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醉】呆狗衔花去

燕云十六声 | Where Winds Meet (Video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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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醉】呆狗衔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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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清风楼旁,一名妇人与一名少女在争执着什么,隐隐听见什么“天泉”、“入门”的字眼。白日前往勾栏瓦肆,或许能够窃听一二,了解一段尘封的往事。(愚人节小甜饼,he?)

少东家捏着刚画好的画像,正准备找寻胭脂铺进行变装委托,不料春风却将突发的争吵声送至耳旁,于是少东家没能压制住好奇心,驻足窃听一二——
“为什么不让我加入天泉,分明这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先是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完全不可置信的情绪。
“你被骗了。”妇人却打断了她的质问,冷静道:“你年纪尚幼,怎么知道那就是天泉的人?到时将你骗进了九流,可别回来跟我哭鼻子。”
“是你说天泉弟子不得走后门,让我自己找门路的,怎么如今又出尔反尔?姨姨,你不是天泉弟子吗?怎的没有一点天泉弟子做派!”少女显然是未经世事,一副即点即炸的模样,或许是此事确实是她的毕生追求,于是语气上都带了以下犯上的急切:“你从小就教导我天泉弟子多么光风霁月,怎么见义勇为,此般那般,怎么如今却亲自打破规矩?姨姨,你才骗人!”
妇人的语气却在此软了软,叹息道:“你想去哪个门派都可以——但是天泉不行,我就是知道才阻止你,姨姨难道还会害你吗?”
或许是一口一句姨让少东家不由得思念起了不羡仙的故人,又或许是妇人口中含糊不清的“天泉禁令”,总之少东家在心里嘀咕着“这人好生奇怪,还是去问个究竟吧”,随即便走了上去,开启一段奇遇。

“抱歉,我方才听见你们说,天泉——”少东家的名字在开封也算足够响亮,于是在见到少东家的那一刻,两人双双噤声,只不过反应皆有不同。
少女是连忙叫着“少侠,你也来评评理”,而妇人却抱臂歪头,任由风略过她略有凝重的神色,也没能抚平皱起的眉头。
少东家挠挠头,先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天泉弟子我也熟悉一二,倘若您当真害怕小辈被骗,不如让我陪同一起前往一探究竟。”
“不必了。”比起少女欣喜的神色,妇人的脸色却阴沉地可怕,斩钉截铁道:“江湖路远,此间万般还需小女自行揣摩,多谢少侠好意。”
“可是入门后,有更多师兄师姐教导,怎么也比自己一个人乱摸索快多了啊!而且姨姨你也没说我不能找帮手,少侠愿意帮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少女眉眼弯弯,笑得颇有天泉乐观之风,倒衬得妇人眉眼中的忧愁更甚。
“不行——翅膀硬了是不是,我还管不了你了?都说了,天泉不许——”
少东家却突然站定,仿佛往日寒香寻教训那般,后知后觉发现此景并不相似。
“为什么偏偏天泉不行?你总是这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想用双手保护他人——姨姨,我讨厌你!”少女发觉此路不通,只得自生闷气一跺脚,便孩子气般跑远了。
妇人抬手试图挽留,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随着春风消散。
“少侠,她这个性子若是进了天泉,估计也是个添麻烦的存在……若是可以,还请你帮忙劝说一二。”她从身上摸出一袋宋元通宝,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少东家的手中,像寻常人家的亲属一般,担忧道:“她在气头上,一时半会不肯见我,少侠,你盛名在外,劳烦你——”
“钱就不必了,我想与你换一个答案。”少东家却推脱,依旧纠结着她的理由:“为何天泉不行?天泉弟子行事洒脱仗义,或许当真适合她,其中到底有何隐情……”
那妇人沉默着,却只是摇头,叹息道:“陈年旧事,早归尘土,少侠又何必要寻个究竟?此事我不能应你。也罢,是我唐突了,好少侠,我再去取经如何教养孩子吧……”
寒姨和江晏会不会在曾经也有过这么一段纠结的时光?少东家不由得出神。随后竟移情幻视寒香寻叹息的模样,与那日倾酒落寞重叠。
但少东家不会就这么算了,趁着妇人转过身的片刻,一手摄星拿月便取了她身上的令牌来——
天泉弟子的令牌,上面刻着此人的姓名,些许模糊不清,仿佛是被人握在手里把玩许久,但不知为何,味道却不似通常天泉弟子身上干爽的气息,反倒沾染了樊楼的花香味。
少东家心里一阵古怪,但妇人这般三缄其口,哪怕将令牌给她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少东家眼珠子一转,朝着少女方才离去的方向寻觅着。

“少侠——这里这里!”少女见少东家出现在人群中,连忙招手示意。
少东家嘴角一抽——在樊楼找天泉弟子,也难怪那妇人会如此笃定她被人骗了。
实则不然,那天泉弟子眼前一亮,爽朗道:“原来游侠认识啊,那感情好!走,妹子,咱带你去见见堂主。”
“今天不用帮你的芍姐浇花了吗?”
“唉——别提了,那花今早不知怎的就蔫了,芍姐气得让我走,今天别出现在她眼前……游侠,这可怎么办啊!”
“那花也是生命力顽强,让你那么浇还能活到今日——对了,说到花——”
少东家连忙摸出手中花香残留的令牌,交至王琦琮手中,问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原本少东家想着,若是他摇头,那么自己就能坦然地接受那妇人定是假冒天泉弟子的低劣之人,但他只是疑惑地“咦”了一声,反问道:“这是老早之前大师姐的令牌,不是已经被带走了吗……”
少女也凑过去,惊奇地叫道:“这是姨姨的令牌,少侠,你在哪拿到的?姨姨她可宝贝了,连我都不让碰……”
“被带走了,谁?”
“好像是醉花阴的……我去问问芍姐!”

*
天泉暗恋醉花阴这件事,可谓是人尽皆知——且不说那日她身上沾染了花香回到驻地,耳根红得像醉酒的晚霞一般,就单凭她成日往樊楼跑这一点,就将她的心意暴露得淋漓尽致。
若要向她问起醉花阴的诸般种种,她便会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道:“姐姐于我有救命之恩,但她只说让我去看她‘飞天’——这种小事怎么能报答她的恩情?铁铁,你说是不是,我自然要想想怎么报答这个恩情……”
而她的醉花阴姐姐,只需一个招手便能叫她头也不回地飞奔过去。
若要追溯二人的情谊,便要回到初见那日,天泉扛着背上的陌刀追击,不料误入草贼的据点,孤身一人单枪匹马地抗到筋疲力尽。就她本人所言,那时她已放弃了生的希望,一边唾弃自己平日的特训不够,一边惋惜自己没能将草野上流民的钱袋带回去——但是醉花阴此时如同天神一般,飞着她的伞便落在了她的身前,将天泉挡在身后,一手抛春恨三下五除二地便除去了首领的攻击力,扬起漫天的飞尘。
她转过身,从怀中掏出了带着花香的手帕,轻柔地擦拭天泉脸上沾染的尘与灰、血与汗,像哄小孩般嗔道:“怎么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你们师门没告诉你,打不过就跑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天泉一下就看痴了眼,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天神,直到明月一般的人儿等得不耐烦了,将帕子扔到她的怀里,皱眉:“怎么天泉派个哑儿独自出来,当真不怕遇到麻烦了不会呼救不会退,只能孤零零地等死。”
“我……”天泉这才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耳根红红得,像是被她的调侃羞得不成样。
“原来会说话呀,害我好一阵担心。”
醉花阴却像松了口气,按下了将她翘回自家门派的心思,伸手将她扶起。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呃……”天泉险些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但回想起师兄师姐的教导,终究还是留了几分,不愿在醉花阴面前留下个轻浮的印象。
“呆子。”醉花阴也不恼她说话说半分,点点她的鼻头,将周遭空气中的硝烟味都被淡然的花香所冲淡,笑道:“报恩就不必了——小娘子,有机会的话就来樊楼看我飞天吧。”
难怪师兄师姐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醉花阴,千万不要让自己的魂随着她的伞而去,实属是情难自制、人之常情。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天泉想,倘若能再见姐姐一面,哪怕是让她当上堂主她也愿意啊!

见自然是能见得的,樊楼内谁人不知醉花阴的实力?为了在这乱世之中养活自己,各家女儿都用尽了手段,而醉花阴门派,便是她们最后的底气。
天泉不是第一次前往樊楼,只不过这是她第一次驻足欣赏楼阁上翩跹的绸缎,绕着女儿纤细的腰肢,托举她们上青云。而她朝思暮想的姐姐便是青天上的其中一员,或许是认出了她,又或许是平日里最爱逗弄天泉弟子,总之醉花阴便扯着绸缎从高阁上落入凡尘,将倚栏欣赏的天泉一同扯入这场盛大的演出中。
“——姐姐,我的陌刀可重嘞!”
被香气环绕的那一刻,天泉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话,自然也毫不留情地脱口而出煞风景。
醉花阴却只是笑,上扬的眼角昭示着她的好心情。
“别怕,抓紧我。”
飞旋的风声压过了骤然停顿的心跳声,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天泉还是不由得腿一软,跌入醉花阴柔软的臂弯中。
“小客人,你的恩情已经还完了,走吧,不要再来了——除非,你想见我。”
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天泉晕乎乎地想,好吧,哪怕当不上堂主,醉倒花间她也是愿意的。
*

“芍姐——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你这呆子,不是说了今日你别来了吗——花放那就好——哎呀,今日我这花可经不得你浇了!”
“我……芍姐教训的是。”
见林芍没有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王琦琮嘿嘿一笑,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
“林姑娘,我有事想请问——”少东家见此情此景,不由得想起了昔日群英会上傅容与辛夷的对话,甚至有些感慨——这天泉追求醉花阴的手段可真是一脉相承。
“这事呀,我倒也听说过其中一二……”

*
喜欢上了醉花阴门派中人怎么办?
此事在天泉门派中颇有研究,要么是上门各种甜言蜜语好说歹说勉为其难分到一瓣真心,要么缠在对方身边嘘寒问暖艰难地讨一瓣真心,要么运气好点遇上一个正愁业绩的直接加入这个大家庭。
师兄给天泉留了一个彼此心神领会的眼神,颇为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天泉支支吾吾,终究还是红着脸没法反驳前辈们总结的经验。

于是樊楼里又多了一位天泉弟子的身影。
偶尔在春水阁中,忽然从水下冒出,水珠顺着发丝落在漂浮的花瓣上,咧嘴一笑:“姐姐,要我帮你搓澡吗?我跟师兄师姐学了好几手!”
偶尔出现在亭台楼阁中,捧着醉花阴的手用长满了茧子的指腹搓揉:“姐姐,你的琴音可真好听——不过会不会累?我来给你揉揉!”
又或者出现在艳湖旁,殷勤地接过她手中的水桶,不由分说地就要帮她浇花。
“你会把我的花浇死的。”
醉花阴却也没有上手抢回来,抱臂看着她。
这是这些天来醉花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先前只是默许她对自己动手动脚的,然后看着人自顾自地脸红然后落荒而逃,分明自己什么都没做。
“会……吗?”
所以这个问题反倒绊住了她的脚步,让她难得在醉花阴门派的地界驻足。
“要像这样做。”
醉花阴的手盖在她常年提刀的虎口,身上的花香再度萦绕在她的鼻腔,脑子里又变得空白一片。
“……记住了吗?”
天泉又变回了往日那副呆头鹅的模样,怔怔地没有回应,只是一双切切的眸光一直落在醉花阴的身上。
“呆子。”醉花阴却乐得见她这副模样,伸手点点她的鼻头。
天泉的耳根一瞬间爬满了绯红,若不是害怕手中的水桶脱手会砸伤醉花阴的花,或许她现下就又一次落荒而逃。
“呃——我、我忽然想起来今日侄女生大哥了、不对,大哥生侄女了——也不对,我、我大嫂好像要生了。姐姐,我要先走一步——”
“回来。”
天泉迈出的脚步又回来,定定地在她面前站好,腰杆挺直得像被师长点名一样。
“我是洪水猛兽吗?你这么躲我。”
“不是的,是我——”
“走了就不要再来了。”
“姐姐,你别生气呀,生气长皱纹。是我、我错了。我心跳太快了,脑子也晕晕的,要是不小心说错话了,惹姐姐生气……”
“……呆子。”
“——姐姐……”
醉花阴哪怕再有气,此时见她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也该消气了,何况她本就是想逗逗天泉。
“伸手。”
天泉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把手伸了出来,被醉花阴握住的时候还是猛得一抽,又重新放回她的手中,余光紧张地瞟着她的脸色。
“另一只。”
天泉依旧乖乖照做。
醉花阴却突然把手抽回,掌心的温度骤然抽离,天泉竟生了些许不舍的情绪。
“蹲下。”
天泉此时更是一头雾水,但依旧乖乖照做,将背上的陌刀移到手上,趁着长杆蹲下,仰头望着醉花阴,试图辨认她的用意。
不料醉花阴却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像是顺毛般感叹:“天呐,小狗。”
天泉终于辨认出来她的意思,脸红脖子粗地猛地站起,惊得醉花阴后退一步,又伸手虚扶她的腰,生怕醉花阴姐姐沾染任何泥点。
“你取笑我。”天泉倒也只是红了脸,甚至生不出一丝的怨。
“不像吗?”醉花阴却顺势倒在她的手上,将后背的温度传到她的手上,引得某人的脸又红上几度。
“……这都哪跟哪啊……”
“不逗你了,回去吧。”
醉花阴笑得开怀,随手折下还带着露水的花枝,探入她的发中,嘴里却依旧说着逗弄人的话:“这个就当是我送给小侄女的礼。”
“我没有吗?”
天泉本想将刀拎回背后便离去,但鬼使神差般,她竟突然起了跟小孩儿争宠的心思。
“你也有。”
醉花阴将沾染了怀中花香味的荷包塞在她的手中,依旧不依不饶:“嗯,小狗牌,回去吧。”
天泉的脸红了又红,手中的荷包骤然变得烫手,但还是被小心翼翼地捧到了心口处。

“师姐,这么逗她,就不怕她当真日后不来了?”醉花阴方才那些话没有避着人,自然也引起了同门师妹的不理解。
“那个呆子——她要是不来也就罢了,知难而退的,我也不稀罕。”醉花阴却哼一声,提着水桶继续浇灌自己珍爱的白菊,毛绒绒的、连在一片看起来就像是某人的毛领一般:“只是着摸也摸了,抱也抱了,怎就还是不理解那份真心呢?”
“师姐——”师妹听她语调中的愉悦,忍不住嘻嘻凑过去,讨教道:“师姐好手段,也教教我嘛——”
“什么呀,八字还没一撇呢。”
“师姐可别乱说,万一她哪天突然诀别,你可就得避着姐姐们偷偷哭了。”
“你这妮子,怎的还咒我?”
*

“后来呢?姨姨和那名醉花阴弟子如何了?”少女比故事里的师妹还急,绞尽脑汁想着后续:“姨姨偶尔会背着我偷偷回樊楼,是不是就是去找她啊——可是姨姨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呢?明明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后面的故事……就需要你们去问你们的堂主了。”林芍却摇头,眉眼多了几分忧愁,却推了一把王琦琮:“你也去。”
“芍姐……”
“不生你的气了,你带她们去。”
“好嘞!”

堂主在见到少女的面容时,难得地晃了神,在看到少东家递过来的令牌后,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随我而来。”
少东家本以为堂主要将他们带去什么地方,不由得摸上了剑柄,不料穿过阵阵白纱,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又一座高耸的刀冢。
沉重的气氛骤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像是刀冢中的陌刀活了过来,往活人的肩上一砸——
“这是你父母的刀冢,这是你……姑姑的刀冢。”
“姑姑?”
不仅少东家不解,连少女本人都有些错愕。

*
一语成籤。
虽然醉花阴想过天泉终有一日会离开,但这天来得实在太快,以至于天泉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不舍时,都出神到一句也听不进去。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天泉握着她的手,抚上了自己被风沙磨得略微粗糙的脸颊,依旧扬起那副天泉做派的笑容:“姐姐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去不行吗?”
醉花阴扯住了她的腰带,一双秋水流转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
“我已经是大师姐了——是香主,说不定回来就成了堂主。我要去的。”天泉却听不出她语气里的难过,眉飞色舞地朝她显示着自己的功绩,仿佛这是功绩、是勋章。
“……对,你是他们的大师姐,这种事你不去谁去。”醉花阴不知为何却想起了初见那日,狼狈的小狗,如今已经长成了要为他人避风的猎犬。
尽管在她面前,天泉一直是从前那只幼犬。
“从前你就是这样,不顾自己的能力,就凭这一腔孤勇就上了。”醉花阴咬牙,重复道:“不去——不行吗?”
“天泉的刀,没有后退的理由。”天泉自然知道她指什么,却依旧避重就轻,挠了挠脸,支吾道:“何况我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连一窝草贼都打不过的铁铁了,姐姐,你不是我的对手,他们也不是,所以我必须去。”
“你明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罢了——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
“你就去得,我就去不得?”
“我乃天泉弟子,百姓有难,不可忽视,职责所在,理应前往——可是姐姐,醉花阴不能被卷入其中,至少现在不能。”
“……”
“姐姐、好姐姐,等我回来,你怎么怨我都行,但是现在可不要伤了身子。”
“谁会为了你——你走,不要再来了。”
“姐姐……”
醉花阴背过身去,任由天泉怎么调转方向,都不愿再将狼狈的一面面对她。
于是天泉干脆从后面揽住她,嗅着她身上的花香,闷闷道:“我知道姐姐这是担心我,也知道你是害怕日后的女儿被大义所携裹,失去了选择的权利——但我不是连生活都要费劲心思的那类人,如果连我也不去的话,她们也活不了。”
“姐姐,天泉的刀要为公义而出。”
“……呆子。”
“我会回来的。”
“……”
醉花阴沉默了很久,久到天泉都要放弃了,才听见她幽幽叹息:“你走吧,天要亮了。”
醉花阴最擅长模棱两可的回复,偏偏天泉就是读不懂她的偏向。但此时并非往日,她也只能讪讪松手,一步三回头。
可是呆子骤然就开了窍,又一个箭步折了回来,将怀中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在她的手中,紧紧地抓着那双手,急切得连官话都说不标准:“姐姐,你给俺当婆娘吧。”
“你又抽什么风——”
“虽然俺也是妹子,但江湖人士也妹说同性不能结缘,俺们天泉也有先例——俺可以做小二三四五六都可以——”
“……别急,慢点说。”
“这是我的积蓄,算是聘礼——呃,对不起姐姐现在有点小,但荷包是我新手缝的,等我回来了我再让大哥来提亲。”
“谁要你这难看的荷包。”
“等我回来……我们成亲好吗?”
醉花阴将脸埋上她的毛领,悄悄嗅着她临别前的味道,终究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推推她:“你该走了,‘堂主’。”
“姐姐……”
“如果你回来再问一次的话。”醉花阴后退一步,折下盆中绽放的花,别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耳廓上,又晕染了一圈红晕。
“我就答应你。”
*

“那师姐回来了吗?”王琦琮问。
“说什么‘等我回来就结婚’这种话的人,一般都不会回来吧。”少东家答。
“那如果她没有回来的话,姨姨又是谁呢?”少女又问。
“姨姨和姑姑……应该不是同一人,吧。”少东家不确定地答。
“那她最后回来了吗?”王琦琮和少女一同转向堂主,问道。
“少侠,你认为呢?”堂主却又将问题抛给少东家。

*
“她回来了吗?”醉花阴心不在焉地修剪着花盆中枝叶,状似无意地去问刚从天泉驻地回来的师妹。
师妹却含糊着,不敢去看她布满了红血丝的眼。
“她说要回来的,算算时间,现在应该要到了。”
“师姐——”
小师妹上前抱住她,惊得她手上的剪子一抖,一顿绽放的白菊就从枝头落了下来,在泥尘中滚落。
“师姐想哭就哭吧。”
“……我去找她。”
“——师姐!”
白菊落在地上,沾染了红尘色,艳丽得像是溅上了少女的唇脂。
她回不来了。

她回来了。
在一片断肢残躯之中,天泉的师弟师妹废了好大的劲才偷偷把他们带回家,早已干涸的躯体黏连在一块,分不清谁的胳膊接在了谁的腿上,也分不清哪个躯体是哪个弟子的肉身。
但醉花阴还是藏匿在了寻亲的人群中,一眼就辨认出了她的尸身,紧紧地握着翻酒污的荷包,绣上的金线昭示着某人的少女心事。
她还等着她回去浇她的花。
如今花落了,人也去了,一切都是空话,一切也成了笑话。
去的是中渡桥,回来过的却是奈何桥。
醉花阴忽然好恨天泉,很想扯着天泉的毛领质问——凭什么你就这么轻易的死了,你可知天底下多少儿女挣扎着想活命。凭什么你明明可以活,却偏偏要跟着他们寻死。凭什么你离开得倒是洒脱,被你留在这个世上的其他人要为你而泪流。
可她终究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僵硬的躯壳抱在怀中,仿佛抱着自己的花,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折了它。
醉花阴又忽然好恨自己,为何临别前甚至没能跟她说一句好话。
背着沉重陌刀的人不曾弯下腰杆,而举着轻巧牵丝伞的人却被压塌了腰肢。
阴阳奈何离恨天,流转黄泉醉花间。
*

“那时你才这么小,如今都已经到了能够独当一面了。”堂主感叹道。

*
一双稚嫩的小手忽然抱住了醉花阴的小腿,她不怕尸山血海的臭味,不怕伤心欲绝的断肠声,小孩什么都不懂,只是被她身上熟悉的花香所吸引,于是跌跌撞撞地朝她扬起一个笑容。
“姨姨。”她把醉花阴的心思呼唤回了人间。
她脑后的丸子发上还插着醉花阴先前赠予她的花——都说侄女长得和姑姑很像,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姨姨,你怎么哭啦。”
哭了吗?没有吧,谁会为了那个呆子流泪啊。
“姨姨不要哭,会长皱纹的。”
醉花阴忽然很怕——醉花阴门派建立之初,就是为了让更多的女儿能够活着、好好的活着,而她险些背弃了自己的原则。如今小孩的眼是那么清澈——仿佛从前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就赖在她身边不走的呆子,她忽然就害怕,又有女儿走上同样的道路。
于是她连忙抄起小孩,连同自己的爱人一起,逃也似地离开了天泉的驻地。

“等一下——你忘记带走师姐的积蓄了——”
“谁稀罕她那三瓜两枣。”
“她说这是——聘礼——”
“让她给我做上门婿,这种东西我不要了。”

醉花阴抱着天泉留下的故人,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轻哄着。穿过樊楼的木门,高束的发髻落下绾在脑后成了丸子头,一曲飞天的舞服变作厚重的毛领。
后来小孩成了少女,醉花阴也熬成了妇人。

她说。天泉尽出呆子。
她又说。天泉仗义疏财、千金取义,是世间难得的好人。
她说。她把我的花浇死了。
*

“她害怕你走他们的老路,所以不愿你入天泉门派。”堂主叹息。
少女也难得皱眉,却将脑袋扭转到了少东家的方向,问道:“少侠,你认为呢?”
“我不该替你做决定。”少东家摇摇头。
“她希望是姑姑来照顾我长大,所以一直以姑姑的名字照顾我,可是……我想姑姑也不想她失去自我吧,毕竟黄金易得、自由无价!”少女对着堂主一拜,如同她的父母辈一样,不肯更改自己的志愿:“我还是想入天泉门派!”

“……怎么办啊少侠,现在回去,姨姨不会生气吧?”
“现在知道担心这个了?方才不是还很畅快地拜师嘛!”
“哎呀,过了这村没这店嘛……”
“我觉得吧,她最多也只会——”少东家捏着嗓子,模仿着记忆中的语调:“‘哟,这是哪来的风,把我们家贵客吹回来了?’”
“会……吗?”
“会……吧。”

“姨姨——”少女——现在或许也可以称呼她为天泉弟子,推开门,只见那妇人正跪坐在地上,月色洒落在她培养的花上。
她抱着精心呵护的那一盆白菊,就像抱着爱人的头颅一样轻柔。
少女走过去,跪在她的身边,告白道:“姨姨,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害怕我会走上姑姑她们的老路,但是哪怕知道了那些事,我也依旧一心想入天泉,我不怕横尸曝野,我也不怕身首异处,我只怕世上更多人吃不饱肚子,怕她们和姨姨一样难过。”
“我其实也想过,若是来日要为她收尸是什么场景——或许是被草贼暗伤,或许是被小人所害。她总归要死在我前面的,毕竟她那样的人,就是爱燃烧自己来照亮他人的,我已经看透了。”妇人折下一瓣白菊,在指腹捻转。
“可是姨姨,如果没有你,或许我根本没办法那么好地活到现在——因为你是醉花阴出身的,你知道如何呵护女儿,我才能在现下有了选择的权利。姨姨,你借她的名义,但是你抚养我长大,是你告诫我万事万物。”
“她说我是她的明月,实际上她才是那轮照耀万川的月华,考虑了所有人,独独不曾考虑自己。天泉的天是天人永隔的天,天泉的泉是黄泉的泉。”
“姨姨——”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少东家想。她想说的是,天泉确实尽是她们这一类为了理想奋不顾身的呆子,那便凭借着那一腔孤勇向前走吧,莫要回头。

-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