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这是个错误。更正——更可悲的是,这甚至不是史蒂夫自己犯下的错误。
我总有一天会杀了山姆和托尼的。当史蒂夫·罗杰斯在房间里踱步时,他第一百零七次地这么想。
毫无疑问地这是一间酒店套房,登记在托尼名下——意思是说,这座酒店的产权登记在托尼名下。为此,他们刚刚把这个夜晚的前半段抛掷在了楼下的餐厅与酒水吧里。显然,这是一个生日惊喜派对,虽然史蒂夫在刚踏出机场就被山姆拖上车的时候已经表达了对于“喜”的成分的质疑,但后者保证这将会是“他二十五年的人生里最值得纪念的一个生日”。于是史蒂夫告诉他被绑架的体验对某些人来说无疑也称得上值得纪念;然后山姆开始用车载音响播放Highway to hell,史蒂夫痛恨硬摇滚,但同时不得不承认这一音乐选择确实恰如其分。
很明显,当你是一个亿万富翁,没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你让你的AI管家为你的朋友布置好生日派对的一切。于是:当史蒂夫踏进酒店的大门,他先是被浇了一头红白蓝配色的彩带(当然了),接着听见了《星条旗永不落》的大约五十种变调,这才终于迎来了由机械轨道递来、并且精准地拍到他脸上的奶油蛋糕,以及他那群躲在蛋糕后面、喊着“生日快乐”的口号跳出来的朋友们。
“嘿,大家,”史蒂夫抹了一把脸,努力地看清面前朦胧的人影,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也很高兴见到你们。”
出乎他的意料,除了一个带来惊吓的开场,派对的剩余部分堪称和谐,有非常不错的食物,史蒂夫所喜爱的暖黄灯光,也不像托尼自己的那些排队那样,总是挤满了史蒂夫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来的人群。也没有舞池里倒立的怪人,只有他的朋友们,在和缓的乐声里,他甚至在怂恿下邀请女士们跳了几支舞,为了感谢佩珀为他筹办生日派对,感激佩吉在他出差的日子里分担了他的工作,以及单纯是被娜塔莎拖了过去。娜塔莎告诉他他看起来很辣,她说这很不公平,很少有人结束了跨越多个时区的飞行之后还能看起来像他这么辣,她问他是否考虑有一天结束自己的清教徒生活,就当纯粹是为了社会福利做贡献,而史蒂夫把注意力全都集中于不要踩到女士的脚,并且摇头表示自己的否定。
按照原本的安排,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布鲁克林,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居家的T恤,吃一点速冻的千层面,然后用画板或者是一部好电影打发过这一晚。或许他会走上大桥去看烟花,或许他不会。取决于从他的公寓望去能看见已经聚集了多少人。
哪怕不受欢迎的中学年代已经过去了很久,人群仍然令他紧张,在朋友之中也是一样。但他知道他们在这里是因为他们爱他。而他也爱他们,以他自己的,更寡言的方式。所以他应当留下。所以他应当跳舞。
在毕业晚会上他没有跳舞。
在毕业晚会上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高度酒精,以至于到最后,每个人都显得有些醉,托尼整个人完全挂在班纳身上,而后者,尽管还能直立,面孔也透露出醺醉的红晕。克林特还喊着要继续,佩珀,他们之中最清醒的,提议大家转移到楼上的套房里,好让酒鬼们有地方躺下。在电梯里娜塔莎挽着史蒂夫的手臂,你知道,她说,有时候你可以试试不要把全世界都背在自己身上。
我没有,史蒂夫告诉她,用一种保证的语气,至少今晚没有。
那就好。她说,靠着他,闭上眼睛,最好是这样。
事情就是在套房里急转直下的。当山姆打开了迷你吧台冰柜里的又一瓶香槟,原本瘫倒在沙发上的托尼忽然睁开了眼睛。“好!”他宣布,人工智能贾维斯为他配上振奋人心的音效,“现在,我们的夜晚才正式开始!史蒂夫,”托尼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扶住了史蒂夫的双臂,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伟大的人权律师,美利坚的希望,”他说,用戏剧腔滑稽地郑重声明,“今晚,你将会收到一份前所未有的生日礼物,不用感谢我——这都是为了阿美利卡的明天。”
说着,他就转身离开了史蒂夫,挥一挥手向门外走去。“什么?”没能反应过来的他本能地向前试图攥住靠得最近的山姆的手臂,可惜扑了个空,这位退役的空军飞行员敏捷地躲到了门外,带着一种藏了谋划的笑容向他摆手,并且关上了门。
史蒂夫去拧开把手,才发现门是锁上的。“抱歉,罗杰斯先生,”贾维斯的声音从空中响起,“斯塔克先生已经为这道门设置了权限,我恐怕您无法从内部打开它。”
事情现在已经超过了史蒂夫能够理解的范围,以至于他不确定自己应该先感到困惑,还是直接感到生气。“锁上的?”他重复了一遍,并不指望得到回答。“是的,”贾维斯礼貌地回应,“只有斯塔克先生有权限决定谁能够打开这道门。”
史蒂夫发誓他会把托尼的脑袋打进地板里,但此刻他还是遏制住了情绪。“只是好奇,”他说,“贾维斯,你能够帮我连线上斯塔克先生,问问他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吗?”
“我很抱歉,”英国口音的AI管家回应他,听起来比他的主人更懂得什么是真诚和礼貌,“斯塔克先生说这都是为了您的礼物,此刻他正在将我的程序从这一间房间下线。他希望我在离开之前向您确认,没有人会危害您的人生安全,以及房门的权限将会在明天早上自动打开。”
“希望您有一个愉快的夜晚。”程序编写出来的管家补充道。
好极了。史蒂夫想。他确实在生气,以至于甚至不想去打给山姆或者小娜。很明显他们都参与进了这个所谓的“计划”里。而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他的朋友们爱他,但他的朋友们显然不懂得什么是界限。此前的平静全都是障眼法。
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一边在脑子里想象自己会如何和托尼吵一架。斯塔克需要知道,总有人不是派对动物,也不想要所谓的惊喜。更何况现在史蒂夫还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敲门声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史蒂夫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也没来得及想起自己其实无法回应,然后门就开了。史蒂夫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门再度在他背后关上。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半长的深栗色头发被扎在脑后,一身黑的打扮。衬衫扣子开到了第二颗。在阴沉的形象之外,他却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垂下的睫羽交叠,像鹿一样,又像湖水。
这事实上是一个相当美丽的男人。
在史蒂夫来得及询问之前,男人就走近了他,把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扶住了他的手肘。
在一片错愕中,史蒂夫听到眼前这个美丽的男人问:“我可以吻你的面颊吗?”
史蒂夫发誓他会杀了托尼。
“等等,”史蒂夫试着把他们之间的空间拉开到一个安全但又不至于冒犯的距离(考虑到他们之前靠得有多近,他得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男人看起来很得体;也很困惑,却还是按照他所示意的那样退开了脚步。“我很抱歉,”史蒂夫说,诚恳地,“但是我想这之间或许有一些误会。”
那人向他歪了歪头,表示自己在听,这个动作不知为何令史蒂夫感到紧张,因此他尝试调动起他对待辩护人时的语气:“你看,我并不认识你,也不知道我的朋友——现在是前任朋友了——为什么要在我的生日的当天,把我关在这里。所以,如果你比我更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话,或许你可以向我解释这一切?”
“顺便一提,”他补充道,“我叫史蒂夫。史蒂夫·罗杰斯。”
陌生的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史蒂夫不确定自己是否从对方的眼角看到了一丝笑意,然后他听见对方说:“生日快乐,史蒂夫。我猜斯塔克有很多没有告诉你。”
是的。托尼什么也没告诉他。史蒂夫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事实在对面的男人眼里看起来更明显一点。或许是他停顿的时间太长,这下男人真的笑了,“好吧,”史蒂夫听见他说,“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呢?你可以叫我巴基。”
“好的,巴基,”他僵硬地直立着,几乎机械地重复男人说的话,“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吗?”
“从我这一方面所知道的是,”宣称自己名叫“鹿仔”的男人相当轻盈地绕过茶几,用空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并且递了另一杯给史蒂夫,“托尼·斯塔克用一个加密账户雇用了我,并通过他的机器人管家——还是别的什么?——为我提供了一定的客户信息。我一开始以为这是那种花花公子常见的派对活动,你知道的,事实上最初我并不确定是否要接受,但贾维斯向我解释了,斯塔克先生这么做其实是为了他的朋友。”
他靠得太近了。史蒂夫能够闻到他颈后的古龙水气味。并不像托尼那样招摇,而是令人意外地,清新,整洁。现在他几乎是贴在史蒂夫的耳边讲话。史蒂夫其实不确定他说了什么,因为他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保证自己站定,然后他听见巴基说,用一种暧昧的语气,让他想起舞池里昏暗的灯光:“斯塔克先生希望我能,利用我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帮助他的朋友走出某种,压抑,的状态。”
“史蒂夫,”
在走神中他听见巴基念出他的名字,而这让他颤栗,“放下你身上的负担,”他听见对方说,
“性可以很有趣。”
史蒂夫听见自己捏碎了手里的香槟杯。
“我真的很抱歉,”巴基对他说,蹲坐在沙发前的地上,怀揣着某种愧疚的心情为史蒂夫的右手消毒。那里从掌心到拇指都散落着被玻璃划伤的血痕。实话是,史蒂夫看着他低头时鬓角飘落的一缕褐发,并不能感到疼痛。“为我自己辩护一下,”他听见巴基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当托尼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想要,呃,鼓舞你。我没想过会是你从来没有做过爱,他是要我来结束你的处男生涯。”
史蒂夫感觉自己可以再捏爆一只玻璃杯。
“我是说,”半跪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棉签,抬起头来,把垂下的头发撩到耳后,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是无性恋吗?因为如果你是的话,我希望你知道这是完全没问题的,而你的朋友们则应该好好地补上关于性别和性取向的一课了。”
(如果说史蒂夫确实曾经有过这方面的考虑的话,现在它们也完全消失了。)
“不,不,”尽管他十分确定自己会和托尼打一架,史蒂夫还是感到有必要在外人面前维护自己的朋友,“并不是这个原因。如果是的话,他们会尊重我的选择的。”巴基又露出了那种微微困惑但又好奇的神情,哦还有他那无懈可击的表示聆听的专业态度,史蒂夫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完全不反感性行为——我也知道它为人们带来身体的愉悦,有时候也是精神的放松——并且,如果你想要知道的话,我能够感到性吸引。对两性都是这样。只是……”他迟疑地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我猜这就像跳舞,我只是还没找到那个合适的舞伴。”
坐在他对面的漂亮男人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他听见巴基说,“无意冒犯,不过,至少从我的专业技能来说,双性恋可比无性恋容易多了。”
他不确定自己该如何回应对方在句子最后的那个眨眼。或许比较不成熟但也最无害的方式就是假装没有看见。于是史蒂夫选择盯着手里的酒杯,好像他能从那些气泡之下看到些什么一样。
“真的吗?”他听见巴基又说,“从来就没有任何一个,你知道,特别的舞伴?”
说实话,史蒂夫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进行这段对话,和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在双方都对彼此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但就是出于某种原因,在此刻,被锁在托尼的豪华套房里,对着面前的陌生人,他觉得自己能够做到讲出那个没有人听过的故事。关于一个更无趣的史蒂夫·格兰特·罗杰斯的故事。或许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
“我曾经约会过一个女孩,”史蒂夫告诉巴基,“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并且是同事。事实上,她是我最早的朋友之一,一位坚强的女士,我真的很喜欢她,而她在我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就欣赏我作为我自己。我们试过,交往了一段时间,出去过几次,但是……事情就是感觉不对劲。后来我们都同意或许我们还是应该保持做朋友。”
巴基坐在他的对面,手里还拿着香槟,安静地听着,这给了史蒂夫说下去的勇气:“后来我也约会过。男人和女人都有。大多是是朋友介绍的,我还是不太适应现在的社交软件。这些约会都没能坚持超过那个夜晚。”
“我是说,”史蒂夫说,感觉那些酒精逐渐温暖着他的血管,“我并不是那种要把性和爱混为一谈的好基督徒——纽约州议会可以作证,我从来都投票给民主党。我也知道现在人们会选择更便捷的性,像是约炮,我理解这个,这当然是所有人的自由,只是,我想,或许我还没有准备好。”
他想起那些发生在球场上的争斗。在巷角的霸凌。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揪住那个比他高三英寸的混蛋的衣领,什么时候要挥舞他的拳头。在那些时刻他从来都不需要准备,不需要思考。他只是去做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触碰一个人,轻柔地,亲吻一个人。他能背出最高法院的判决汇编,但有些事情他就是准备不好。
直到他感觉巴基的手掌覆盖上他受伤的右手,轻柔地,又坚定。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用左手握了回去。而他没有被拒绝。
“听着,史蒂夫,”他听见被他握住的人呼唤他的名字,“很明显我们都被困在这儿了——你刚刚已经检验过了这点——但是不要为了任何事情而焦虑,好吗?让我们用你的节奏来。”
史蒂夫不确定这是否是正确的时机,如果你要告诉一个受雇佣的性工作者此刻你很想吻他。
“我想我们都可以换个更轻松点的姿势,”巴基提议,并且身体力行地塌陷进了沙发里,“你太紧绷了,这一晚还很长。”史蒂夫其实不确定怎么才算是放松,但还是顺从地让自己的腰背靠上了靠垫。“所以,史蒂夫,”在他刚确定好自己的坐姿后就又听见对方说,“或许你愿意说说,对你来说,怎么才算「准备好了」吗?”
什么才算准备好了?一部分的他想要对巴基说,我几乎不认识你,但我居然已经想要亲吻你,抚摸你的身体,让我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直到月亮照耀着我们每一个人。可我要怎么把它们说出口,这将意味着什么,那是因为你吗,或者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如果我不并想要露水一样的一夜情,如果我向这个世界索要的比那更多,一切变得更复杂,关于身体的,比思考更艰难,难过在一个保守派法官的法庭上打赢一场胜仗。这一部分的他想说,陌生的,亲爱的鹿仔,当我准备好了,就是我能不犹豫而亲吻你的时刻。
而另一部分的他想起他和佩吉短暂而失败的亲密关系。是他需要更多的空间,更远的距离。佩吉是一个坚强而果决的女人,这意味着,她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最有利于大局。而这是史蒂夫自己永远无法学会的。这让他觉得她很遥远,哪怕那些时刻她正在他的怀里。他们从来没有完成最后的舞步,佩吉在等待他,而他想起他们为了选择而争吵的那些场合,觉得彼此在那一刻已经最赤裸。只是那里没有拥抱,也并不是快乐。
因此他们做回了朋友。佩吉是他永远的同伴,但他们不会是彼此的港湾。
于是他最终说,在灯光下:“我不知道。人们似乎总是知道什么是对的时候,但是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我把这一切,肉体的亲密,看得太严肃了,我总觉得它应该意味着什么。或许这样是不好的。事情没那么复杂。”
他准备好了如果巴基说,他没必要把事情看得这么严肃,应该更多地享受生活,他准备好了该做出什么表情,如果对话的另一方尝试开导他关于如何快乐。但他没想到巴基会说:“你或许会觉得这没有说服力,但是,我想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听见巴基说:“请不要以为这是那种官方的说辞,但是,我同意你,性是严肃的,这也是为什么它是重要的。我见过一生都压抑了自己的客人,也见过把生活全部当成快感游戏的人,我不会评判我的客户,但是我能看出他们不快乐。他们并不满足。因为他们过早地认定了性意味着什么,顺着那条道路就再也没有回头。”
巴基说:“史蒂夫,我希望能够帮助我的客人得到满足。但那就意味着他们必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的时候只是一场脱离日常的游戏,有的时候就更多。我看见太多人在后一点上止步,而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说:“但是史蒂夫,不要忽视你的身体。不要忽视它的欲求。它们是真实的,就像你已经找到的意义一样真实。”
他说:“史蒂夫,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我觉得,做爱是一种信任,从身体开始。而信任是一种能力,因为它要求真诚。”
他说:“或许——你愿意试一试吗?在我身上,在这一晚,试着信任我。但是不要感到任何负担。”
史蒂夫感到世界在他的眼前旋转。在灯光下,温暖,明亮。一个美丽的男人。一个告诉他性本身就很严肃的人。一个请求他相信自己的男人。一个完全陌生,却无法令他感到隔阂的男人。
界线消失了,一切分明的秩序。任何距离在这里都显得格格不入。分开和安静都变成了不可忍受的事,而史蒂夫亲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