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必须去医院!”
周六的下午,斯蒂文在家里学着做饭。正当他把意大利面从锅里捞出时,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拿起一看,是马克打来的电话,但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完全像是另一个人。马克发烧了,他把冰袋盖在额头上,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成一个蛹,四小时内量了五次体温,一直在四十度以上。
“不用,我感觉还好。”
听筒里传来马克含糊不清的话语,听上去像脑袋刚被人打了一棍子一样,这让斯蒂文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他眉毛皱了起来,把手机夹在肩膀和头之间,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将意面用滤勺沥干,然后装进盘子里。
“你家有扑热息痛吗?吃一点那个可能会好一些。”
“好像有……在柜子里……”
“我现在就去你家。”
斯蒂文挂断了电话,他站在厨房里,看着桌上腾腾冒着热气的意面,稍稍思考了片刻,接着便从橱柜中翻出一个橙色的保温盒,将盘里的意面倒进去,然后把刚刚准备好了的番茄肉酱淋在上面,盖上盒盖,又用一个蓝色的布袋子把保温盒装起来,看上去像妈妈给孩子准备的郊游便当。他从衣帽架上取下一件卡其色外套穿上,又戴上一双厚厚的、看起来很暖和的黑色露指手套,最后拿了一条棕色围巾胡乱在脖子上绕两圈,然后拎着意面匆匆离开了。
一踏出大门,一阵凉飕飕的西风就无情地朝斯蒂文卷来,他的外套直接被吹得像斗篷一样在身后摆动,头发更是乱得如同一丛海草。他费尽气力把在后面飞舞着的衣角抓住,扯到前面来,然后一把拉上拉链,迈开步子迎着风向前走去。
“这个鬼天气……绝对不能让马克再着凉了。”斯蒂文疯狂地哆嗦着,上下牙齿颤击的声音像两块冰在不停碰撞一样。他将从手套中露出的通红的指尖簇成一团放在嘴边,对着哈了两口热气,于是手指稍稍暖和些了。路旁树上的叶子已经完全掉光了,只剩下张牙舞爪的树枝交错生长,这让斯蒂文想起孔苏的那两只干瘪的老爪子。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却忽然觉得有些发冷,于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没走几步,一家面包店就吸引走了斯蒂文的目光。它看起来是家老店了,店内昏黄的灯光照在冒着缕缕白气的面包上,仿佛为其增添了些许独特而迷人的风味,斯蒂文不自觉地被麦香勾着鼻子牵入了店中。店内空间并不大,几个玻璃货柜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包,有很多斯蒂文都没有见过,大概是什么老式的面包品种。斯蒂文在店里走了几圈,身子渐渐暖和下来了,肚子却有气无力地哀怨起来——他在厨房忙活了一个上午,都还没吃午饭。
他手里提着的意面本来是他的午饭,但鉴于现在这种情况,他只能买些面包了。于是他用两枚圆圆的硬币换来了两块圆圆的餐包,热乎的,仍然膨胀得很大,一口咬下去能感受到热气从松软香甜的面包里溢出来。斯蒂文的心从第一口开始就被完全俘获了,他嘴巴塞得鼓鼓地从店里走出来,回头瞄了一眼招牌,然后就一边吃着面包,一边继续走向马克的家。
又走过一条街,来到熟悉的广场,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老朋友。
“嘿!今天这么冷也来表演啊?”
斯蒂文同往常一样坐在假扮铜像的街头艺人身旁,嘴里嚼着面包与他寒暄了几句,后者也同往常一样,笑容灿烂但沉默不语——这是他的工作。
“看来天气越冷你赚得越多啊!”
斯蒂文朝他脚边摆着的帽子里看了一眼,大大小小的硬币混杂着纸币快要堆满帽子的一半了,斯蒂文的脸上显露出惊喜的神情,他真心地替这位朋友感到高兴。
“噢,我今天有事,不能陪你聊天了,Laters gators!”
斯蒂文又同往常一样,朝帽子里扔了两枚硬币。他抬腕看了眼手表,原本十五分钟的路程他已经走了半个小时了,他脑中浮现出满头大汗的马克无助地躺在床上,微微喘着气,虚弱得连电话也拿不起来的情形,这让他一下子慌张起来。风又呼呼地迎面吹来,斯蒂文感觉出露的皮肤被利刃似的寒风刮得生疼,手指也被冻得快没有知觉了,但是他的身体却随着步伐的不断加快而愈发燥热起来。
斯蒂文很快就到了马克家门口。他掀开门前的地毯,拾起藏在下面的钥匙,然后打开了马克家的大门。
“马克,我来了。你还好吗?”
斯蒂文放缓脚步,悄悄向屋里走去。卧室的门半掩着,他透过门缝看见马克正仰卧在床上,冰袋以随意的姿势躺在枕头旁,融化的冰水把床单打湿了一小片。斯蒂文轻轻推开门走到床边,顿时,他被马克的样子吓得差点叫出声来:马克上眼睑半耷拉着,目光涣散地看着天花板,瞳孔在不停地微微颤动,简直像是濒死的状态。内疚与自责如同山洪一般瞬间奔涌而下,冲垮了斯蒂文心里不堪一击的堤坝,泪水也随之盈眶淌下。
“马克!!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来晚了……”
斯蒂文哽咽地一遍又一遍道歉,低头看着马克这副吓人的模样,在床边坐下了。他又看到床头柜上的半杯温水,以及旁边拆开了的扑热息痛。他立马将药拿起来,仔细阅读了一遍包装上的说明,上面写着“每片500mg,成人一次0.3-0.6g”。
“你吃了几片扑热息痛?!”
马克没有说话,但是他呆呆地望向斯蒂文,缓缓抬起抖动着的手,无力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天哪……”
斯蒂文用掌心贴覆住马克蒙着一层细汗的前额,滚烫的额头对于他冰冷的手来讲就像一块发红的煤炭一样,斯蒂文是真的被烫到了,他惊恐地把手猛缩回来,不小心碰到了马克仍然竖着的两根指头。马克伸过去抓住了斯蒂文的手,将其牢牢地握在掌心里。斯蒂文感觉自己被冻成冰块的手开始融化了。
“斯蒂文……别走……”
马克靠着为数不多的一丝清醒神志,从干得快要冒烟的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个字,勉强凑成了一句完整的话。他将斯蒂文的手贴上自己的泛红的面颊,他感觉斯蒂文就是炙热沙漠中的一片清凉绿洲,使他得以从高温的严酷折磨中幸存。
而与此同时,斯蒂文的脸却变得非常非常热,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不要命地剧烈跳动着,就像一列火车正在以五百公里的时速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飞驰。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复杂而奇妙感觉——惊恐、担忧、愧疚,以及如同火车窗外的树木般不断闪过的一丝丝欣喜,这些感受混杂在一起,像龙卷风一样摧残着斯蒂文脆弱的内心。他仿佛听见了教堂的肃穆的钟声,又仿佛听见了瀑布从高山倾泄而下;他听见了夏日地中海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