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雨季像往常一样来的很规整,八月的季风,起先是一场夜雨,细细地敲打着叶脉。
那天晚上freen又忍不住开始数becky的心跳,她俯身守在年轻女孩的胸口下侧,稍感不安地:一下,两下…数到第六十下的时候她听见屋子后面小水池有弹跳的声响,心里明白,下雨了。
雨很快就稠密起来,而她内心不详的预感并未减少——从小母亲就告诉她,雨是有示兆的能力。如今这雨虽不算是始料未及,天气预报也早已为其到来渲染了多次,但一旦跟她的一点惶恐连缀起来,freen就没办法不坚持这个自上次becky从医院回来就养成的习惯。
becky睡前刚吃完一帖药,现下正安睡着,像个甘美的孩子,她的心跳合理绵延,好让freen在秒针指完一圈数字后终于可以想,雨下太大了,明天的兼职过后她又该擦窗户了。
2.
咖啡店的工作是熟人介绍的,freen高中毕业就没法再读,离开学校后就带着becky住在离市区骑一个小时单车远的出租屋。再早一点时候的差事还包括送becky上学,不过现在已经搁置了。
她为她们的生活做出的安排满满当当:白天混在各种咖啡气味里跟客人打交道,有空时晚上就再去便利店兼职,每个月除了两个人的日常开销和房租以外,甚至还能有一笔小小的结余。
工作固然辛苦,然而没有一技之长傍身,一份恰到其处的谋生之道的降临让freen觉得十分感激,因此很珍惜当学徒的机会。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她的心事是年轻又活泛的。看着咖啡液缓缓滴落到白瓷杯里,她就想,或许有一天,她也能开一家咖啡店,而becky,她毫无怀疑地料想她会成为一名聪明、美丽的律师,且即将坐在店里喝自己做的咖啡,可能那个时候对于她的身份这咖啡有些过于廉价了,但是她想,becky会喜欢的。
然而那天一块工作的姐姐一连喊她几声名字,她才如梦初醒地挂掉电话,还不知道自己手指是什么时候把衣角绞得又湿又皱。
到医院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缴很大笔费用的时候眼睛甚至没眨过一下,直到becky在病床上醒来疲惫地对她笑笑,尽管那笑里面有点茫然,有点歉意的意思,她才能好好静下来,一直吊着的那口气有点吐出去,一点后怕也升起来,恍恍惚惚觉得之前心差点碎成齑粉。
心脏出问题的人是becky,不是她freen,学校说没办法再承担这个风险,其实不只是学校,她也从没想过以前如此健康的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竟然变得脆薄如纸。她们理所当然地变穷困起来了。freen的眼睛有些酸胀,但终究没哭,在帮becky办完休学证明之后。
没出院的日子里,freen请了假,终日守在becky的床前。夜晚时候监测机器闪动的线条跳动不断,freen随之入眠却又夜梦频频,多半是心里挂记,昏昏欲睡时眼前总是浮现becky第一次来找她时的身影,因此梦里面总是见下雨的场景。
她梦到月明如昼,而becky变成了一张纸,漂浮在屋子后面的水池上,周围郁郁葱葱树木环绕,树影也混沌婆娑,偏偏不能替她少淋点雨,纸那么脆,一湿就只能碎掉。
不能在梦里找寻逻辑,就像freen知道下雨时不会出月亮,但becky的未来不能是这样的,至少becky不该像她一样,十几岁就雨夜投奔她的妹妹,也是她的爱人。于是freen惊醒,眼睛眨动间淌了一点温温的水,连线条也不再抱以信任之心,那天她在黑暗中默数心跳的频次。一切由此开始。
3.
becky格外擅长等待,这是在病痛中她学会的切实的有效的美德。精神好点的午后时分她会坐在窗前折荷花,这样的下午数不清有多少个。
她的耐心是为了礼佛,而且格外牢固,荷花瓣一片一片叠起来像是在编织一条信仰的缰绳,而她虚弱的健康就嵌在那里面。freen无事的时候就将折好的荷花送到寺庙,当她替becky跪拜的时候偶尔会想,她从不知道自己的信仰是从何而来,或许是荷花,或许是等待,抑或者是跟她同样聚集在这一尊佛像下未觉悟的众生造成的氛围过于可信——这都不重要了,只是她不得不保持乐观,至少是为了becky,也要笃信纤长手指折出来的是菩萨的慈悲。
这天freen坐在床边涂指甲油,绛紫色的颜色刷在甲盖上,而她的指尖是红润的,有弧形的角质。becky觉得好奇,很早之前也想试试,但freen从不愿给她涂,她总觉得里面是含有某种损害她心脏的化学物质。于是她就伸出自己的手看,不过几点椭圆形的苍白。
她眨了眨眼,有点涩,目光移走了,顿在因为雨滴而波动的水池上,忽然讲:这雨下得太长了,衣服都晒不干。
风扇将屋里的潮气和阴干衣物的气味吹得细碎,freen正在对付指甲缝隙处的上色,心不在焉地搭话,声音听起来也凉凉的:毕竟现在是雨季嘛…等一等吧,这几个月过去就好了。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freen不涂了,她迟疑地抬起头来,顺着becky的目光,看到窗边养在截了一半的塑料矿泉水瓶里的绿萝,叶片被雨淋得新鲜油亮,尖头正在往下滴水。freen的眼睛迂回来,一种难言的委屈和不甘在她们之间发酵,她忽然有点哽住了。
无法再上的学、定期的昂贵的医药费、她们每每月底缴水电房租账单时的窘迫,以及过长的雨季…苦病的阴影不只是掠过了一下,而更像阴雨天催生的菌落驻扎在被浸透了的生活角落里。她瞬间觉得becky手腕处因为过瘦而出现的一小块凹陷被滴满了雨水,窗外的水池重现在她的手腕上,其中映照着她悲伤的侧影。
没人讲话,有种湿漉漉的寂静,然而becky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很快就首先笑出来。她凑过去亲亲freen的手,闻到将将干的指甲油味道,发出一个显而易见的讨好:等什么时候天不下雨了,我们一块去拜佛好不好?
freen摸摸她的头发,因为睡太久已经有些潦草疏松了。年幼妹妹的讨好让她的手好像被橘红色烟头烫得抽搐了一下,但只是取下头绳替becky重新绑好头发,温声讲话,好啊。
4.
不仅是为了becky的宽慰,更是为了自己的宽慰,拜佛很快就被freen提上日程。只是她回家的时间更少了,以节省出来时间好挣更多的时薪,就这样一点点勤勤勉勉地填补她们原本不宽裕的生活。
周三她为becky添置了一套新衣,周四她给becky从水池带回来更新鲜的荷花,周五她在便利店里打盹了一晚上,索性没回家,周六她觉得天气有些久违地放晴,是时候和becky去拜佛了。
freen非本意地苛待自己的后果就是,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下班之前她给becky打好几个电话,却都是无人接听。一旁的姐姐见她脸色苍白发汗,关心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她好多心慌涌起来,无心再去客套,于是随口扯了一个谎,胃有点痛,脚步虚浮地匆匆离开了。
起初她没觉得有多严重,只是胸口有些发闷,然而后来她的胃真的痛起来了,仿佛一只手收在身体里紧攥着胃袋,但是她无暇顾及,becky的衣物被收的整齐,叠好的荷花并排放置在桌上,一切如常,而becky不见踪影。
找出去的时候天开始转阴了,freen不知道becky一个人能去哪里,却知道她大概是不再想拖累自己,在暗色中茫然而沉默地找寻着。
又要开始下雨了,她在想becky有没有带伞,她的身体那么脆弱,不能支撑她再淋一次雨。想到这里,她看见一个身影往水池方向移动,不曾想就追上去。
离becky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freen突然停下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迟到的胃痛抽光了她的力气,她如此狼狈,不敢上前了。
而becky看到她,眼泪就突然掉下来,说,我只是出来买份报纸。
骗人的。附近的报亭大多卖过期的报纸和杂志,日期刊印的永远是昨日和昨日的昨日,除了她会带回家,销量实在可怜,几乎称得上是无人问津。如此而已,freen想。
相熟的报亭老板偶尔递过来废弃掉的旧闻,就再没时效意味,因此做出什么反应都是无关紧要的。于是她总先是当读物念给becky听,为她解闷,再拿来擦玻璃。雨季里的水渍是无穷尽的,她像擦信物一样擦拭那扇窗户,好让becky能在床上就看到那片水池。
日子每天过得都像昨日:雨季里皱巴巴的泛潮的床、几个鲜艳的跳跃的头绳、衣物上洗了又来的咖啡的细小的苦味。如此而已,freen想,不过是她们每个苦心经营的昨日。
于是她点点头,胃袋里的收缩仍然剧烈得让她想呕吐,灼烧感几乎让她流泪。尽管如此,雨开始下,也已经不用在意了,她走上前拉住becky的手,很柔软宽容地笑一笑,讲,买完了我们就回家吧。
5.
becky说,一切都是雨季的缘故,所有的东西都显得太讨厌了,她一一列举这些天里雨是如何对她们的生活作恶的。freen悄悄吻她在耳骨上的痣,好怕她再丢掉,有种失而复得的温存,她含糊不清地讲话,说,是啊是啊,我也不喜欢下雨,可心里想的却是雨示的兆原来不是心跳,而她们小小的爱又是如何在雨天里面潺潺流淌的。
那天夜里,雨声慢慢慢慢收敛起来,直至回归寂静,窗外眉目不清的一点光照在becky熟睡如婴的脸上。freen终于有些犯困,她想,或许再等等,她们可以攒足够的钱在下一个雨季来临之前买上一台烘干机。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至少不用再数雨季来临时的心跳,她们可以裹在干燥舒适的被褥里,抱在一起睡好漫长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