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皮 冬妮娅家族

Shingeki no Kyojin | Attack on Ti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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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皮  冬妮娅家族
Summary
感谢猫老师约稿我写了耶蕾娜视角的二战pa韩皮5555

我已经快要六十岁了,不瞒你说,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差,也许不久的将来就要死了。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啊,我从没想到我能活到新千年,我二十来岁的时候甚至想不到自己能过上三十岁生日;活到这么大一把年纪,真是讲不清是好是坏。

不过,在死之前我还有一个故事要讲,这事关我年轻时经历的那场战争。您要是想听什么波澜壮阔的枪林弹雨战火纷飞,那您肯定要失望啦;这故事和男人们无关,事实上,仅仅和三个村妇有关,您就当我是老太婆唠唠叨叨吧;这些事我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不过,我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梦到故事的另外两个女主人公,她们有时只是并肩站着沉默不语,或者开口也仅仅呼喊我的名字。我心想,讲出来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讲出来吧,这些事可不独属于我一个人啊。

我出生在苏联境内靠近乌克兰的一个小村庄。零星几间房子散落在山丘下,有条小溪从旁边穿过,南面是一大片白桦林。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那里的景色还是很美的——我是说,冬季除外。冬季的雪水会泥泞村子里的土路,难以到达附近另一个通了火车的村庄。我长到差不多十岁,村子里搬来了一批乌克兰人,是来给南面的国营农场干活的,听说那农场现在还在那里呢,只不过已经荒废多年了。那可能是这闭塞山区最热闹的时光,我们的村庄因此也被人叫“xx模范农场”,您就当我在意隐私吧,我不想提得再详细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战争爆发啦,男人们都上战场去了。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斗志昂扬地离开家乡,回来的要么是全须全尾的尸体,要么是浑身缠上纱布的活死人木乃伊,他母亲只能通过他两个鼻孔还冒不冒气来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最好的一个截去半条腿和同侧身体的一条胳膊,没包扎起来的一只眼睛浑浊像死鱼,灵魂呐斗志啊,全从他膝盖和肩膀的断口泄出去了。一个月后,那男人上吊自杀了。

那几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总是忍不住盯着房梁思忖,他是怎么靠一条胳膊绑好上吊用的绳子的呢?又是怎么用仅剩的一只脚踢翻踏着的板凳的呢?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的村子里突然来了一架飞机。这可真稀奇,毕竟这里有些人一辈子连火车都没坐过,要是那飞机没坠毁在我家的谷仓上的话;谷仓连着牛棚,您别担心,我早就没有半头牛可损失了,就像每家每户也找不出来半个身子的男人可以损失一样。我从不去打理牛棚里那些茅草,不过眼睁睁看着火着起来的时候我后悔了,那些在我需要取暖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牛粪现在隐匿在大火里熊熊燃烧起来,臭气熏天从我的鼻孔直逼天灵盖。也许是牛粪的助燃作用吧,火苗很快顺着杂草舔上倒霉的犹太女人家。这女人一生命苦,从德国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就为了结婚,还没等抵达她男人就上了战场。男人不会回来,回来的也是死男人,比如把飞机砸到我们头顶的那位。她成了黑户,没人能照顾她了大火燃得很快,劈里啪啦把她男人祖父的木屋啃倒,然后燃烧到隔壁娜塔莎家,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个老花眼的老大娘敞开窗子大喊,怎么啦,德国鬼子打过来啦?

我只能庆幸我的房子在路对面,和谷仓之间隔着一条碎石子路。我甚至不知道犹太女人叫什么,大火还在继续,我只能默默在心中做起祈祷,等火停了再回去收拾残局,尽量找些有用的东西。

“该死的,你还活着!”该死的,犹太女人也还活着,这样浓的口音。“你往我这边!降落!我!降落!”这女人矮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对天上飞的那个指挥的叫喊盖过了西边所有的声音,她跳起来又落下,但无论如何她的身影都被灌木丛掩盖,天上的那个绝对看不到她所做的一切努力。直到那飞行员降落在山坡下的平地上,犹太女人才又骂了声,然后像头野生动物那样向那边冲去。真有趣,她心惊胆战地白费力气,就为了救一个灾星。几分钟后她又横冲直撞地跑了回来,就像她早就知道我在她身后看热闹那样,对我说,请你帮帮我!那人还活着,我一个人没法把他抬回来。

老实说,我并不明白那犹太女人为什么要救那个飞行员;我更不可能理解,那天晚上我为什么就乖乖听犹太女人的话,跟着她去了。不过,活到我这把年纪回头想想,生命不就是在无数个鬼使神差的片刻偏移又翻转,几十年下来才能形成一个闭环的吗?或者说,战争就是全人类的命运集体中了邪,在这场声势浩大的集体中邪中,某几个个体偶尔干出出格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那犹太女人虽然个子矮小却行动敏捷,而我的长手长脚在穿越灌木丛的时候反而成了阻碍;等我终于跟上前去,犹太女人已经跪在地上,把那昏迷不醒的倒霉飞行员的脑袋和肩颈都搂在怀里了。我想起那个上吊自杀的士兵来了,他老婆也是用这个姿势抱着他那半个尸体哭天抢地的;犹太女人抱着那大半张脸被鲜血覆盖的脑袋,任由血污蹭到她胸口,急切地冲我喊,还有救!此时我们身后的尖叫声已经逐渐平息了,这场大火并没有给这个近乎女儿国的村庄带来太大的损失,除了我家的谷仓牛棚和犹太女人的木屋之外;我用手重重抹了一把脸,天知道我的手上是不是刚刚不小心在哪儿蹭上了煤灰;我说我们要把他带去那儿啊?我说,把他抬去我家吧,我家还有个阁楼,今天晚上你俩可以住在那里。就这样,我和犹太女人,两个飞机坠毁事件最大的受害者,一人抬头一人抬腿,把这灾星带回了家。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倒霉蛋确确实实是苏联军人而非德国鬼子。

我们把飞行员安置在一楼的床上。犹太女人一边检查他的伤势,一边问我能不能找来什么纱布的替代品。“她的护目镜被打碎了,碎片扎伤了左眼。”我翻箱倒柜,只能找到我母亲从前的一条棉布裙子。我把剪刀和棉布递给这女人,她动作麻利地把裙子撕成碎条替伤兵包扎。我心想,我母亲在天之灵,看到自己的裙子挽救一条我们国家军人的性命,会感到欣慰的。

讲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个陈词滥调的爱情故事?两个乡野妇人挽救了一个大兵的性命,即使不能发展出一段姻缘至少也能留下一儿半女吧;那您可大错特错了,因为
就在我们解开这人的衣服检查他伤势时,我们发现,这倒霉的飞行员,竟然是个女人。

事后,好像与我母亲那条被撕碎的裙子作为交换似的,犹太女人向我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告诉我她远在德国的父亲(至少在她出嫁前还在那里)是名医生,她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会了简单的包扎伤口之类;又告诉我她的名字是皮克·芬格尔(考虑到她还没真正结婚未婚夫就一去不复返了,我想这应该就是她本来的姓氏)。我于是也告诉她我的名字是耶蕾娜,父母亲早已病死,现在没没有别的亲属了。我们没聊太多,毕竟已经为时不早。考虑到晚上照看伤者情况,我把楼下的床铺空了出来,借给犹太女人和女飞行员住,自己睡到了阁楼那张小床上。

第二天早晨,我在餐桌旁见到了芬格尔以及她眼下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我们起先沉默吃着早餐,最后还是我没忍住开口问她:“索尼和宾是谁啊?”她抬起黑眼圈上方两只浑浊眼睛问我:“你也听见啦?“这是那女飞行员昨天夜里突然叫起来的梦话。叫声非常凄厉,我想是她遇难的家人也不一定。

饭后芬格尔回家收拾残局,她家的木屋已经被烧成一堆坍圮的焦炭,她到这片废墟上像个拾荒者一样翻起来,矮小的身体试图把房梁和屋顶重新搭起来。我劝她放弃,这房子就算再盖起来也经不起丝毫风吹雨打;她不理我,继续徒手清理这片废墟。我问她,你找什么?她说,找一台收音机。这收音机是她为数不多的嫁妆之一,是她几乎仅有的和外面世界的联系。好像只要收音机还在,总有一天她医生父亲的声音就会从里面传来。而我家的谷仓呢,同样惨不忍睹。我和芬格尔暂时达成协议,在收获季之前她可以住来我家,相应的,她也得把自家粮食贡献出来一部分。

女飞行员在这天晚上终于睁眼,当时我和芬格尔围坐在壁炉前煮茶,木柴的噼啪声中夹紧来第三个人风箱一样喑哑的嗓音;我们猜想是飞机坠毁时的烟雾熏坏了她的嗓子。我和芬格尔围过去,看见她绷带外的那只眼睛半睁未睁,眼珠好像仍然被胶水黏住转动不得。老实说,任何一个人在昏暗灯光下睁开眼睛看见上窜下跳了一整天形容憔悴还挂着大黑眼圈的我俩,即便不怀疑自己到底是人是鬼,也会努力确认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噩梦吧;芬格尔向她解释:我们两个昨天晚上救了你,你的飞机坠毁了,烧了我们两家的屋子和谷仓;你的飞机,还记得吗?飞行员努力点了点头。然后花了一会儿思考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也有可能只是在反刍皮克那两句浓厚口音的话真正的意思;她伸出她没被绷带缠绕,未骨折的那只手,用嘶哑嗓音说,韩吉·佐耶;谢谢;而我俩后知后觉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把煮好的茶分给了韩吉一些,芬格尔给韩吉额外加了些糖,扶起她后背喂她喝下去。韩吉解释自己隶属哪个军团哪个师,抱歉,年代久远,那些具体数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她说自己的搭档名叫莫布里特,事发当晚被敌军击中,而她自己也在坠机途中险些丧命。她好像很急切想要回到前线,向我们打听这村子通没通火车,没通的话还有哪些交通方式;芬格尔向她解释她的伤势,冬天到来之前她的身体恐怕不允许她离开这穷乡僻壤,而冬季泥泞的雪水将会成为交通的另一个难题。我再三斟酌,问她伤养好了之后作何打算,她却说,不知道。

韩吉·佐耶就这样在我家里住下了。她手臂和腿上都有伤,行动都成难题,更别说劳动干活了。大多数时候,她只能边坐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拿着从我家书架上随意抽出来的书教皮克俄语(这犹太女人虽然能说口音浓重的俄语,却不会写也不会阅读),或者偶尔帮村子里的女人们修理家具。韩吉告诉我们她在孤儿院长大,从小就因为乱拆器械玩具没少挨骂。十八岁那年她考上大学钻研化学,不过战争的消息一传来她就辍学参军去了。“我不觉得我失去了什么。我是国家养大的孩子,现在报答国家的时候到了。”韩吉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大概已经成为科学家了吧。”

皮克也怀念起她父亲的小诊所了。她说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陪伴她成长的只有父亲书房里一摞摞无趣的医学书籍,以及住家门口永无休止的门铃。如果没有战争,或者至少她不是犹太人的话;她大概会成为她父亲的助手,现在正在某个地方救死扶伤吧。

接下来话题理所应当落在了我身上。此刻我突然发现,战争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太大的冲击。我父母早在战争爆发前就双双病逝,我身边也没有任何受战乱牵连的男性亲属。无论我再怎么进行对美好生活的畅想,好像都飞不出我们这个小村庄。我吸了口烟,然后抬头吐出一个烟圈。我摸着下巴想了想说,也许我会去参军吧。果不其然我们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韩吉和皮克都不吸烟,但她俩对我每天制造出的二手烟格外宽容。

有一天,两个德国兵来到了我们的村庄。那天屋外生了很重的雾,植物和人的精神都被打得湿哒哒的。当时我们三人正在餐桌上用早饭,皮克依旧给韩吉的茶慷慨地多加了些糖。韩吉的脸色有些难看,说也许是侦察兵,但我实在弄不清楚我们这穷乡僻壤有什么可侦察的;然后透过窗子我们看到那两个德国兵敲开了邻居家的门。我压低声音喊,地窖,地窖!芬格尔立马拉开地板上的入口,这个小个子犹太女人再一次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把伤势可疑的高个子飞行员不由分说塞了进去。等德国兵叩击我们家的门时,皮克已经神色如常坐回了餐椅上。一个德国兵不会说俄语,另一个则充当他的翻译。后者礼貌得诡异,手里握着步枪却对我们说,别怕,太太;我们不会碰你的。接着拿出一个小册子,对着上面的名单找我们的姓名。当他问到皮克时,我抢先替她回答:“她是从外地嫁过来结婚的,还没等登记她丈夫就上战场一去不复返了。”我说。德国人又问:“太太,您从哪儿来?”“还能从哪儿来?当然是乌克兰——”那个德国人打断了我的话,“太太,请您亲自回答!”皮克面不改色说:“乌克兰,先生。”德国兵继而询问她的姓氏,她说:“佐耶,先生。皮克·佐耶。这是我父亲的姓。”

德国兵将信将疑,告诉皮克应该尽早去登记,否则接下来的盘查中恐怕会有更多麻烦。接着又问起前几天那架坠毁飞机的事情。“飞机的残骸就在我家谷仓上头呢。”我说,“您也瞧见了,这村子里已经没有男人了,我们可没力气清理那大东西。”德国人忽视了我的蠢话,问我方不方便带他们去查看。我把他们领到那片废墟上头,他们东看西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接着两人用德语交谈了两句,也许心中还怀着未解开的疑惑,但还是决定离开。直到看着他俩的身影在树林尽头消逝成两个几不可见的黑点,我才放心返回家中。

皮克还在餐桌前坐着,脊梁挺得笔直,盘子里的食物一动未动。这时我才发现,她桌子下的手握成拳头,指节由于用力已经变白了,十个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由于愤怒和恐惧,脖子上的青筋已经凸了起来。屋外浓雾也不会比此时皮克两只黑眼睛更加湿重。确认危机已经暂时解除,我伸手把地窖里的飞行员拉了上来。她伸出宽厚手掌包裹住犹太女人的两个拳头,“你做得很好,”韩吉牵引她松开手指,把她从一场歇斯底里的自伤中解脱出来,“谢谢你。”

当第一场雪降落到我们这偏远山村的土地上时,韩吉身上最后一处绷带也已经拆除。皮克不再向韩吉请教俄语,寒冷把人们全逼回家里,即使我们仨每天费力打扫门前,泥土路还是在雪水的作用下变得泥泞,仿佛一场惨剧。皮克替韩吉缝了一只眼罩,用以遮挡那只被镜片扎伤的眼睛。韩吉请求她实话实说,自己的眼睛究竟还有没有医治的可能。皮克只是笃定地回答,接下来的只需要交给时间。我一点也不了解韩吉的伤势,皮克每次帮她换药总是把我打法到一边,也时常吓唬韩吉不许她偷偷拆开绷带照镜子。有天趁韩吉对着地图研究寻找一条可供她离开村子重回前线的路线时,皮克神神秘秘来问我:“瞎了一只眼睛的人还能当飞行员吗?“我说应该不能,又说其实我也不清楚。终于反应过来她的恻隐之心,我放下手里本来在卷的烟,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就是当不了飞行员,也能当炮兵,步兵,实在不行还能当炊事兵;有些鸟如果注定要在天上飞,笼子是关不住的。皮克不说话了。那天夜里她找韩吉学了最后一句俄语,我都不知道我家里还有这么本书;她翻开一页书,指着上头的一句话问韩吉,这句怎么念?

“我哪能知道您心里在想什么?我真有那么通天的本领?”

大雪没花太长时间就把大地全部覆盖,老天爷用了最粗糙的方式遮蔽我们村子里女人们过去一年流下的汗水和眼泪。然而伴随着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到来的是,村里突然出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

尸体是皮克发现的,那天早晨她回自家仓库取柴火,发现灌木丛边好像有个人影。她大着胆子走过去,才发现是具男人的尸体。几个女人合力把他拖了回来,有些年轻的妻子抱着绝望中侥幸的希望赶来辨认,结果发现这无名男尸既非村里任何一个女人的丈夫也不是谁的儿子。男人身上没有能辨认身份的证件,同时也找不到致命的伤口,可他确实断气多时了。有人猜,这几天下雪气温骤降,他是在灌木丛中冻死的。可他既不是士兵,又没带任何伐木或打猎的装备,天寒地冻的跑到这荒郊野岭干嘛呢?这男人竟成为我们村子里一件悬案。韩吉在看到这尸体的一瞬间脸色变得惨白,我问她你认识这人吗?她说不,不认识。在确认这尸体没人认领之后,我们把他葬在了发现他的那片山上。

夜里喝茶的时候韩吉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她说,我搭档莫布里特是被我害死的。我知道这句话承接的必然是一个需要巨大勇气才能讲述的故事,我除了洗耳恭听没有任何别的事情能为她做。而皮克握住了韩吉的手,就像德国鬼子从我们家里离开后韩吉对她做的那样,鼓励她接着说下去。

韩吉接受过训练,当然开过枪,也杀过人。然而那天晚上在几千米的高空她扣着扳机的手却犹豫了,因为她看见了敌军飞行员那张惊恐的脸。驾驶舱里的年轻人瞳孔缩小,好像要大喊一声帝国万岁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就在这犹豫的片刻,敌方的子弹毫不留情地击了出来,莫布里特保护了她,自己却被击中要害。说到这里韩吉停下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茶壶里的水煮沸的声音。我没忍住,抬头看了看房梁——又想起那个只剩半个身子的自缢士兵来了。我心想,只缺了一只眼睛的韩吉如果想做同样的事,无论如何不可能比那半个男人更困难。水蒸气在我眼前沸腾起来阻碍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韩吉的表情,一如那个她说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战争她或许已经成为科学家的晚上一样。

皮克握住了韩吉的手,小个子女人近乎孱弱的手骨节分明,她低下头,像忠诚的臣子向女王行吻手礼那样,亲吻了韩吉的手背。“莫布里特没有白白牺牲,”皮克说,“你也绝不是一个罪恶的杀人凶手。”皮克的黑眼珠里映照出韩吉的面容,她继续说道:“你保护了我,还有成千上万像我一样遭遇法西斯迫害的人们。如果你真的感到愧疚的话,”她声音里一丝动摇也无,“请你,重回战场上去吧!去做你本来应该做的事情,再一次为我们提供保护吧!”

韩吉露出了微笑。她反握住皮克的手,对她说:“谢谢你。“

不管人们情愿与否,新年终究马不停蹄地到来了。那天夜里,村子里剩下的女人们踏上那条十几年前在国营农场工作的乌克兰人每天通勤的必经之路,带上酒菜,穿过南边那片白桦林,到战争爆发以来就荒废了的农场里举办晚会。此次晚会对我们还有别的意义,新年之后,韩吉将会离开这个村庄,历经辗转重回前线;或者对她来讲更准确些,重回天空中去。因而欢庆新年也多少沾染了些送别的意味。妇人们拿出了奢侈的咸猪油和熏鱼,还有自家酿造的那些味道或许粗糙但度数极高的烈酒,尽管它们本身并不能算是什么美味;但在疲乏了又一整年之后,这些平日里不舍得吃的东西已经足够让战争中的人民焕发生机。而这,我想,正是新年的意义。三岁的冬妮娅也被人带来农场,她的父母均在这场战争中丧生,余下全村的女人因而接管起她母亲的责任。午夜时,有人奏响手风琴,女人们在空旷的会场中跳起舞迎接新年的钟声。韩吉邀请皮克一起跳舞,而我对这些活动向来不感兴趣,只是坐在一旁观看,发现皮克的黑头发已经从一开始的肩胛骨下方长长到了腰线。

也许是受到新年钟声的鼓舞,也许那支舞让她俩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如此适合牵起对方的手;又或者那晚气氛昂扬,两个疯女人都贪杯喝了太多烈酒;反正,我说过了,战争就是一场集体性的中邪啊。那天晚上回到家中,我竟然撞见这两个醉鬼在接吻。而最意想不到的是,我对眼前的情景毫不意外。您别对此惊讶,尽管我先前辩白说这不是一个陈词滥调式的爱情故事。说得浪漫些,爱是一门语言,爱是听说读写;就像那个小孩子听的故事那样,呼唤一声“芝麻开门“,知道是你,我就会放你进来。也或许她们二人相爱仅仅是因为有些事再不做就真的来不及。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没做,合上门悄悄出去,忍着夜晚的寒冷,绕着芬格尔家被烧毁的房屋和我自家惨不忍睹的谷仓转了一圈。等我回家的时候,这两个醉鬼早已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共享着对方的体温沉沉入睡了。

一月四日午夜,远方的巨大轰鸣声把我们从梦中吵醒。此时距离韩吉原本预计的出发时间还有六个小时。事后我们知道,那是德军炸毁铁路的声音。与此同时,南面的一支德军渡过河流之后兵分两路,一路在平原和丘陵地形带与撤退的苏军作战,而另一支则继续前进,穿过森林,穿过空地,穿过我们的村子,举起火把不断点燃他们身后的来时之路。而当我们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为时已晚,天空张开一张大嘴,伸出它烈火做成的舌头,,要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吞噬殆尽,女人们的哭叫声不绝于耳。皮克对着韩吉大喊,走吧!走远些!现在趁乱赶快逃走吧!我亲眼看着我家的房子,我们三个人最后的容身之所也很快在火舌下坍圮,只是这一次全村的房屋和谷仓无意幸免,再没有哪个好心人能收养我们了。森林化为一片火海,转眼间我就找不到任何同伴。我一面奔跑,一面大声呼喊皮克,还有村里那些别的女人们的名字,可是四周除了大火燃烧的噼啪声,一丝回应也无。我向山下跑去,直到熹微日光重新照耀在雪地上。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来得及和那个坠落到我们头顶上的倒霉女飞行员道别呢。

后来的事情,我想你大概有所耳闻了。从山火中逃出来后我加入了游击队,我们的队伍一路向东,有新人加入,也有旧人或死或伤;后来从一些逃兵俘虏的口中我们听说了德国战败的消息,又是许多年的颠沛流离后,我终于落脚在现在这家疗养院。我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打听那两个女人的消息,从来没有!然而我一路上碰到的人,没有一个见到过瞎了一只眼的苏联女兵或是矮个子长头发的犹太女人。有些人对我说,别找啦,她们搞不好早就死啦。从前我也曾经这样认为过。但是越是到了现在这个死亡不停向我招手的年龄,越是在梦里频繁地看到那两个女人年轻时候的脸孔,我的心反而越发地坚定起来了:不!绝不可能!当初三个人里最怯懦的我都活到了这把年纪,又何况那两个疯女人呢?

所以我决定,把这些故事说出来吧!如果我不说,又指望谁开口讲述这些往事呢?指望那个一头热血的倒霉女飞行员,还是那个疯狂的犹太女人?白桦树皮上成百上千只眼睛看着呢,故事本身也希望被讲述出来啊。请你帮我把这一切记下来吧,记下来那个小村子里发生过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