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纸巾
程程看着眼前的场景有点恍惚,她总觉得陈书婷的婚礼刚结束没多久,可是现在这已经是她的第二次婚礼了。虽然闲言碎语不少,说什么女人二嫁还办酒席真是没规矩,但是这次的名头其实是高启强——陈泰干儿子的婚礼。
她在监狱的时候听说了一些事情,比如白江波被徐江活埋、徐江死在了老钢铁厂、有个跟他弟弟开小灵通店的叫高启强的认了陈泰做干爹。但是也有更多没听说到的,比如是陈书婷引荐高启强去认的干爹、陈书婷似乎是爱上了高启强。她觉得这个发展有点似曾相识,高启强像是重走了一遍她的爬升之路。
她忍不住想从这个穿着得体的男人身上找出一点点能和白江波联系起来的痕迹,可惜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偶然能让她幻视的是,他们都会在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面前做出一副妥帖恭顺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惧内的好丈夫。
但是白江波是真的窝囊,不然他也不会不明不白地死在徐江手里。程程却能在高启强陪笑的表情下看到他冰冷的底色,她不怀疑他喜欢书婷,但她并不相信他有自己说的那么怕老婆。陈泰居然让这样一个人成了自己的干儿子,只怕是想像白江波一样控制他的美梦会破碎。
入狱之前她和陈书婷最后一次接触就是去她小孩的满月酒,她为了这个肚子里的生命甚至完全戒了烟。程程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从未有过的慈母爱意,这个孩子毋庸置疑地成为了她生命最重要的人。程程把给她孩子的礼物留在了她家里,决定以后把多余的感情都随着这个礼物一起交还给她。
这些事情不用说得太明白,说太明白反而不好。陈书婷意识到了她的回避,不再走到台前来管理采沙厂,去看陈泰的时候也会注意不和她碰在一个时间。她只能偶尔从老爹的嘴里听说程程最近又做了什么大项目,手又干净脑子又聪明,将来绝对能成大事业。她们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得很好。
程程出狱的时候陈泰亲自来接的她,这个老头好像真的把她当亲女儿一样,又自责又痛哭流涕。但是哪个真正的父亲会让自己的女儿去顶锅呢?程程又一次意识到在这些人面前,自己其实毫无长处。她不算年轻了,留下了案底,学历也没有那么吃香,家庭对她只是拖累。她只能抓住陈泰仅有的一点愧疚,试图把自己当年的豪言壮志继续完成。
高启强过来给她敬酒,旁边有几个建工的老人给他俩七嘴八舌地互相介绍。一会儿快把程程吹到天上去了,说得她好像是替父出征的花木兰。一会儿又把高启强明夸暗贬,话里话外都说他是个卖鱼佬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小人。她心里暗笑,三年了这些人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几个眼神就让他们闭了嘴。
她应酬起来比高启强更得心应手,端着酒杯露出微笑,“高总别听他们乱讲。虽然说我是老员工了,但是现在也得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跟上公司的节奏......今天是高总大喜的日子,先不谈工作......”她注意到高启强脸色不太对,旁边的老同事像是早等着这一刻一样,装喝多了嘻嘻哈哈地跟她解释,“诶呦程总,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您一样,两年就上总的!但高经理也没什么大问题,今年结婚,明年就上总!”
“抱歉啊,先预祝一下......”程程被这些男人的小九九烦得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看来高启强在建工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些老油条给他穿的小鞋估计也不少。
高启强跟着笑,话锋一转,“婷婷刚刚说要一起过来给程总敬酒的,但是时间太晚了,她要照顾晓晨睡觉。”提到陈书婷,这些老油条才会稍微闭上点嘴,但是程程听出了不对。她只在婚礼和晚宴刚开始的时候看见了陈书婷,对视的时候她总是很快就别开眼睛,比之从前似乎更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了,怎么可能主动说来敬酒。
高启强,会用一点手段让人安静,但可能不是什么正规手段。她对高启强本来有的一点同理心,被他无知无觉对陈书婷身份的利用磨灭了,忍不住想添油加醋让他难堪。
“是吗?高经理可能不知道,她其实不太愿意见我。高经理要是方便的话,麻烦帮我劝劝她,毕竟认识这么久了,有机会出来吃个饭。”她咬字咬得很清楚,满意地看到高启强的脸因为被戳穿而变得僵硬,但还是要强撑着笑脸回应她,“没问题,程总。”
程程对高启强的态度,总让人觉得像是陈泰对高启强的态度,毕竟老员工都更认可程程。至于高启强,不过是娶了已经决定相夫教子的陈书婷,他不过是徐江和白江波的结合体,肯定能被泰叔牢牢握在手里。
但是就这样的情况下,高启强爬的速度不比她当初慢多少,他倚靠的街区暴力似乎更有效率,也更狠厉。程程明里暗里跟陈泰说了不知道多少次,她讨厌这种明明能靠脑子拿下的项目偏偏要靠武力,就算听说高启强有警察做靠山她也觉得很不安。
现在的高启强竟然还记得那天婚礼上程程对他的羞辱,他真的制造出一个让她们两人见面的机会。他收起了在公司里那些弯绕手段,直接进了她的办公室邀请她去他家里吃饭。隔着玻璃程程都能看到他那些保镖站得笔直,她很不喜欢这样,建工好不容易让她洗掉一点的匪气又被高启强变本加厉地带回来。他已经升总很久了,对他心服或被强制口服的人越来越多,像一条早晚会弑主的毒蛇。
程程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白晓晨,现在应该叫高晓晨,爱答不理地对她喊阿姨好,被陈书婷敲了一下脑袋说他没礼貌。戴着围裙的高启强立刻跑过去摆出一副慈父样子,他哄小孩哄女人确实有一套。程程看着眼前家庭和睦的场景,脑子里却是那天被邀请的时候高启强得意的微笑,他在证明她赢得的东西比她要多得多。
是高启强下的厨,他笑眯眯地让陈书婷陪着程程先在客厅坐会儿,或者随便参观一下家里。高晓晨继续去练琴,程程听来感觉这小子水平实在是有限,怎么想都觉得是白江波的基因不行。
她们坐在沙发上,但不知道怎么开口。程程知道这次高启强邀她来家里吃饭,必定也是得了陈书婷的同意,但是陈书婷就坐在她旁边,沉默得让人挠心。她看着她不断地摆弄自己的手指,被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红色的指甲也留得很长。
“你/我......”
她们同时开口,又停住,程程示意她先说。
“我让他请你来的。因为我想做个了断。”
程程有点想笑,“我们不是早就了断了吗?”从她生了孩子以后,两个人几乎连话都不说面都不见,这样还不等同于了断?
陈书婷好像被她的话哽住了,半晌才又继续,“因为他发现了...发现了一些东西,是我和他婚礼晚宴那天的东西。我没想到你会来...”
程程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巾,被高启强找人小心地保存过,角落里清楚地留下了一个“程”字,是陈书婷的笔迹。高启强能把这张纸巾给她,意思是知道她们关系非同一般,但也不担心她们会继续什么关系。
你没想到我会来,那为什么要用笔在手边的纸巾上写我的名字?你写最后一横的时候,是不是正好看到我从大门走进来,所以那一笔的末端歪到了天边?你和高启强现在的婚姻都看得出来要比和白江波的幸福登对,还有什么是你放不下的?程程有很多话想问,但是觉得已经不需要再问了。她掏出她们第一次认识时候收到的打火机,陈书婷小声地叹了口气,“老爹还是把这个又还给了你。”
“你送过我很多东西,我不知道能给你还什么样的礼。”程程把这张写有她名字的纸巾点燃,火舌窜得很快,把整张纸巾直接吞噬殆尽,烟雾报警器尽职地响了起来。“还是和原来一样,我想改变建工集团,这或许是我能送给你最好的礼物。那时候应该就算能彻底了断了吧。”
“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程程苦笑一下,“这份礼物我永远也无法送给她了。”她转身直视着叼着棒棒糖的男人,“随便你告不告诉高启强,他继续这样做事不仅会毁了建工集团,也早晚会毁了陈书婷。”
陈金默比她态度更为强硬,“我没有义务转达你的话,阿强也不会做错事。”
程程不指望他真能说,也不指望现在的高启强能懂,“当他失去了就会知道了。”
她把打火机扔进海里,自己也随着纵身一跃,陷入冰冷的黑暗。不是所谓斗争了这么久的自由与解脱,程程是打火机上镂刻的淡水金鱼,入海即是陈书婷旧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