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玻璃上蒙着层淡淡的雾气,看起来有几分湿黏,屋子里越是打着十足的暖气,干燥的空气愈是显得玻璃湿黏窗台粘腻令人不快。但窗台边依然倚着两个琴盒。
碇真嗣捏着冰凉的勺柄,无意识地搅动白瓷杯中的棕色液体,原本浮在上面的精致拉花已经被搅散溶进了咖啡中,只剩下一些泡沫在表面茫然地打旋,一如真嗣现在的状态。
小圆桌对面坐着的是喝着热可可的白发红瞳少年。渚薰咬着吸管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可可,左手托着下巴看着真嗣以奇怪的规律搅动咖啡。
逆时针七下,顺时针七下,逆时针七下,顺时针七下。
……
碇真嗣君,即使这样搅动咖啡也不会让麦克白变成青蛙的哦。
碇真嗣停止了规律的搅动,局促地端起杯子来喝已经被搅得有些温吞的咖啡。
真热啊,碇真嗣想,他感到两颊有些发烫,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为什么会在这儿呢,碇真嗣想着。明明拒绝了和剑介他们一起出去庆祝自己第三名的名次,现在却鬼使神差地答应“EVA”演奏大赏第五名的陌生少年的邀请,一起坐在这里喝着甜腻的热饮。
我喜欢你,渚薰突然开口。
碇真嗣差点被咽到一半的咖啡呛到,他瞪着眼抬头,脸颊泛起了些红晕,就看见渚薰嘴角带着笑,认真地继续说:
你的演奏,我喜欢你的演奏。
碇真嗣莫名地暗暗舒了口气,旋即又感到惊异。
虽然他拿到的是更高的名次,但他更喜欢渚薰的旋律。《欢乐颂》,欢愉的旋律,只是一架小提琴却不单薄。碇真嗣站在后台的转播电视前,看屏幕上的清秀少年优雅地拉开弓,背后仿佛站着一支高声吟唱的合唱队。
为什么不是渚薰拿到更高的名次呢?碇真嗣翻过渚薰的大赛获赏记录,意外的是一片空白——不像他们,窄窄的栏目里列满了或大或小的奖项。
“你是笨蛋吗!”第二名的明日香叉着腰伸出一支手指点着真嗣,“评委自然有他的标准啦!大家更欣赏你的演奏难道不是好事吗?就像大家更认可更喜欢我一样。”她一甩蓬松的长发,亮丽的橘色双马尾啪地打在她背着的中提琴盒上。
“碇君拉得很不错。”第一名的绫波丽提了提滑落的琴盒肩带,补充道。
是这样吗?碇真嗣拎起地上的大提琴盒背到肩上。可是渚薰真的很不错,他说。碇真嗣脑海里还是支楞着白发的少年从容演奏的模样,笔直地站在舞台中央又不会显得太过僵硬,左手纤长的手指灵巧地在指板上跳跃。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一人就能抵得上一支带有合唱团的乐团。
“所以说你是笨蛋啊,笨蛋真嗣!”明日香大声说,挽着丽的手甩着橘色的双马尾大步走向冷饮店的方向。
“渚薰君的演奏才是。我也很喜欢你的演奏”碇真嗣端着咖啡,任杯中的热气氤氲在眼前,吞吞吐吐地说。
叫我薰就好,他说。
那么,薰。碇真嗣把头更低地埋在了小小的杯子后面,我也是,真嗣就好。
真嗣,渚薰轻笑了一声,刚喝完可可的嘴唇仿佛连笑声都带上了香甜的气息。真嗣,多么清澈干净的音色啊。
多么清澈干净的音色啊,渚薰说。
很长一段时间,碇真嗣都以为自己与清澈这个形容词无缘。在他心里,清澈该是和干净的高音绑定在一起的。显然使用低音谱号的大提琴是与此无缘的。
低音,太混浊了。真嗣摇了摇头。
巴赫的G大调无伴奏组曲,真嗣从夏日的第一声蝉鸣一路练到天幕开始飘雪。他坐在葛城家的阳台上对着道路上的四季对着四季的天空拉开厚重的音,指尖在长长的黑色指板上起舞,泛着点黄的乳白色弓毛与琴弦摩擦带动琴板琴桥一起震动,细碎的松香粉末飘落在琴桥与指板之间在琴魂边铺上不显眼的白绒,音色饱满厚重,很不错,美里小姐拍着手评价道。但真嗣只觉得这厚重得浑浊。
不,很清澈。渚薰反驳道,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们?
——是的。绫波的音色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可太过纯粹的总会让人心生战栗啊。渚薰耸了耸肩,式波又太过热烈了,张牙舞爪的向日葵,冲锋陷阵的步兵,仿佛是拉扯着我的耳朵逼我直视她的演奏。
真嗣回忆了一下长年做伴的两位琴友,他似乎从未如此细致地去观察过。印象里明日香的演奏,虽然拉的是中提琴却始终投入着饱满的热情。的确如渚薰所说,无论何时都有一种张扬的大小姐风格。而丽……。真嗣又咽了一口咖啡,丽总是很端庄地出现在聚光灯下,剪裁独特的黑色长裙,领口敞开得恰到好处,沉静的蓝色短发与面部轮廓线条贴合,鸽瞳色的眼中没有一丝感情,仿佛从来就不会紧张,但也好像没有其他的情绪——就像是精致的自动人偶。
精致的人偶。碇真嗣差点被口中的咖啡呛到——他有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我不喜欢太过热烈的情绪,我也不喜欢乖巧的人偶。
心中的想法突然乘着渚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碇真嗣一手抓着咖啡杯的挂耳一手捂住口鼻又呛了起来。
没有说式波与绫波不好的意思噢,她们也都是技巧高超的演奏者。渚薰单手托着脸,漂亮的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碇真嗣的眼,仿佛想从其中直接获取到真切的回应。只不过是,水太混浊,水太清澈,至极无鱼。但是你说我的音色…很清澈,碇真嗣说。是的是的,真嗣均的音色很清澈呢,是那种能有好几尾红色金鱼欢快游动的清澈哦。渚薰欢快地说道,但是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只是微微笑着。
碇真嗣深受感动。这个少见的比喻多多少少让碇真嗣感到开心。大家会夸他音准好,会赞美他刻苦,但大家都在强调碇真嗣,因为碇真嗣于是去赞美音乐,但是渚薰不同。碇真嗣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好烫,怎么会这么热呢?渚薰仔细地聆听了,他不在乎什么技巧什么指法,他只在乎——情绪。
是的情绪,虽然渚薰没有明说,但是碇真嗣觉得自己在渚薰新奇的比喻中隐隐约约地领会到了。
他们喝完剩下的咖啡向彼此作别,碇真嗣向自己的公寓走去,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渚薰依然在自己身后。
真巧啊真嗣君,他欢快地说,我刚搬到这里。
碇真嗣练琴的时间被拉长加厚。以往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在固定的时间练习固定的曲目与音条,但现在他开始愈来愈多地练习一些抒情曲子——也不完全,还有许多跳脱的乐曲。只不过他们无一例外,都饱含情感。
碇真嗣给琴弓打上松香,回到阳台上坐下拉了一条降G大调的音阶以适应新的摩擦感,而后伸手翻了几页乐谱,最后停留在《幽默曲》上,恰恰好,降G大调。
于是他开始拉奏。
优雅的稍缓板,2/4的节拍,只需拉动较短的弓且上下弓交错。碇真嗣觉得自己很喜欢这首曲子,虽然也许仅是因为它的情绪是交替的,从诙谐到忧伤而又回到诙谐——就像他自己。
大提琴的音色低沉厚重,碇真嗣却开始隐隐约约地听见一些透亮清澈的旋律——也是《幽默曲》,但是高八度,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姿态加入进大提琴的旋律中。是小提琴。碇真嗣迟疑地放缓了节奏,他不确定那是谁,绫波丽显然不会进行隔空合奏,而这听起来亦不像是中提琴,那么……
碇真嗣在迟疑中结束了拉奏。小提琴的声音也跟着停下。公寓外面保持了短暂的沉默后,小提琴开始拉奏《欢乐颂》。
显而易见,是渚薰。
碇真嗣久违地笑了起来,就像是幽默曲的第一旋律。欢乐颂在便停下了,仿佛那仅仅是一个自我介绍。于是碇真嗣再次起弓,开始新一轮的旋律。是巴赫无伴奏,属于大提琴的曲子,认识渚薰那天他在台上演奏的曲子。然而渚薰很快地跟了上来,清亮的高音悬在大提琴厚重的旋律上,显得轻快而又纤细明亮——就像是那天渚薰在比赛中的演奏,清澈见底,不过现在这水底不再空无一物,而是回荡着大提琴的厚重。
一曲又毕,碇真嗣还来不及放下琴弓,又听见渚薰拉了长长的四个音,饱满的全弓。
do-la-fa-mi
C-A-F-E
于是他们再次在咖啡厅见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