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中总是会有许多无法掌握到手中的事情。就像道妍从未设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在雨天,多年后,重新见到在熙。
她在与在熙对上目光的那一瞬间睁大了双眼,耳边似是飞机降落时的阵阵蚊音,最后是豆大的雨珠砸在伞面上的声响,以及在熙脸颊上湿润的发丝扯回了她的心神。她知道她面前只有一条路,一个选项,这是她没办法逃避的事情。于是她只能努力隐匿着愈发剧烈的心跳,快步走到在熙面前,将伞倾斜了过去,一片阴翳便落在了在熙的肩膀和脸颊上。
她们站在一把伞下,彼此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近到道妍能够看到看清在熙短暂浮过情绪波动的瞳仁,闻到在熙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道妍后悔了。
最近,过得怎么样?她尽量用平静的心态这么问道。在熙走在她身边,轻声应了句还可以。道妍不知道在熙为什么要跟着她走,她只是没问出口,在熙也没有说她要去哪里,这是回道妍自己家的路。
姐姐呢?在熙问,最近过得好吗?
......嗯。道妍回答道,还挺好的。
是吗。
她们好像几年不见,除了这样简单的问候寒暄以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话题可聊了。道妍走了几步路后又问她现在在哪里上班,可话问出口了才反应过来这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在熙回答说,还没有上班,在大学院。
啊,是吗。辛苦了。
没有。
......
又是沉默。道妍这次没有再找话题,反倒是在熙开的口,她说,姐姐在公司也辛苦了。
道妍习惯性地笑了一下,说还好,不算辛苦。这一句话回答完之后又一次进入沉默,道妍说,没有话题的话也没关系,不用强迫自己非要聊天......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或者送你去地铁站吧,下雨天出租车比较难找。
那如果说我想和道妍姐姐这样多聊聊天呢。在熙这样说。
道妍感觉自己的肩膀僵硬了一秒,脚步不知道变缓慢了没有,最后是她笑了笑,说,想聊天当然可以啊,我的号码还是原来的那个,想找我的话随时联络我好了。
在熙似乎神情微怔,随即又恢复了往常平和的样子。她抱歉地说,前两年手机不小心弄丢了,换了新手机后一个联络人都没有了。
啊。道妍这样敷衍道,心里却生出一些嘲讽的心情。
姐姐要把电话号码给我吗?
道妍安静了片刻后,侧过头来,说,其实我们也不用怎么联系的,所以不用了吧。
为什么这样认为?
你很清楚的,在熙。道妍面色平缓地说,如果这几年你想联系我的话,总会有方法的。而事实证明我们好像也没有那么需要联系对方,不是吗?
姐姐在生我的气吗?
道妍被她问得愣了一瞬,那双眼睛却又是真的在询问她,而不是在故意讥讽她、想看她笑话。她眯了眯眼睛,觉得胸口有点溺水一样的闷,因为她望着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在熙,想起当年那个总跟着她喊她道妍姐姐的孩子。
我不会生你的气。她最后再努力也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她把伞递给在熙,说,去哪里随便你吧,我要回家了。今天就当作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对方,祝你在大学院学业顺利。
她转过身刚走出雨伞两步,便被在熙攥着手腕重新拉了回来,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挣开,却因为挡到了汽车的路,被晃了车灯,还听了两声愤怒的鸣笛,在熙借此将她拉到路边已经关门的店铺的屋檐下。没收拢的伞被丢到了地上,道妍背靠着墙,在熙离她只有数厘米的距离,站在她的面前,她们这样安静地在雨天里对视着。
后来道妍郁结地闭上眼侧过头去,在熙灰色西装外套上的香水味,好像连周围潮湿的雨水味和植株香都盖不下去,涌进她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渗进她的血液流进她的肺部。在熙的后背上落满了雨天铅灰色阴郁的天光,道妍不想与她对视,不想再被那双眼睛牵扯心神、几欲动摇。
从她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她就知道她从来无法在在熙的注视下拒绝她的任何请求。道妍至今记得那天的雨要下不下,在学生会的会议室里,风把未关紧的窗户吹得向屋内晃进来,在熙也靠过来,她的尾椎骨被迫抵在桌沿,掌心扶着冰凉的桌面。她们靠得很近,连在熙的洗发香氛都比以往更浓郁,短促错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交织在一起,道妍在在熙的手心覆上她的手背时呼吸一窒,她睫毛微微地扬起,映入眸底的就是那样一双眼睛,每一次被在熙这样注视的时候,她都没办法吐出残忍的拒绝的话语。
于是窗户那边吹来湿润的风,把道妍肩头的黑发都吹动,她们第一次接吻就在这间会议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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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啊,道妍姐姐啊。在熙把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道妍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没出息地把她所构建的防线一点一点击溃,它撞得那么剧烈。她搭在门把手上的那只手像是失了气力,连蜷曲指节想要抓稳这块冰凉的金属都做不到,在熙开口说话的时候,微弱的,温热的吐息扫在她的侧颈皮肤上,她说,姐姐,今天是我的生日。
道妍晃神了好久,连最后她什么时候把手慢慢垂落下来,转过身来和在熙四目相对。她知道在熙不是在提醒她,只是想通过如此简单的重复唤醒她在她心中的独一无二的特殊意义。道妍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想到穿着高中校服的在熙,想到她攥着她的指尖,她们流浪在热闹熙攘却又与她们无关的首尔街道,在熙轻声在她身后问她,道妍姐姐,我会害你被叔父骂吗?道妍走在她前面,停了两秒后才回复道,没关系,在熙的事情,我不会不管的。
后来她们坐上开往城市另一边的双层巴士,在熙把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喊她姐姐,道妍姐姐。
你不会不管我的,是吗?道妍望着窗外绚烂又莫名有些悲剧色彩壮丽的粉红色晚霞,嗅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洗发水香气。现在也,以后也?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我不会不管你的。
在熙要是没有地方去的话,来找我就可以了。
姐姐说了我要是没地方回的话,永远可以来找你的。在熙的手钻进她的真丝衬衫,从脊沟顺着往上摸,熟练地解开了她的内衣扣。道妍恍然从回忆中回神,下意识缩起肩膀往后躲,没了扣子束缚的内衣肩带已经滑下去,她那件黑色的牛角扣大衣被在熙拽着袖子掉到地上,牛角扣装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未来得及斥责,便先被那双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柔软唇瓣堵住了没能说出口的话语。她们太久没接吻了。那一刻道妍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话居然是这个。她的睫毛颤了颤,最后也缓慢地闭上,黑暗中只有嘴唇和交缠的舌残留着感官,她感觉到在熙把手臂环在她的腰上,把她抱得很紧,让那颗不懈撞击着防线的心脏给了最后一击,道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眼泪,她们这一个吻结束后彼此的呼吸都慌乱急促,在熙同她额头抵着额头,用指腹温柔地帮她抹掉泪水。
道妍望着她,睫毛颤抖一下仿佛就会再掉下一颗眼泪,在熙微微怔神,低声问她姐姐,为什么哭了?道妍不说话,她看着在熙逐渐没有了她以往的胜券在握的沉稳。她会对那些对她示好的男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吗,她和她过去的那些男友做爱时,会这样吻他们吗。
她很多次想要把在熙的联系方式删掉,想把手机相册里她们很早之前的那些合照都删掉,让她永远都想不起来有在熙存在过她的人生中就好了。可当她有一次在公司聚餐喝醉后真的这样做了之后,第二天却顶着酒精麻木的大脑和乱蓬蓬的头发,在没拉开窗帘的卧室里焦急地在其他设备的云端找备份,好不容易找到后她那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却又把她扯回了原点。她现在闭着眼睛落泪,就像那天一样,她当时合上电脑,望着窗外阴郁的天,想在熙现在一定不像她这么狼狈,在熙从来都不会懂她这些年往往复复的与自己的纠缠。怎么会有人——那么的懂得用感情包裹人、又伤害人。
在熙见擦不干净她的眼泪,便换了嘴唇来吻它们,每吻一下道妍便觉得心脏被暖流淹没,可她却并不觉得安定,只觉得彷徨。她甚至不用手去攥住在熙的衣服,她同在熙认识这么多年,太明白她是那种诱惑着别人去渴求她、追寻她的人,当别人碰到衣角的时候又会毫不留情地推开他们的手。她从出生开始就有这样的资本,她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带来的经验也告诉她这样做的可行性。道妍最了解她是怎么样的人,她的美丽,她温润的眼神和笑容都是被蜜糖包裹的,那里面藏着一颗像是从冷库里拿出来的,冰凉的灵魂。
我反悔了。道妍垂着纤长的睫毛这样说。
在熙没有很快应答她,道妍知道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推开在熙,垂下脑袋,注视着在熙白色毛衣的针织纹路,艰涩地咬着后槽牙说。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道妍的脑袋里很混乱,不知为何想到凌晨三点倒挂在屋檐的冰柱,一滴一滴地落下水珠砸在地上的声响。她没有抬头,刚才与在熙接吻时剧烈的心跳此刻也逐渐平息下来,回到了她日常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步调。她就应该是这样的,金道妍的人生就应该像它一样,永远不要有郑在熙这样的意外出现,永远不要打乱她理智的思考,永远不要因为任何人变得暧昧不清、犹豫不决。
在熙最后离开了。门在道妍的背后被关上,从缝隙钻进的一阵冷风让她肩膀瑟缩了一下。她一个人站在玄关,很久都没有迈开步伐走进客厅。她侧过头,看见一双微微泛着血丝的湿润的双眼,看到里面杂糅着许多复杂心绪的陌生眼神,看到她凌乱的发丝,看到她摇摆不定的内心。道妍觉得自己像一个逃兵,或许还打了败仗,她的内衣扣依旧是散开的,她看上去是如此的狼狈,并且从未感觉到如此落魄和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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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道妍都未再见到在熙。大学院的春季毕业季总是很忙碌,道妍某日在茶水间听到有新入职的实习生同男友打电话,叮嘱就算毕业再忙也不能忘记照顾好自己。电话打完后她转过身才看到来泡咖啡的道妍,吓得攥紧了手里的手机,结结巴巴地说非常对不起前辈,我现在就回去工作。道妍轻轻摇摇头,说没关系。
你男友在念大学院吗?她问。实习生的脸颊上漫上了一层红,小声地应了一句,是的。道妍说很好啊,大学院很忙吧。实习生叹了口气,说是呀,男友好像每天都有教授布置的作业,总是很累的样子......不过终于要毕业了。
实习生望着她,问,前辈有朋友也在念大学院吗?道妍微微僵了一下,脑海里浮上在熙的面容。她下意识想说不是,但话到了嘴边又没办法真的说出口。她不是一个喜欢说谎话的人,也不愿意承担谎言如滚雪球一般的负担。她左思右想,她和在熙就算谈不上是什么更亲密无间的关系了,但一起度过青春期,互相又认识了那么多年,提起对方时称呼为“朋友”,也并不是很过分的事情。而且朋友也分很多种距离,只是道妍不清楚她和在熙到底距离了多远,以前她总想知道。但到了现在,或许是因为时间过得久了,很多事情便也不那么在意了。
于是她垂下眸,嘴唇抵着杯沿抿了一口咖啡,说,算是吧。
那天下班的时候下了雨,步入春天后天黑本来是在推迟的,天空却因为雨天早早地变成了昏黄色。道妍站在窗前,透过布满雨珠的玻璃窗看楼下一把把斑斓的雨伞,最后哪怕留到了很晚。雨势也一直不减,反倒变得愈发不像话。道妍抽屉里那把备用伞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躺着,冬季雨少,等到了春天的雨季的开始,她才意识到它的缺席。偏生还是很难再拿回来的境遇。
道妍走到楼下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这难办的雨天。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是其他部门打过交道的男同事,他望着道妍的眼睛,问,没有带雨伞吗?道妍眨了眨眼睛,随即笑着回道,是,忽然下雨很伤脑筋呢。男同事便说,方便的话,我能送你回去吗?
道妍明白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她其实也可以处理好没有好感的人递过来的暗示,就像一直以来那样。但她今天只是稍微地,稍微地迟疑了。就只有那么几秒,她想到的还是在熙。还有与她交往的那些男人。在熙答应他们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开心吗,那么当年的她对于在熙来说,和这些男人也没有任何区别的,对吗?
男同事见她犹豫,以为多日的坚持终于把这块坚冰撬松了一角,正想开口时便被道妍先打断。她委婉地拒绝了他,并说有人来接她。男同事快速地眨眨眼,感觉情绪也有些低落,尽管仍然是强打精神笑着问她是男友吗?道妍只是笑,没回答什么。
男友,女友。道妍站在地铁站里等地铁的时候,想到这两个词语。她低着脑袋看手机,被雨打湿的头发黏在她的脸颊和耳朵上,她心想,她和在熙当年或许连交往都谈不上。她于在熙而言或许真的和后面的那些人没有区别,只是正好,那个时间是她出现了而已。换做是任何人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在熙喜欢过她吗?除开她似乎与生俱来的浪漫体质以外,金道妍这个人在她心中真的有占据过更多的位置吗?
地铁到站,掠影在道妍面前飞速地前进,她收起手机,走进车厢的时候想,有也好,没有也好,都无所谓了。就算是有,那也是被留在以前了。对她来说,对在熙来说,都是对现在没有用,不重要的事情了。
第二天道妍发了低烧,混混沌沌地起来挤地铁,还在下午失手打翻了咖啡。她原地木楞了几秒后,便想去工具房找拖把,正好碰上了那天的实习生。她拦住道妍,担忧地说前辈你去休息一下吧,我喊保洁员过来就好了。然后她把道妍带到休息室,几分钟后处理好了卫生,给道妍带了杯温水过来。
前辈要是生病了的话,应该在家里好好休养才是啊。实习生坐在她旁边这么说。道妍笑了笑,说又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实习生便说,前辈真的很爱逞强。
道妍说是吗?实习生点了点头,说,前辈总是习惯性地摆出逞强的样子来。道妍问,那这样不好吗?实习生说,不是不好......只是我们都是普通人,偶尔还是要对自己服软,才会好受一些的。
其实道妍不是不会服软的人。她是懂得分寸的,很聪明的人。知道只要能够达到目的,那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但偏生在她和在熙的事情上,这么久了她都没办法了结。或许就是因为她太不清楚,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一直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和在熙永远不见面,还是问清楚她在在熙心里的位置?哪怕是以前的也好呢,总让她不要一辈子都不知道答案。于是她那天晚上十一点钟,洗完澡吃了药后给在熙打了电话过去,第一句话问的是,你什么时候把我的伞还回来?
在熙那边很安静,她说,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抽空给你放在公司前台吧。
道妍说,为什么不当面给我。
不是姐姐说的吗?在熙答道,以后都不要再来找你了。
你觉得这样是可以的吗?
什么意思呢......在熙轻声问,不如说是,姐姐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
道妍静默了。她之前没办法给自己答复,现在也没办法给在熙答复。她垂下睫毛,注视着被褥褶皱处的阴影,低声开口道。你也从来都没有给过我答案。
在熙问,什么?道妍说,高中的时候,你吻我的时候没有给过我答案,每一次来找我也没有给我答案。后来丢下暧昧不清的一句话后就跑到别的城市去念大学,像删除档案一样去和别的男人恋爱,开始新的生活,你对别人也都是这样的吗?还是只对我这么随意,好像用铅笔在草稿纸上打的草稿一样,结束了就随随便便地放在一边。
在熙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道妍却没有给她时间和机会。她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亮着路灯和车灯的街道,说在熙,我搞不清楚了啊,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又能给你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是我当年做错了什么事情吗,所以你要用那样随便的方式对待我。现在也是,像惩罚我一样地让我想起来当年有多喜欢你,你却自始至终都没告诉我,在你心中我的意义是什么。
我当年,道妍抬起手腕用手背遮住了湿润的眼睛,哽咽着说,我当年是认真地想过的。
......什么?在熙在电话那边用低哑的声音问。
大学。道妍越说心脏越酸涩,语速越慢。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去做的事情,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度过的时间,有很多,想对你说的话。结果一样都没有完成,全部都变成遗憾堆在我心里,想起来的时候都会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
明明是你说的,不想跟我断了联系,要一直在对方的生活里。她感觉到眼泪顺着脸颊和下颌骨滴落下去,在被褥上洇出水痕。让我遵守约定的是你,结果食言的也是你。
我搞不明白了,在熙。她垂下脑袋。你究竟要我怎么做,像当年你对我做的那样,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见面,这一切会不会变得比现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