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凡第一次见到陆婕的时候才十五岁。学那个男人的话说,是“卜卜脆”的年纪。
她被亲戚之间推搡着,二舅抽着烟说:“要不把她送去小四那里嗦,她又没得结婚,不用养娃娃,比我们的日子快活多了。”于是二舅妈帮她收拾好行李,笑容里难掩疲惫:“小凡乖,四姨那里生活条件好,教育也比我们这大山沟沟里好,不会让你吃苦的。”
她明白,不怨舅舅舅妈。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二舅和舅妈没有小孩,就一直把她亲生女儿养,但是二舅妈意外怀孕了,新生命到来的喜悦被家庭惨淡的经济情况冲淡,二舅一根烟接一根地抽,最后也只能低声说“送走吧”。
临走前最激烈的争吵竟然是因为头发。
二舅说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要把头发绞短,方便些,二舅妈冲着他吼:“小四不是家里人嗦?女娃娃啷个能剪那么短的头发?”
林凡躲在房门后面听见,悄悄溜去村头理发铺,剪了个男孩头,惹得舅妈把她揽在怀里,眼泪从短而倔强的发丝间落到头皮上,温热又苦涩。
就这样又坐火车又坐轮船,林凡在那个被海洋包围的热带城市见到四姨,她穿水绿色的旗袍,烫大波浪,是大山沟沟里不曾幻想过的时尚。林凡看着自己已经松了领口的T恤衫和穿到开胶的布鞋,背牢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才怯生生地走去跟前,喊了声:“四姨。”她上下打量着林凡,眼里不知道是鄙夷还是可怜——反正都是林凡不喜欢的神情,所以她低下头,拒绝了递过来要帮她拿行李的手:“我来背吧,不累的。”
又是好长一段路,在巴士上颠簸,林凡觉得浑身都要散架,四姨领着她,穿过高楼林立的繁华区,绕到后面臭水蔓延,楼宇破败的小街,然后走进一家理发铺。
门口“夢幻麗莎”的灯牌在暮色中苟延残喘,发出不连贯的粉光,瓷砖地下堆了一绺一绺的碎发,左面是生了水锈的镜子,排几个皮质的椅子,为前来造型的客人服务,右面挂了满墙的内衣,明码标价,尽管如此林凡还是羞于抬头去看。
四姨带她去楼上的房间,递给她一套换洗衣服,让她好好洗个澡然后休息一下。
出来的时候林凡不知道自己睡哪个房间,只好推门进四姨的房间,却见四姨衣衫半褪,躺在一个满身横肉的男人怀里。
一瞬间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出浴的少女,浑身散发着带有乳香的雾气,未经人事的脸上写满了青涩和懵懂。男人看直了眼睛,低头问怀里的温香软玉:“今日咁胆大?还揾个靓女一起嚟玩咩?”
四姨娇羞地拍了下男人:“王哥你又说笑了,家里亲戚不懂事,坏了我们的好兴致,还是说……我没有她诱人呀?”
那个“王哥”笑着说“唔会唔会”,眼神却还直勾勾地盯着林凡,然后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多大了?”
林凡傻愣愣地回答:“15。”换来男人意味深长的笑:“十五岁,卜卜脆啊。”
“还不快走?”四姨小声警告,林凡关了门迅速逃离。
烂尾楼隔音很差,林凡在楼下听着阁楼里溢出的细碎呻吟面红耳赤,但又太累,竟然窝在椅子里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四姨叫醒她,林凡窘得说不出话,只是不断“我……我……”,女人发丝凌乱,浑身透着慵懒的气息,裹紧披肩,皱着眉头说:“我什么我?我就是干这一行糊口的,你赶快收拾一下,不能在这里住,我带你去隔壁。”
于是大包小包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见天日就又被背上肩头。
发廊里和隔壁的门店间有个小门,四姨打开的时候里面昏昏沉沉,只有一灯如豆,林凡听到什么东西“滋啦啦”地响,四姨熟门熟路地摸进去用屏风隔出来的小小空间,脸上抱着挤出来的虚假笑意:“小陆,在忙啊?这是我那个侄女啊,之前跟你说过的……”
灯光下那人的脸几乎是惨白,侧脸的轮廓却是硬朗利落的,“滋啦啦”的声音就是她手中的机器里发出来的,机器的尖端游走在另一个人的皮肤上,于是绽放出绚丽的花。
那人唇抿得很紧,半晌都只能听见空间里四个人交织的呼吸声,然后她开口:“嗯,去外面坐一下吧。”
外面能落座的只有一张皮沙发,四姨看了眼手表,匆匆对林凡说:“她叫陆婕,比你大些,喊姐姐就行,我之前和她说过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敷衍地摸了把林凡的短发,踩着高跟鞋“哒哒”离开。
原来又是被丢开啊。
林凡坐在沙发上抱紧自己的行李,感受被黑暗吞噬的感觉。
是不是自己刚刚乱跑房间被四姨讨厌了呢?是不是只要再乖一点,就会有人愿意要她了呢?
隔间里传来叮铃咣当收东西的声音,然后是一串她听不懂的交谈,送走客人后,陆婕回来把灯打开,坐在她身边。
林凡得以仔细打量她。
和自己一样的短发,头脸小小的,嘴巴小小的,唇下的痣也小小的,肩膀窄窄的——由此推测骨架大约也是小小的,要不是刚刚站起来时看到她的身高,林凡大约也会猜测她是矮矮小小的。
“……林凡?”她率先开口。
“……嗯。”
“你……多大了?”
有点想笑。她是今天第二个问这个问题的人,尽管语气和用意都完全不同。
于是仍旧是乖乖地回答:“15岁。”
她没有对这个年纪做出评价,只是问:“啊,那是要念高中了,学校联系好了吗?”
“四姨说她联系好了。”
“哦……”
两个人这样坐着,一个绞着衣袖,一个绞着包带,默契地不进行眼神的交流。
“那个……我叫陆婕。”
“嗯,四姨刚刚跟我说了。”
“我比你大点儿,18。”
“姐姐。”
陆婕突然笑出声,林凡眨巴着眼睛抬头去看她,瞥到她的小猫纹和可爱的小乱牙。
“怎么这么乖啊你。”
乖吗?如果她觉得自己乖的话,是不是就不会丢下自己了?
“好了,这么多东西,抱着不累啊?快点放下来收拾收拾。”她自然而然地接过林凡手中的行李袋。
林凡没想到她看着瘦弱力气倒不小——这么多东西,她背着肩膀都嫌疼。
“这个房间以后就给你用吧,”陆婕把大包小包放在窄窄一张床上,旋开桌面的小台灯,于是整个房间都被暖黄色的灯光填满,“条件有点差,你将就将就。”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虎牙乱跑出来,林凡只关心:“那你睡哪里啊?”
甩了甩长到遮住眼睛的刘海,陆婕冲客厅努嘴:“睡沙发咯。”看林凡瞬间变得不安的神色,又急急补充道:“我作息和你不一样的,大多都是白天睡觉,不碍事。”
林凡还是揪着衣角。
陆婕没办法,叹了口气:“小孩子天天想那么多干嘛,好好念书。”然后蹲下来帮她收拾行李。
林凡蹲在她身边,头低得好深,在陆婕起身前小声说:“谢谢,姐姐。”
林凡从小就明白要懂事。因为在舅舅舅妈家,就总有一种当客人感觉,要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去麻烦别人。要独立,自己照顾自己;要精打细算,不给家里增加更大的负担;要会察言观色、谨言慎行,不能让大人不开心……
所以,谢谢,姐姐。谢谢你收留我 ,谢谢你对我好,谢谢你让我不要想太多,只管去当个小孩。
陆婕觉得自己肯定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但是她没拆穿小孩,用不同于四姨的温暖手掌,温顺那些桀骜站立的发丝,带着笑意说:“没关系,我们俩谁跟谁嘛。”
因为这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凡都没法定义自己和陆婕之间的关系。
房东和租客?可是钱都是四姨给。
室友?还是朋友?甚至……姐妹?
陆婕是纹身师,后来林凡才知道这个职业,也才知道她原来小有名气——因为第一天放学的时候陆婕竟然关了店去学校门口接她,她满心欢喜,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能低下头去暗暗地笑,甚至有点手足无措,连走路姿势都觉得不自在起来,可谁知道比她更激动的是身后的男生,张扬地染着黄毛,小腿上自以为张牙舞爪的纹身还泛着红结痂,就这么风一样跑到陆婕跟前:“K姐,点嚟学校?嚟揾我啊?”
陆婕说话声音不大,因此林凡没能听清她说了些什么,但却不由自主放慢了步子。
自己又是自作多情了吧。
“小凡?怎么还慢吞吞的?今晚带你去一家很好吃的茶餐厅。”陆婕朝她招招手,那个男生也回头,看到是她惊讶地挑眉,陆婕看他一眼,不甘示弱也挑了挑眉,却有些炫耀的意味。
男生撇了撇嘴跑开,陆婕自然而然揽住朝自己走来的林凡:“今天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嗯……还好吧,”林凡小声哼哼,“你是特地来接我的吗?”
陆婕霎时间了然小孩刚刚莫名的落寞,佯怒着去打她:“不然嘞?我放着钱不赚觉不睡跑来学校门口流汗受罪?”
臭小孩“嘿嘿”一笑,纯黑的瞳仁里就这样盛住两个小太阳。
“为什么你说普通话啊?”林凡“吸溜溜”嗦着公仔面,眼睛却盯着对面的陆婕。
陆婕不慌不忙把嘴里的鱼蛋咽下去:“因为我也不是本地人啊。”
林凡没再继续这个问题,急急问出下一个,好像答疑时间仅限此刻:“那刚刚那个男生为啥子叫你K啊?”
“唔……这边人习惯叫英文名啦,你有没有?给你也起一个好不好?”
林凡头摇得像拨浪鼓,她以前甚至没有学过很长时间英文,听到这开始隐隐有些担心以后的学业。
诶,对了,学业。“你18岁,怎么不去上学啊?”
陆婕笑了笑,没回答她的问题,拿桌子上的广告纸卷成纸筒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快点吃,好奇宝宝吗你!吃完回去做作业!”
林凡嘟囔了什么,然后乖乖低下头。刘海还没长长,露出好看的眉眼。
回去的时候正值日落,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林凡跟在陆婕身后,悄悄踩她的发丝,她的手,她飞扬的衣角,制造出一厢情愿的接触和关联,然后小声问:“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吗?”
陆婕猛地回头,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一般,吓得林凡也脚步一滞。
又说错什么话了吗?是陆婕给她的亲近感和安全感,让她剥离伪装的躯壳只想去做小孩,让她以为可以哭可以笑,可以不开心可以小任性,却忘了去考虑所谓安全距离。
“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啊?”陆婕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她确实是被吓倒了,差点脱口而出自己压根不喜欢男生,转念一想,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大概确实总是对情情爱爱抱有什么幻想,忍不住打趣:“哦——你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
“才不是!”林凡的脸一下红到耳朵根,踩着影子逃走。
林凡坐在房间里抓耳挠腮,听着外面机器的声音坐立不安。
满纸的英文她实在应付不来,自己初中的时候才接触到英文,今天第一天上课没觉得,翻了翻作业才发现全是看不懂的单词,连读懂题目都困难,可是陆婕现在又在工作,又不好打扰她……
没办法,只能翻箱倒柜找词典。
陆婕在外面只能听到叮零咣当的声音,结果刚完工在跟顾客交代注意事项,就听到里面“咣当”一声,好像要把地板砸出个洞。
立马丢下客人急急跑进去:“怎么了小凡?”结果就看到林凡抱着个抽屉正打算往原位塞。
哭笑不得。
“我……我就想找个词典来着,谁知道它突然就掉下来了……”林凡一边抱着抽屉,一边想比划着手解释解释,然后一只手承不住力,抽屉一歪,差点又砸到脚。
“当心!”脑子比嘴更先做出反应,手伸过去,却恰好托住小孩的手,听到清脆的“啪”的声音,害怕刚刚强大的冲击力弄疼小孩,又抚慰地摸了两下。
太瘦了,手背上的骨头都分明,软软的青筋突出,想来就是经常做家务。
以后一定要带她多吃点好的。陆婕在心里暗暗想。
抬头却看到林凡湿漉漉的眼睛,嘴角一撇好像就要落下泪来,偏偏还倔着瞪大眼睛:“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
小孩默默转身把抽屉塞回去。
“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老是搞砸很多事情。我总是要去打扰很多人的生活,我把抽屉弄出来,又打断你工作,让你操心,英文不好、作业也不会做,我说普通话有口音,也听不懂粤语……”
陆婕蹲下来,以同样的姿势从身后抱住小孩:“可是你知道吗小凡?我的店里来的都是鱼龙混杂的人,我每天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想要出门去晒晒太阳,吃点好吃的——你知道吗,我上一次好好吃饭起码是两个月前了,刚来的时候我也听不懂粤语,但是和这边的人打交道多了就很快能学会了,这样一个小地方,有多少人是本土居民呢?至于普通话——他们的普通话更糟糕啦!真的不要去担心啊……”
所以小孩,不要说对不起,也不要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价值,是你让我的生活有了光和烟火气,让我的生活像生活啊。
那晚过后,陆婕又多了一个新任务——教林凡英语。作为回报,林凡自告奋勇担任起厨师的职务,免得陆婕每天借口带她去吃晚饭实则偷偷去吃那些不健康的食品。
“想个英文名字嘛,你的同学不是都有?”陆婕天天在林凡耳边念叨,拗不过,林凡照着英文书随便选了个Marco。
陆婕没觉得她一个女孩子起个男性的英文名有什么不妥,反而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弯了眼睛:“诶小凡你知道吗,我之前有个客人是韩国人,他们的英文发音真的好奇怪哦,念你的名字应该是‘马咯克’。”
林凡佯怒,却忍不住去看陆婕的眼睛。
陆婕的眼睛不大,眼型却很好看,刚好能露出大部分的黑色瞳孔,眼尾却也不会过分上挑显得凌厉。林凡每次看她的眼睛,笑起来的、不笑时候的,脑子里总会冒出“盈盈春水”,觉得她看谁都有脉脉柔情。
“因为我近视600度还不喜欢戴眼镜哈哈哈哈哈哈……”好多年以后林凡对陆婕吐露心声的时候,陆婕笑得在沙发上打滚,惹得林凡满脸通红,又想把脸埋进沙发,又想伸手去捂陆婕的嘴巴。
但这个时候林凡还不知道,自然而然将柔情赋予的对象默认为自己,于是对于陆婕的依赖更加变本加厉,与陆婕间偶尔逾矩的亲昵也心安理得起来。
陆婕很开心看到林凡每晚出来时身边逐渐有固定的好友同行,她把这一切归功于Marco这个名字。
“最近交到了很多朋友吗?”晚饭的时候陆婕问她。
对面的小孩点着头,头发长长了些,随着点头的动作在空气中滞留出好看的弧度,好像连发丝都在雀跃。
于是陆婕决定以后就不去接她了。和朋友一起回家应该是青葱时期最快乐的事了吧。
谁成想第一天就闹了乌龙。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天擦擦黑林凡才气喘吁吁跑回家,陆婕画着图样一头雾水看她。
“没有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好久,以为你有事还是不舒服才没来……”林凡的小语气有些委屈,随后一拍脑袋,“我忘了……你说以后不来接我了。”
晚饭时的气氛一直不高,林凡一口饭夹起来又放回去,陆婕摸摸她的头问她怎么了,谁知道话还没说出来就开始掉眼泪。
“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了?”眼泪很大颗掉进饭碗里,声音却还是尽量保持稳定。
陆婕手忙脚乱地拿餐巾纸给她擦眼泪,又慌乱地解释:“我以为……以为你会更想跟同学一起回家,你不喜欢吗?”
林凡摇摇头又点点头:“喜欢,但是我更喜欢和姐姐一起回家。”
一起走在小街,周围是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空气里弥漫着之前从没闻过的海的咸腥气味,走进街尾的糖水铺或者茶餐厅,在抑扬顿挫的粤语声调里用普通话交换着小秘密。
姐姐,我更喜欢这样。
热带城市的四季并不分明,入冬不过也就是从T恤换成了衬衫马甲。
这座城市不会下雪,雨水也只有夏天充沛,凤凰花开了又谢,盛夏的时候能从学校门前的小路一直烧到天的那边。
林凡固执地留着短发,每个月定期去四姨在的发廊修剪,她聪明又讨喜,很快学会了粤语,英语也不赖,甚至和陆婕的朋友打成了一片。
陆婕的生日在十一月,两人相伴过的第二个生日,陆婕喊了些朋友在小房子里聚会。
一群染着赤橙黄绿头发的青年提着啤酒零食前来,大声庆贺K姐虚岁变成二字开头。
“Marco,K姐最等咗好耐你嘅礼物,攞出嚟畀大家睇睇吖嘛(K姐最期待你的礼物,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嘛)!”
林凡被大家推搡到目光的中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递出在手里攥了很久的纸袋:“姐姐,不知道买些什么,就给你买了件黑色的衬衫……”
有识货的大喊“这是高级定制啊”,陆婕打着林凡的头:“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脸上却是敛不住的笑意。
林凡拽着陆婕的袖子“嘿嘿”傻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姐姐我给你写了信,放在纸袋里了。”
陆婕一脸惊讶地拿出信封,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被人截了胡:“诶!谁写的就谁读嘛是不是啊Marco?”
“啊呀我害羞嘛!”林凡追着去拿信封,陆婕手长脚长先抢回来,却又交回林凡手里:“小凡,你念给我听吧。”
林凡捏着信封还在忸怩:“我不!他们笑我普通话!”
“不会不会,他们讲得还没有你标准呢!”手掌搭在小孩的后颈,像抚慰小猫一样轻轻捏着颈后的软肉。
“亲爱的怒婕……”底下爆发出一阵笑声,小孩急得快要哭出来,用手指着沙发上哄作一团的男女,“你看他们笑我!”
陆婕也笑,却搂紧了怀里的小孩,贴上她的脸颊,故意皱着眉头凶:“谁?谁敢笑我们马克的普通话?不许笑!”
一群人当真就正襟危坐,憋着笑听完了林凡一整封以“谢谢里怒婕”为开头排比的信。
等到大家走的走散的散,林凡打算收拾残局,还没转头就被陆婕抱住。
她听到一声闷闷的“谢谢你您凡”。
不是为取笑她口音故意的模仿。
背后有什么热热的,可能是吐出的呼吸。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林凡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意识到她们之间早就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平安夜,林凡兴冲冲说要出去买烤鹅,顺便租点影片,回来却看到上次的男生——后来知道了,他叫Kevin——站在家门口,陆婕不耐烦地一次一次把他推出去,他锲而不舍一次一次往上凑。
“Kevin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过是我的一个客户,顶多是小凡的同学,仅此而已。”
“K姐……”
“姐姐!”林凡小跑着过去,皱着眉头问Kevin,“你来干什么啊?没看见姐姐要你出去吗?”
“姐姐?你知佢系边个咩(你知道她是谁吗)?”Kevin转身走之前,对陆婕说:“你咪唔识话晒(你别不识好歹)。”
陆婕没理他,把林凡拉进去,“砰”地关上了门。
“姐姐不要生气,最近我放假可以一直在家陪你诶!保证不让他打扰到你!”林凡搂着陆婕,一颗毛茸茸的头一个劲儿往陆婕的颈窝凑,像某种大型犬。
陆婕一反常态地没有用笑容来回答,反而缩进林凡的臂弯,过了一会才开口:“你会一直陪我吗小凡?”
林凡看她认真严肃的神情。
什么嘛,原来姐姐和自己一样需要人陪呀。
她重重点头,换来陆婕在下巴上一个若即若离的吻。
只愣了一秒,装作是刚刚不小心碰到,林凡打着哈哈说要把烤鹅装盘,却被陆婕拉住。
陆婕的嘴唇冰凉。
林凡没有见过雪,但她觉得雪落在自己的下巴、脸颊、额头、眼睫、鼻尖。于是她先行一步,用嘴唇去温暖雪花。
“姐姐,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一直,一直。
夏天的时候,林凡跟着陆婕第一次去了海边。
以往都只是站得远远闻到海的味道,离得最近的一次是来时颠簸的轮渡,能记起的也只有晕眩的感觉了。
她们天不亮就搭了便车,到达海边时刚刚日出。
林凡眼看着太阳的光晕从海天之际一点一点渲染开,然后是露出看不真切的小半圆,差点忘记了呼吸。
“姐姐你看,好像咸鸭蛋黄哦!”她不过转头一瞬,太阳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升起了,又气又恼间陆婕轻吻上她嘴角。
在海浪声中,在白鸥掠过的光影下,在远处渔夫撑着船出海的呼号中,这个吻好像是天地间唯一的实在。
在渔家吃了早饭,海边来了稀稀拉拉几对情侣。
林凡拉着陆婕学他们的样子去踩水花,在海滩上抓寄居蟹、筑城堡,像小孩子。
海水纠缠着牛仔裤一路蔓延到腿弯,陆婕蹲下来细细把两人的裤腿向上卷好,然后手牵上林凡的。
十指相扣的姿势,她们握得很紧很紧,连指关节间的缝隙都填满,甚至有些疼了,却也舍不得放开。
可惜天公不作美。
临近中午的时候风浪逐渐大了起来,大朵乌云团聚着飘来,渔民提醒她们可能要下暴雨,于是只得打道回府。
车子停在街口,刚下车便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皮肤上都有些疼痛,林凡笑着去拉陆婕,把她圈在怀里,徒劳地用手抵挡雨水的进攻。
然后跑。
商贩们慌着给板车上的货物遮上塑料皮,过路的行人慢慢汇集到商铺的雨棚下避雨,偶有带了伞的人在雨里闲庭若步。
她们跑。
穿过厚重浑浊的风,每一步都带起星点泥泞,像电影里的画面。
到家后也还是全湿透了,全身上下混杂着海水和雨水,黏腻非常,陆婕拿出两条干毛巾,扔一条到林凡头上,让她赶紧擦一擦,说着就毫不避讳地脱去用来防晒的衬衫。
里面仅一件背心,因为雨水更是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平常未曾显露过的曲线。
林凡用毛巾遮住眼睛,不太敢看。
可陆婕偏偏要作弄她,解了牛仔裤的纽扣,又要喊:“小凡,扶我一下,我站不稳。”这下林凡能看到的除了上半身曼妙的曲线,更有两条白皙诱人的腿了。
“怎么不脱?湿衣服裹在身上容易感冒呀!”陆婕说着就动手去解林凡的纽扣,一颗一颗,偏还不开灯,只借路灯从窗帘缝隙透出来的一线灯光,凑近了去看,温热的鼻息一路顺着锁骨到肚脐。
不知道是谁先亲吻的谁了。
林凡的手没什么章法,胡乱地感受着肌肤的细腻,最终又还是回到腰际,也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紧紧抱着。
湿衣服随便堆在脚边,因为沾了水而有些分量,竟将两人都绊倒,跌到沙发上。
老旧的黑色皮质沙发包裹着两具白皙年轻的身体。逼仄的空间让气温瞬间升高,只听得压抑却又剧烈的喘息。
窗外是电闪雷鸣,雨点疯狂击打玻璃,噼啪作响,屋内是缠绵不休,光裸的肌肤和皮革摩擦发出并不悦耳的吱呀声,她们接吻又纠缠,连呼吸都潮湿溽热。
冬天的时候一场五十年不遇的寒流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但让林凡措手不及的远不止突如其来的降温。
一是四姨兜兜转转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决定远渡重洋,和那人红尘作伴去了。
一是陆婕说自己要离开了。
那天是林凡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到雪。
其实不只是林凡,大多数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雪——开玩笑,热带诶!竟然下雪!
于是学校竟然破天荒地放了假,林凡便兴致盎然地拖着陆婕说要打雪仗、堆雪人。
但其实雪太小太薄,落到地下就化成水,除了降落时能看到些许白色,大约和落雨也没有太大差别了。
最后还是去了常去的粥铺,暖暖身子。
“靓女,还是两份牛肉滑蛋粥?”
陆婕一个“对”字还没说完,又突然改口:“我们小凡马上要文凭试啦,要喝及第粥的!”习惯性地摸摸小孩后颈,林凡亦眯起眼睛,就差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马克,今天幸福吗?”陆婕看着对面吸溜溜喝着粥的林凡,问的有些没头没脑。
林凡晃着脚说:“幸福!”
“那……幸福感是多少分呀?”
林凡干脆放下勺子,用手指比出两个圈圈圈在眼睛上:“幸福感是——100分再多加一个0!”
但是幸福感在听到陆婕说“希望我走以后你也一样这么幸福”的时候就降到0了。
林凡的两个小圈圈还挂在脸上,滑稽得像两个镜框,空落落的。
扭头就走真的太小孩脾气,但是林凡还是忍不住这么做。
陆婕没追上来。
她心里的寒意蔓延到脚跟,只觉得自己在坠落。
过了几个钟头陆婕才回家。门外的雪下大了,她的短发上缀了好看的雪沫。
“小凡,我早该跟你说清楚的。Kevin说得对,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所以是什么人呢?
爸爸是警局的阿sir,卧底几十年,最近似乎要败露了。她原名叫陆柯燃,五岁跟家人来到这个城市,没有去学校念书是因为以前都是请的家教,改名搬出来住闹了一出父女决裂的戏码是为了爸爸为了保护她,现在的情形下只能逃亡。
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像是电影情节,林凡笑到流眼泪。
她说:“陆婕,我快成年了,你不想要我就直说,编这些玩笑话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陆婕不笑,只是低着头重复说着“对不起”。
你是该对不起的姐姐。
明明是你说需要我的,明明是你要我永远陪在你身边的,为什么不作数呢?为什么你要宣布游戏开始再来亲手结束它呢?
“所以是真的要走了对吗?”
陆婕掏出船票给她看,又补充道:“你不用担心,房子是我的,给你住,我会定期让Roy他们给你生活费,等情况好一点,我会回来,只要你还在……”
“一起走吗?”林凡没等她说完就开口。
陆婕显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啊”了一声。
“我说,一起走。”
陆婕满脸的不可置信:“你疯了?三月文凭试你不考掉上什么大学?你舅舅舅妈让你过来是让你混日子的吗?”
可是林凡满脸的坚定,冷静得不像话。
“我知道你有办法的。我们一起走。”
后来想想,这真的是很不理智的决定。两个一米七几的短发女生到哪里都会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林凡无数次后悔当天的话语,但“在一起”的诱惑力太大,让她没法说出“算了吧,就你一个人走吧”。
因为真的不想,再被丢下了。
陆婕开始早出晚归,一般林凡上学时她早已出门,放学回家睡了后她才回来。店铺也挂上了闭店休息的牌子,Kevin来了几次,没见到陆婕,只在最后一次轻声对林凡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林凡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这个词。
只能吃咸菜馒头时,过年没有新衣服穿时,被舅舅舅妈送走时,四姨走之前,包括陆婕说要丢下她的时候。
于是林凡操起很久没说的四川话,对着Kevin大骂特骂,然后声音哑哑丢下一句“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那以后他就真的再没出现过了。
陆婕不到一个月就给她办好了所有的手续,甚至连那边的学校都联系好了。
船票递给林凡的那个晚上,两个人都眼眶红红。陆婕把她抱的好紧,像是要融为一体。
她低声呢喃:“怎么会忍心丢下你呢?我的小凡,我的马咯克,我的宝贝……”
然后郑重地在林凡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Let’s go,Marco!”
抵达大洋彼岸的那天天气很好。
她们在码头接吻。
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海面,是低飞盘旋的鸽子和海鸥,是熙熙攘攘的人流,那些金发碧眼的路人都不认识她们,亦没有投来异样的目光。
真好,真的。
在林凡还没有满18,陆婕刚刚20岁的卜卜脆的年纪,一切都是崭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