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寂静西风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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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盾冬】寂静西风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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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Summary:无数次冬兵试图记住他。*半原作半AU*天使史蒂夫和正常时间线的冬兵 “我胸怀恐惧,心中却又藏着希望的果。”

冷冻舱开启的那一刻,冬兵听见小小的风声,像一片叶擦着他冻僵的耳朵掉落。有点冷,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下一个是地下室怎么会有风。他慢慢睁眼,在一群白大褂中看见另一个白色的人,夺目金发,无辜蓝眼,在人群中用一种担忧但又有点欣喜的目光看着他。
这个人很突兀,但人群中并没有一个人指出来,好像他们没看见有一个人就要走过冷冻舱前了,过于近,冬兵尚不灵活的金属臂咔咔作响。冬兵不认识他。
“你是谁?”他问。
他一说这话,原本低头做记录的工作人员都警惕抬头,其中一个走了上来,若无其事地穿过了金发男人的身体。冬兵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其他人则断定他又要发神经。冬兵被拖上电椅时甚至没有反抗,他的脑子顾及不暇,难以处理这样的现象和信息,仅剩的常识告诉他那是一个鬼魂。
第二次见到这个人,冬兵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他坐在简陋的床上,在床垫底下发现一个巴掌大小的红皮本子和几粒布洛芬。他看着那本子,左右环顾了一下,准备打开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风声,还有翅膀扑楞的声音,冬兵极快地将本子掖在枕头下,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就站在他面前。冬兵即使被吓到也是一声不吭的,他下意识往后撤,手格在身前,他没有武器,只有在出活儿时他才能用到那些东西。
“你好,巴基。”那个人说,友善地冲他勾嘴角,似乎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有威胁性,而慢慢在床边半蹲下。
冬兵没说话,他很紧张,还有恐惧,他的大脑正一片空白,他不理解怎么会有东西能凭空出现,还长成人的样子。他知道怎么处理很多极其危险的事,但从没人教过他这个,他不知道该怎么杀死这种东西,这意味着他没法保护自己,这个——
对方对他的反应好像并不意外,他只是接着说:“我是史蒂夫。”
冬兵没法反应,对方耐心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的嗓子发紧。史蒂夫慢慢眨眼,慢慢开口:“看看你枕头下的本子,巴基。”
冬兵僵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打开了本子,然后他想起自己应该怀疑这个人是怎么知道他将本子放在哪儿的,另一边他的目光已经停留在纸上,一团模糊的字体,缓缓聚焦,清晰起来,他的心砰砰乱跳——

1985年11月10日
天很冷。任务结束。他说上帝在这。史蒂夫。我要求看他的翅膀。

冬兵感觉手有点发抖,他抬眼看还蹲在床边的人,手肘紧紧挨着他的膝盖。史蒂夫充满鼓励地看着他,而冬兵没有继续看下去。他将本子重新放回床垫下。
“翅膀,”他咕哝,瞪着史蒂夫身后的地板,那里没有影子,也没有拖曳的大翼,“翅膀?”
“翅膀。”史蒂夫点头,笑了一下,“你想起来了什么吗?”
冬兵摇头,但他感觉自己没有刚才那么慌张无措了,如果这个生物有翅膀,还长成人的模样,还对着他笑,这里没人对他笑:“你是……”他难以说出那两个音节,他感到愚蠢羞耻。
“天使。”史蒂夫点头,他非常坦然,这份坦然让这个单词令人信服。
“天使,”冬兵又念了一遍,他盯着史蒂夫,他终于把目光正式放在了对方面上,但他却觉得自己看不清,到处都是光的感觉,他眯着眼,试图看清那些五官,可他一移开眼,又什么也记不住,“我不明白。”他说。
“我有任务。”他紧接道,像是一个机器在给自己校准。
史蒂夫仍蹲在床边:“不明白什么?”
“如果你在这里,如果你是天使,”冬兵磕磕巴巴地说,“我要去杀掉某个谁,你却对我笑。”
史蒂夫看着他,似乎有点伤心。
“或许你是来杀掉我的。”冬兵说,紧接着感到安心,这样一切就说通了,他知道了天使的目的,那么他就能给出相应的方案,至少比之前的茫然好许多。逻辑使他感到安全。
“我不会杀掉你,巴基。”天使皱着眉说,他突然伸出手,冬兵应激似的后缩,床下的木板吱嘎作响,天使如何杀人,或许只是轻轻一碰,然后一个人就温柔地倒下了,悄无声息,甚至有点美感。冬兵紧紧盯着那只手,他的喉咙发紧,他退无可退,他看着那只手放在他手上。然后穿过了他。
冬兵再次瞪大了眼睛,而天使露出无奈的略显苦涩的微笑。
“我不会杀你,也不会伤害你。”他再次说,他无辜地摊开双手,叫冬兵看见上面空无一物。而当冬兵意识到对方并碰不到他时,他的恐惧基本彻底消失。“你碰不到我。”他说出来,像是要确认盖章。
“我们不在一个维度。”史蒂夫说,他安静地看着冬兵,冬兵觉得他应该想说什么,但在他开口之前,管理员推开门走了进来,冬兵还没反应过来,他面前的史蒂夫就已经移到了房间的另一端。“喂。”他下意识开口,管理员奇怪地看过来,他立马紧紧抿住嘴。管理员开始交代一些事,冬兵听见风声,他的余光里空无一物。

地点在美国西海岸,任务是狙击暗杀。这样的任务流程简单快速省心,甚至不需要特战队辅助,冬兵对任务没有偏好,但这样的任务会让他必将放心。在出发之前有人和他谈话,他坐在桌子这边,金属手被锁着,他没有意见,他知道自己很危险,对方在灯光下絮絮说着,这是为了世界大同,你将是英雄,我们爱你,你有无上光荣……冬兵感到新奇,好像这人真在乎他怎么想的似的。
“这是为了世界大同,”他重复道,他被强迫重复,而他善于服从,“新主赐给我无上光荣。”
而他心底一阵呼呼风声,他似乎能看见史蒂夫站在那人的身后,光芒柔和,面容模糊,没有开口却声音亲切。新主需要他杀掉某个谁,为了世界,上帝却派来天使对他笑。他该死掉,杀人的人应该死掉,不管世界如何,或者天使是否笑。冬兵有自己的标准,他不信新主,也不信上帝。
他登上直升机时仍在想着这事,驾驶员呼喊着叫他带上耳罩,而他在震天嗡鸣中望着逐渐缩小的基地,灰色的一个圆形,像一个枪口,他们是被射出的子弹。冬兵觉得自己应该跳下去。这时史蒂夫在他旁边坐下,冬兵侧目看他,史蒂夫轻轻地说:“请别死掉。”
“你为什么坐直升机,你的翅膀呢?”冬兵问。
“因为你在这,我才在这。”史蒂夫回答。
“那为什么又离开?你并不会被发现。”冬兵指的是那天房间里的事。
“我的能量不够我长时间地停留。”史蒂夫慢慢说,“而且这并不是我的真身,对现在的我来说,维持它很费精力。”
“为什么要停留,为什么跟着我?”冬兵问,他往常并不善提问,可面对史蒂夫,他却充满了疑问与好奇心。或许他需要足够多的信息才能彻底在这种存在面前安心,如果他能知道该如何杀死他,那就更好了。
“打开你的本子。”史蒂夫说,“我知道它在你衣服的夹层里。”
冬兵看了他一眼,从胸前摸出本子,纸张被风哗啦啦地吹开,如同一只振翅的鸽子,无数字符快速掠过,他将本子带在身上,却一直没有机会查看,他终于稳稳捏住其中的一页,上面写着:

1985年3月9日
没见过他。他说出这个本子的位置。上面是我的字。很恐惧。他说天使不会死去。

1985年3月10日
史蒂夫看守我。他说生日快乐。我已经六十八岁。天使是史蒂夫。但他失败了。所以我在这里。

冬兵对着本子眨眼睛,本子上是他的字。他却觉得陌生。然后他终于意识到这样的情况肯定发生过无数次,他和史蒂夫肯定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久到对方面对他的遗忘毫不惊讶。然后史蒂夫开始慢慢讲述起来,而冬兵知道这样的过程肯定也发生过无数次,在史蒂夫的讲述中,他知道了自己的过去,他也知道了史蒂夫的过去,天使说他看守他,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天使看守,也不是每个天使都看守人,所以这是上帝的旨意,但上帝派下旨意,却又认为他与人类走得太近,于是惩罚降临,他失格了,也没法再看守人类。
冬兵迷离地听着,像在听神话故事,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这全是自己在直升机上打的盹儿,他没问如何亲近才会达到失格的程度,他的脑子里并不在考虑这个。他摇头,最后问道:“如果你真的存在,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你。”
“我可以选择让谁看见我。”史蒂夫说,这样的话很没有信服力,但又很像天使会用的理由。反正冬兵不懂他们那套运作规律。他觉得这是假的,可能他病了。他现在却在去杀人的路上,而天使坐在他的旁边,什么也不阻止。天使说,他没法影响这个维度的事,而冬兵心想,那又何必存在,或让我看见你。

1977年7月18日
任务地到达。讨厌欧洲。史蒂夫一直在旁边。他只是看着。我杀掉了一个人,他站在旁边,闭上眼,流下眼泪。什么也没发生。我很难受。

1985年11月7日
他看起来像人。他说自己是天使。他没有翅膀。我询问。他说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人类。我不信任。但他没法碰到我,这很好。

1989年5月23日
我感到愤怒。只有我能看见史蒂夫。我和他说话。这是臆想或精神分裂。没有洗脑,但有电极和很多药。解释他们不听。我是不被信任的。天使一直没出现。流泪。但他不出现。他可能已经回到天堂。

任务的准确地点在洛杉矶,一个黑白通吃的商人,住非常好的酒店,酒店有很好的视野,意味着也有很好的狙击点。冬兵只有一把狙击枪和一把手枪,其余是冷兵器。他虽然没有记忆,但总感觉自己得到的武器在变少,这不影响他做任务,但影响他的心情,武器减少使他烦躁,他感觉自己赤身裸体。而史蒂夫觉得少拿武器比较好。冬兵不和他说话。他看起来有些忧伤,还有些不解。冬兵觉得他总有话未说出口。他催促他,天使没有坦然开口,他的脸涨红,好像他真的有人的情绪,他似乎难以启齿。
冬兵等着他开口,他一边擦枪一边说:“无论你说什么,不多久我也会忘掉。那么你在犹豫什么?”
他的话好像动摇了天使,但史蒂夫也没有马上开口,他们在冬兵的安全屋,这次的任务没有其他人辅助,冬兵不必避着人和他说话。天使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孩子。
“我想说……”史蒂夫开口,然后就没了声音。冬兵抬头,史蒂夫仍张着口,但表情略微慌张,好像并不是他自己不说下去,他的嘴唇蠕动,而屋子里只有楼下汽车驶过的声音。紧接着他像个卡住的屏幕一样,动作变得一顿一顿,他闪烁不定,冬兵放下枪,却对此不知所措,他看见史蒂夫的口型,天使说,别——看——随即一阵强光爆发,冬兵被迫闭眼,等他头晕眼花地再睁开时,天使遁去无踪。

1989年9月24日
他的能量在衰减。因为他失了格。他该离开,而不是在这里。天使不会死。我问之后会怎么样。他说不知道,或许成为谁的婴儿。我表现得很伤心,他给我看他的翅膀,黑色的,巨大的,从背后舒展开。他可以去每个方向。以前我害了他,现在我困住了他。他说每次看翅膀我会很开心。

现在是春初,但夜晚仍然冻人,冬兵伏击的地点在楼顶,史蒂夫下午消失之后又出现了。他终于告诉了冬兵,他可能很快就要消失了,能量即将耗尽。冬兵很想对此发表点什么,但他没法感同身受。他脑中还想着任务。他最终说,如果只有一两天了,何必留在这,去任何别的地方。天使的表情变得复杂,但他没有离开。他在架好狙击枪时史蒂夫就在旁边。他静静地观看,或者就只是存在在冬兵周围。当冬兵开枪时他闭上眼。其实有那么一部分的冬兵希望天使会做点什么,但没有,当他收枪时,天使再次消失不见。
回到安全屋,冬兵推开门,发现天使坐在床边,双手摆在膝上,表情认真。当冬兵在他旁边坐下时,他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半分钟后,他突然深深地呼吸,冬兵被吓了一跳,然后天使有点抱歉地笑了一下,说自己刚刚在北冰洋。
“北冰洋?”冬兵瞪着他,难以理解。
“你说让我去别的地方,我去了。”史蒂夫耐心说,“曾经两秒内我能飞遍地球,现在需要半个小时。北冰洋是我的终点站。”
冬兵从没去过北冰洋,他知道从基地一直往北走,穿过无尽白茫雪原可以达到那里,但很多人死在了路上。基地以此为教训,教育任何人不要擅自外出。冬兵对北冰洋没有向往。但他仍然问,那是什么样的。
“站在很高的地方,可以看见洋流,自东向西,咆哮着涌动,”史蒂夫静静回答,“但高空什么也听不见,我看见浮冰从脚下飘过,四下寂静。”
冬兵想象着,他感到冷。
“你还会让我离开吗?”史蒂夫突然问,“我已经去了任何别的地方。”
冬兵愣了一下,他的脖子停留在了永恒的角度,一瞬间他根本不敢转头看天使。他好像突然被赋予了人性,能听懂任何话中话。他感到烦躁。天使却看着他,等他一个回答,冬兵可以将这个回答变成任何模样。但他却回答:“对不起,别在意我的话。”

1989年9月25日
我活了过来,或者说没死成。我睁眼时他坐在旁边,医生穿过他半个身子,他很生气,他说你太残忍。他叫我巴基。然后他眼眶变红,他开始闪烁不定。我想和他说话,但还有人在。我看着他,看他闪烁不定,然后消失。
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出现,很安静。他该离开。可我失败了。我说你在做什么。我很生气,生自己的气。他说这叫陪伴,每个人类都需要,只是我忘了。我说没有你一切也很好。他看了我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撒谎的样子。我开始流泪和道歉。他活了数亿年,看无数东西,去无数地方,在最后,却说要陪伴一个人类。这并不值得。眼泪让我像个人类。他说不是像,我生来是人。他的翅膀罩下来,碰不到我,但我在里面睡着。我希望他开心。

1989年9月26日
一个奇怪的人。他告诉我这个本子的位置。到处都是我的字。他消失。令人怀疑。

天使看起来很虚弱,冬兵见他第一天时,他至少还能控制自己离开和出现的时间,但现在他似乎就像一个不是控制的收音机。冬兵结束了任务,但他没有去往接应地点。冬兵看着天使,后者闪烁不定,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回去,那么天使最后的时间会在灰色中结束,或者在他沉睡中,当他下一次打开本子,他会得到一切,同时失去一切——冬兵不希望这个发生。
冬兵在偷来的车上吃快餐,史蒂夫不在。偶尔冬兵会想,当天使消失时,他会去什么地方,那个维度,那个冬兵摸不到的维度,是什么样的。女巫们相信天使的载体是光。或许那个维度里到处都是光。
冬兵决定去纽约,介于他已经不打算回基地,就只好给自己选一个去处。在史蒂夫告诉他的过去里,纽约这个地方充满了很多色彩。“你会在那里找到记忆,远比我说得生动美丽。”史蒂夫说,“那里是家。”冬兵对家的概念不以为然,但他仍旧好奇。而且史蒂夫看上去会想去那个地方。
冬兵在开车,通过一个红绿灯时他听见小小的风声,等他转头时,天使坐在副驾驶,没有系安全带。冬兵好奇了一会儿急刹车时,史蒂夫会不会被甩出去,可能他会直接穿过玻璃,或者就只是一动不动地稳稳坐着。
“你是怎么选择自己的长相的,”冬兵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突兀地问,他的问题越来越多,有些可能通过翻本子能得到答案,但那会花上很多时间,“我是说你现在的这个样子。”
“这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史蒂夫认真地说,“是人们想象的,我就借用了他们想象的我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人们如何想象?”
“他们想象完毕,就把想象的结果雕下来,我看见了。”
“那么说,你还算一个比较有名的天使,”冬兵评价道,“但我从没听过哪个天使叫史蒂夫,这像个人类名字。”
“这是第一个雕像者的名字,我借用了,我原本的名字又长又怪。”
“叫什么?”
史蒂夫吟出一串轻柔飘忽的音节,像柔软的叶子在舌上,冬兵转头看他,史蒂夫说这是天使语。
冬兵放弃了名字的问题,他又问:“那个雕像者还活着吗?”
“因为哮喘死去了,他是个艺术家。但他的作品还在。“
“在哪儿?“
“就在布鲁克林,有一个金色的小教堂,门的两侧各有一座雕像,一座已经面容模糊,另一个闭眼流泪,伏在石碑上。那个就是我。“
冬兵安静了一会儿,离开十字路口时他说:“听起来很悲伤。“
史蒂夫开始说一些悲伤是人性美丽的地方之一,他说得很认真,也很动人,但他的说话对象对此难以理解。这不怪任何人。他们穿过红绿灯,大楼,驶向州际公路。当树林出现时,史蒂夫看起来发自内心地变得快乐又轻松,但没过多久,他又开始闪烁不定。

1951年10月11日
对不起,迟到了,我醒来时史蒂夫这么说。这次我仍记得他。他很高兴。我和他讲过去。

1963年1月9日
(一幅画,线条简单粗拙,画中的物体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拥有五对翅膀。旁边是画者草草的字:“根据描述,史蒂夫的真身。”)

1945年6月27日
金发,蓝眼睛。头很痛,我总觉得见过他。他出现时带着风,却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降下来时就同我说话,他叫我巴基,这很熟悉,我几乎要颤抖。他的名字堵在我喉口。他慷慨地告知了我。史蒂夫。

开离加州时,估算着时间,冬兵认定组织已经发现他出走并采取了相应措施。他不住旅馆,在车里过夜,车停在洲际公路边上,四面树林幽深,虫鸣鸟叫,还有远远的兽声,微冷的温度。他短暂地打开车窗透气,放平驾驶座躺下,离开加州后,空气开始变得潮湿。
冬兵没有睡,他只是闭目养神,小小的凉凉的风从窗进入车厢,他深深地吸气,想到还有的枪和子弹,刀具。这让他安心。与此同时他也觉得冷,十分钟后他关上了车窗,熄火,准备正式休眠。
封闭的空间离空气滞留,他有点晕沉,很快要进入浅眠,这时风在耳边发生,他等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见史蒂夫坐在后座,半个身子被他放下的座椅穿过,低头轻轻看他。
没人说话,他们安静地颠倒地对视了一会儿,冬兵观察天使浅色的睫毛和不可言喻的眼,史蒂夫的胸口起伏,就好像他在呼吸。然后慢慢地,史蒂夫抬起一只手,探向冬兵,他没有让手穿过冬兵的脸颊,而仅仅是微妙地停留在上面,当他的手伸来时,冬兵脸侧的头发滑落,皮肤突然一阵细小的发麻,这样的感觉令冬兵颤抖。他惶惑地看着天使。天使小声问他,你冷吗,巴基?
冬兵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看着天使,慢慢沙哑地开口:“为什么你被安排看守我?”
“因为你有很好的灵魂。”史蒂夫说得很真诚,好像他说出口的是“上帝爱我们”。
“什么是好灵魂?”
“无声,柔软,透明。它们诞生时如同气泡,有小小的光。”
“我难以想象。”
“那就是你,巴基。”
“可我不明白,”冬兵真正困惑地说,“如果我的灵魂很好,为什么我又会在那样的地方,我杀了那么多人,灵魂怎么会很好,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让我不得不去干这些。我是……我是坏的。”
“你好得不能再好,是我与你走太近。我本来只该坐在云上远远看着你。”
“那又为什么飞下来。”
“因为我看见你,小小的一个,哭声却那么响亮又激动,几乎要将我从云上震落。我本没有人形,却仿佛也能感觉到左胸砰砰的声音,”史蒂夫轻柔地说,他的声音像一朵云,“我说悲伤是人性的美,因为它们五彩缤纷,强烈灿烂。天使的眼睛却不用来流泪,也不因为喜悦而弯眯。可我既存在,我也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感觉?”冬兵小声问。
史蒂夫没回答,他停留在冬兵脸侧的手移动,手指轻轻滑过冬兵的唇,冬兵感到痒,他不明白那是心理作用抑或其他。他向唇边的手指轻轻吹起,想知道史蒂夫是否会有感觉。
“温柔,惨烈,令人落泪,”史蒂夫窃窃私语,“几十亿年,我悬在半空看洋流带走浮冰,可直到双脚踏上去,才明白寒冷为何物,孤独又为何物。”
冬兵已经不感觉冷,他感觉自己在融化,他看着史蒂夫的唇,试图用皮肤记住痒。他低语,让我看看你的翅膀,于是黑色的巨大翅膀在车厢里撑开,又轻轻环绕住他们俩,冬兵觉得自己变成了孩子,哭啼就在他舌根底下,而他颤抖不已,满心激动。天使说,我们曾经时常这样,然后他颠倒地用唇碰了碰巴基的。距离太近,仿佛能听见天使胸中的砰砰声,冬兵闭上眼,不看他闪烁不定的身。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尖叫,他的哭啼蠢蠢欲动,震耳欲聋,碾碎了冬兵坚固的墙——
“留下来。”他小声呢喃,他终于说出口,却久久不愿睁眼。

1973年5月19日
我问他要什么。他一直跟着我。心。他说。他看着我。恐惧淹没我。不能是我的。我试图谈判。如果他愿意离开,我可以将门卫的心挖给他。但他离开了,什么也没要。

1986年10月2日
死掉会到他的维度吗。

冬兵放弃了车,车被他遗弃在机场停车场,他带走了车里所有能用的东西,背包,几瓶水,一些现金,一件卫衣和围巾,他将所有东西塞进包里,包括那个小红本,用车里顺来的身份证明买了机票,最近的一趟直到纽约的航班。现在是凌晨四点,天仍是黑的,他抱着背包,捏着机票地坐在几乎没人的候机大厅里,盯着滚动的屏幕和时间,心里算着组织的人都追到哪里了。他连夜开车,但不敢打盹,害怕睡过了航班,或者忽视了任何可疑的人。史蒂夫一直没出现。他看看外面暗沉的天,希望不要落下雨。
直到广播通知,他僵硬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登机口已经排着一小队人,他没有马上走过去,他四周望,心里有点不安。他希望史蒂夫能出现,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一分钟,三秒钟。只要让他知道他还在。告别不应该寂静无声。他排在队尾,因为人群而不自在。
一个疲惫的小家庭接到了他后面,队伍慢吞吞移动,冬兵紧紧攥着手里的票,他数着前面还有多少个人,现在是几点几分,当马上就要排到他时,他突然让身后的人上前,而自己绕回了队尾。
但史蒂夫始终没有出现,而冬兵总觉得自己不可能在飞机上见到他,太快,太高,而天使太虚弱。他伸出手里的票,呆呆地看着一侧被撕下来。
他在飞行中睡着。三个小时后,他被阳光吵醒,睁眼看见机窗外万里金云,窗上因低温而凝出的细细冰花在阳光下发光,他看呆,心想天使们是在何处。
下飞机是两个半小时之后,清晨九点,纽约正在下雨,细细的雨。冬兵买了张地图,试图搞清楚布鲁克林在哪一个方向,他戴着卫衣兜帽站在屋檐下,雨丝斜着飞进来,沾湿了地图和他从兜帽里溜出来的头发。风一直都有,以至于当史蒂夫出现时,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天使在旁边小声叫他的名字,他吓得哆嗦了一下,抬头见史蒂夫带着一点微笑,疲惫又安静地看着他。
“太远啦,下次别一下走这么远。”史蒂夫说,他的肩和巴基的几乎蹭在一起,“我要追不上啦,巴基。”
巴基埋下头去看地图,有那么一会儿鼻子发酸,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知道这大概就是史蒂夫说的强烈温柔。他将地图上布鲁克林的位置指给天使看,又问教堂在哪里,史蒂夫歪头看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给出了一个位置,巴基转身进店借笔,将那个点圈了起来。
史蒂夫好奇地看着:“你为什么想去那儿?”
“教堂?”巴基盖上笔。
“对。”
“不知道,感觉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巴基盯着地图上的圈,“或许我现在该觉得自己蠢了。”
“多少年了,史蒂夫,”他慢慢说,“我明明什么也不记得,下飞机时却觉得一切都变了。”
他应该马上就去,但史蒂夫说他需要休息,他这几天一共只睡了四个小时不到。巴基拒绝了,但很快他就在平地打了个趔趄,史蒂夫下意识要去扶他,两个人的手却彼此穿过。天使看起来生气,而巴基也意识到,如果一直这样,组织追过来了他也跑不了。“就休息半天。”史蒂夫说,“就算两个小时也行,反正教堂一整天都是开着的。”
巴基顺从了,他在随便的一个狭小旅馆里开了个钟点房。进店时他感觉站在门口的抽烟男人眼神有点怪,但当时史蒂夫在旁边,他头疼得要死,实在不想去在意。这样的一点异样就沉在他心里,他打开潮湿的房间,倒头就睡,他相信有任何事史蒂夫也会叫醒他。

1953年8月10日
我们见面时总是有风。他说那是翅膀拍打空气。他说他的真身有六百米高,刮起的风能带走一山雪。我看着西伯利亚发呆。

1990年11月3日
一直在下雪。很冷。史蒂夫每天都出现,他来时有风,消失时却没有动静。昨天我恳请他留下,他蹲在床边。皱眉微笑(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他呆不久(又是什么意思)。至少让我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我要求。他说半个小时之后。他催我睡。我说请叫醒我。他说离别必定悄无声息,因为上帝就是这般行事。 于是我没有睡,五分钟后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可能我数错了。

1986年4月29日
一个男人。不快乐。我后退。他说,巴基。他告诉我这个本子的位置。仍然值得怀疑。很多我的字。他强行要求我写,如下——别再忘记。值得怀疑。

 

冬兵走在街上,身后的人以为没有被发现,他在飞快思考是否要在街上开枪,开枪后结果怎样。在一个拐角处他加快了步子,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撞到了沿街的咖啡桌,路标和行人,最后他干脆跑了起来。
两个小时前他醒来,房间无人。他在床边呆呆坐了一会儿。走廊里不断传来动静和掩藏的人声。他又想起楼下抽烟的人。旅馆很小,他住的楼层不高,冬兵从后窗翻了出去。他既没带背包,也没带地图。他试图尽量隐藏自己。他的脑子很白,刚刚坐在床边那一会儿,面对空荡荡,了无踪迹的房间,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眼泪没有知觉地流下来。然后他听见外面的人讨论,小心一点,冬兵疯啦,以前就听他自言自语……他感到恐惧,下意识想逃走。
他一直在跑,他凭着脑中对地图的一点印象,闯过大街小巷,行人车街。他穿着卫衣,围巾在身后甩开,看起来并不像逃命的人,而是一个赴约迟到的笨小伙。他四处寻觅金色的屋顶,他一路问遍行人,在过了某条街后,他发现周围的景一下破旧了很多。然后他看见一个教堂紧巴巴地挤在两座建筑之间,爬满树藤。
冬兵愣在街心,来往车辆发出刺耳叫嚣,但世界就在这一刻声音消失,如史蒂夫离去般寂静。他穿过街,走向小教堂,那里两座大理石雕像,一座残损,双翼已毁;一座伏在碑上,翅膀轻轻环绕,因年代久远而有破损。他感到心骤停又乱跳,大脑嗡嗡作鸣。他小心地走近,呼吸困难,他看见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神色宁静,如同安睡,而他根本不敢呼气,也不敢出声,他的嘴唇哆嗦,浑身颤抖。雕像的眼下有一道细细的裂痕,生着青苔,犹如泪痕。
而这时起了风,他的头发向前乱吹,他的围巾在身前晃动,他愣神,突然又有了底气。他的双手合十,他走近,他的额头抵在雕像上。
我向你祷告,他闭眼呢喃,颤抖虔诚,史蒂夫,请求你听见我。
留下来。请别消失。如果我真的有很好的灵魂,就让上帝收回吧,去抵消你的罪,我愿你有新生。回答我,混蛋,离别不该悄无声息。
我恳求你,他哽咽,慢慢蹲下。
风回答他,石回答他,日光回答他,簌簌作响的树藤回答他,远处遥遥传来的枪声回答他,可什么动静也没发生,也没有声音轻轻叫他的名字。

 

end

 

还有个结尾,因为主题删掉了,看了当留念想:

他睁开眼,艰难地不要让自己垮塌,他深深低着头,双腿发麻,直到视线变清晰,他摇摇晃晃准备站起,却发现石碑底迷迷刻着字,他伸手去抹掉上面的青苔,在深深浅浅的绿下,看见那个雕刻者的名姓,而他自己的名就跟着后面,甚至还有个军衔,两个生满青苔的名字用“纪念”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