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弯弯照九州

狂飙 | Punch Out (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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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子弯弯照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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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我不记得我的母亲,但是在初秋的早晨,合欢花香在空气浮动,庙殿里晨祷的馨香仿佛向我吹来母亲的气息。
Note
代发,原作者微博@食腐禽与上篇同背景,强盛书三人性转,建议先看前篇

我很小将知道爸妈死了,我应该是爱他们的,但死了就死了呗。八九岁时哪个缺心眼的老考不过我,四处说我是没爹妈的杂种。淤泥污水边滚大的小孩天生的禀赋即骂人,我比他聪明,学什么都又快又好,我说去你妈的,我俩个姐姐可不打我,前天你爹妈扒了你裤子往死里揍,你叫的比发春的狗都响。实事求是,我并不知道发春是什么意思。只明白他好面子,那一点都别给他留。他跟我打架,我赢了。Lese。幼童懵懂的慕强让我当上那一片的孩子王,晚上回家还是大姐二姐的乖乖妹妹仔。这种割裂的双面性给人莫名的乐趣,后来我才明白高家人的灵魂靠这股血貌合神离又拧成生命线。
初三那会儿我时不时在课上睡着,在晚上却格外清醒自习效率奇高,上夜班的好料子。事儿逼班主任把我叫起来,说要请家长。横竖看我不爽,挖苦我你也没家长可请。我希望半路接手的班主任最好别仅凭资料了解学生,或者自己收收脾气。我不理解怎么都觉得没爹妈事多惨多值得嘲讽得事,俩个姐姐没少我吃穿少我关心,去大城市两三年不回来一趟得跟死的也就多个活着。我站起来以示尊重,蠢蠢欲动的同学等着看戏。我是有教养的青少年,当然不会对老师骂街。我真诚地祝福。老师我祝你父母这辈子别死,巴在你坟头给您哭丧烧钱,让您享受从生到死一站式亲情服务。我忘了后半句灵感来自什么广告词了,他们为之欢呼的精妙语言烦躁我。我合上嘴唇藏着数牙齿的舌尖,冷漠地看二十来岁的面红耳赤握拳发抖。我想看你哭。我被这种弱针对性的施虐欲困惑住,手指头发热,又泛凉。大姐把我领回去时问我怎么回事,虽然她不相信老师的偏颇之词——以及太信任我。姐,老师说我没爹妈养。妹妹,多无辜的身份。我的右手牵着大姐,左手手指绞在一起。
浮光掠影的瞬间像海鸟一样再无踪迹的消寂了,我确认存在的真实性。重新落到天灵盖上是几年后,我在门内听了门外的墙角。我无处可说,兜兜转转拉二姐进房间。大约是年龄相近,我向二姐展露过我的顽劣,好啊,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家小兰子了。她甚至破费买了袋方便面,庆祝粗野。我们躲在我房间吃,她催我开窗透气别让大姐寻到味了。
我们两人坐在床沿,我说高启莘。昨天晚上我看姐给你磨逼了,她的嘴唇像做了一套口腔体操,张张合合跟吃水的鱼异曲同工。高启兰,你他妈说话含蓄点。哦,我从善如流,你俩上床了。她以为我要兴师问罪,不是的,我太长久地把她们当作家长——爸妈做爱不很正常,这片废土发生什么都很正常。常识告诉我这类问题少问,但毕竟她是高启莘。她掐你脖子的时候,你真的很爽吗?
我忘了回答,只记得她特别特别爱她。
人类善用虚构的美好做自私残忍的划分,文明对蒙昧理所当然的支配,有无某种特征的人对无有某种特征的人绝对高贵。爱。爱是最可恶的,是规训人的下三滥。我不相信我脑中生化反应刺激出的幻觉,我皈依欲望。陈书亭大腿上绑的衬衫夹若隐若现,你看他,阳光明媚的、春风不度的、生机盎然的、杂草从生的体态,发熟男性的模糊与尖锐。陈书亭弯下腰哄孩子时,他的脸该从上往了看,又在颧骨处生出一种幼态。陈晓晨瞥到我,像见到老师一样鞠躬,姐姐好。哪里是姐姐,叫小姨。他转过身,挺直背面向我抹出一副well-educated微笑。拜托,我只是一个大学生,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我肯定承认后者。高中的班主任开班会,同学们,现在不要早恋,未来上大学步入社会后全遇到更优秀的人。她说的对,可这荒谬的的相遇恶心人。你妈的,那是我姐夫。 陈书亭朝我挥手,你好,你就是小兰吧。我是不是从前见过他,是不是1999年最后一个二十四时喊过爱,是不是盘古未开天地前他还没从我的物质里剥离?
你吃苹果吗?我答非所问,我去削点苹果。
2
浅碧深红的情潮时而滔天时而瑟缩闲聊与交互暑假于他的言行举止间过隙。让我很意外二姐对他的敌意限于眼不见心不烦。哎哟喂,陈书亭可是咱姐夫你就这点反应,我的心态大抵有些亚健康,试图在她的咬牙切齿里得到心理平衡。高启莘看着后视镜玻璃反射的我,小孩子样装不在乎、扯开话题把矛头指向我:你要不要先交待一下你什么情况,我来找大姐你就就要跟着来。我坦坦荡荡,怎么着吧,你能求着姐操你,我觊觎陈书亭怎么了?
我跟陈书亭说了你知不知道我大姐不爱你时手上在削果皮。我没多爱吃这东西,但削出一个完整的皮真的成就感,爆炸。特别是陈书亭一句哇,好厉害。嘿嘿,你不知道姐们在上学期糟踏了多少苹果。我笑着回答他只是医学生的基本功而已。他目光附在刀上转,长长一幅薄厚均的的苹果上河图掉在垃圾桶里。你是第二个姓高的告诉我的,我以为她们瞒着你。我倒吸一口凉气,真情实感地怜悯:我二姐啊。大姐不知道我知道你别跟她说。保密,建立革命友谊的关键一环。彼时我暗自窃喜,忽略了陈书亭若有所思的视线,我为什么要告诉他。
回学校那天,除了在家写作业的陈晓外,大姐二姐姐夫都来送我。高启莘把手搭在我肩膀,小兰子啊,明年姐让你坐飞机回来。大姐啐她,我和陈书亭就在一旁笑。高启莘嚷嚷有钱了不得给小兰安排最好的,别管你大姐。好温馨的家庭,好温馨的镜头。如果陈书亭不是我姐夫没有更幸福的了,我在火车上给陈书亭发消息, 为什么不能让陈晓晨早点把作业写完?我会开头一周就全部写完,之后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被他回信息的速度震撼,学习是循序渐近的过程,一次性写完起不到复习的效果,敷衍老师的话不如不做。
--小学也没关系吧
--话虽如此,我想培养他的学习习惯和自主复习的能力,所以还是最好从小做起。
--哇如果你是我妈妈我现在就在去北京的路上了
--哈哈,太夸张了。每个人适合的方式都不同,万一你考得好的秘诀是玩得高兴?
--是我们那届其他人逊爆啦XD晚点给你发信息我有点晕
--一路平安。
我把屏幕按灭,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想舍友了。
生活费越打越多,我能付钱之后寝室聚餐变得频繁。我花不了太多钱,每本书每个章节都是重点,天然比专业性较弱的系少了许多空闲,逛街考虑的不是经济成本而是时间成本。我经常买六人份的零食分而食之,雀巢的条状咖啡一个宿舍把握不好冲水量,跑到实验室偷量筒被教授一通痛骂。谁有暗恋的人了谁和男朋友闹别扭了所以人紧急集合出谋划策,若是电话吵架还得准备好纸笔随时举提示词。高启莘来看我来得勤,提着大包小包进来一群人就欢呼二姐来咯。这孙子在外头停的车一定是七座的,刚好够载我们出去吃饭——她做东。我给她打电话骂她傻逼,某个舍友会在电光火石之间对我进行谴责:怎么跟咱姐说话的。大姐一般在短信里出现,几条言简意赅的话翻来覆去发。
还有,还有陈书亭。
--刚做完解剖,兔子好肥,好想吃麻辣兔腿啊:( --胃口挺好的
--老头好秃啊,上课晃得我眼睛疼XDDDD
--他勤俭持家,不打远光灯省油钱。
--烦死了凭什么我们整本全背啊啊啊啊啊啊啊
--以后你的病人进门,你问人家为什么不按重点生病?
零零散散的消息叮叮咚咚,她们问我是谁呀,我姐的合作伙伴。我挑了能说的部分,她们“哦——”地起哄,原来你喜欢年纪大的啊,难怪学校里的男生你瞧不上,等等,那种男人还没有伴侣,会不会性方面不行啊?我摆摆手,是鳏夫啦,还有一个孩子,一言出激起千层雷鸣,有只手已经上来扒我的眼皮了。不行,我不同意嗷高启兰,你是不是被人忽悠了,给我看看你短信。没有呀,真没有,我咯咯笑,把手机揣回口袋里,她们上来挠我痒痒肉,我笑得东倒西歪。我今天给你发消息,室友问我是谁,我说是一个有钱的中年男的,她们说你要骗我哇,还非要看信息,都怪你,她们挠我痒痒挠了好久。
--怪我怪我,要我负责吗?
--去你妈的,我明早有课,先睡了,晚安
--好梦。
我躺在床上,对既定的的逻辑导向反复盘算权衡。早上醒来,呼之欲出的心思又烟消云散。总会说的。

3
一通陌生电话,安欣。他嘘寒问暖起来莫名其妙,我没点破,由他扯。他说你打算和家里一起做生意吗,现在有在帮忙吗,我看到燕国地图长长的一卷,卷端的匕首都拿不稳。不啊,我这辈子就当个医生拿点死工资,怎么了,我姐的生意出事了?我努力显得有点聪明的焦急——一头雾水是真的。他马上啊不是的不是的,京海缺法医嘛,问问高材生考不考虑干这行,也算公务员嘛。安欣画蛇添足,问你,那个是毕竟做生意不好进队伍的嘛。我笑得学生,欣哥,我都读研了,不方便转了也,这试探真得假假得真,言外之意可确定,他希望我觉得家里出事,安欣,安欣,从我下手暴露了他根本没有在姐姐们身上找到线索,她们到底在干什么?我现在不能联系她们,无论我知情与否,安欣他就是要我做出反应。他妈的,我拿着小灵通,我他妈等。
陈书亭,又是陈书亭。餐厅的灯昏暗,阴影又投在他的双眼,画面拉近拉远的话,会是王什么卫的电影。外科手术刀开门见山地破入,高启莘呢。陈书亭毫不意外我没因他来而惊喜,他把菜单递给服务生时满含笑意。她们最近有点忙,托我来看看你。 你他妈放屁,安欣电话都打我这来了,你不接陈晓晨上下学了有空了?我没奢求他来看我,大姐拉扯我和高启莘这么多年就守着她的鱼缸与制氧机,何况陈晓晨还往金贵了养呢。陈书亭沉默,我希望他在组织语言。没眼力见的、好吧其实敬业的服务生端上一盘木耳的机会给他逮住,小兰,先吃饭吧。吃你妈个头啊,我火大死了,高启蔷和陈家到底在干什么,高启莘又什么情况,陈书亭,你说不说吧,我发誓他如果说接项目做工程,大麦茶会成为他的洗脸水。他拨开辣椒圈,挑起木耳往白瓷盘边撇红油,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
高启兰,你爱我。
浮于表面的不合时宜回应我两次,我头酸脑涨,以为情感被揭开最糟糕不过不相往来的罗曼蒂克幻想像个青春疼痛笑话,小兰,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好恨啊,恨死了。陈书亭把隐蔽的不安与欲望从鸟兽也不曾踏足的荒芜剥落,高密度的负面反馈点燃我的肝脏,烧融,躯体与大脑的接线。我脾气很坏,它大喊大叫要回家。不能够的。我转到桌对面拽他的手,好啊,带我去酒店。我拧着那股劲,不伦不类地发泄,捏他皮肉下的骨骼。陈书亭吃痛,堪堪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钞搁在桌面,手脚失调地被摔在驾驶座。
城市里的夜景靠人造光源撑起,树技上耸拉半亮的LED灯闪得人心慌,情侣在树下跳起来摸高,男的笑着跑开,女的在后面追着打,我恍惚发现刚刚是我第一次牵他的手。羡慕吗? 陈书亭掐了我半截迁怒。还好,我摇上车窗,还痛吗?我自知力气不小,方才甚至试图用尽十成十的力。你别太惯我,我跟她们俩一样不是好东西。我比你坏得多得多,别这么说自己,陈书亭眨眼会连着扑闪几下,我没事的。  我没事的,我把领带绕上他脖颈时仍是这句。你不怕我勒死你,领带的一端堆叠在右手虎口。陈书亭躺下的模样宁静,圈住我的手腕,把尚空着的手往他被覆盖的喉结上蹭。我横过手掌,压住他的气管,弓起声极近的嗅着他的表情。他合上眼,睫毛颤成欲坠未坠的青黄叶。我听见筋脉历历的手攥布料的摩擦,咬合肌若隐若现,后昂的头颅下的肌肉线条,我松手,绷紧的弓弦,陷回原位,任空气灌入呼吸道。小兰,他上气不接下气,别压抑自己。我没事的。我好难过。我甚至没理由难过。陈书亭,陈书亭。眼泪在喉咙里滚烫,流过脸温热,落到深色的衬衫里冰凉,这理所当然的规律中间多少偏差?那双手摸索般抚上我的脊背,轻轻拍,轻轻拍,像给襁褓中的婴儿哼着歌,我握住领带,慢慢收紧,血液不畅的脸庞馈赠我悠远的微笑,僵硬的手继续哄我入梦——这怎么可能止得住泪水?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等会洗完澡,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我懒懒的赖在他身上,为平复激烈的本能与精神消耗小憩。陈书亭顶着勒痕牙印吻迹,揉着我的头发淡淡责怪是谁非不要好好吃饭的,现在去哪里,我说我想要吃烧烤,他说怎么学医了还爱吃不干净的东西,少吃点。你也别抽烟了,抽得少也会阳痿的,我傻笑,我不在乎的虽然。陈书亭手指一弹,中指指甲盖亲亲我的脑门。
他待了三天,有时他找馆子,有时我请他吃食堂。走到站台时陈书亭看了我很久,我问怎么了,他说他准备和陈晓晨去香港一顿时间。我已经有点想他了,是等姐姐们的事情处理完你就回来吗?差不多吧,主要我也不方便帮忙。对家的思念开始疯长,我埋在他胸口,闷闷地掩饰,早知道多做几次了。他配合地忍俊不禁,那我会在吸烟过量之前阳痿的。
列车驶过,恶的哀切见他离去,钻出来啃食我的意志,等高启莘给我发消息了,一切还能照常,对吧。
于是她叫我明年给她办个大生日的消息,在她今年生日中午发来,傍晚大姐的电话使我第一次匆匆地搭上飞机。
高启莘,你他妈。
4

离世

永别

嗝屁

牺牲

就义

捐躯

罹难

暴亡

夭折

坐化

圆寂

西去

千古

见背

入土

翘辫子

化成灰

进棺材

人走了

呼吸中断

心跳停止

脉搏消失

无道轮回

报应不疼

罪有应得
人们如是构建死亡,蒙蔽自我,安慰事实。房间灰雾雾,高启莘的遗体灰雾雾,我的味觉灰雾雾。入殓师的人道主义淋漓尽致,她穿着便服温和入睡,好像她才是妹妹啊。冬眠的狐狸应该是蜷缩的,小莘,你不该不设防而僵挺挺。高启莘的气息不复存在,马上她也会变成几十克的灰雾雾。高启蔷,她到底怎么死的?我不看她,我不流泪。
你不是听警察说了吗?她在流泪吗,我不想看她流泪或不流泪。
我不信。
那不信吧。
我坐在后座,怀里的高启莘换上八万八千八十八的檀木外套,高启蔷开车。他开车送我回我和高启莘同住的小独栋——她没结婚前也短暂住过。她送我进去,说把小莘给她,她去办后事。我递过去。
她肯定为了你死的。高启蔷,你他妈的傻逼,你不配她的爱。我疲倦了,指着外面。滚,你滚。沙发使用痕迹均匀,高启莘喝到勉强自理会上去眯一眯,气派严肃的皮革被她翻来覆去柔软了。我把自己裹到她的世界里,陌生的,找不到的,百转千回的。我迷路在燃烧的她的脸,她的心脏,火光冲冠伏在肩头,涅槃呢我等不到。她是飞上枝头的凤凰呀,梧桐不栖素练不食,吞咽腐肉活的。她的黑框镜、她的妹妹头,她不是姐姐吗哦她是她的妹妹。短短的妹妹头,被欺负了容易梳回原样的妹妹头。我的寻人启示张贴在这里、那里、这里,哪里离你近一点……
醒了。头重脚轻地起身弄掉半段毯子,眼镜安安静静立在茶几上。哦,黄瑶。小小的女孩走起路来马尾辫一晃晃,小兰小兰,你怎么了。她手足无措,看我的忧心忡忡像我跟人打完架,吐出一口细疼的血沫。我想说没事的,我真的想这么说。瑶瑶,我双手扶在她窄窄的肩膀,眼泪竖着头往下落,我没姐姐了。
我的脸埋入小心翼翼的怀抱。我也没有爸爸了。她腾出一只手拨开颗奶糖抵在我嘴唇,我含住它,没法呼吸,鼻腔不足以维持的。他死了之后我口袋里装了很多糖,我想他了我就吃一颗。
我们任断肢的伤口化脓溃烂,慷慨地喂食给对方止疼药,刺在动脉上注射镇定剂。我们讲天方夜谭,讲无疾而戛然而止的亲情。我教她吹口哨,这是狼哨,谁说话难听你就吹这个吓他们。她不解,为什么不直接骂他们。我咽住,我以为你不会骂人。我们在小空间里笑得前俯后合,拖延面对瘟疫的那天。
5.
不是蜗牛。高启蔷打发我走,我说不去国外去香港,她说随便你。又舍不得我,说反正你念完书回京海。早两年我会温良恭俭让的。你说去就去说回来就回来?我拍她桌子,鬼火。她叹气长得正好,高启兰,我就你一个妹妹了。
她很懂,所以我滚了。
我把手机号留给黄瑶,徒然亲密的关系让习以为常的聚少离多烦心。怪诞的责任质问我怎么为了情人抛弃妹妹,毫无理性语逻辑。她郑重其事地摁下,我心跳一抽。这个家没人再用小灵通,锁在彼此不相知的角落。我的手机叮咚,黄瑶问是谁呀。
--小兰,上飞机了吗?
--马上,我准备关机了。
6.
我百无聊懒地翻阅前面椅背网兜里的杂志,空姐的声音悦耳得标准,字正腔圆一板一眼,提醒花钱的大爷们求你听听逃生指南吧——原话模仿不来。杂志封面的女星脸蛋清纯腰臀比惊人,“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听听不进看看不进,聒噪,倾飞机之下安有完人。大型事故碰上有机会求生的概率哪碰得到嘛。
手机开机后十几条信息,一条大姐,两条陈书亭,其余是黄瑶。我拉着行李箱看黄瑶的消息,一句想你了能说成五六句,再是问怎么不理她,又自答飞机上看不见。我回她我到香港了,我念完博士就回来,暑假接你来玩……大姐栏象征性点开,象征性回复。陈书亭的。
--到了叫我一声。
--我到机场了,你现在在哪?
--刚拿到行李,我来找你。
--陈书亭举着牌子,高启兰。下面有行装模作样的英文名Chill Land。信达雅光顾着雅了。我叫Chill Land,你叫什么呢?Shooting?陈涉,嘻嘻。香港夜景万家灯火,停电的话恢复供电会很辛苦。陈书亭,陈涉,白江波去世那会儿,你想的什么。他亡妻的遗夫的指腹顺着方向盘的缝隙来回,一句话肺加工声带扁桃体再加工,含在舌上又化了。我想,下一个是我了。陈书亭摒弃思考,由血泵抽出直觉。他没说完,肯定。我不敢问下去——他的所作所为陈年往事,我在乎不动。嘻,陈年往事,嘻。
陈书亭的食指探过来,揩拭去不欲语而先流的泪。
我逼自己忙起来,和截肢后的幻痛赛跑,四肢健全的残疾人。来香港除了离陈书亭近一点,还因为我深知自己的洋文水平是仅应试可见的优秀。娘的,我哪知道这逼课纯英语。我同样不理解“你国语真好”是真心赞美,我纳闷香港人怎么嘲讽跟夸人似的。晚上回公寓和陈书亭吃完饭是一天的盼头,他吃饭很慢,我边扒饭边碎碎念,我学英语还是医科啊,斜前方的女孩好像混血好漂亮的啊这样。他偶尔插两句,陪我抱怨,安慰我,取笑我,和我一起为三俗乐子举杯。他笑得花枝乱颤,看我走神敲敲我的头盖骨,想什么呢?妈妈。脱口而出。我忘掉她的所有……特征、事情,玩不起来。他的怜爱无声胜有声,屈弯的手摊开覆在左脸。我得寸进尺,转而咬上他的小指头,舌尖一刮,cheers。
陈晓晨放假陈舒婷老惦记他钢琴英皇考级,我就趁他去阳台接电话拉着陈晓晨逛夜市。曾经耀武扬威的蠢小孩长开了些,但性子变沉默了。在摊摊旁挑挑捡捡的时候眉眼间才有些当年刚进京海大宅的欢脱。我坐着油腻锃亮的蓝塑料凳上,伴着牛柳粒给黄瑶发短信。
【糖收到了吗。老板倾情推荐哦】
【收到了!好多英文看不懂呜呜……有颗黄色的我以为是橙子味,结果是香蕉的,离谱TAT。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读完书就回来咯】
手机又响。陈书亭。
--少吃点乱七八糟的,早点回来洗碗。
2008年的奥运会从年初就一直报道,电视直播那几天我本来要给陈晓晨请假回家看的,他拒绝了。形式上的原因是学习跟不上就请一天也不行,实际上他老神在在的,打个哈欠说你和我爸过二人世界去吧。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特别,十六岁的高启莘,一刹那质的区别被抹消。高启莘如果是个男孩会叫什么,高启盛吗?胡思乱想间松开手,三个深深浅浅的指甲印纹在手心。矜贵的男孩不宜多想,如此思维在害他。隐隐约约,谒子般的无源之水萦绕于潜意识。
陈晓晨痴迷起钢琴,我说痴迷。话越来越少,练琴时间越来越长。陈书亭颇为欣慰,我心慌。乐曲和乐章我分不清,很宏大,很激烈,某种审判。陈书亭正因业务焦头烂额,我身份尴尬也不能置之不理。晓晨歪着头,站起来和我比肩的晓晨猛吸一口气,缓缓土崩瓦解。小兰姐,我好累。几周后他敲书房的门,你拿好它,2010年1月1日拆开。
我是个守信的大人,2010年1月1日凌晨,我从作旧的信封里摸出木色的信纸。陈书亭依在我侧身,一双含情目哭得熬得体面都不剩。香港的楼好高好高,跨年的烟花好美好美,陈晓晨,你眺望的是哪里。我来念,你别看了。他乖乖的,陈晓晨听我说你去睡会儿吧乖乖的,陈书亭闭眼乖乖的。
“我感觉好累,对不起。繁体字与英文字让我想吐,我不想再去学校,不想再见到任何人。我一天睡十二个小时还是好累。爸爸,我什么都做不好,你不必再为我生气。小兰姐,谢谢你对我好,你陪陪他。我写到这里总觉得喜悦,我并不是完全没有用的,原谅我。”
“爸爸,我记得你牵我的手上飞机的那天,我很快乐。”
我回京海前一年,十年代的第一个零点,陈晓晨于香港确认死亡。我在家陪了陈书亭七天,他做饭,弹琴,给月嫂放了薪假自己打扫卫生,坐在书桌的对面的沙发上和我一起看书。时不时凑在我耳旁,小兰,我们再做一次好不好。频繁的性行为与性暴力是一剂唆麻,他高潮无数次,笑得像港片里才有的腐烂若醴酪的陪酒女。小兰,你还要吗?我忍无可忍,揪着他的头发扇他脸颊。陈书亭,你他妈醒,他死了!陈晓晨死了!他笑得更甜了,甜死在嘴角血渍的甜梦里。对哦,他死了。陈书亭手背盖在眼睛上,几近断气,整个人失去脊椎胫骨。都怪我,都是我的错。他湿漉漉赤裸裸如初生啼泣,哭他亲手捂死的孩子。
QQ右上标红的52静态喧嚣,呼应电话图标的13。我的脚被粘在大学路中间,十四行诗吟得比粤语金曲更有韵味的年轻仔们成群结队地略过我。瑶瑶,陈晓晨自杀了,你不要,你千万不要。
香港神鬼文化氛围不比京海,没什么人初一十五拜天公初二十六祭地祖,车水马龙的弹丸之地抬不起神明。主要是五脏俱全,寺庙道观教堂叫不上名的祠不罕见了。我祭拜死人,打心底否认有死后的存在。多如牛毛自相矛盾的更高意识体现自十岁起便绕着走。如今陈书亭踩了个遍,小小一本双语《圣经》折下来几十元,香火钱大把撒,他别左手捻佛珠右手画十字嘴里呼福生无量天尊就还算精神正常。高启莘下葬高启蔷也请了一堆人做法事,念叨凶,大凶。请完道士请米婆,请完米婆还请孤儿。小兰,六十年不能扫你姐的墓,去一次她要换一次鞭子。一甲子,我配再活一甲子吗。高启蔷最挂记,故最不敢望她一眼。黄瑶讲过一个欧洲的神话:一个弹竖琴的音乐家去冥府求他妻子,条件是回人间的路上不许扭头看她。可高启莘确确实实死了。
我的硕博读了八百年。机场熙熙攘攘,陈书亭,有空来看我,好不好。他眼尾的皱纹细长,每月修剪的头发白杂黑,衬衫衣角耷着。未来将临摹三万遍的人像,我背对他,不能再多看。我的脚尖指向了京海。
7.
黄瑶,十八岁生日,办得轰轰烈烈。觥筹交错间,高启蔷吩咐人对接,交付一部分产业到黄瑶手上。黄瑶接着她的脖子亲,高启蔷语重心长,多大的人了,那么多人,注意点。黄姓的女孩预备继承高家从陈氏夺来的权,靠,哪个都跟我纠缠不清。我又是仅剩的局外人,看得是局外人的光景。譬如蜕了定制西装与垫肩,一百来斤的顾盼戾俏趴在我的胸脯,食指蜿蜒上游,绞上我的头发。她耳濡目染,不加筛选地啜饮三个姊妹同源的根。可她是黄瑶啊,第一次做完后叼着粉红的棒棒糖,无所设防地坦白自己身世的黄瑶——同我一样憎恶超出他人的聪明的黄谣。她的心脏是妓女的肉,她的骨头是杀人犯的手,所以她根本是最高效的拟态者。她像风情像洛丽塔,低语似亨伯特。兰,如果哪天你恨我,我会在那之前杀了你。
那你把我的小指骨切下来做成哨子,你还能舔它。我伸出小拇指,拙劣地学她摇晃,在她18岁的鼻尖尖。
真的?真的。
不用说,穿上医院制服的高启兰是认真负责活泼严肃未来可期的。主任拍拍我的肩膀,启兰啊,来我们这屈才啦。市侩的笑我七岁和识字一起掌握,没有的事,咱院今年不也在冲二甲嘛。转弯走到办公室放下躺桥,瞧瞧信息。
--周一不忙吧?
--不忙归不忙。真的受不了傻逼了。我问他怎么摔的,他说不小心摔。我让他具体说一下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女儿非拉他来医院费钱,我说您具体说怎么摔的处理了没有,他问拍片子要钱吗。
--老人家是节俭一点,你下次问子女会不会好点?
--诶我一会儿回你,黄瑶发我QQ。
--唉,你心里只有她,我年老色衰没人爱咯。
--少贫,晚上回你电话。
黄瑶的气泡蹦出来,简洁明了。
【心脏手术,速来^^】
黄瑶拉开出租车后门,半躺在座位上。高启兰你可考个驾照吧,车上一股烟味。司机默默转过头去,手臂支全开的车窗,我嘱咐一句去商城。你才二模完就溜出来,考挺好?省内上个财经绰绰有余,中午吃什么。黄瑶不受待在学校,我嘲笑她活该,高启蔷送你年国际学校以后出国你不去,非受高考的罪。她扳手指头跟我算,出过去个四五六七八年,回来怎么接生意。更何况我还有要紧事得早点做。
黄瑶房间里有一套莎士比亚,大多七八成新,《哈姆雷特》被翻卷了角。高启莘是不是看过这本书?我记得没有,但就是觉得有。我盯着它的封面,好吧,博士毕业之后我这辈子不想多看一本书。我只是有点想她。医生的职业决定我没法去大学看她,在香港的陈书亭也再没见到。感谢手机,感谢现代科技。黄瑶的电话五成处于占线,我下班后没约往往拨通陈书亭的电话。
黄瑶大三的暑假,陈书亭说要来京海看我。彼时黄瑶的下巴抵在我肩头,吐息,温热锁骨。空调开的有点低,她的胸腹与我的脊背严丝合缝。你打算三人行吗?清澈的性倒错。我说你脑袋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拜托,我妈干这行是职业化的,我还知道……我闹她,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摁回床上。食指边缘阻塞鼻呼吸,她的唇舌撬着指缝。膝盖顶着阴户阴蒂,阴道分泌物浸润欲望。我微微松出些氧气,气流急促地往返于这道闸口。如果你还和你妈妈在一块,你现在会活的怎么样。我䤁酙用词,我想看她认真地告诉我些什么。可她是黄瑶,啊,知无不言,守口如瓶。她双手环上我的背,借腰力颠倒天地云雨,大拇指压在我右下的尖牙。那我也当妓女,等你哪天心疼我带我回家,我当你一个人的小婊子。黄瑶,黄瑶,你知道你记得吗,你16岁短暂地第一次再看到我的眼神。
姐姐,今晚我不在乎人类,我只在乎你。
8.
你知道,2014年,枪击案。风特别大,我有手术,我没去,接他。我被吹啊吹,它低眉顺眼拖我下一注焦油沼泽。陈书亭,你永恒地察觉我。你看,你看我的脸,我的手,我的神经网,我批命里的咒。不理我,你以前都秒回的。我体内的水明明席卷过本茂密的荒芜裹挟土壤流失,我怎么越来越重?黄瑶堪堪掬住一抔高启兰,让我得以滞留于地面。瑶瑶,你杀了我,让我死在你之前。我被活着的爱人支着,诵我死去的爱人们。
黄瑶,掂起小刀,给我削了个苹果。自嚼完半个苹果起,我面对高启蔷无能。我责怪她吗?黄瑶,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不能蠢一点,再蠢一点,蠢到看不出端倪,蠢到可以哭命运不公,蠢到可以对教义中逻辑的漏洞视而不见,蠢到心安理得享受钱与美堆出的冗余。我第三万六千五百遍打开“陈书亭”的信息栏时,为什么,让我迟迟扒出伏笔与暗喻。小兰,我比你想的坏得多,我死了不值得你难过的。他预见了!我的保护机制扎未启动,我生疼,疼得我恨不得自戕逼它运行。
瑶瑶,杀了我,在我之后死去。
她也死了,2017年拒捕被击毙。他们说她的产业涉黑,说她手上好几条人命,说陈书亭被她设计至死。高启蔷,高启蔷,告诉我,什么都告诉我。她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我不确定她想做什么的,所以我叫陈书亭回来。
姐姐,我的好姐姐,让她杀了他,又杀了她。我揪着她的假领,为什么。高启蔷的短发贴头皮,这个样子我不喜欢。我喜欢零几年,她蓬松的长卷发低低地裹成一拢,浅色的西装外套披在肩上,每次我从大学回去又系上围裙把我抱起来转。她甩给我一沓日程表,她的,我的。黄瑶的铅笔字龙飞凤舞,归纳、演绎、推翻。她的仇恨是鱼鳞剐,她血肉模糊要我在受刑前安乐死。
年长的爱人为我生而死,年幼的爱人为我亡而死。
我把他的瓷骨做骨瓷,杯沿降温我干涩的唇瓣。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她延时发送的QQ邮件我在几个月后收到,我定位挂在胸口晃晃摇摇不安分的骨哨。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2020年1月,我执意去一线。她拦我,那么多医生不差你一个骨科的主任。高启蔷,这个家总得有人积点德。我收拾东西时她进门推进来一个箱子,我问她是什么。卫生巾。我沉默。东西你去给安欣他们送点。排不到队的发热病患扯下口罩把唾沫往我脸上吐,我扯出张消毒湿中默默擦去。活该的。烧得吃不了东西,咳得肺要烂掉只有血味。我说让我死吧,死于疾病,死于溺水,死于饥饿,死于车祸,死于枪械,死于我本该死于的非命。
来年,高启蔷站到了法庭上。一审下来已经是年底,判决书上的字密密麻麻,我一个字一个字念,像小学给高启蔷念课文一样。字是黑的,空白的都是腥红的血污,我在空中楼阁里往下窥见的冰山一角实在温良。
我原来是这么活到今天的。
0.
妈妈的小拇指勾着我的小爪,带着我背阳走。大姐和二姐跑在前面,两个人咬耳朵讲悄悄话。依水的夕阳漂亮,我指着违规排污的烟囱,换牙一样掉出一粒粒糖果音节。妈妈,那是白云制造工厂吗?
法语的笑闹声将我唤醒,出了窗子外面是尼日利亚的稀疏的小麦田,赤脚的干瘦孩子弯着腰。这片小小的木屋里,没有妈妈。

 

附: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