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够比我们更接近对方

ทฤษฎีสีชมพู | GAP the Series (TV) R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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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够比我们更接近对方

弗里恩有时候会在学校之外想到瑞贝卡。有时候其实是一个模糊的词汇,更多人喜欢明快的答案,所以这种有时候是贯穿在弗里恩十七岁生命里的无数色点,把她照得纤毫毕露,无法曝光。每天弗里恩上冗长的课,读更多的书,或者在日记本上留下废话连篇,生活的余裕来自于瑞贝卡春风化雨地缠绕她,然后在她的心头打上一个开不了口的结。

同桌快一年,弗里恩无数次凝视她。瑞贝卡坐靠窗的座位,大多时候安静,弗里恩有一次指美术课本上的画给她看,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说,你很像她。瑞贝卡眨眨眼,是吗?下一秒忽然捏住她的耳垂,问她你没有打过耳洞吧。弗里恩的心脏顿时就扑通扑通,瑞贝卡就那样看着自己,让她发傻,半天只干巴巴说了声还没有。咽在嘴里没有说的半句话是,看她时候脸颊上蜿蜒的红血丝都好清楚,理所当然就成为嵌到以窗户为画框的人物像里的一个小小叹号。表达强烈情感要用叹号,但这似乎跟瑞贝卡沾不上边,由此弗里恩心想她完了,可能是她爱上瑞贝卡了。不过不要紧,感染爱情通常不致命,更贴切地说,弗里恩更觉得她像某种没良知的花,可远观而不可近闻,香的叫人头昏,再凑近点就叫人流眼泪,噢,倒不是说体嗅,更多时候仅仅是一张侧脸,就让她好不知所措。

瑞贝卡当然是一个美丽的十几岁女孩,但是、但是、但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噢,愁云惨淡,假如弗里恩国文课少犯点困,或许能在脱口的那个间隙想得起来,因此这样轮廓深深的一张脸她只能描述成:像眼皮底下挂着两朵阴惨惨的乌云。喔,我知道了,是不是你昨晚又熬夜了?脸色不太好啊。弗里恩侧过半个身子去干巴巴地跟瑞贝卡搭话,这时候老师点她名说上课又在嘟嘟囔囔什么东西,叫她起立罚站。站起来的弗里恩依旧继承恶习,也要盯着始终沉默的瑞贝卡,她就这样俯视她,看乌云飘啊飘,缠住的是没下的雨,飘到瑞贝卡的眼窝,好似自己天生欠她天大人情。雨点滴滴答答落,却浇湿在弗里恩的脸上。下课了她反而知错能改,闷闷地把眼皮拧在一起,偶尔瑞贝卡会问一句她怎么了,弗里恩还是趴在课桌上,只是摇一摇头,就慢慢把整张脸缩在手臂里面,缩小缩小,变成一颗软质的、只会流泪的洋葱。弗里恩不敢掉以轻心,瑞贝卡的问句底下藏着一排细小的牙齿,咬得她鼻尖通红。她好想问她,你为什么总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快乐?大概是因为瑞贝卡长一双不可读的眼睛,像弹珠机里面那种滑溜溜玻璃珠,被弹簧弹上去又弹下来,弗里恩捉不住也想不通。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爱的降临,居然是你悲伤所以我悲伤的老套情节,她无师自通地与瑞贝卡感同身受。后来弗里恩终于轻轻喊她名字,说,瑞贝卡,为什么我有点想哭呢。

为什么呢?弗里恩读书,而且读很多年书,她摸爬滚打的好多次都发生在家里面勉强营生的小书店,年龄小的时候尚且可以有被照料的权利,再长大一点爸妈就无暇顾及她。妈跟她说,多读些书总没错,你不知道的、爸妈不知道的,书里面都会有答案——这究竟是人生哲理的过早渗透还是忙碌之下的美名其曰,弗里恩其实不太在意,白天把自己撂在书堆里,晚上再装着一肚子知道睡觉,睡前妈问她今天学到了什么吗?弗里恩说有的妈妈,我学到了知道。有十万个为什么她就有十万个知道,后来上了学,国文课老师教课本说大家也要格物致知,什么叫格物致知有谁知道吗?我请一位同学帮我说说,弗里恩你来。弗里恩站起来,摇头晃脑说我知道。我知道的下文呢?弗里恩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知道原来也是不知道。后来老师告诉她,格物致知就是要推究事物的原理,从而获得知识。噢,这个时候她铭记起教诲了,但是瑞贝卡的不快乐不是表象而是原因,怎么捡起来一个快要碎掉的人,她还没来得及学会。好在瑞贝卡抱住她的肩膀,她们默契得就像海上两只被呼呼大风吹得晃来晃去的小船。瑞贝卡喔喔安慰小孩子一样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不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想哭就哭吧。

瑞贝卡的话是软化剂,弗里恩立马就像一块旧蛋糕一样融化了、瘫软了,眼泪黏糊糊地粘在瑞贝卡的衣领上,靠在她怀里戴吸氧面罩般来回吐气。瑞贝卡忽然笑出来,戳戳她的脸说,你这样嘴唇鼓鼓的欸,很像一条鱼你知不知道。弗里恩听过就短暂停止哭泣,顿了一秒鼻子才感觉更酸,反而哭得更厉害,喊说我不知道啊。声音之大,周围同学都侧目,见无事发生很快又收回好奇眼神,弗里恩终于脸红,跟瑞贝卡分开之前紧紧攥着她衣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瑞贝卡你记住,我是替你哭的。瑞贝卡盯着她的眼神变得安静又认真,答应她说好,我会记住你是替我哭的。那一瞬间、或者是说跟瑞贝卡相处的太多时间,弗里恩总会想起来她曾经跟人说,如果非要在自己的生活里引入一个比喻,那么她就是行走在一条两边都傍着河堤的公路上,公路的一半是干枯了的河床,另一半就是涨水期的海面。旁人听得云里雾里,弗里恩却自己心里明白,见到瑞贝卡就是海水浸没公路,为了生存,她们共同在站在一截扭曲的漂流木上,越往漩涡中心水速就越快,只能被撞得面目全非往前漂流。海水冲毁这座南方岛屿的山脉曲线,冲垮阻挡太平洋的堤坝,她们掉下去掉下去,变成两条看不见天气阴晴的深海鱼,深海鱼在对流里面用腮丝吐泡泡,泡泡浮出海面破裂成一句话,弗里恩,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莫名其妙的,陷入爱情之时,弗里恩总会想到永恒这个词,有时候也会思绪一跳想到死亡,但都仅仅是想到,后来她的记忆总是理所当然地把这两个词关联起来,其实她对此再多点的认知就是这似乎是一对反义词,总而言之,她还没太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那天吃午饭时候弗里恩看到桌子上摆的早间报纸上刊登一个巨大标题:你反对死刑吗?妈在厨房切菜,刀跟菜板之间剁出来叮叮当当,嗓门隔了一个塑料珠串起来的门帘,扯得又大又长催促她快点吃饭,别耽误了上学校,马上就快高二了,努把力大学联考争取考个好成绩。她一面应只是去自习和午休,那么紧张干嘛,一面生怕被那声音赶上了的似的,就着三两口白饭匆匆把黑字咽下去,马不停蹄拿了外套书包就边穿鞋边单脚跳出房门,直到坐到瑞贝卡旁边时候才小小打了一个嗝——你反对死刑吗?这个问句也跟着从她喉咙里冒头。瑞贝卡虚掩发丝底下藏着的是一副随声听耳机,因此没听清楚她的轻声嘟囔,就取下来问她在说什么?弗里恩伸手朝她讨要另一只耳机,歌里面唱喔喔喔女孩们只想要玩乐喔喔喔…弗里恩心想,是呀,死不死刑又关她什么事呢?离她都太远太远,她才不要什么永恒和死亡,她要和瑞贝卡过好多个瞬间,然后透过瞬间的猫眼里面看见十几岁的瑞贝卡、几十岁的瑞贝卡…一层一层叠起来,包装成一个漂亮的不得了的圣诞礼物送到她手里面,收到礼物的时候要说什么呢?弗里恩摇摇头说没说什么,课桌底下却偷偷在瑞贝卡手心用指头写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写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而她顶顶要好的同桌,也是女朋友——瑞贝卡,正趴在桌子上笑得眼睛眯眯看她,用气声朝她讲话:你这样弄得我好痒噢。弗里恩也同她一起低着头肩膀耸耸地笑,然后让她猜猜看自己写了什么,可是瑞贝卡的笑忽然沉下去,用缓慢眨眼的神情看她,说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的沉静总是来得这样突然,弗里恩的意识是迟到的常客,她还在说,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啊呀啊呀,你就猜一下嘛。再抬眼时候,就看到瑞贝卡目光已经转到窗户外面,只留一个坚硬的、悲伤的背影给她,好像她这个人也要变成一朵云,变成一只鸟,就这样飘走了、飞出去了。弗里恩准备好的话在舌头绕了一圈又悻悻而归,她总觉得这样的瑞贝卡太陌生,好像又变成了当初镶在画框里的珍珠少女,她们之中隔了一层毛玻璃,不是说画是给人欣赏的么,可为什么独独她过不去、看不清。弗里恩好害怕,于是小心翼翼地去拉瑞贝卡的手,再一寸一寸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热热的掌心,啊啊,十七岁少女的爱足以让人破碎,她却想用恋人的体温去熨平心里头不愈合的伤口。

雨下得没完没了,像做菜时候放的豆豉,一旦加进去就轻易盖过其他食材的味道,就是这样的雨天里头,电话那头不经意的吐息让夜晚都变凉。弗里恩躺在床上,窗外的光透过薄薄一层布帘照在她眼睑上,听瑞贝卡的呼吸均匀地通过电波传过来,跟雨声混在一起滋滋作响。年轻的恋人们在夜里说令人脸红心跳的话,弗里恩用手指在两腿之间当一个迷路的、却徘徊在家门口的幼童,神情茫然,临高潮时候她沉默地倒吸气,愣神,喊瑞贝卡名字。怎么了?没什么,你睡了吗?睡了呀,现在跟你讲话的其实是个鬼,你不知道吧。嗯,都是我在做梦。那你的梦里面有什么?有什么呢——弗里恩半阖着眼睛,腿心里的抽搐还在继续,思绪已经拖得长长,开始描述自己的幻想:梦里面有一个大房子,早上可以在干净明亮的房间里醒来,桌子上也会摆着好看的花,可能是郁金香,对啦,还有一只、或者好几只狗。那然后呢?然后就是…弗里恩闷在被子里的声音声也是小小的,就是我每天跟你说晚安,你抱着我说你也是。情动多好啊,弗里恩却觉得鼻尖发酸,她说瑞贝卡我有话跟你说,瑞贝卡说嗯你说吧,弗里恩说那我说了你不能觉得我烦,瑞贝卡说好。然后弗里恩哭了,她说瑞贝卡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也会像我爱你这样爱我对么?我也好希望以后你能天天跟我说晚安,可是我知道有时候你觉得我想的东西都太莫名其妙,但是我真的好怕,瑞贝卡,你能不能再多爱爱我?说到最后弗里恩把手指抽离出来,只是死死按住左胸口,空虚的时候就会感到疼痛,不知道指尖都被瑞贝卡在她身上下的一场雨泡发。

电话那头瑞贝卡静了一会,说,弗里恩,你陪我去纹身吧。

雨停过后的礼拜天妈在楼下喊她,有人来找你,说是你同班同学。弗里恩上一秒写字的笔还没松开,就踩着赤脚咚咚飞下楼,噢,她语气轻快解释:是来找我借课堂笔记的,顺便说问我几个问题。这样好学的一对同桌就牵着手跑呀跑,顺着路边跑了好久好久,弗里恩差点以为她们就要一直一直这样跑下去,跑到整个世界都失去重力,跑到所有陆地都下沉,她们就这样跑到海水里头。但是瑞贝卡忽然停下来说要不要去看海,台风刚过境,而她们恰好有时间,弗里恩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她们站在海边,说话,拥抱或者接吻,海风刮得弗里恩摇摇欲坠,她忽然就很有大喊几声的冲动,两只手围成一个小小喇叭就对着大海喊:嗨!大海你听见了么!我希望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就不要再当人了!声音滚进海浪里翻好多个来回飘走了,如果烦恼也如此一去不复返就好了,她转头对瑞贝卡笑得灿烂:你想,当人多累多辛苦啊,笑着的指不定在背后哭,哭着的又可能正在心里笑;要死了的就想活,活着的反而又想死,都太累啦!那句歌词怎么唱来着的,喔喔喔女孩们只想要玩乐喔喔喔,我只想要玩乐!下辈子呢我们就做两条耳聋眼盲的深海鱼,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但是没关系,你吐一个泡泡我就能认出来你的,相认之后我们就用两只鱼的嘴唇接吻,接吻呢就是交换氧气,这样我们就能当永远自给自足的两条鱼,直到所有生物都死亡,多好,到那个时候我们还可以说永远,再说好多好多好多个我爱你。

瑞贝卡从后背紧紧紧紧抱住她,如同弗里恩本该从她怀里长出来一样,抱得弗里恩太疼啦。然后瑞贝卡吐字在她肩颈,为什么也是湿凉的:我知道我想纹什么了。

湿咸的海风吹得弗里恩眼睛胀胀的,她就这样被迎面扑来的海浪打成湿淋淋的果皮,吸饱了水份她又忍不住想哭,吸了几下鼻子说嗯,我真的特别特别爱你。

纹身师问你打算在哪里纹?瑞贝卡说在胸口纹吧。她指着自己的左胸口,就在这里纹。胸口软肉袒露出来,接着是消毒、转印、割线,刺青一点点打上去的时候,瑞贝卡痛得眼泪止不住地掉,弗里恩在一旁也是泪眼汪汪,要怎么办才好?要不然你帮我纹吧?算啦,你连耳洞都觉得痛。瑞贝卡半天挤出两句话,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提要求:那你给我唱首歌怎么样,唱首歌说不定我就不痛了。弗里恩被她捏着的手都发疼,表情比谁都夸张,呲牙咧嘴地大叫,说你要求也太多了吧!但还是认命地开始唱——我唱歌不好听的噢,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就当是我大发慈悲吧。是是是,大善人,求你可怜可怜小人我吧。结果听到第一句瑞贝卡就噗嗤一声笑出来,连她的手都忘了抓,纹身师在旁边说不要抖不要抖,她这时候连痛都顾不上,忙说还不是都怪弗里恩,哪有人纹身时候听摇篮曲的嘛,不会觉得有点怪吗,好像马上就要入土为安了一样。诶呀诶呀,不要松开嘛。弗里恩重新牵好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做手工一样叠起来,刚刚好就跟自己的手合并成镶嵌好的积木,反而唱得更大声: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我爱你,我喜欢你…我宝贝你。后来弗里恩就这样唱着,唱着,密匝匝的针刺进去,直到每一个真皮层里面都被十几岁年龄的我爱你塞得满满当当。

图案纹好之后纹身师覆一层保鲜膜,透明塑料下面皮肉还泛红,灯一照就更显得光亮,弗里恩戳戳瑞贝卡的左胸口,问她,现在还疼么?有一点,瑞贝卡摇头,想了想又形容说:有点像是被蚂蚁在咬的感觉。这只不知疲倦的蚂蚁顺着她的胸口开始举家迁徙,途径她的锁骨、脖子、下巴,最后到达到嘴唇。成堆成堆的书拉一个布帘就是弗里恩的小小卧室,书桌转过身就是床,弗里恩匆匆将她吻倒在椅子上,细弱的两条胳膊却能如同抱一个玩偶一样将瑞贝卡带到床上。亮光里她试图对瑞贝卡露出一个面带红晕的微笑,可是日光灯好刺眼,刺青时候的针也是咬在她心里的疤,让她止不住地发冷、流泪。她没想到瑞贝卡是那样的柔软、任人摆布,手指伸进去的时候早已经潮湿,她才后知后觉地被蜇痛。快到了的时候,弗里恩吃力地喘息,把瑞贝卡抱得好紧好紧,一只手像一条蛇似的死死绞在她的脖子上,在她耳边呢喃,瑞贝卡,你要记住我是替你哭的。瑞贝卡说我会记住。弗里恩还在抽搐,哭得像个病孩子,她忽然就想起曾经不知道在哪看过的一个恶趣味问题:什么话葬礼上也能说,床上也能说呢?于是凝望着瑞贝卡说我真的爱你。如果你会碎,那我就一片一片把碎片捡起来,一遍又一遍地拼起来;如果你会死,那我就跟着做故事中殉情的少女,除了爱人什么都不在乎;如果你爱我,恰好像我爱你那样,那我就不会告诉你我无数夜里面私藏的眼泪。然后她听到塑料声音哗啦啦响,从瑞贝卡的手心递过来一张纸巾,她告诉她:谢谢你的笔记,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再见。瑞贝卡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说,高二以后就要重新分班了,希望你以后不要不开心。弗里恩接过纸巾,凑近鼻子的时候闻到有淡淡香气,她摸摸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我刚才又哭了么?嗯,我会的,不用谢,再见了呀。

房门被轻轻合上,弗里恩孤独地躺在床上,像一颗被抛到大海里的石子,沉下去就再没有以后。

那天晚上弗里恩做梦,梦见海水里面好昏暗,只有一条蓝色的鱼仔发着淡淡的光。没有了眼睛就退化掉耳朵,没有了耳朵就退化掉眼睛,最后的最后就只剩一个嘴巴,一张嘴居然把她整个人都吃下去。这下是真的葬身鱼腹啦,她猛然醒来,浑身都汗涔涔,睡衣湿湿地腻在皮肤上,布帘那头妈的呼吸声均匀。月光黯淡,弗里恩解开自己的扣子,白天的那张纸巾蒙在脸上已经湿透,泪水就顺着下巴一路流下来,变成一股在她身体上汩汩流动的湿凉海水,一条淡蓝色的鱼纹身就静静地在她的左胸口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