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荀彧25岁读完研究生,回老家找了份图书馆的编外工作,每天和端着茶缸来读晨报晚报的退休干部打交道,把借还的藏书理进书架,编号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年纪轻轻,人有冷隽的暮气。颍川图书馆门庭疏落,庭前落叶不扫,仍袭用一沓厚厚的纸册子,用牵着线圈的圆珠笔登上日期、姓名和借阅书目。一天,荀彧坐班,借书的人袖手一旁,请她代笔。怎么称呼?郭嘉,耳旁郭,“其新孔嘉”的嘉。书名?《黄帝内经》。今天是,七月六号,小暑。写毕,荀彧抬眼微笑。县中的夏季校服,肩带磨损的背包,和瞳孔一样黑的长头发,一面单薄的女孩被这些罩住,看起来比她的声音更年幼。
郭嘉天天都来,借书隔天就还,胃口很大。她把书脊对着柜台,荀彧看一眼,登记好,已经常态化的流程。端丽的硬笔行在纸间,夹在《知音》《小说》《看天下》里面,像窗外的苦楝一样逐渐茂盛。立秋日,下班前夕,郭嘉来还书,竟然自己写了登记册,一手狂气必为应试所不容、为身板所难禁的行草,说我请你吃面吧。
糊涂面,把手擀面、黄花菜、豆腐丝扔进锅里任它炖,炖成糊状物出锅。郭嘉趿着塑料拖鞋急急而奔,很快地把两碗糊糊端上桌,撒手后即刻捏住自己的耳垂,荀彧抿着嘴巴笑,给她那一碗撒了多多的花生碎。郭嘉夸口她头发只到下巴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闷在图书馆里看书了。春夏之交,不适应换季生了大病,好全之后再来,结果看到了新的文员小姐,决定要让荀彧开口问自己的名字。荀彧问起高考,她笑嘻嘻地说考完久矣,还穿校服只是因为好穿。“我觉得您有很多可读的地方,”郭嘉往勺子里倒醋 ,“所以今天借走了。”
荀彧只是微笑,不微笑的时候低头吃面,神色没有变幻。饭桌上不谈文艺,不在高考之后追问成绩和大学,对于这间居室唯有一个人的生活痕迹,而一位没有工作、高中文凭的女孩子是如何维持闭门读书的生活,一概提也不提,这是荀彧的社交哲学。饭后她来洗碗,郭嘉靠在水池边,棉背心外的臂膊溅上了洗洁精的泡沫,挨着种痘的圆疤。她歪头邀请荀彧留宿,荀彧犹豫片刻竟然答应,想到的是郭嘉独来独往的孤单。其实多少有点自以为然。
七月流火,气温刚开始走下坡路。她们睡在小房间的竹编凉席上,只开二档的风扇,窗户大敞,空气潮闷,载浮载沉着草木清馨的吐息,虫飞声薨薨。荀彧好不容易睡着,梦到被一条银蛇绞住身体,带有深水湖的藻气和湿凉,蛇信唁唁,把她下半张脸都试了一遍。猝然睁眼,发现郭嘉趴在她的身上,又舔又咬她的嘴巴,脖子上挂的长命锁垂了下来,一晃一晃,流着金光。郭嘉乌黑的发绺像吸干了夜的精华,浸透汗黏在脸颊上,沿着尖尖的下巴淌进颈窝,润得锁骨和眼睛一样凉丝丝、亮津津,半边吊带已经脱到痘疤处,漏出一侧圆圆的乳房,荀彧夜视视力很好,几乎能看见她乳晕边的一粒小痣。耳垂边也有一粒,她想。荀彧试图收一下膝盖,这时才发现郭嘉内裤挂在膝弯,挤在一起的腿肉已然闷得粉汗淋漓。对上荀彧清明无困意的目光,郭嘉只是微微喘息,牵住她的手腕,因清瘦兀出的豌豆骨,到掌心,到指尖,埋进这一片泥泞。
白露的时候,荀彧告诉郭嘉说:“我要走了。”
去哪里呢?
冀州,我考上了那里的编制。
颍川再往北,大概不会有桂花了吧?
两个人都没有道再见,郭嘉抱着书离开下班的图书馆。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郭嘉漫侃,捷才不能抑制,荀彧带着笑听。一直到此刻,荀彧最后一次把一本本的书归回原位,梳理总结,才觉得郭嘉了解她,或许要比她知道郭嘉更多。
七年之后,荀彧跟随第二任直属领导曹操一起受调回许都。她有熏惯的松香配方,且开始戴眼镜。午休时分她去买简餐,路过楼下的咖啡店。正值秋招季,这里聚满了手拿简历的人,然而有一张靠窗的桌子上,只摆了一杯见底的咖啡,好几包拆开的白砂糖,裹在运动衫里的女孩把自己晒在暖阳里,很闲适地睡着了。荀彧停下脚步。郭嘉似有所感,睁开了眼,报以和当年问“桂花开不开”一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