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工接受过的训练包括人体测谎这一项,将手指放在最接近颈动脉的位置,便可凭借跳动的血管去辨析真假。那么,当她的手轻柔地覆在你颊边,拇指不经意般娑过唇角,眼神温柔又缱绻地望向你,她究竟是爱你,还是只是为了测试你?
“老人年纪有些大了,采访时间不能过长,凌小姐您请见谅,”护工把凌带到会客厅,“您先坐一会儿,我把老人家推出来。”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藤蔓植物的清香顺着春风攀爬进房,凌转头,看到落地窗上雨滴蜿蜒成河,苔藓在石板地砖的缝里斑驳。
“凌小姐。”轮椅声在身后响起,护工给老人盖好毯子,把会客厅留给她们。
“你姓……林啊?”老人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点乡音。
“凌,两点水旁的凌,奶奶。”凌把椅子移到老人跟前。
老人轻笑:“我是南方人,普通话不那么标准的,还以为你和她一个姓呢。”
她。
是凌来的目的。
“‘她’,是谁?”凌趁热打铁。
老人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你是做什么的,小姑娘?”
凌给她看自己的小本子:“是写书的。”怕老人不信,还翻出签售会的照片。
“那我给你说了,你能把我的事写出来吗?”
“能的,奶奶。”
“那我来想想,该从什么地方讲起呢……”
老人目光飘向远方,思绪拉回很远很远以前。
窗外的雀不合时宜地叫起来。
啊,就从那一天说起吧。
接到卧底任务的那天早上,我是被喜鹊叫声给吵醒的,那时候我就想着该有好事发生了,果然,下午我就被上级找去了——应该不会有特工不期待自己接到个大任务吧?
上司跟我说:“陆婕啊,以后就不能叫这个名字了,这是你的新身份,拿去仔细看看吧。”
从那以后我就顶着陆柯燃这个身份活到了现在。
姓名:陆柯燃
生日:11月7日
祖籍:金陵
家庭成员:父亲 母亲 姐姐 三人都死于空难
个人经历:15岁以前是文一私塾的鲁先生来家里教书,15岁以后去东洋学习文学,21岁回国
还有很多小细节,比如鲁先生是什么脾气,有什么口癖,比如爱吃什么菜,喜欢什么颜色,比如曾经和哪家少爷结过亲,又是什么原因解除了婚约。
我这个身份是顶陆家二小姐的,真正的二小姐几个月前就因为伤寒死在日本了,我们的人封锁了消息,让我钻着这个空子打去那边的内部当翻译。
基本的信息熟悉了以后,还得接受学习。
我从小只学着怎么杀人了,其他倒是一窍不通。
于是学女红,学乐器,学礼仪,学日本话,学南京话,学文学……总之就是什么都得学,像是重新做了回人一样。
你看,我现在都不记得我原来是哪里人说什么话了,南京话倒是说得正宗。也变得爱吃鱼啊鸭什么的,这些我以前都是不沾的。
我被训练得很出色,翻译这个职位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了。
一开始当然只是小翻译,接触不到什么重要文件的,后来原先的贴身翻译东窗事发,我就得到了晋升的机会,也是那个时候,我认识的她。
她生得俊朗,眉眼里一股男子的英气,剑眉星目,个子又高,制服一穿,站得挺括——怪不得以男子的身份来卧底也不会有人起疑。
她卧底的身份叫林凡。到现在,我也还是只知道这个名字。
林凡,祖籍四川,生日10月2日,毕业于黄埔军校,擅长破译密码,爱吃土豆,喜欢小动物。
这些我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只知道她想让我知道的。
她是个很出色的卧底,很受上级的器重,以致于领导还关心她的婚姻问题,问她:“小林啊,你也有二十多了,家里催不催你结婚啊?”
她说家里人就希望她平平安安,已经在老家说了媒,有机会回家就成亲。
领导眼一瞪胡子一吹:“老家的哪有这边的好?你看我身边那个小陆,模样又好看,工作能力又出色,你们要在一起了,谁看了不说一句‘金玉良缘’!”
就这么的,半是撮合半是将就,我们就成亲了。
办的是西式的婚礼,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穿上婚纱,那时候我不留短发已经有一阵子,头发长长了,专门的人来给我梳妆,她还穿着军装。
我那时候是半点感情也不敢投入到里面的,哪怕看到了就会脸红心跳,也是要极力克制住的。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陷进去会有很大的麻烦。
我们拍的婚纱照,后来一直挂在床头,有些好笑,相片里我们俩都很拘谨,笑得也假,但是还是好看,她眼睛亮亮的,要不是我知道,怕还以为她是真的期待这场婚礼哩。
结婚后她当然不同我亲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也是女儿身呢,加上我们两个的工作都忙,在家的日子也少,也就是相敬如宾的客气态度。
时间久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总归是瞒不住的,你说那战争也没打起来,她又不用上前线,衣服上哪里来的血吗?月事呀,瞒不住的。
她支支吾吾只跟我说从小就想当兵,加上哥哥去世了,想连带着哥哥那一份愿望一起完成,就女扮男装这么多年。
我也没起疑,还说她是现代花木兰,她不大好意思,那头一低,眼再那么一抬,小女儿的娇态就出来了。
目光盈盈如春水,我突然就明白什么叫暗送秋波了。
被我知道自己是女孩以后,我同她的关系好像就亲近好多了,在家里也能说上几句话了,睡一张床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忸怩了,
她带我去西餐厅,我吓得要死啊,提前打听好餐具怎么用,生怕出洋相。
过年过节呢,她点个蜡烛,倒上红酒,兴致来了还摸上钢琴。
她真的是有一双巧手啊,又能弹得好钢琴,又能敲摩斯电码,写一手潇洒的钢笔字,还会画画,就连做饭也比我做的好吃。
她甚至还带我回过四川老家——对咯,这个是真的,大概造不了假。家里很破,老母亲眼睛又不好,妹妹年纪很小就晓得帮衬着家里,和她长得很像,一样的大眼睛白皮肤高个子,小孩长得快,寄回去的衣服裤子都短了一大截,我又给做了几套。
我还记得有一回呢,难得下了雪,我是不见怪的——也不应该见怪哈,你想想,南京和日本都是常下雪的哈,她就不一样咯,说从小就没看过雪,那是她第四次看见雪,我记得好清楚。
我那天下班回来的早,忙着做饭呢,她回来衣服都没脱就拉着我往外走。
我们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那时节,腊梅都开了,满院子的香,还有些个桂花树啊桃花树啊,枝桠都光秃秃的,幸好有些雪来装点,不至于显得孤独。
两个人雪仗打不起来,她就捏小小的雪人,摆在掌心,说一个是我,一个是她,还讨来毛笔蘸着红颜料给我的雪人上点了妆——她说那是“梅花妆”,以往是公主化的呢。
后来我学着化妆了,化妆品的样式也多了。我家囡囡教我化了梅花妆,确实是好看,可惜她也看不到了。她模样那么明媚,我想她化起来也是极好看的。
对了,那天晚上,是我见她笑得最开怀的一个晚上,像小孩子一样,以往不这么笑,总是紧绷着,就像餐馆里服务员那种笑,客套得很,那晚不一样,笑得眉头都舒展开了,唇红齿白的,好看得紧。
我一个没忍住,就凑上去亲了亲她。
刚好有雪落下来,是凉的。我的吻覆上去,就化成了水。
她当时有些愣住了,反应过来以后也不恼,就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笑。她的手玩了雪,冻得冰凉,我用披风捂住,也看着她笑。
对了,你们后来不是流行说什么,“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吗?就是这样的。
其实我总觉得,她是女子,便没有什么好防备的了。女子真是没有什么坏心眼的,全是迫不得已和无奈,我知道的,就哪怕后来知道了她也是卧底,我也不疑心她对我的心思。
但是现在想想来,还是有些想知道答案的,总觉得太过遗憾了。
我们也不是没有耳鬓厮磨过,她的唇指划过哪里,哪里就被种下火焰。那时候我能摒弃我作为特工的本能,我的心脏只为她跳动。但是你知道我们都是要经过测谎训练的,我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的爱我,还是只是为了测试我——测试我也不怕的,我对她没有假,当时嫌着太肉麻,也觉着日子长,有多的是的机会能对她说,起码也得等到太平盛世了,没想到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不怕你笑话,那时候看到《上邪》,我就想着是我要对她说的话,“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个时候太多身不由己了,太多了,你们年轻人不懂的。
她的任务完成了,就要被调走了,伪造一个假死,临了临了,还是心软,怕我难过,跟我说了身份。
她知道我对她是真的,我做不出害她的事的,这是我们身为女人,身为那一时的情人的惺惺相惜。
我后来见过她,就是和平年代,她留了长头发,穿着套裙,跟我想象中的一样漂亮。
那天我买菜回来,路过幼儿园,就看到她牵着一个小女孩——肯定是她女儿,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没认出来我,可能是她没见过我短发的样子,可能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到我。我喊她“林凡”,她没看我。
然后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这些事事老人说起来很慢,凌几乎是每天都去看老人,才拼出来这个比较完整的故事,可能是人对自己的生死总有惊人的敏锐度,故事说完没几天,凌接到她女儿的电话,是老人家过世了。
“是夜里走的,也到年纪了,没受什么苦,算是喜丧了,”对面把头发高绾的女孩递给凌一沓厚厚的酬金,“还是谢谢您完成我妈妈的愿望。”
凌推脱着收下,又问:“您母亲知道的那么详细,你们有没有试着去找过这个人?”
女孩笑着说:“不怕您笑话,一开始听我妈说的有板有眼的,我托了好多关系找了不少人,都说没有‘林凡’这号人物,后来去医院检查了,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我们也就没当真了。更何况我是她领养的,先前的事儿也一概不知,就只能哄着她,说把这个写出来,要是林阿姨或者她家人看到了,保不齐就会去联系她了。现在人也走了,这书,您写不写,都随您的愿了。”
凌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是个晴天,月亮比灯还亮,黄澄澄得挂在天上。
她低头去给老人的女儿发消息:写吧。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浮云散》。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