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者拿到了一瓶酒。
不是什么好酒，也许只是王城的士兵私藏下来的一点消遣。她从灰烬中把露出半截的酒瓶挖出来，打量了一下封条，看不懂。但是她不在意，拎着酒瓶在赐福边坐下，把酒瓶开了封。
她没喝过酒，或者说复活后压根就没见过酒，不知道这有点太甜腻的味道是不是代表着这玩意儿有点变质，但她一寻思，也没人有这方面的经验了，提着酒瓶到处问人不如亲自试试，于是大大咧咧地抓着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口。
她砸吧砸吧嘴。蛮甜的，好像也没有多少怪味，于是心安理得地又灌了一口。咽下去后她想了想，盯着逐渐黑下来的天发了会呆，才回过神来似的，摇铃唤出仿身泪滴。这个时候她就有点口齿不清了，告诉还没有变形的阿史米帮忙警戒，抓着酒瓶的手却在此刻茫然地顿住了一下。
“阿史米？”
仿身泪滴看着她。
那确实是她的脸，但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那个她？是还歪歪扭扭扎着辫子，双眼没有腐烂也没有破碎的她自己？
褪色者惶然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无措地抬起头，遮挡了大半视线的刘海还在，发烫的疼痛眼球还在，赐福温暖的金光还在，她睁着眼睛，那表情几乎是茫然若失的，然后她伸手，触摸面前的自己，冰凉的，银色的自己，然后她低声问：“你是谁？”
“我就是您。”
“……不对。”褪色者低声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是谁……？”
“我就是您。”
“……不是的。”她恍惚着否认，“你不是我。”
“我就是您。”
“我就是你。”
她对上一双灰色的眼睛，她与过往的自己相对。
褪色者喜欢金色，即便那是曾抛弃过她的颜色，但她喜欢金色，从看见一开始向她伸出手的神秘人的眼睛就喜欢了。
那个人说，“你好。”而褪色者想，你好。她才刚刚从死亡中苏醒，声带已经锈蚀了太久，只能发出一点轻微的气音。而对方完全不在意一般对她伸出手，那只金色的眼睛看向她，说，我想跟你谈一个条件。
她鬼使神差地点头，于是梅琳娜向她伸出手。就算赐福的光芒是温暖的，触碰它时也不会感受到温度，但她的掌心是温暖的。她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金光亮起星星点点的碎片。多么温暖的一只手，就算布满浅淡的烧痕，多么温暖的一只手。她懵懂无知，抬头看她的脸，赐福的金色倒映在她的眼底，她垂着眼睛，眼睫毛闪动着阴影，褪色者睁着眼看她，在她收回手的时候无师自通地在脸上扯出一个小小的傻笑。梅琳娜看见了，什么都没说，只是隐去了身形，在她掌心留下一枚灵马戒指。
如果有可能，我是说如果，不伸出那只手与她相握会不会好一点？阿史米不说话，托雷特不说话，星星和月亮不说话，被烧得通红的黄金树也不说话。褪色者喝干了最后一滴酒液，索性向后仰躺在地上，松软的灰包裹了她的后脑勺，然后她想，我还是会伸出手。
交界地有多少意识清醒的人？又有多少人能停下来听她讲话？她几乎已经遗忘了语言的能力了，却慢慢地学会了自言自语。不管住在她身体里的那个人想不想听，她说，我喜欢金色，抱着膝盖在赐福边注视着金色的光芒跳动。黄金树，黄金树，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吧，既然那是你的目标的话，那一定很美吧？好想快点到达那里啊，她说，对着赐福的金光自顾自地笑起来，她在等赐福修复自己的身体，血迹在皮肤上变干。天色黑了，月亮和黄金树相对着亮，她坐在夜风里，想，刚刚那下可真痛啊。
她到现在、到现在都扎不好头发。鲜艳的粉红色发丝，越往交界地深处走就越显得她像异类。她艰难地用戴着手甲的手指去抓顺头发，试图把头发从头盔的缝隙里面扯出来，痛得龇牙咧嘴。然后她听见女孩叹气，向她伸出手，说，我来吧。
她想，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梅琳娜叹气。
她没摸过梅琳娜的头发，有着温柔亚麻色的，会被赐福镀上金边也会被雪沾上些许的头发，长度刚刚好，披下来，蓬松在她的脸侧。她最开始戴着兜帽，后面取下兜帽，再后面连斗篷都一起摘掉。发丝在她起身的时候会晃动一下，在她出现的时候氤氲地在雪里晕染开。然后她说：“是我的心，决定这么做……我不允许任何人践踏这份心意。”
褪色者眨着眼。她好像没有什么对着赐福自言自语的意义了，于是她只是在心里想，那我的心呢？在听见我们可以再一次一起旅行的时候，我那颗久违地、热烈地跳动起来的心呢？她面对着那只金色的眼睛，突如其来地感觉到冷意，就算她还坐在赐福边上，背后是捂住焦黑双眼的借尸还魂的阴影。他对她说，如果不想那女孩投身火焰大锅——
如果她稍微擅长一点撒谎，是不是就可以否认他的话，让她继续傻头傻脑地一路杀去火焰大锅，然后再将自己作为最开始的薪火，突兀而残忍地离她而去？
但是她没有否认，于是一切话都不重要了。她赤裸地站在门前，对自己说：“不要回头。”
她扎不好头发，于是干脆用刀割断了那截碍事的发丝，长度刚刚好，遮住她的眼睛，遮住炽热的腐烂的眼眶流出来的明黄色眼泪。
她说，“不要回头。”孤身一人的她对自己说，抓着酒瓶的手也放开了。她抬起手，透过指缝注视着夜空，然后看见那枚小小的戒指。
“不要回头。”她听见癫火这样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不要回头。”
然后她向濒毁的玛丽卡走去，直到混沌突兀地以双眼的剧痛夺走她身体的掌控权。她捂住双眼，发着抖，艰难地睁大眼睛，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向背后望去一眼。
但她什么都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