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As You Like It 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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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盾冬】As You Like It 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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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政治哲学教授史蒂夫·罗杰斯发现学校新来的统计学研究员是自己童年时失散的旧友兼长期暗恋对象;而他的暗恋对象所从事的定量研究,正是他的一生之敌。年轻的罗杰斯博士要怎么在爱情(如果可能的话)和正义(毋庸置疑的道德要求)之间作出选择?又或者,这二者之间其实并不存在冲突,而一切矛盾的根源都是混蛋亚历山大·皮尔斯。
Note
这篇虚构故事承载了我对盾冬深切的爱以及对统治了PoliSci的定量研究无法量化的恨。本文中作者旨在指出信奉科学主义的数据本身更容易被利用,如果因此造成了冒犯,作者本人就和文中的史蒂夫一样固执。又及:从这个丧病的设定和起源就可以推想出,作者毫无生活。因此可能存在大量现实性错误,其实也不值得谅解(。又又:Tons of政治立场提及,anti-trump并且反对萨缪尔·亨廷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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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带给我们钻石与铁锈

他不应该答应这次会面的,詹姆斯想。这一切都是个错误。可是看看史蒂夫的那双蓝眼睛——
——那双蓝眼睛正盯着他,恳切地。这把他从思绪中带回到现在。史蒂夫——他长高了,也更健壮,看不出童年时公立医院里医疗记录中的痕迹,就像在萨拉在暗中会期盼的那样。好吧,詹姆斯其实不知道萨拉在暗中期盼了什么:因为那其实是他自己的期盼。他知道史蒂夫有多骄傲,他不能永远保护他;史蒂夫不会允许他这样。
当然,那时候他还没发现,自己什么都保护不了。
现在想来,答应史蒂夫是个糟糕的主意,如果他真的想保护他的话。詹姆斯不知道。他应该拿他自己不幸的悲惨故事来撕碎另一个人的心吗,在十几年前的不告而别想必已经把对方伤了个透的情况下?更何况皮尔斯恨史蒂夫;不像永远会准备好点心的巴恩斯夫人,他的养父彻头彻尾地憎恨六楼的史蒂夫·格兰特·罗杰斯。就是他这样的人阻碍着这个国家的伟大,皮尔斯某一次愤怒地声称(在一次会议上糟糕的交锋之后;史蒂夫在这场交锋里令他的项目被砍去了一半的经费),他们永远不会向前看,永远不接受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而是在幻想中以为自己是自己身披铠甲的勇士,不知道自己其实是穿着陈旧戏服抵挡在进步与最终解决之间的小丑。说起来,其实那是皮尔斯和布洛克的一次谈话;詹姆斯只是恰巧在场。相较而言,皮尔斯更少地在詹姆斯面前咒骂,反而更愿意和他的第一个学生交流。
詹姆斯不了解他的养父:在最初的几年之后,他们就鲜少交谈。詹姆斯去了私校,每年只回两次家,而皮尔斯本来也有各种各样的会议要去参加,无论是校内的还是政界的。他从来都不知道皮尔斯所没有展现给自己的那一面是什么样,不过说实话,他也没那么关心;他没有在这段被嫁接的关系中期待过父子情谊。后来他就不再期待——情谊。
幸运的是,皮尔斯不知道他和罗杰斯的过去。
无论如何这是个坏主意。他不是没有想象过与史蒂夫的重逢,在一开始的几年里,在整个青春期最孤独的时刻。他想象自己终于又回到了布鲁克林,回到了巴恩斯家所在的那条街道,也回到史蒂夫和萨拉的身边。史蒂夫会追问,然后他会诉说一切,然后无论如何他至少还有史蒂夫,如果他想要哭泣,那么在史蒂夫瘦小的肩膀里,好吧,好吧,好吧。
但是现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以及错的人。詹姆斯知道史蒂夫有多思念他,因为他自己天杀的也是一样。可是他们都不再是青少年了。更要命的是:詹姆斯知道史蒂夫在思念的是什么。他思念的是那个永远能带来欢笑的男孩,“他的巴基”,而如果说大多数的事情在詹姆斯的眼前都显得混沌,有一件事仍然被他清楚无比地知道:他不再是那个人了,那个孩子,就是说,他不再是史蒂夫的巴基。他怎么忍心告诉史蒂夫这一点?
事实是他不忍心。但是,他也同样不忍心对着史蒂夫说出拒绝,当后者在他的办公室里盘桓,在没有尽头的沉默里和他聊了天气以及学校新修的草坪,然后带着某种近似于可怜兮兮的神情,问他愿不愿意换个地方,比如,周六去喝一杯的时候?妈的,他几乎没怎么见过史蒂夫这样的神色,他看起来总是坚决,执拗,恳切都近乎于不可更改的命令,也更像孤注一掷的决心——除了偶尔几次巴基闯了祸,他在巴恩斯太太面前为他开脱的时候。于是詹姆斯就这样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可能他本不该答应的,但他根本不可能不答应;那是史蒂夫。
而这就是他为什么坐在这里:周六的晚上,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吧,学生和同事们来来往往,不算吵闹,霓虹灯透进酒液里。他的对面是史蒂夫,穿着衬衫和正装长裤,比起工作时段仅仅是解开了第一颗扣子。史蒂夫看起来拘谨而无措;他把自己缩得远远比他现在的身体要小。这给了詹姆斯一种错觉,仿佛史蒂夫仍然是史蒂夫,一切都还没有改变。可是事实上什么都变了。
现在史蒂夫——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小个子男孩,而是一个男人——在对他说话了:“巴基?”于是詹姆斯回过神来,喝一口杯中的酒(他根本尝不出味道),然后尽力作出一幅在听(而不是神游到十八年之前的老街区)的样子:“什么?”
“我在问你的研究领域,你知道,我错过了你到校的那场会,你现在在做什么课题吗?抱歉,或者是,你的博士论文做的是什么?”史蒂夫说,慌乱地,神色紧张,又在努力表现得镇静,“我是说,我自己做思想史的研究——巴基,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史蒂夫从来都学不会说谎。他试着扮演一个得体的成年人但是——他根本藏不住语气里的期待,还有担心。而那正是詹姆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的。于是他只是说,回答关于事实的那一部分:“数字化与地方管理。我的博士论文。我在皮尔斯的课题组里,最近。”
现在他能看见史蒂夫的眉头皱了起来;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当他听到了什么他不能同意的观点,正在考虑是否要挑起一场争论、或者打斗的时候。错误的答案,詹姆斯想,可是亲爱的史蒂维,也是唯一的答案。
“呃,巴克,”史蒂夫开口说,犹疑地,噢,詹姆斯想,别那样叫我,如果你像你听起来那么失望,“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但是,你和皮尔斯......我是说,你从一开始就认识他吗?因为听起来你似乎和他很熟。”
詹姆斯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少年情谊。史蒂夫在尝试着绕开自己对皮尔斯的憎恶;他抱着那种好心的期待,希望这一切最终被证实都只是一个误会。但詹姆斯同时知道,史蒂夫从来不幻想,如果换了别人,他根本不会费劲忍受。詹姆斯其实不了解史蒂夫和皮尔斯之间的纠葛;他或许曾经了解史蒂夫,但是早就不了,而他从来没有了解过皮尔斯。他只是不希望史蒂夫感到被背叛,不想毁灭他的童年以及延伸出的期许。
虽然背叛他们的是某种令所有人都无能为力的东西。
“是,”詹姆斯说,用吸管戳着鸡尾酒里的柠檬片,“皮尔斯,他是一个不很亲近的亲戚,”他说。史蒂夫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詹姆斯在心里默默为他抱歉:“——也是我的养父。”
念出宣判比他预想的要轻松。当死刑的裁决已经被确定,你也就不再恐惧会有更糟糕的事情。霓虹灯的色彩流转,照映着史蒂夫的脸庞,伴随他不断转化的情绪和表情而变幻。有那么一瞬间詹姆斯以为一切会停在这一刻,他和史蒂夫,在命运面前,就这样变成石头。这样也好,他想,这样也好。
在暗影里。史蒂夫的面孔像雕像,山脊一样的鼻梁,坚毅,刚强。可是当石像开口,语气里是那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巴克,”他说,认真、迫切而忧心,凝视着巴基的眼睛,深不见底地看下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这才是最终审判的时刻。詹姆斯深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不再有其他任何一种选择。他只是没想到——那个青少年的他所想不到,他们的重逢竟会是这样一种剧情。“好吧,”詹姆斯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像加了冰块的酒液的杯壁,外侧凝结的水珠汇集,汇聚,落下去,“好吧,”他说,“史蒂夫?——一切都得从头说起。”

 

一切都得从头说起。

巴恩斯一家去了欧洲,是的。史蒂夫收到了巴基和贝卡在柏林墙原址的照片。还有在布拉格。还有在国王湖。然后——这基本就是全部。
事故发生在路上。詹姆斯尽量轻描淡写地去描述它。“那件事”,他这么称呼。他们离开山区,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巴恩斯先生的雪弗莱全毁了。等巴基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并且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头上和左臂都包着纱布反而变成了无关紧要的事。
医院的护士告诉他他将会有一个新家。善良的女士,她让巴基想起萨拉。于是巴基想起他得让史蒂夫知道;史蒂夫会着急的,这个念头在混沌中给巴基带来了焦虑,令他莫名地想要挣开纱布、输液管、病号服与厄运。可是在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里,他只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他真正地清醒过来已经接近秋天。他还不能下床,于是就躺在病床了见到了亚历山大·皮尔斯的第一面。皮尔斯的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男人,左拉,后者殷勤地跟他握手,告诉他自己是皮尔斯先生的代理律师。巴基第二不想做的事就是应付大人们;他最不想做的事是“拥有一个新家”。因为那里不会有爸、妈和贝卡,也没有罗杰斯一家。那里不会是家。
皮尔斯是巴恩斯夫人那边的亲戚。一个堂兄弟,事实上。巴基看不出来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和妈有任何相似的地方,但他只是咬住嘴唇,没有说话。左拉向他承诺他在新家里会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并且皮尔斯先生将支付他的一切生活费用和大学学费。按照妈的说法,巴基应该对他的养父(以及他的走狗)笑,并且礼貌地表达感谢,因为对方刚刚允诺了一笔慷慨的付出。但是她不在这(问题就出在这儿:她不在这里,所以巴基得应付这些人,全靠他自己),所以,去他妈的礼貌吧,他一个字都没说。
左拉告诉他等到他出院后(“再过两三个星期吧,我想,”小个子的男人说,巴基躺着看他思考的时候怎么转动自己的眼球)就将跟随皮尔斯回到美国,并且搬到他所定居的伊利诺伊州。“这两三周之内皮尔斯先生将会着手处理巴恩斯夫妇遗留的房产问题”,代理律师宣称,“在这之后,他将会接你回家。”
巴基选择屏蔽他的话。这会让他好过点,尽管有自欺欺人的嫌疑。整个过程中他什么也没说,如果不得已就用点头代替。同样从始至终没有开口的还有:皮尔斯。他只在最后说了一句话(在左拉的示意之下):他问巴基,想要点牛奶吗?
这次巴基用摇头回应了他。于是他又重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他告诉左拉自己要出去一趟,然后在走廊里打起了电话。
回到美国的领土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好。皮尔斯和他几乎不说话。事实上,有保姆做饭,巴基基本见不到他。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发生在圣诞假期里,在饭桌上,皮尔斯告诉巴基他下个学期应该回去上学了;巴基说好。吃完饭后他迅速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里。虽然那间卧室在法律上来说也是皮尔斯的,但是巴基的《指环王》藏在那里面的书架上。
那其实是史蒂夫的《指环王》。在暑假开始的时候他把它借给了巴基,这样他就不会在旅程中感到无聊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巴基刚看到甘道夫掉进了莫里亚的暗影中。三个月后他才在自己还剩下的行李里重新拾起了之后的章节。白袍巫师跨越了死的考验,重新是甘道夫,可是对巴基来说,有什么永远被留在了魔影里。包括那个名字。
德国医院里的护士喊他“亲爱的詹姆斯”,“亲爱的詹姆斯,我真抱歉这样不幸的事情会发生在你的身上,”她总是说,在病床前抚摸他的头发,隔着纱布。“年轻的巴恩斯先生,”左拉在见面的时候这么称呼他。“詹姆斯,”每次和皮尔斯的对话都以他的名字开场。他向班级的同学介绍自己,“詹姆斯·巴恩斯,”此外没有更多的话。大家都知道新来的詹姆斯:那个头发有点长,沉默寡言的男孩。
没有人再叫他巴基;不会再有那样的人了。
在病床上的那两个月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每天看着欧洲的天,祈祷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那一阵子他总是梦见穿蕾丝裙的贝卡,妈在沙滩边上的遮阳伞下向他们招手,爸把槲寄生挂上客厅的屋顶。搬进皮尔斯的房子里的头一个月他不做除了吃饭、睡觉和洗漱之外的任何事;然后,当他意识到皮尔斯对他几乎没有要求、也和他根本没有交集,他开始给史蒂夫写信。他发疯地思念史蒂夫。
踏出那座房子又花了他一辈子那么多的时间。第一次出门在那个沉默的圣诞假期之后,皮尔斯开车带他去见了寄宿学校的校长。一周后他在饭桌上装作无意地提起,自己在开学前可以在城里转一转,当时皮尔斯正在用餐刀切一块鲈鱼,可能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理所当然地点了头;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当然。
南部的城市比纽约乏味,哪怕高楼永远是高楼。顺着那些平而直的大道,找到邮局很容易,找到回家的路就很难。巴基把信了出去,到了寄宿学校里也是这样,一周一封,而那些信没有回音。

“天呐,”坐在他对面的史蒂夫说,“巴克,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他看起来更加局促不安,也震惊,因为愧疚。这让詹姆斯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史蒂夫,没事的,”他说,尽量让这一切听起来更轻松,“我告诉自己可能出了点什么事,比如你或许不愿意理我了,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也可能只是,你知道,发生了一些意外。毕竟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你明白的,‘意外’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了。”
现在史蒂夫看他的表情像是他是一只在雨天摔断了腿的小狗。詹姆斯很想告诉对方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脆弱。“巴基,”史蒂夫说,抢在自己犹豫之前率先开口,坚决地,没有退路,紧紧地握住了詹姆斯放在桌面上的手,“天呐,巴基,我是多么、多么的抱歉,可是......我们的房租到期了,房东不肯再续下去,妈在医院的一个同事介绍了另一间公寓,就在一条街外,我试过把新地址记载纸条上,压在门口的地毯底下,但是......”他的声音低下去,逐渐松开了手指,沉默进夜色里,“......但是你再也没有回来”。
回握过去是一种巨大的诱惑,而詹姆斯战胜了它,就像他习以为常地那样,在命运里战胜失去。史蒂夫当然不再是他的;詹姆斯毫不怀疑他会这样关切地紧握住每一个遭遇不幸者的双手,看进对方的眼睛里,带着深深、深深的忧虑。他见过史蒂夫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历史系那位红发的女士,本系里研究民权运动的山姆,詹姆斯看见他们欢笑,聚在一起,彼此都是那样快活而年轻。他不应该想着夺回史蒂夫;从命运手里。
于是詹姆斯也笑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史蒂夫,”他说,看着对方闪烁在金色睫毛下深沉的蓝眼睛,“没关系的,”他这么说,真诚地,近乎恳切,“我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当时就知道。”

巴基当时不知道。他没法决定最可能的情况是哪一个:罗杰斯一家也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对方因为太久没有收到他的消息而生了气,再也不理他了。最坏的情况当然是前一个,考虑到史蒂夫的身体有多糟糕,而罗杰斯家一向没有什么积蓄。躺在病床上的几个月里,时不时的,巴基会想起史蒂夫,在药物导致的昏沉中,半梦半醒间,他想,原来这就是史蒂夫花了大多数时间对抗的东西;这感觉真糟,尤其是当你根本没法违抗它。
那些日子里世界变成了一座孤岛,生活在周身褪色,成为一个幻影,巧克力般的日子和那些下午茶,回想起来像是来自上一个世纪。一切都在消散,那些笑容和紧握的手,留下他一个人,在深谷里加速地陷落下去。

“后来呢?”史蒂夫的身体前倾过来,在詹姆斯的无意中,越过桌面,重新握住他的手;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巴基,”他说,焦虑地,近乎恳求,“告诉我你所经历的;拜托,告诉我一切。”

事情其实乏善可陈。他进入了寄宿学校,成为了沉默的转校生詹姆斯。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发呆和课后作业上。搞砸过几次约会;可爱的女孩试图约他,终于因为他的缄默而心碎。他发誓自己最开始只是想找到一个读过托尔金的小说、而不只是看了杰克逊的电影三部曲的人,但是让我们面对现实:就连能做到后者的也是少数。这里没有人认识史蒂夫;也不会再有史蒂夫了。
这里也不再有巴基。
没有史蒂夫的阅读变得索然无味。詹姆斯一开始就知道绘画和音乐都不是自己的天赋。但是长时间的投入最终被证明确实有所成效:七年级的时候他已经是班里数学最好的学生。这很容易,事实上,这太过容易了,一切都可以被简化成数字,被规律所解释,没有什么选择或者困惑的空间;很多时候你要做的只是把新的数值带入进去。在这些时候你不用想任何事情,不用在乎在一切崩塌之前你的生活本该是什么样;你只需要集中注意,面对着空白——由你掌控的空白——的草稿纸,然后——演算。那些数字和公式,它们干净,整洁,笔落下去的时候没有声音。
后来他又学会了程序语言。皮尔斯给他的生活费并不吝啬,詹姆斯在进入高中之前就拥有了自己的电脑。他花大部分时间待在寝室和计算机对话,字符在页面上跳跃,排列,几串代码,就可以涵盖比整个世界更广阔的世界;并且是一个更有序的世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这是他久违地感觉到,有什么回到了他的掌控中。尽管那并不是命运。
高中生活也一样乏味。高中生们只是不再吸引他了;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变得不再有乐趣。有时候他也会想起自己曾经怎样期盼长大,想起他和史蒂夫梦想里的旅行以及小小的叛逆,那辆雪弗兰如今在哪里?他不知道。皮尔斯没有和他谈过关于父母和遗产的问题。
是在高中的第二年皮尔斯和他做了人生第一次的长谈,在他们从老师办公室出来之后的那个晚上。那是春假之前,申请季即将到来,法兰奇小姐忙于拨通各位监护人们的电话,但还是没有忘记告诉皮尔斯,年轻的巴恩斯先生在数字和计算机方面都很有天赋,他的在校成绩也足以让他进入国内最好的大学。
詹姆斯会定期寄成绩单回去。他不确定皮尔斯有没有看过那些A,但纸张上的油墨印记令他安心,那是真实的、他可以用来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凭证,至少他可以对皮尔斯说:我还算是一项有价值的投资。尽管他不知道皮尔斯是否在意,他的养父从不多说些什么,就像他是某个亲属寄存在这里的一件物品;他是出于情面为对方保管,在此之外就不再有他的事。
但是那天晚上皮尔斯第一次和他谈了他的人生,轻描淡写地提及了他的过去,然后着重为他勾勒了他的未来。原来他终于还是在意的。皮尔斯先是称赞了他的成绩,告诉他他的父母会为他骄傲,然后问他今后想要做些什么;他在成年之后就将会继承他父母的遗产,当然,但是在此之前皮尔斯仍然愿意支付他在大学里的开销。毋庸置疑地,他当然应该去念大学。
事实上,亚历山大·皮尔斯自己就在一所大学里工作。当然,那不是他全部的工作。但是如果巴恩斯愿意在这个方向发展,他将能帮上他很多的忙。他们正需要有统计背景的年轻学者去撑起这所学校里的量化研究。让詹姆斯做这个或许有些屈才,因为他在硅谷也一样能获得属于自己的位置;但是当然,一切都取决于他自己怎么想。
值得說明的是:数字和代码的简洁明确令他安心,詹姆斯对软件开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他在它们的陪伴下度过了漫长的青少年岁月,是的,但那可不是什么他渴望分享出去、通过复制后得到再生产的经历;他对金钱也没有过多的追求。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去哪里,而他的养父刚刚向他提供了一个建议。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获得了关于人生的建议。
答应皮尔斯显得理所当然,又轻而易举。
后面的事情变得更加流畅。皮尔斯开始在周末带他去自己工作的学校,让他和大学生们交流;他们有时候也会到家里来。朗姆洛是其中和皮尔斯走的最近的一个,那时候他还是本科生,就已经开始在皮尔斯的课题组里帮忙。他也是詹姆斯最熟悉的一个。在法兰奇小姐和皮尔斯共同的帮助下他申上了藤校,毋庸置疑,搬出了寄宿学校,搬进校园,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活。
朗姆洛时不时会来找他,带他吃一顿饭或者是去城里喝杯酒。詹姆斯不确定是否是皮尔斯让他过来。朗姆洛话不多,多数情况下都是跟他讲课题组里的事;也有几次他谈到了自己和当时女友的矛盾,后者在最后被提及的一次里不出意料地变成了前女友。詹姆斯想或许他们大概算是朋友。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找史蒂夫。但是——人海茫茫,他在十四岁不能找到的,哪怕到了二十四岁,又能从何找起?大学的第一个夏天他回了一趟布鲁克林,林荫遮蔽过街道,高楼褪色的红砖一如往日,一如百年前一样苍老。他回到了旧街区,生活似乎从未改变,人们还是在夏夜里坐在楼前乘凉,只是原来巴恩斯家的房子里住着另一户人家,而罗杰斯家的公寓,詹姆斯发现自己认不出来了。或许他们修缮了公租房。或许他们推倒了它。都无所谓了,因为事情都过去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而他早已再也不属于布鲁克林。
他又回到了校园。从研究所毕业后他又回到了皮尔斯的课题组,他们手头最新的项目是南部墨西哥移民的英语教育水平统计。朗姆洛也在那里。
然后他才知道史蒂夫也在这里。好吧,事实上来说,是史蒂夫自己送上门来的。他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他。看起来他没去做一个画家,不过,詹姆斯自己也并非一个旅行者。

 

“皮尔斯从来都不是个亲切的人,”詹姆斯斜倚着酒吧天台的围栏,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总结道,杯底剩下的一点液体颠簸出波纹,像海浪。史蒂夫的那杯早在故事进入到大学校园的时候就被他自己一饮而尽;随后他清了清喉咙,并且提议他们可以去露台上走一走。时间刚进入秋天,夜晚爽朗得像一个拥抱,晚风把他们隔开,星星在远方。史蒂夫安静地听着。詹姆斯说:“史蒂夫?我知道你和他有过节。朗姆洛提到过。事实是我个人并不特别喜欢他,我也没有期待他能代替妈或爸中的任何一个;那不可能。但是你知道,他毕竟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或者,某些人生的方向,无论他在你的意义上是不是个好人。所以,史蒂夫,”詹姆斯说,向远处看去,看向远方的云与海,“如果你想要知道,如果你想要答案,恐怕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唯一的答案。”
巨大的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詹姆斯想,或许就是这样吧,他和史蒂夫,就像这样。难道他要指望他们就这么重新成为最好的朋友,肩并肩的伙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沉默,还有命运和丢失的十七年。他们都不再是布鲁克林的巴基和史蒂维了。史蒂夫?现在他是知名的异见者罗杰斯教授,而詹姆斯把自己投身进工作里,为他的对手。
“巴基,”然后他听见史蒂夫说,契而不舍地用着那个幽灵般的名字,“这无关于皮尔斯,好吗?”他的口气循循善诱,像是猎手——不,完全不,无关侵略与征服,而是像——像是动物保护工作者,缓步地靠近,害怕自己的任何动作都会吓走林间的鹿。“巴基,”他说,近乎轻柔,“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轻柔,而落寞。史蒂夫说:“巴克......我很抱歉。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上帝,我本应该......”
“不,史蒂夫”,无论他想说些什么,詹姆斯都坚决地打断了他,“别说你很抱歉。这也无关于你;你做不了什么。史蒂夫,”他说,声音飘散在夜色里,难以捕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是的,但它们也过去了。一切都没事了;我活了下来,就是这样。别把我当成什么易碎的瓷器,或者是走不出阴影的青春期小孩——真的,我没事。”
他说:“以及,史蒂夫?在所有人中,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的怜悯。别再用同情告诉我我的人生有多可悲,史蒂夫,求你不要。”
海边有嬉戏的声音,路灯下的情侣醉醺醺地接吻,酒吧的音乐切换到了滚石的某首老歌,詹姆斯看着远方,忍住不去看史蒂夫阴影下的神情。或许他再一次搞砸了一切,不过,它也会过去。
似乎过去了一首歌的时间,又像是过去了七十年,直到他再次听到身后传来史蒂夫的声音。“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史蒂夫忽然说,一字一顿,“你是个混账。”
詹姆斯猛地回过头去,看向对方,不太确定自己将要听到的是什么。史蒂夫看进他的眼睛里——在夜晚,星星,行道树和霓虹灯,还有史蒂夫蓝色的眼睛。远处是海。“告诉我,”史蒂夫说,用那种不容质疑的口吻,像他小时候那样,像他在所有时候那样,固执,然而令人厌烦地正确:“你怎么可能见鬼地‘没事’?不,巴基,”他说,“我知道你有事。与这一切相差最远的就是‘一切都好’。不要试图骗我,巴克,”史蒂夫说,放缓了语调,比酒精更沉,“我在六岁的时候就认识你了;我就是知道。”
于是忽然间他不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者,该怎么做。然后史蒂夫抱住了他。上帝啊,已经过了多久?史蒂夫不再是那个布鲁克林的小个子了,可能早就不再是,毕竟詹姆斯缺席的故事有那么多,十八年过去,等他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史蒂夫的膀臂间流泪,额头抵着后者宽厚的胸膛。他不知道自己会为此流泪。
“巴克,”史蒂夫说,轻声地,手指划过他的发间,“我不在乎皮尔斯,好吗?我只在乎——他如何对待你。巴基,”他说,微微扬起头来,下颌抵住詹姆斯头顶的发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这十七年来的每一天。”

 

后来发生的事情变得很模糊,詹姆斯很难回忆起那天他们究竟是怎么分开的,或许他对史蒂夫说了抱歉,因为他敢肯定对方的衬衫肩膀处被洇出了痕迹,但是史蒂夫很明显没有在意,尤其是当他自己也在忙着擦干眼睛。其实在内心深处詹姆斯知道,他需要道歉的不仅仅是为了可以被洗去的泪痕,还要为了他的不得体,为了史蒂夫漫长地等待他,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他本该保护他的,因为史蒂夫才是更固执也更容易受到伤害的那一个——为了自己竟然让史蒂夫做了照顾人的那一个,为自己让他忧心。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但他确实,不再是史蒂夫的巴基了。
然而詹姆斯只是向史蒂夫道歉,含糊地,对不起,弄湿了你的衬衫,藏在鼻音底下的是,对不起,为了所有这一切。史蒂夫一如既往,固执地,拒绝他的道歉,就像他将会拒绝来自巴基的所有道歉。詹姆斯没有去纠正他,或许就这一刻,他想,像我们真正重逢了那样,至少让我留下这一刻。
音乐、酒精和海都变得可爱,又令人难以忍受。想走走吗?詹姆斯在回过神来之前就已经点了头。他们绕着校园漫步,风吹动树叶,月亮高挂在夜空。当他不说话,史蒂夫就对他说,向他抱怨难看的新教学楼,自然地,像他们从小学放学的每天喋喋不休地分享自己的发现,从来没有分开过。有几次史蒂夫谈起了自己的大学生活,詹姆斯发现自己在嫉妒,也在想象那些日子,想象史蒂夫在球队里,汗水在夕阳下闪耀。那是他从来都不曾认识过的史蒂夫,就像那些都是他错过的时间。
大约他在想象里花了太多时间,很多时候史蒂夫在说什么,他并不清楚,只是偶然他转过头去,会看见史蒂夫在月光下的侧脸。真实显得虚幻,何时何地,他们究竟在做什么,詹姆斯分不清了,而他纵容自己沉溺下去。
于是情况变成:当他们散步回到詹姆斯的公寓楼下,夜已经很深,四下寂静,月色明亮,温柔。这是应该分别的时刻,就像任何的聚会都会有终点,詹姆斯不确定地说,我们下次再见?而史蒂夫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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