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arc不会说自己在美国有住所,打他提着行囊从家门跨出去时,这栋建筑,包括它方圆两公里的街道便从Marc的记忆之土被抹消,像一只手从沙盘推过。他有四个安全屋,其中一个在密歇根,是他刚离家做地下拳击手时的小出租屋,那里很早就荒废了,逼狭而破,给人一种它理应被重建但出于某些原因失败了的感觉。Marc在墙缝里找到了自己藏的钥匙,锁孔吱吱作响,门推开时头顶落下一层灰。
这次Khonsu要惩戒的对象是一名音乐老师,他不说对方有什么罪,因为Marc从不需要知道目标为什么死,只需要知道目标怎么死。现在这个倒霉男人的照片和资料铺满了桌子,Ryan Irons,三十二岁,原本干推销的,因为醉驾呆过局子,出来后在一所高中做音乐老师,住所离Marc这步行只要二十分钟,他连车都不必开。他已经查到了Ryan所在学校的课表,接下来摸清对方来往的路线,找到合适的时机,手起刀落,完成。
Marc使劲揉了下眼睛,十八个小时前他还在西海岸,趴在楼顶瞄准对面酒店十八楼,已经快夏天了,但晚上多少还是有点冷,他穿着短袖,风一吹起鸡皮疙瘩,Khonsu支着手杖坐在楼边,慢悠悠说他不专业。Marc想给他一脚,让他一身鸟骨头摔个稀巴烂。他克制自己呼出一口气,紧紧盯着十字准星里的窗户,窗帘被风鼓起来,影影绰绰,落下时露出一对搂抱的男女,女人明媚的红发被风扬起来,Marc的食指抽搐了一下,Khonsu不存在的目光粘在他的侧脸,像一只可恨的赖皮虫。
两秒后女人倒地,地板上蜿蜒出一小滩血,被男人慌乱的脚印踩得七七八八。Marc快速收拾下楼,路过楼下商店时又转身回去,他看都没看,从货架上随手抓了一瓶酒,缩在出租车后座上闷不吭声灌了一半,另一半留在机场大门边的垃圾桶里。
Marc将笔记本电脑休眠,伸手去拿旁边的杯子,然后想起里面没有任何液体,他都没法确定这个房子的自来水还能否饮用,可能根本不出水了,他都没来得及查看。他应该去睡一觉,飞机上那几个小时的休眠完全无效,他干嘛要搞得自己像一个业绩最佳奖得主似的。他往后退,椅子发出刺啦的声响,这时他看见电脑屏幕上的白色倒影。
“我记得我们谈过尊重隐私的事,”Marc放弃了站起来的想法,甚至懒得转头去看Khonsu,他往椅背一靠,带着点疲惫和不耐烦,“我怀疑你已经老透了,而且脑袋空空。”
Khonsu环顾四周:“我不知道你这能有什么隐私。”
“这不意味你可以随意进出我的房子。”
“随便你,但是我能这么做,”Khonsu结束了这个话题,“我得回埃及一趟,期间你的战服和力量可能会减弱,可以晚一天行动。”
“可能你回来时我还没行动,”可能我已经死了,暴毙,他在心里想,回答,“我不急着动手,反正也是一个接一个。”
“你今天有点奇怪,人类。”Khonsu说,他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注视屏幕里的Marc,又像是在对虚空发出一个警告。Marc笑了一声,站起来,他转身时Khonsu已经不见,他伸手合上笔记本,往沙发上倒,沙发垫浮出一股灰尘的气息,Marc仿佛能看见那些颗粒在脸上跳舞,他不在意,他很快就睡着了。
Jake感受到宿主睡着,这个房间没有多少反光的平面,他能出现的机会不多,当然,他也没打算出现在宿主面前,介于后者还只知道那个英国人的存在。他小心翼翼地避着两方,不吵到他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似乎本就该这么做,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长又出现,他出现时就已经是这样。
宿主睡着了,意识松散,那个英国人没有动静,Jake默默接管了身体,在起身之前,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适应肢体的存在。他睁眼时,Khonsu就站在沙发后面,勉强弯着身子,低头看他。
“怪吓人的。”Jake没什么表情地说,他说英语时有很重的口音。
“恭喜你也学会评价人了,”Khonsu幽幽地说,慢慢直起身,不过这房子的天花板对他来说还是有点矮,他不得不歪着头,显得有点傻,“Marc最近有点不对劲,你注意盯着他,别让他干出什么事。”
“比如。”
“比如刚抬起刀子他又丢开了,还要告诉对方快跑——我知道他能做出这种事。”
“你好像很了解他。”
“我的上一个使者能通人心,你认为是谁教会他的。”
Jake不以为意地耸肩:“你能通人心,却没能让他继续当你的化身。”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讥讽,又像关我他妈的什么事。
Khonsu没有接话:“看好他,对你我都有好处。”
“报酬呢?”Jake看了他一眼。
“你清楚我可以直接抹掉你吧,”Khonsu慢悠悠看过来,“没有人会发现,没有人会记得你。”
Jake歪了下头,他没有马上接话,静静地看了Khonsu一会儿:“是啊,但现在是你需要我,抹掉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我已经救过一次你们的命了。”
“不,那是你和他的交易。”Jake否认,但没有说自己的要求,空气沉默了一会儿,Jake仍状似随意地靠在沙发上,Khonsu黑漆漆的眼洞凝视着他,他确实是个通人心的神,他慢慢问:“你真的有所求吗,Jake Lockley?”他伸出权杖,月尖在Jake的胸口轻轻点了两下,而后者保持沉默,只是投来一记眼神。Khonsu似乎觉得好笑,神不会和人类计较,他知道自己赢了,暂时,但有效。
Jake对小破屋做了个检查,水龙头能否使用(勉强还能放水),柜子里都还有什么可用物资,哪些地方有暗格……他对这间屋子并不熟悉,仅在看向窗外时对外面的街景有些许印象,一家便利店,外面孤零零一根路灯,他记得自己在灯下和人打过一架,还有对方求饶的语气,昏黄灯光下蚊虫纷飞。他对这些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本身就没有多少可记下的。他的大部分记忆都充斥暴力,零碎且短暂,两段记忆之间相隔可能几天,也可能几年。Jake不是很清楚。有时候他醒来就像这个世界的陌生人,所有的东西都在变新,而他还停留在几年前的某场乱斗中,他的指节仍然疼痛,面对型号翻了无数个的手机一片茫然。
确定屋子还能住人,Jake出门,重新熟悉一下附近。他沿街走,目光扫到某些角落,确实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倾斜的电杆,玻璃碎了一边但一直没换的橱窗,翘起一角的地砖,愤怒的街头涂鸦,加粗的字母尾巴拉得很长,但在一节铁栏围墙前突兀断开。Jake抬头,围墙后是一栋灰沉沉的尖顶建筑,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熟悉这个角度,他的脖子很精准的卡在了某个角度,让尖顶恰好遮住了日头。铁栏的中央开着门,几个神情虔诚的人在门口交谈,于是“教堂”这个名词终于浮现在Jake脑中,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凭空看见了教堂内部的样子——难以确定这到底是他经历的,还是他曾在玻璃里看见的——他摇了摇头,继续走。
Jake绕了一圈,步行到目标住所,侦察环境,这些事之后宿主还会再做一遍,但Jake有必要了解,以免到时候发生意外情况,像那个鸟神说的,如果宿主突然决定放弃行动,他得是善后的人。回来时路过便利店,他进去买了包烟,这里显然没什么生意,收银的金发女孩没精打采地盯着墙角的电视,在扫条码时眼睛都没有离开屏幕,直到Jake告诉他你多扫了两次,她才一个激灵儿回过神,于此同时她对着Jake的脸愣了一下,不太确定但又惊喜道:“等等……是你?”
Jake毫无反应地忽视了这个招呼,但对方已经扯着自己的铭牌,笑着对他说:“嘿,是我啊,Linda。真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Jake停顿了一下,慢慢转头:“你记得我?”
“这话可有点伤人。”Linda说,但并不显得生气。
“什么?”
“拜托,你在路灯下打人那天晚上就是我值班,我还记得之后你进来买了包烟,牌子都和你今天的一样。”她点了点黑烟盒,上面标着显眼的“LUCKY STRIKE”,“我还请你喝过啤酒,你不记得了?你以前老爱买临期货。”
Jake毫无歉意道:“我不怎么记事。但你对在店外面打架的人很有好感?”
Linda皱着眉笑起来:“你打的可是Ryan Irons,就算警察在这也会叫好的。”
“Irons?”Jake看着她。
“老天,你真不记事?就是那个以前那个社区公认的混球啊,光凭他每次进店都要一边吃汉堡一边把所有东西摸一遍我就够恶心他了,”Linda耸耸肩,“不过后面他改了,说是因为打人关了几个月,出来后整个人像是活醒了,把以前的工作辞了,去一高当音乐老师——你敢相信这样的人会唱歌吗——现在他都结婚有孩子了,还会评选社区奖章。”
Jake发出一个了解的音节,Linda歪头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冷漠有些沮丧,而Jake的眼神像是在问“有什么问题吗”,像是一个失败的暗号,于是Linda再次变回之前无精打采的收银员,她重新扫好条码,找钱时不经意问:“你之前是跑西班牙去了吗,口音变得好怪。”
“算是。”
“那你这次待多久,还是只是路过?”
“一两天。”
“好吧,”她把零钱递过去,“那祝你好运,Marc。”
Jake接钱的手顿了一下,可能零点几秒,快得不易察觉,他“嗯”了一声,将钱揣回兜。他一边走出店门一边近乎粗暴地扯开烟盒的包装,然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打火机,宿主不抽烟,英国人也不抽烟,他不想再回到商店,在街边扫了一圈,寻找抽烟的人借火,一边心不在焉地脱下外套免得待会儿沾上烟味。
Marc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时他依旧很累,这样的情况在最近几年越发频繁,他的梦常常伴随着沉默的陌生脸庞,但只要停留几秒,他能轻易说出他们的名字,然后那些人会从座位上站起,僵硬发灰的身体咔咔作响,他们的嘴唇嗡动,层层叠叠地呼唤,Marc——
有很长一段时间Marc畏惧做梦,他不敢入睡,神经质地盯着天花板或者窗帘,因为一闭眼就会看见那些脸,到后半夜他时常精神恍惚,他的身体变得浮软,难以控制,有时他的手会掐着自己的脖子,而他虚弱呼吸,无法动弹;有时他的手会在身体上游走,触碰的方式过于陌生,常给他身边有人的幻觉,他几次试图确认,但都以沉睡告终,且常常幸运地一夜无梦。
Marc依赖着这样的方式过了一阵子,直到他找到了新方法,他的背包里有个小本子,正面记账,背面记着那些人名与地点,他在每一个名字前画上小小的六芒星,好像那是一座小小的宽恕的墓。Marc清楚自己没有资格这么做,他不是一个虔诚的犹太教徒,那些人也不一定信奉犹太教,只是画下这些符号会让他好受一些,他不知道自己从中得到了什么,但他需要这个。
Marc简单收拾了一下,看着时间出门,在去踩点之前,他先去对街的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结账时收银员和他打了个招呼,Marc花了两秒回忆——是的,是有这样一个金发女孩,在某一天他走进店里时突然开始和他打招呼,工作不太认真但爱笑,对他似乎总抱有一种奇怪的同情,常常将快临期的啤酒整提送给他。
“呃……Linda?”他点了点头,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冷漠而扯了下嘴角,“你还在这里工作?”
Linda愣了愣,像是根本没搞懂情况:“这算什么?”
“什么?”Marc也跟着愣了一下。
“你在玩什么游戏吗,你下午才来过一次,但现在搞得像是你压根没见过我,”Linda匪夷所思道,带着点怀疑和不满,“还有你他妈的口音,几个小时就变正常了?”
好吧,Marc知道自己有人格分裂症,那个叫Steven Grant的英国人,有时会在他情绪激动时掌握身体,但今天下午一切如常,Steven没理由出现——难道他真的累到对身体的掌控力急剧下降了吗。
“抱歉,我不……”Marc尴尬道,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怎么说都很诡异。
“是是,你不记事,”Linda气呼呼地说。
Marc哑口无言,他手里的三明治发在发凉,润出的水珠沾着他的掌心。他完全应付不来这种事,唯一的想法是早知道这样,他绝不会走进来,他看着一定很傻。
Linda叹了口气,认了似的, “我以为你只是说说,没想到是真的……你知道你这种情况是需要去看医生的吧,这都能算是阿兹海默症前期了,”她嘟囔着,一边从Marc手里接过三明治,扫码,收钱,找钱。在Marc准备离开时,女孩在身后说:“少抽点吧,把脑子都抽傻了。”
直到这时Marc才意识到萦绕在鼻尖的烟味,这气味来自他的短袖领口——他不知道Steven还会抽烟,这习惯显然对他俩的身体没有任何好处。当他走出便利店时,他还在想这件事,越想越郁闷。
Steven,他一边嚼着三明治一边在心里说,你在搞什么啊,Steven。
英国人不会回答,他在沉睡,Jake也不会,他蛰伏着意识,在沿街的橱窗之后看着宿主往社区另一边走。Jake拥有的记忆不多,但在宿主需要执行任务的时间里,他必须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如上所说,为了避免那些意外情况。
在路过那个教堂时,Jake从彩窗看见宿主顿了一下,他将这判断为犹豫和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宿主显得很茫然,三明治已经吃完了,他捏着包装纸对着教堂的尖顶沉默,Jake想或许这与宿主脖子上的吊坠有关,一个小小的陈旧的银质六芒星,还有那个画满六芒星的小本子。说实话,Jake不觉得宿主是个信徒,他从没见过宿主做祷告或者任何仪式。这大概是某种心理安慰,他这样分析,并认定只有懦弱者才会需要心理安慰。
宿主没有去目标的住所,而是后者的工作单位,他到时学校即将放学,宿主站门边就像一个普普通通接孩子的家长。目标在放学后的半个小时才出现,Jake一眼就辨认出了对方,微高,黑发蓝眼,鹰钩鼻,但眼部轮廓很柔和,提着一个棕色手提包。Jake的时间观念很弱,但算算日子,他们打架那年,目标大概才二十出头,他不记得打架原因了,但他记得对方挨揍时的眼神,倔强又恐惧,矛盾的组合。
Jake不动声色地控制了一下身体,让宿主将头转向目标的方向,宿主似乎并不认识目标,但很快跟了上去。他们跟着目标穿过街道,看着对方沿途几次停下,买一些日化用品和晚餐的食材,与遇见的熟人打招呼寒暄,在这整个过程中,宿主什么也没做,就像Jake什么也没做,他们站在对街,共同注视着目标几步跨上台阶,敲开一座两层小别墅的门,家。
目标和妻子贴面亲吻,消失在门后,宿主没有离开,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维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仿佛一座石雕。这会儿已经接近黄昏,夕阳褪去,灰沉沉的红光在街道上,偶尔有一两辆车驶过,都很安静。也就是在这时,Jake感到一股强烈的情绪诞生,急速膨胀,侵占思想空间,让他不得不让后靠——宿主不想杀这个人。
Jake警惕起来,但这情绪过于强烈,他仿佛能听见其中嗡嗡作响的噪音,如同宿主大声的质问,这个男人是如此困惑茫然,以至于到了痛苦的程度。尽管他表面上仍然平静,看着街对面一动不动,但他的内里正摇摇欲坠,Jake几乎站不稳脚,那些情绪很快就要碰上他,挤占他的位置。而另一边,英国人在如此强烈的情绪震动下即将苏醒。
Jake强行接替了身体。
极其强烈的头晕,他一个趔趄扶住旁边的路灯,这是他第一次在宿主意识清醒时夺取控制权, 不适感异常明显,他的胸口仿佛被重物挤压,伴随着沉郁难忍的感觉,让他想要呕吐,但很快他意识到这并非他的感受,而是宿主的情绪残余,强烈又沉重,让人撕裂。如果Jake在这方面的认知更多一些,他会明白这种情绪叫“自厌”。
Jake不明白自厌,他用了几个深呼吸来摆脱它,并在心中做出判断,行动需要被提前,宿主的情况可疑,如果有必要,他会替宿主来执行任务的全程,但这样会暴露他的存在。或许现在要紧的不是任务,而是宿主的心态问题,但这超过了Jake的管辖范围。
如果Marc Spector只是其他随便一个人格,Jake会直接扼杀他,这事他很熟练,当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存在时,他的耳边充满唠叨,一个声音围着他,对他的存在充满好奇,那是宿主的人格之一,Billy,Billy是一个活泼的孩子,喜欢画画和花草,Jake对他进行了评估,得出了这个孩子对身体和精神的发展都没有用的结论,于是在宿主发现这个孩子之前,Jake抹杀了他。
在之后的十几年里,这具身体里还陆陆续续诞生过很多人格,男性,女性,老年,幼年,甚至动物,有的安安静静没有威胁没有帮助,有的过于嘈杂情绪激动思想极端,Jake公平地对他们一一做出了评估,并公平地抹杀了他们每一个,其中也有几个难缠的,Jake记得一个叫做Tyler的男性人格,完全就是一个疯子,舌灿莲花,行动力极高,很有使人魔怔甚至夺得人格主位的潜力,Jake不知道宿主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人格,可能宿主也有疯的潜在可能性。在他扼杀Tyler的前一秒,这个人格哈哈大笑着——
“这具身体还有救,但Marc Spector已经烂了,”他狂乱地宣布,“你该看看他的心,小狗,你这么忠心,你为他杀了多少人?”
杀他费了Jake点力气,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干脆利落,而是慢慢让对方感受着意识的摧毁与消散,直到最后一刻,这个人格都肆无忌惮地笑着,仿佛离世是快乐的,真正愚蠢的是留在这具身体里的他们,他的笑声在Jake耳边经久不绝,有那么一会儿Jake思考着Marc是否会察觉到这场屠杀和嘲笑。
Jake没有看宿主的心,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也不否认Tyler对宿主的评价,他能感觉到那些隐秘的塌陷之处,新生的人格们正是从中诞生,如同生命的水洼。Jake是水洼旁的猎手。他最终只留下了Steven Grant,因为宿主已经意识到这个人格,而且对这个人格表现出强烈的需要。
至于宿主本身,Jake或许考虑过扼杀Marc,但他不会考虑扼杀宿主,主人格一旦崩溃,他们这些并发症似的东西便也会跟着崩溃,Jake对生死的感觉很单薄,但他不想体验崩溃的感觉。他也没有考虑过夺取主权,他可以夺取,但夺取之后他该做什么?Jake想起Khonsu在他胸口的那两下轻点。
Jake步行回去,思考着是否应该和Khonsu商量这事,在日头完全沉下去之前,他听见钟声穿过街道,像风一样翻涌。那是教堂的晚钟,在第三下时Jake走到了教堂的门口,而他驻足了,在钟声中浑身发麻,仿佛被潮水冲洗。这是座天主教堂,哪怕宿主对自己的宗教再不虔诚也不会进去,但Jake没有信仰,于是他走了进去,在最后排的长椅上坐了十分钟,等待着体内的钟声彻底消失,然后起身离开。
Marc醒来时看见天花板,他躺在沙发上,时间像重置回下午,依旧疲惫不堪。他麻木地躺了一会儿,完全不想动弹,慢慢追溯自己断片前的记忆,他站在Ryan家对面,一边痛恨Khonsu一边痛恨自己,但他记得自己没有任何行为,也没有任何崩溃的迹象,这是指,他还没到跪在地上痛哭的程度。只有可能是Steven接替了身体走回来的,Marc想到今天下午便利店的事,Steven的活跃程度在上升。
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在任务中他突然被Steven接替,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唯一能减少这可能性的做法就是控制好情绪。Marc盯着天花板,做了三个漫长的深呼吸。
他发现自己依旧一点也不想动。
是的,这就是事实,他不想动,不想起来策划该如何杀人,他也不想再走上任何一条街,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或者干脆死掉好了,然后他想起即便自己死掉,Khonsu也能复活他,在这一刻,一股深深的绝望与无力从胃部上涌,包裹住他。
他就这样躺了很久,直到电话响了,屏幕上显示着“Layla”,Marc挣扎了一下,还是坐起来接了。
没什么,惯常的关心和担忧,夹杂着你又跑哪去了的疑问,Marc解释自己在美国办事,对面沉默了几秒,说:“又是Khonsu,对吗?”Marc慢慢嗯了一声。
“这样的日子有尽头吗,Marc。”Layla叹了口气。
没有,他的日子看不到头,Marc回答:“或许吧,会有这一天的。”
“上一次见面是一月——告诉我你一切都好。”
“我一切都好。”
“假的。”
Marc垮了下来,他靠在沙发上小声说:“我很累,Layla。”
过了一会儿,Layla才说:“……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很快就能搞定了。”
“你刚才说你很累。”
“是,”Marc没有否认,“可能因为连轴转,忙完这次休息一段时间。”
“你在瞒我什么吗?”
“没有,没有,”Marc捏着鼻梁,“一切都很好。”
“不是假的。”他补充道。
但这就是假的,Layla听出来了,Marc也听出来了,但谁都没戳破,Layla只是希望Marc能好受一点,甚至她觉得Marc当时不应该答应Khonsu的交易,她不知道Marc当时是为了活命还是复仇而答应的,但从此Marc的世界就只剩下更多无尽的复仇。Marc深深地为那个自己后悔。Layla对这一点知道得很清楚。
“好好的,Marc,”她最终说,这样很自私,但她还是说了,“就只是,好好的,下次还得接我电话,好吗?”
“好。”Marc简单地回答,Layla知道这是他能给出的所有了。隔着话筒和大西洋,她仿佛看见Marc疲惫地抹了把脸。
他们又聊了点别的,挂断电话时Marc看了眼屏幕,通话时间不到三分钟,时间仿佛越过越长,他起身开始为今天的踩点做记录,在地图上勾出Ryan从学校到家的路线,标出几个合适的足够隐蔽的地点,他不打算用战服,都太容易引起注意,上新闻的机率或许很小,但不是没有,他得卡准时机和地点。
Marc在一个巷口打了个三角形,笔尖点了点,这时他注意到房间里氛围的变化,他都懒得转身,只是把笔盖了起来。
“看起来出了点状况。”Khonsu说。
“你又知道什么了,你不是去埃及了吗。”
“我能看见你的情绪变化。”
“是啊,你还能读心呢。”Marc压根不想离他。
“我不能,只是神们有额外的手段,”Khonsu晃动了一下,出现在Marc侧面,他微微低着头,鸟喙几乎要碰到Marc的发顶,“在我们所处的维度,情绪是可视的。它们围绕在你周身,像一圈圈海浪。而现在你周围的海浪一片死寂——可能泛着一点讨厌我的波浪。”
Marc瞪着他,Khonsu直起身说道:“现在它们搅成了一团。”
“那这么说你的前化身也算个半神了。”Marc不算友好地说。
“他只是懂一些心理学和微表情,”Khonsu略带不屑地说,“而且擅长背下所有人的老底。”
Marc耸肩,显得心不在焉,Khonsu不可能是单纯来找他聊天的。确实如此,Khonsu是来更进任务进程的,而且他都懒得遮拦一下自己的谈话意图,在说到跟踪到Ryan家时,Marc面不改色地跳过了后面的部分,Khonsu歪头看着他,像是正在观察他周身的海浪,他可能暴露了,但那又怎样,就算他和Khonsu撕破脸,恐怕他也还是得给对方干活。
“我信任你,”最终Khonsu说,这话委实不像是这鸟头能说出来的,Marc当即感到一阵不适,而Khonsu只是缓缓看着他,仿佛在越过Marc看别的什么。
Jake在窗子后静静看着这一切,当Khonsu从Marc身上抬起头时,他们短暂地对视,那对黑洞洞的孔仿佛拥有眼神,Jake认出来了,那是一个警告。
厨房的用水没有问题,但下水管总有点堵,等Marc洗漱完时,水槽已经淤积着半池水,这会儿凌晨三点,Marc不想明天起来还要面对这种东西,他决定简单处理一下,问题不大的话,拧两圈水管就会通,甚至都不用把水管拆下来,他打开橱柜门,看见水管已经生锈了大半,他低头去够,突然发现柜脚有一个黑色的小盒子,上面印着显眼的白色字母。
一包好彩烟(价值与他损失的纸币数相当),还很新,刚刚拆封,只少了两支。
Marc与它对视——如果这是Steven买的烟,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干嘛要把烟藏起来?
如果是Steven,他怎么会乖乖留在这个陌生地方,还有闲情逸致抽烟?
Marc捏着烟盒,包装在他的手指下扭曲。“你是谁。”他看着包装塑料纸上折射的变形的自己,“你想要什么。”
Jake不知道答案,但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说点什么,只是这悸动转瞬即逝,他依旧是沉默的影子。Marc捏着烟盒低头蹲在地上,Jake默默注视,仿佛能看见他周身的海浪,隐隐暗涌着,最后又归为疲乏的死寂。
Marc扔掉了烟,为了防止第二天另一个人格捡回来,他还把烟全部泡了水。之后他从背包里翻出小本,在正面记下三明治和烟钱,又翻到背面,他从第一页第一个名字开始读,一直读到最后一个名字和地点,在下一行空格,他已经画上了一个六芒星,后面跟着一个“R”,Marc知道明天下午之后他会它补齐,就像定轨的火车没法抗拒。
Marc的睡眠失败了,小本子的魔力失效,反而成了压在他头顶的罪,当他看向天花板时,那上面布满一座座墓。他在沙发上翻来覆去,试图找到一个稍微合适的姿势。在后半夜,他始终没法完全睡着,意识挂在半梦半醒的边缘,稍大点的声音都能惊醒他。Jake观察着他,他能感觉到宿主对身体的控制力在减弱,他连贯地将那些散乱的权力握在手里,在获得两手之后他停了下来,他用手轻轻碰了碰宿主的脸。
最初Jake这样做,仅仅是因为他对身体的好奇,他拥有主导权的时间实在太短,而适应身体是需要时间的。他难以描述第一次触碰到真实身体的感觉,皮肤的触感过于奇妙,让他着迷,头脑眩晕。他的手在脖颈与胸口徘徊,在往上移动时擦过了脸颊,而宿主为这触碰轻哼了一声,不自觉将脸微微偏了过来。像一只猫。Jake没有见过猫,但这个念头就这样发生了。
触碰会让宿主的睡眠变安稳,而Jake需要通过触碰来确认一些东西。Jake进行了评估,判断——触碰是合理的行为,于是他的触碰变得放心,逐渐大胆。
但今晚他没有做太多,他的手仅仅是贴在宿主脸侧和耳旁,拇指缓慢地来回摩挲,他在街边看见过这些,父母们会这样抚摸孩子,路人会这样抚摸猫狗,Jake认为这应该是起一种安抚情绪的作用,他不太熟练地模仿着,而宿主在短暂地僵硬后逐渐放松下来,呼吸变得慢而稳。
今天是周五,今天还是不安日,Marc这样称呼他需要杀人的日子。他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尽管入睡费了很久,但昨睡眠意外很好,久违地他没有被疲惫感困住。那个记着名字的本子还摊在他大腿上,Marc没有再看它,今天他变得更谨慎。
睡沙发让他腰背酸疼,这种隐隐的疼痛伴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细小但让人烦躁。当尝试摆脱它失败后,Marc不得已适应它,他一小部分的神经被疼痛扯着,剩下的集中在几个小时后的手起刀落。
当Marc对着地图重新确认时,Jake在窗子里看着他,他能明显感到宿主对于杀人的抵触感减少了,低压的情绪退散,但也没有别的东西添上,如同一个固定机制,每次醒来宿主就会重置一遍大脑。或许这是一个生存技巧,Jake判断。
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放松警惕,Jake从窗看向外面,天色阴沉,电杆线落着一排黑漆漆的鸟。
Marc出门时只带了两把枪,一把在后腰,一把在外套的内层,他走动时外套有节奏地拍在身上,能感觉到硬物抵着胸腹。周五学校放得比平时早,Marc四点就到了门口,但直到学生都散完很久了,他也没看见Ryan。找门卫问了才知道,周五是唱诗班的彩排日,要等到七点才会结束。Marc解释说自己是家长,有事提前来接孩子。门卫转头过来,他露出眉眼下耷的无辜神情,两秒后他进了校门。
Marc这辈子停留在校园的时间不多,而其中大部分也不算上好,多数人都认为Marc是个难以接近和相处的人,他对人的态度时而友善奇怪,时而冷漠麻木,有时则根本不搭理你,就好像世界是个巨大的录像带,而他只是站在屏幕外驻足片刻的路人。Marc疲于解释自己的精神问题,他已经够异类了,不需要一个病名来让自己显得更另类,他不想被看出,对一切都提防警惕,要是对方纠缠不放,他会用拳头让所有声音闭嘴。
而这个世界上残忍而不自知的人就是很多,打架能得到教室的安静,也能得到办公室和晚饭桌上的安静。他很早就休学去打拳,这选择难说有意无意,但在此之后他渐渐不再打架,很难有人带着一身伤歪歪扭扭下场后,还对挥拳头充满热情。
学校不大,这个点除了几个老师和工作人员,几乎看不见什么人,Marc绕着教学楼走了一圈,枪扑嗒扑嗒轻轻拍着他的胸口,他穿梭在走廊,头顶的灯还没有点亮,昏沉沉的日光透过窗户,一格一格打在光滑的地板上,阴影在他脸上转瞬即逝。在左拐进附楼时,隐隐的起伏歌声传来,如同树叶沙沙摩挲的声音,Marc放慢步子,寻声而去。
到门前时歌声恰好停下,Marc从缝隙往里窥,很大的会议音乐厅,他的视线随着排排座椅下跌,又陡然上升,停留在一小片光照着的台面。学生们分作三排站在梯台上,低头看谱,台前一个老师正在说着什么,凭背影Marc认出那是Ryan。他的背影看起来快乐。
“来,我们在跟一遍,一、二、三——”
Ryan对左侧弹钢琴的学生打了个手势,随着音乐流出,他的手在空中一下一下打着拍子,歌声合奏起伏,如同海浪缓缓翻涌,风拂过粗糙沙地,大厅里充满来往回音,Ryan的手摆动着,最终右手在空中轻巧一捏,仿佛画上一个圆润句号,歌声戛然而止。
他的背影看起来快乐。
Marc眨了眨眼,从门缝边移开。他靠在窗边,盯着那扇门,安静听着断断续续的歌声。他不抽烟,但这会儿他想象着有一支烟该多好。他只是双手插兜站着。如果他转头,他会发现玻璃中的自己并非背对,而是沉默注视着他的,但Marc始终没有动,斜阳将他的影子投在地板上,一格满满金红色中,一个孤零零的黑影。
Marc很安静,就像昨天他站在Ryan家对面时那样安静,这一次他没有摇摇欲坠,是的,Jake能作证,他低头看着脚下,宿主的情绪从那些凹陷从溢出,如同污水倒灌,散漫街道。他没有躲开,他的双脚浸在那些情绪里,那只是一点消极的困惑,和解决困惑的消极决心。
宿主的手摸向外套内层,这并不是他原本所计划的,Jake看着他离开窗台,绕到大厅侧面,上楼,楼梯迎面是一扇红棕色的门,宿主伸手推门,发出很响的吱呀一声,他停顿了一下,轻轻走进去,这是大厅的二层观众席,从台下的角度并看不见上方的门,歌声仍然未断。
Marc来到二层的栏边,从上往下看,大厅的设计像一个放射的太阳,由舞台为中心,座椅向四周层层扩散,他摩挲着枪,慢慢将它抽出。他盯着那个黑色的快乐脑袋,和他身后的学生们,音符一下一下敲着他的脑子。他眯起眼。
他抬起枪,祈求这是一个结束,在学校射杀老师,警察会来找到他,或者他干脆自己停车在警察局门口,他绝对不会使用任何非人的力量,Khonsu会在一旁大吼他疯了,你这个蠢人,你毁了一切,而Marc闻若未闻,坦然将手背在身后,任由自己被拷上。
这是一个不错的美梦,Marc知道上述场景永远不会发生,但光是想想他也已经很满足,像是精神上的一场起义,这几天他的后脑一直突突地疼,像是有什么蛰伏在那里,或许是那个未知的人格,随便吧,他不想在乎。这里有且仅有自己,他没法靠向任何一个方向。
Marc手抬高,瞄准,一只眼闭上,三,二,一——
Ryan转头,就像什么第三感应一样,他的目光直直投向Marc,他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目光困惑茫然,如同一只路过枪口的野雁。
Marc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突然之间他感到一切的荒唐性,他坐几个小时的飞机来这里,忍受破旧房子里的灰尘和污水,睡眠时间严重不达标,跟踪毫不相识的人并且计划杀死对方,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做错了什么,或许他曾经犯过错,但他已经改正了呢,Marc想不出这样的人能做出什么事,然后他就要把他从世界上抹去,就像当年那场冷漠残忍的暴雨,不闻不问就带走了Randall和之后的一切。
他的食指抽搐,拿枪的手颤抖,Ryan看清了,瞪大眼睛,嘴唇微张着后退,他看起来马上就要呼喊出声,Marc应该离——
砰!
Marc猛地哆嗦,枪啪嗒落地,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尖叫声冲洗着他的耳朵,纷乱的脚步声和哭叫,他的大脑嗡嗡作响,呼吸急促,眼眶发胀,命运的手死死掐着他的喉咙,他不断后退,撑着座椅扶手,他难以置信地紧紧地盯着地上的枪,好像那是什么怪物。直到整个大厅彻底安静下来,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僵在椅子扶手上,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永久的尖利回音。
他身后的门响了一下。
“这似乎并不是你原本的计划。”Khonsu考量地说,他背对着Marc,站在栏边,侧身看着舞台边滴滴答答的血瀑布。
过了好一会儿,Marc哑着嗓子说:“你对我做了什么。”
“什么?”
“这不是……我没有开枪,”他混乱地说,“我没有开枪,我没想开枪,我不……”
“噢——Marc,”Khonsu的声音变得充满慈悲,“是的,就像是,你本来是要拉住Randall的,你本来不想杀Ryan的。”
“不,我没有杀——”
“但他们已经死了,难道他们是自己倒下的吗。”
身后没了声音,Khonsu察觉到那些围绕在Marc周身的海浪颤抖着,荡着脆弱易碎的细小浪花。他的目光仍在尸体上,血浸进舞台的木地板,很多年也难以褪去。
“Ryan Irons……他有什么罪。”Marc低低问,好像牙齿在打架。
“你不认识他?”Khonsu反问。
“什么意思……”
Khonsu看向一旁的玻璃,玻璃里什么也没有,他顿了一下,回答:“没什么,记错人了——不过Irons本来也该死。”
“悔改的人也该死吗。”Marc突然问。
“什么?”
“犯了过错但改正的人也该被惩罚,是吗,你的规矩是这样的。”
“你想说什么。”
Khonsu慢慢转过身,地上落着一把枪,而Marc靠坐在椅子上,用另一把枪抵着自己的下巴,他的头后仰,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嘶声:“而我甚至没有悔改的机会……”
Khonsu看了他半晌,慢慢说:“你知道就算你死了,我也能复活你吧。”他最后朝玻璃幽幽投去一眼,然后消失不见,大厅自此寂静,只有一具淌血的尸体,一群红脚印,一把颤抖的枪和他求死不得的灵魂。
Marc毫无知觉地回到房子,他甚至懒得低头来遮掩自己的脸,天已经全黑了,没有人会注意。他在沙发上埋头坐了两分钟,然后站起来开始收拾,他花了一点时间,当他背着包反锁上门,并藏好钥匙时,已经快九点。
他出了楼,这时他注意到对街有人影走过来,方向正对着他,他意图躲开,结果对方一眼看见他,并挥手和他打招呼,是Linda。女孩已经走了过来,Marc缓出一口气,问她有什么事。
“我以为你在家,”女孩说,她的晃了晃手上的东西,“没什么,今天周五清货,有临期的啤酒就给你拿过来了。”
Marc愣了愣,道谢,那提啤酒有六罐,在手里很有分量:“多少钱?”
“不用,打折货,看你过得也恼火,”Linda耸耸肩,但Marc还是抽出了几张纸钞给她,他很固执,女孩最后接下了钱,但显得有些生气,嘟囔着搞得好像我逼你买似的……Marc扯了扯嘴角。
“你这么晚还出去?”女孩看着他的背包,“最近不太安全——Ryan Irons死了你知道吗,就今天死的,听说是枪杀,刚刚好几辆警车呼啦过去。”
“……不,我准备走了。”
“就走了?还真是只待一两天啊。”
“嗯,回来拿东西。”
“好吧,那啤酒刚好给你路上喝,”Linda歪头看了他一会儿,“感觉也不会再见了。”
Marc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脑子才刚刚缓过来一点,所幸女孩也不一定要他回答,离开前她拍了拍他,就好像他们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似的:“那一路顺风,Marc。”
Marc看着她穿过街道,钻回那个小小的便利店,消失不见。他做了个深呼吸,试图让脑子保持麻木的安静,他把背包放到胸前,把啤酒装进去,再找出那个小本子,借着路灯记下了刚刚给出的钱,再翻到背面。他的胳膊发麻,但还能握笔。他翻到最新的一页,目光顺着六芒星们滑到最下面一行,然后他长久的愣住了——
R后的人名和地点已经补齐了,只是在这之后,写者又将那一行全部涂黑,线条狂乱粗暴,力透纸张,只能从这混乱线条的间隙中,依稀看见被补全的潦草人名。
Marc的手有点发抖,他闭了闭眼,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快速地将本子装回包里,连着那提啤酒,情绪,记忆,用拉链封起来。当他抬起头时,一辆货车从面前驶过,轰轰声振聋发聩,直到走远也依稀可闻,而他停在原地,东西南北,不知该往哪个方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