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与血

回到牢笼里。
史蒂文看向窗外，树叶开始掉落，一片一片地从空中转着圈飘下来，随风起舞。恍惚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被关在这里多久了。季节突然开始变化，四周的感觉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精神病院似乎从未如此昏暗，天花板似乎更加低矮，窗户也更加逼仄，就连气味也变得和之前不同。
史蒂文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于是转过头，把视线的移回面前医生和护士的脸上。他看着他们，一脸平静，如同昨晚在审讯时发生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只存在于史蒂文的梦中。
“你愿意和我聊聊马克吗？”医生对史蒂文说。
“马克……”史蒂文的声音还是护士熟悉的、正常的声音，“噢是的，马克。”
马克是突然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史蒂文说，朝护士投去一眼。在马克出现之前，史蒂文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每天固定时间上班下班，在公园里吃土耳其卷饼，和奇怪的雕像说话。“我从来不觉得我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史蒂文这么说道。当他开始回忆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垂下眼睛，他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又或者这么做能让他更好地沉浸在回忆里。
“他出现的那天，吓了我一跳。”史蒂文朝他笑了一下，终于让脸色显得不那么苍白了。“马克在镜子里和我说话，刚开始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直到后来才发现并不是。他说他是另一个我，一个长得不错的退伍的军人，一个住在伊利诺伊州的美国人。”
说到这里时，史蒂文故意用美国英语松垮夸张的语气说：“你能想象吗，我是一个‘美——国——人’。”
“的确很难以想象。”医生朝史蒂文点点头，示意他继续。他吩咐护士给史蒂文倒了一杯水放在面前。
“那你是如何接受的？我是说，接受马克的存在？”
史蒂文接过水杯但并没有喝，他用手指摩挲着杯口，思考着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尽管听起来很奇怪，但史蒂文对此并没有感觉到过分恐惧，尤其是当他开始了解人格形成的原因之后。一段时间之后，他甚至觉得马克的存在挺好的，因为——
“我能感觉到自己不是孤单的，听起来很奇怪对不对？但只要我想和别人说话，马克会随时出现在镜子里或者是任何可以有倒影的地方，恋人都不会像他一样随传随到。至少……我再也不需要去公园里对着雕像吃晚饭了，马克能陪我一起。”
“听起来他对你充满了耐心。”
“不是一直都这样。我们会争吵，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会争夺身体的使用权，马克显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可是我也有我的工作。”史蒂文顿了几秒，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水，“他还说他才是主人格，这点让我很不服气。我不想把自己生活拱手让出去，我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公寓，我还过一条金鱼，我怎么可能是第二人格呢？”
“他说服了你。”医生直视着史蒂文。
“不算说服……”史蒂文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难为情，他摇摇头，支吾着说自己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我们来聊聊马克需要做的事情吧，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医生翻开他面前的资料夹，“你是一个纪念品商店的售货员，这点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并且从不怀疑，但马克是做什么的？”
这时，史蒂文再次抬起头看向医生，他说他不清楚。
“但根据你之前的说法，是他占领了你的身体，杀了人。所以马克·史贝特是杀人狂吗？”
“他不是。”史蒂文说这句话时没有任何犹豫。
“但他杀了人。”
“他杀的是坏人。”史蒂文谨慎地说道。
“你又如何知道那些被害者是坏人呢，史蒂文？”医生的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
“是马克说的。马克和我说，他们罪有应得。”史蒂文感觉胃纠紧了，像是拧成了一个拳头。
“都是马克的一面之词。”
“但我相信他。”
医生的嘴巴里发出“哈”一声，没有对这个问题再过多纠缠，他盯着手里的资料夹，里面记录了他和史蒂文今天所有的谈话内容。片刻后，医生合起它并最后问史蒂文能不能把马克叫出来。
“你手里的玻璃杯也能产生倒影，马克在里面吗？”
史蒂文盯着手里的杯子，摇摇头。
马克·史贝特失踪了。

谈话彻底结束，护士从史蒂文手里拿回水杯，往里面倒了一些药粉，搅拌均匀后看着史蒂文喝了下去。他们离开之后，史蒂文独自一人躺回床上。他想起自己被抓的那晚，刚准备入睡却被警察破门而入的动静吓了一跳，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双手就被戴上了手铐。史蒂文紧张地大喊，但却无济于事。警察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把他押进警车里，然后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审讯，关于史蒂文·格兰特和马克·史贝特的一切。
史蒂文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辗转，他想，我的确是把能说的都说了。尽管他没办法解释马克的出现与消失，但他发誓他一个字都没有撒谎。史蒂文尝试叫了几声马克的名字，回答他的依旧只有寂静。他又想，犯什么傻啊！马克如果能出现的话，说不定早就出现了。就像有一次他俩说好要去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但到了约好的那天马克却消失了，后来证明马克的确是被一些事情耽误了，但史蒂文却很不喜欢。他想，他应该是已经习惯了有马克在身边的陪伴，
如果把现在的他扔回到马克出现之前，史蒂文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忍受一个人的生活。
尽管如此，当史蒂文回想起这些天自己警局和精神病院里的遭遇时，他决定这次绝对不能轻易放过马克。想到马克的突然消失，史蒂文甚至有些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他想要大声喊叫发泄，他想要和马克大吵一架。史蒂文翻过身，双手紧握，拳头狠狠打在软趴趴的枕头。他用尽了力气，但除了几声噗噗之外没有别的响动。
马克。马克。马克。史蒂文的脑袋埋在枕头里，喃喃地叫了几声。他叹了口气，摇头，闭上眼，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作用，他感觉到自己的疲惫。史蒂文快要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久，有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一团黑压压、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身上，堵塞了他的心脏和血管，比任何药物带给他的感觉还要黑暗，还要沉重，像死一样沉。这些情绪它就像蝙蝠悬挂在天花板上一样，时刻准备俯冲下来，化为黑色的粉末，散落一地。

傍晚，史蒂文被告知在晚餐后可以去娱乐室里和大家一起看电影。他们看电影的时间通常只会安排在每周五下午，或许拜院长的好心情所赐，这场绝对属于加映。史蒂文走进娱乐室时，里面还没几个人。他有些无聊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桌上放着一些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棋牌，一些颜料和画笔，旁边的展览板上贴着病人的画作，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喋喋不休地播报着发生在美国的一起枪击案，“……据目击者称凶手是一位身穿迷彩军装的男士，他声称自己是一位退伍军人……长相和………一模一样。”
史蒂文的注意力被那些画作浓艳的色彩吸引，压根没听清电视里说的究竟是什么。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于是回头看了眼新闻，但刚才那条已经过了。史蒂文怀疑是自己的幻听，并没有往心里去。
过了一会电影开场，史蒂文坐在中间的位置，他看得很认真，时不时和大家一起大笑。这部喜剧片很早之前就看过了，但并不妨碍再看一次，毕竟在精神病院里，所有的一切娱乐活动都是有限的，连笑脸也是，你又还能期待什么呢。
放映结束后，史蒂文的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心情看起来好多了。病人们陆续离开，史蒂文这才发现照顾他的医生和护士也站在角落里，医生看到他，摆摆手打了个招呼。史蒂文不清楚他们在这里站了多久，但他们的眼神让他感觉十分不舒服。
史蒂文的直觉告诉他在上午的交谈后，医生说不定会把那些记录转交给警局的人，比如那位格伦警长——如果是这样，那或许之后还会发生更糟糕的事。一想到这里，史蒂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有些拘谨地点点头当作回应，快步跟着其他人一起离开。
那天晚上，就在史蒂文半梦半醒之时，他再次听到耳畔响起了沙沙声。史蒂文猛地张开眼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对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低声问道：
“马克，你是不是回来了？”
沙沙——沙沙——
“马克！我知道你在这里，快出来！”史蒂文提高了一点音量，但还是提心吊胆的。
安静了几秒之后，史蒂文终于在耳畔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
“史蒂文……史蒂文，我在这里……”
史蒂文意识到声音是从左边传来的，他于是光脚下了床，摸到一旁柜子上的玻璃水杯。病房里实在是太过于昏暗，史蒂文几乎看不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他只能走到窗户底下，借着那一缕投进来的惨淡月光，他才能勉强看到杯子上的马克。
“你究竟去了哪里？！”史蒂文的声音有些颤抖，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天知道马克已经消失多久了。
“别害怕，史蒂文。”马克朝史蒂文笑了笑，几乎就在同时，史蒂文感觉到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搂住了。他连忙扭过头，看到马克就在自己身边。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史蒂文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居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马克搂住史蒂文，让他可以把脑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低声在史蒂文的耳边说，他会带他离开这里。
“离开？怎么离开？”史蒂文憋住心里的怒气，握起一只拳头，——他可太有资格朝马克发火了，“你告诉我怎么离开？我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人是怎么死的？而你就这么消失了、消失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我快要被这里折磨疯了，如果不是你出现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得了精神病。”
“冷静点，史蒂文，乖孩子。你做得很好。”马克吻了吻史蒂文的耳朵，拥抱的双臂收得更紧一些。他知道史蒂文喜欢这样。
“我做不到。”史蒂文的表情变了，他皱起眉头，语气也低沉了下来，“他们喂我吃了很多药，前几天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不再出现了。”
“当然不会。”马克压低声音说。“但是接下来我需要你配合我，我会告诉你怎么逃出去。”
“这个我同样做不到。”
“你可以。”马克盯着史蒂文的脸蛋说，“现在你必须闭起眼睛。”
史蒂文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照做了。
然后马克吻了一下他的眼睛。“我不会离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