柯燃,我喊她Miss Lu,她现在睡在我身边,靠在我肩头,躺在我怀里,让我有一种我们会一辈子这样的错觉。
我不敢对她说这些。我怕我开口,幻想中的一辈子就被戳破,然后我们的关系坠入冰窖,万劫不复。
可是她突然扭过头,就这样看着我。
我受不了她的眼睛,那里面饱含深情,好像下一秒就会化成眼泪溢出。
深呼吸一口,她说:“我……我遇到过,她眼睛很大,我从来不敢和她对视太久,因为那里清澈得可以映照出我自己的影子。她就很像小孩子……不对,她就是小孩子,对什么都很好奇,对所有人都很好,好像可以把心剖出来,所以我有时候也在害怕,她是只对我这样,还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她很温暖,很天真,但是实际上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很孤独很渴望被爱,所以一直在讨好,我有时候很想告诉她,就算不做乖小孩,也可以有糖吃……”
她说了很多,有些没有逻辑,由此我既庆幸又羡慕。
庆幸自己没有将刚刚那些不合时宜的话语说出口,又羡慕她口中的那个人——她一定很喜欢那个人吧,才会注意到那么多小细节,记住所有的好,连不完美也爱着。
直到她微凉的指尖碰上我的脸我才知道我已经哭了,但是我的心里更难受,难受到连胃里也在不断地翻涌,尽管我告诉自己这样的感觉大概是酒精造成的,可是心脏和胃一起下坠,我不想呕吐,只想流泪。
“小姿,可是太难了……太难了……我们不能在一起……”她也跟着流泪,于是我只能故作坚强地抱住她,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没关系……老天会听见的,他在哪里?我送你去见他。”
“你爱不爱我……我猜你是爱我的……”她流着泪吻上我的下巴,离嘴唇只有一步之遥,我能感受到她唇瓣上被泪水惹上的湿意,一下愣住不敢动。
我猜测她是认错了人,我是女孩子啊,我也是女孩子啊,不对,不对,可是我也好喜欢好喜欢她,喜欢到我甚至真的没有考虑过我将来会嫁给什么样的男子,我的春心萌动,我的情窦初开,全都根植于这片名为陆柯燃的沃土之中,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疯长成藤蔓,紧紧攀附着她。
她的唇慢慢向上移,我也适时低下头,我们找寻着彼此的唇瓣,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们是涸辙之鱼,相互支撑,到死也能在一起。

08
我们就这样隐秘又大胆地相爱。
我偶尔会偷穿她的衬衫——“不伦不类,你还是适合穿裙子啦”她看了总是这样说,但是我穿过的衣服她会压在枕头下,“这样梦里也有小姿的味道啦”。什么嘛,明明每晚我们都睡在一起。
她甚至学会了以美色诱惑我——做对了题,学会了新知识,就用一个吻来奖励我。什么嘛,以为我会就此屈服吗?好吧,我确实有更努力地温书来的。
我们一起洗澡,浴汤里她的皮肤莹莹,泛着粉色,我爱顺着她脸上的痣,一路从下唇吮吸到大腿,听她急促的呼吸,感受她似乎快要突破胸腔的强劲心跳,然后被她推开,看她害羞地潜下去,抱住我的腰,调皮地吐泡泡。
我们有更加心照不宣的昵称,她喊我“马姐”——我之前的英文名叫Marco,有些男性化,但是她觉得很有意思,我则相对应地叫她“燃妹儿”,当然有人的地方,我叫她“婕”——听起来像“姐”,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叫她“陆婕”这个名字,这就像我的专属称谓一样,我不禁在心里小小的得意。
18岁的时候我的愿望终于达成,我已经比她要高两厘米,她于是更加名正言顺地埋在我胸口,哼哼唧唧:“小姿是大姑娘啦,好软好软哦。”惹得我又羞又恼。
“什么感觉?”18岁生日的夜晚,她轻吻着我的耳廓,随着话语吐出的气息钻进我的耳道,我难耐地扭着:“嗯……腰……好痒哦……”她的手于是轻轻抚上我的腰际,划着圈圈:“那这样呢?”
我感觉身下有黏腻的液体流出,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好在她及时洞悉了我的想法,修长的手指一路向下,来到我自己都未曾探索过的隐秘之地。
“会有点疼哦,你怕吗?”她的唇移到我的后颈,我感觉自己是她志在必得的猎物,却又隐隐期待,于是翻了个身转向她,毫无顾忌地将腿缠在她的腰上,告诉她:“姐姐,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可能是过于润滑,她进入的时候我竟没有感到疼痛,只有灭顶的欢愉,甚至有对她一根手指而不满的空虚感。
情不自禁地想要呻吟,可又害羞,我感觉到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只有用眼泪来宣告自己的快乐。
“怎么了?弄疼你了吗?”她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认真地观察着我的神情。
我扭过头去不看她:“没有……”
“那为什么哭?嗯?”她低下头来舔舐着我的眼泪,我这才明白她不过是戏弄我,紧闭着嘴巴不想发出声音。
“叫出来吧宝贝……我想听你叫……”我听到我的喉间立马溢出和平常不一样的甜腻呻吟,却又因她加快的动作而无暇顾及。
攀登上顶峰的时候我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她亦将头埋在我的颈侧。
她的手指还在我身体里,我们之间亲密到负距离。
18岁的那天我将自己送给她。
我们完成了一场隐秘而盛大的婚礼。

09
知道要走的消息的时候,我浑身的血液都好像被抽干了,连嘴唇都感觉到冰凉。
爹爹被扣上了莫须有的帽子,决定尽快将我送走。
“柯柯不是我们詹家人,不会受到什么牵连的,你不要怕,赶紧走。”爹爹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将船票递给我,又吩咐下人带我去剪头发——他早已为我安排好了身份,让我剪短了头发,扮作男子,更名换姓叫做林凡,合欢则扮作我的妻子,和我一起远渡重洋,也好照顾我的起居。
那晚我哭得抽搐,合欢没法子,想个主意:“要不明天陆老师穿我的衣服,混上船吧。”我急忙让人去寻几件大些的衣服以便合她的身,可她看起来却是异常的冷静:“不用了,行不通的,我个子比合欢高那么多,又是短头发,太容易辨认了。”我好想问她,姐姐,姐姐,你瞒天过海过一次,为什么这次不能跟我一起走,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她便紧紧地抱住我:“小姿,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抱的好紧,好像要将自己融进我的骨血,我感受到肩膀上的一片潮湿,知道她的不舍。
不,大概不仅仅是不舍。这一分别,基本就是此生不见,更有可能是生离死别。
为了不引人注目,第二天早上没有人来送我。我把帽檐压得好低,这样就没有人看出来我昨晚哭得多狠。
合欢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只能压低了说:“小姐,相信老爷和陆老师吧,陆老师那么好,天爷也会待她好的。”
往往都是这样。当发现事情的态势已经到我们无法挽回的时候,就只能寄希望于神明。
我点点头,没说话,上了船。
船上大多是像我一样避难的,局势越来越不明朗,搅得人心惶惶。
行到一周的时候船上爆发了感染病,人挨着人,不可能不传染,尽管发现的都去了另一个舱室隔离,可合欢还是染上了。
合欢离开的时候也在安慰我,说是以她的一命抵了陆老师的一命。没有人再关心我的喜乐,我终于可以放肆哭出来。
旁人以为我在悼念亡妻,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我每天写好多的文字。
我说,姐姐,我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10
到了海外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拿着仅有的钱寻了住处,又觅了好几份工,从天不亮做到天黑,我每吐出一个单词,一串句子,都想起Miss Lu,想她的舌是怎样咬在齿间,想她是怎样在我取得进步以后吻我——于是我闭上眼睛,幻想这里连绵的阴雨代替她在吻我。
攒了些钱后,我将我每日写的信按原来的地址寄出去,却无一不石沉大海。
我从不看报,也鲜少与华人谈论国内的事,我怕自己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我会受不了。
等到态势好转,约莫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十年,真的是不敢想象,那个时候我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可是她同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三年不到。
我混出了些名堂,有些积蓄,却也没有结婚。
旁人都知道了我为女儿身,可我还是没有留起长发,也再也没有穿过裙子,我猜这也是我想念她的一种方式。
那日偶然经过剧院门口,见新排的剧里竟然有位华人演员,海报上印着大大的JIE LU,我几乎是要当场落泪。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她,还是什么卢杰,鲁洁之类,但我还是买了票,第一排,离舞台最近的地方。
她一上场我就认出来了。
她身材那样高挑,在一群欧洲人面前也不输,可骨架又是那样纤细,脸小得不过巴掌大,别有东方的神韵。
我几乎是在帷幕刚一落下就联系了工作人员,说要去后台。
我走去后台的时候她正在卸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庸俗脂粉包裹下的那张脸还是一样小巧白净,恍惚间我竟以为仍是我们初见那一天。
于是我轻声唤她:“Miss Lu.”
她那般不可置信,慌乱间打倒的卸妆水,椅子因为她急于起身而发出的刺耳尖叫,以及她红了的眼眶,和颤抖的嗓音,都出卖了她的惊喜。
她还是叫我“小姿”。
这个名字我好多年没有听到过。
于是我有些后悔刚刚没有用更加亲密,暧昧,心照不宣的昵称来叫她。
直到有一个男人捧着一束玫瑰花递给她,又为她披上外套,唤她“Honey”,我才惊醒。
幸好。
幸好,我只是叫她Miss Lu。
我愣在原地,她有些慌乱,匆忙对我解释:“这是我的丈夫。”
为什么这么说呢?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姐姐?如果你不说,我还可以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或是暧昧中的约会对象,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姐姐?
她笑容得体,可是我分明看出一丝苦涩:“他很关心我……你知道的,我没办法。”
是啊,一个女人,在乱世里无依无靠,有什么办法呢?我除了理解,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好。

11
她说她还有巡演,今晚就要离开。
我没有要她的地址,仓皇而逃。
一贯阴雨的夜晚竟然出了月亮。
我们曾一起看过许多次月亮,有盈满,有亏损。
我想起很久以前看到的诗句,“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那时候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要无时无刻不跟她黏在一起,现在才发现,原来看到她活着、过得好,就已经算是一种安慰。
至少我们还在看着同一轮月亮。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完满,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