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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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把货车开到河边,他望着河岸的另一端发呆。不过说是另一端,也只有几十米远。在那边,是几处工厂的遗迹。在他刚到这的时候,那些工厂还开着,高大、雄阔、现代。镇上最有名的设计师负责了它们的设计,玻璃屋顶让自然光可以洒进工厂的内部,据说这能够让工人在里面工作的时候更舒心。不过埃里克觉得这些都是狗屁,在流水线上工作的人怎么可能因此感到快乐呢——他们的一天中至少有八小时都是毫无意义的。几年后工厂被政府关闭,说是污染太大破坏了生态。许多工人失了业,有的到其他的工厂工作,有的转行做农民、服务员、或是待在家里。现在,河对岸只剩下了被拆了一半的建筑外壳,似乎他们没有被全部拆完的唯一原因就是供人吊唁。
人的记忆也是一样,埃里克想,有些东西被时间抹去了一半,还有一半却是永远无法被抹去的——它们岿然不动,经历浪潮洗刷依然滞留于原地。
两年前他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小镇,骑着偷来的摩托车。在此之前,他还经历了一场不太愉快的逃亡,过程中他的肩膀受了伤,不得不在树林里停留了几天,期间靠喝溪水和吃野生动物生存。
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也从不主动向别人介绍自己。某一天,有人看到一个陌生人经过工厂门口,撕下了上面贴的招人启事。
工厂老板看他操作很熟练,显然曾经干过这种活,便给了他一份工作,至于证件之类的问题,并不在考虑的范围内。埃里克每个工作日都来工作,每周拿走自己的工资。
他很少与人交流,于是人们只好猜测,其中大部分的猜测都是他由于某种不方便透露的原因不得不背井离乡。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习惯了他的存在,也就没有什么人费心思再去猜测他的过去了。
在两年前的七月的某一天,根据埃里克的记忆,是某一天的下午,他从工厂下班回家,骑着那辆偷来的摩托车。半路上,车轮突然停止了运转,无论怎么发动就是没办法让它转起来。埃里克不得不下了车,把车推到路边,半蹲下来检查是哪部分出了问题。
“发动机坏了。”埃里克转头一看,一个抽着烟,身穿皮夹克的老头朝自己走来,“我帮你修。”
还没等埃里克做出反应,老头便转身回到小屋,然后提着一个工具箱走出来。看来路边的房子就是他的住所。
“进我家坐坐吧,修这个可能要一会。”老头叼着烟说,一边打开工具箱。
埃里克没有反应,他想看着老头修,这样,如果下次再发生类似的情况,他自己就能知道怎么做。
“还愣着?进去坐坐吧。我修车不要你钱。”老头转头撇了他一眼。
他用自己的标准,仔细审视了一遍那间小屋和老人手上拿的东西,然后以一个轻微的幅度摇了摇头,似乎在表达自己过于偏执了。埃里克把手插进工装裤的口袋,推开门走进老头的小屋。屋子里很整洁,台灯、床、书架、柜子,安静地处于几个角落,其中床的大小显然只适合一个人住。埃里克的视线从屋内的摆设移动到墙上的装饰,几个木质相框裱起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黑白照片上的年轻人们身着军装,面带微笑,埃里克推断是从军前朋友们一起拍的集体照;还有一张单人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身着军服,胸前别着奖章,脸上露出意气风发的笑容,那是老头年轻时候的模样。
门被推开了。老头提着工具箱走进来,鞋子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咯吱声,“帮你修好了,”他说,一边往里走,“试过了,能发动起来。机械老化了,这一修估计能用不久。”
“谢谢你。”埃里克说,一边转身朝向门外,似乎意图离开。
“你回家有急事吗?”老头用毛巾擦着头上的汗,他的话打断了埃里克的行动,“我看你从那个方向骑车过来,应该是在工厂做工的吧?”
埃里克转过身,朝老头点了点头。
“忘了自我介绍了,”老头朝他伸出一只手,“我叫坦普尔。”
“埃里克兰谢尔。”他说,和坦普尔握了握手。
“我之前没在这镇子上见到过你,”坦普尔说,“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两个月前。”埃里克说。他想找个理由离开,但坦普尔看他的眼神仿佛有一种魔力。老头的表情似乎在说:留下来,陪我聊聊天吧,反正你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怪不得,”坦普尔笑笑,“这两个月我都没怎么出过门。我的腿又开始疼了。打仗时候留下的伤。”坦普尔坐下,并示意埃里克也坐下。不知为什么,埃里克照做了。
“有年轻人停留在这里,我总是请他们来我家坐坐,“坦普尔指了指墙上那张黑白照片,“上面的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
埃里克沉默。他盯着老人的脸发呆,上面的沟壑纵纵深深,那是岁月和经历留下的印记。
“孩子,告诉我,”坦普尔的手撑在膝盖上,朝埃里克的方向前倾身体,“你结过婚吗?”
埃里克点点头。
“有过孩子吗?”
埃里克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一个,”他说,“不过那都过去了。”
妮娜的笑容浮现在埃里克面前。她站在花园里,抱着她最喜欢的小狗,朝从不远处走来的自己打招呼,金色的长发在太阳下反射着淡淡的光。玛格达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还戴着烹饪手套。他走上门廊,他们贴着面颊拥抱。妮娜说,爸爸爸爸,今天老师教我们做了新的玩偶,我做了一个送给你……
“埃里克,你还好吗?”
坦普尔的声音打断了埃里克的思绪。他抬起头,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眶已经湿了,泪水流下来,滴落在衣服上。
“或许我该走了。”埃里克看着坦普尔的脸,有些局促地说,“我得回家了。”
“孩子,如果你有什么事,说出来会更好。或许有人能帮你。”坦普尔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卡片,“这是教堂互助会的地址,我每个月都会去。那边的人都很友善,他们会耐心聆听你的故事,你会得到帮助的,相信我。”
埃里克拿过坦普尔手上的卡片,没有怎么看上面的内容。他把它塞进口袋里。“谢谢你,”他说,“不过我真的要走了。”
埃里克骑上车,同站在门口的坦普尔挥手告别。在朝住处骑行的路上,他的眼泪流下来,沿着风的方向飞去。他知道,即使回到了家,也没有人会在那里等他。他早就孤身一人了。
*
“我看见你和那个“怪人”说话了。”瑞文从冰箱里拿出昨天买的面包放进烤箱,转头对从房间里出来的查尔斯说。
查尔斯手上还拿着他那本他昨天晚上没看完的书,他揉了揉眼睛,“哪个怪人?”他问。
“就是那个,叫什么?埃里克的。对,埃里克兰谢尔,就是那个人。昨天我在图书馆等你的时候,我看见你和他在超市门口说话了。”
“我一直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叫他怪人?”查尔斯说,坐到饭桌前,“他到底哪里对你来说奇怪了?”
“难道你忘了吗?”瑞文拿着牛奶,坐到查尔斯对面,她把烤好的面包分给他,“查尔斯,我告诉过你他在教堂互助会上讲的那个梦。那个梦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能做出这样梦的人一定经历过类似的事。你从他的眼睛就可以看出来,没准他身上背了好几条人命呢。”
“得了吧,瑞文。”查尔斯笑了笑,“那只是一个梦而已。谁没做过奇怪的梦?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悬疑小说看多了。”
瑞文抬起头,轻轻皱着眉看着查尔斯。你可是读过弗洛伊德的,她想。
“我一点也不觉得他奇怪,”查尔斯说,“相反,我觉得他心地很不错。要我跟你讲讲昨天我们在便利店里发生的事吗?”
“不用不用,我没兴趣听。”瑞文说,“快点吃饭吧,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学校,你的莫拉还在那里等你呢。”
查尔斯和瑞文一起走去学校,在校园门口,他们分别,之后瑞文骑车去图书馆上班。
他走进教室,把公文包放在讲台上,从里面取出自己的笔记本,这节课的主题是诗歌。孩子们都已经到齐了,看到老师走进教室,原本吵闹的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安静下来,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这份尊重是互相的。
“我们先复习上节课讲的内容,”查尔斯皱着眉,翻开自己的笔记本,“谁还记得我们上节课讲的是哪位诗人?”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克莱尔期盼的眼神。查尔斯从她的眼神很容易看出来,这个女孩知道答案,并且渴望回答问题。
“克莱尔。”他说,合上自己的笔记本。
“玛雅安吉罗。”女孩大声回答,声音清脆得可爱。
“很好。”查尔斯微笑着说。
这天是个周五,孩子们只用上半天的课,他们的父母就能把他们接回家。莫拉走进办公室,把几本书放在查尔斯的桌上。他们是同事,只不过负责不同的科目,她教的是数学,“你定的书到了,”她说,“我帮你拆了。”
“噢,好,谢谢你,莫拉。”查尔斯的视线从书页上移开,微笑地看着他的同事。莫拉的脸颊微红,似乎想对查尔斯说什么,但是她没有说话。沉默了几秒后,她开口,“孩子们的家长来了,我去送他们放学。”她转身走出办公室。
莫拉和查尔斯在校园门口,将孩子们一个个送到来接他们的家长手上。他微笑着和家长们寒暄,告诉他们孩子们今天的表现。这项工作结束后,查尔斯回到教室,教室里已经空了,只剩克莱尔坐在座位上。
“克莱尔,今天你的母亲还没有来接你,”查尔斯说。他慢慢走到讲台前,身体倚靠在讲台上,笑着看着克莱尔。他很喜欢这个孩子——即使经历了父亲去世的不幸,她依然乐观、好学。
“今天是埃里克叔叔来接我,”克莱尔说,眼睛里散发着童真的光芒,“妈妈告诉我他会晚点到。查尔斯老师,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呀。”
“好啊。”查尔斯从讲台上走下来,坐到克莱尔前面的座位上,转过身面对女孩,“我喜欢听你讲故事。”
“那我和你讲我和埃里克叔叔的故事。”
查尔斯微笑着点点头。
“上个月我过生日,埃里克叔叔送给我他亲手做的生日礼物,我把它挂在书包上了,我给你看,”她把书包拿起来,给查尔斯展示上面的挂件,“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是埃里克克叔叔用兔皮做的。”
查尔斯用手轻轻摸着那个挂件。这是一个爱心形状的挂件,用兔皮缝制而成,表面是软软的灰色兔毛。如果细看,就能看出皮毛的缝合线歪歪扭扭,制作者虽然没有裁缝的天赋,但也花了足够多的精力,让人感受到这份礼物的用心。
“妈妈说埃里克叔叔的手比她的还要巧,”
查尔斯用手指轻轻抚过挂件上的兔毛,来回很多次。埃里克兰谢尔,一个善良的“怪人”,经常来接克莱尔放学,是她们一家的好朋友,自己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他呢?
“克莱尔?”
听到声音,查尔斯转过头,看见了站在教室门口的兰谢尔。“我是来接克莱尔放学的。”
查尔斯站起身来,“我们刚刚才聊到你,”他说,面带微笑,这个微笑带着些赞赏的意味,“克莱尔说她很喜欢你给她的生日礼物。”
“这……没什么。”令查尔斯有些意外的是,面对别人的夸奖,埃里克的脸上没有高兴,反而多了几分局促,“我得尽快带她走回家了,”他点了点自己的手表,“我还得回工厂上班。”
查尔斯走到课桌对面,牵起克莱尔的手腕,往教室门口走去。突然,他感受到自己下肢传来一丝闪过的疼痛,紧接着,痛感变得强烈,强烈到他不得不松开克莱尔的手,用双手扶着膝盖,弯下腰。他希望通过这个动作让这股阵痛过去,但那没有成功,痛感越来越剧烈,并且向上肢涌来,几乎将他击垮。他重重地坐下,用双手的手腕紧紧压着大腿,试图遏制疼痛。
“快……克莱尔,帮我个忙,我的包里有止痛的针筒,还有皮带,帮我拿过来。”
克莱尔赶紧跑到讲台上,打开查尔斯的公文包,往里面使劲翻找,“没有找到你说的东西,查尔斯老师!”
天哪,查尔斯这时候想起来,他一定是把它们忘在家了。他祈祷这股疼痛能快点过去,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可能需要几分钟,也可能要几小时。他紧紧地咬着牙,痛感更强烈了,腿部已经开始发麻,疼痛蔓延到全身。这些都是阵痛的必经步骤。加油,查尔斯,你能挺过去的,他对自己说,虽然他已经快哭了。
因为疼痛,他低着头。突然,他看见有人走到他身前。埃里克蹲下来,关切的双眼淡蓝色眼睛看着查尔斯的脸。这双眼睛常常冷酷无情,但在这一刻却好像变了调性,让人感到熟悉,“你把它们放在哪里了,查尔斯?”查尔斯轻轻把头抬起一个幅度,正巧和埃里克四目相对,“我可以帮你拿。”埃里克说。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落在客厅了,”他含着眼泪对埃里克说,“钥匙在包里,但你不认识去我家的路……”
“我现在就过去拿,”没等查尔斯说完,埃里克就打断了他。他跑到讲台上,拿起之前被克莱尔翻出来的查尔斯的钥匙圈,然后冲出了教室。
查尔斯已经没有闲暇思考了,他喘着气,似乎是想通过呼气把痛苦带走,但那没有作用。克莱尔走到他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的思绪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回到若干年前的一个下午,他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就在那一天,命运般的一刻,他的脊柱受伤,从此行走的代价就是每天定时往自己的手臂注射止痛药。至于受伤的过程,那是他不愿回想的一段记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上帝安排这痛苦降临到他身上?
过了一段时间,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埃里克带着注射器和皮带进了教室,“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他关切地问,把东西送到查尔斯面前,“需要我帮你吗?”
“谢谢你,埃里克,”查尔斯现在疼得几乎说不出话了,但他还是用力吐出几个单词向埃里克道谢,“我自己来就行。”
他从埃里克手上拿过皮带,伸出手,将它用力在手臂上绑好,然后用颤抖的另一只手拿起针筒。由于疼痛,注射的时候有点艰难,不过好在他足够熟练。注射完止痛药后,他又疼了几分钟,等待药效发作。渐渐地,他的下肢不再发麻,疼痛如潮水般缓缓淡去,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在哭——疼痛导致的应激性眼泪不受控制地溜出来,他的衣服都有一点湿了。
“需要纸巾吗?”
查尔斯抬起头,正好看着埃里克的眼睛。他看见对方的额头上全是汗,显然是因为匆忙去拿药导致的,而那眼神令查尔斯感到熟悉--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很久以前见过这双眼睛的感觉。这时工人把手伸进口袋,拿出几张纸。他拿着纸的手向查尔斯靠近,似乎是想帮他拭去脸上的泪水。但他最终没有那样做,而是把餐巾纸放在了查尔斯的手上。
“真是太感谢你了,埃里克,如果没有你帮忙拿药,我估计要疼一会了。”查尔斯一边擦脸,一边自顾自地说,“谢谢你,埃里克,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他回过头,发现埃里克和克莱尔已经走了,教室里只剩他一个人。
查尔斯的电话响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电显示瑞文。查尔斯接通了电话。
“天哪,查尔斯泽维尔,”瑞文在电话的另一端大喊,“我想起来你今天没把药放进包里!你现在没事吧?要不要我去帮你拿?”
“不用了,瑞文,”查尔斯说,声音有些虚弱,“已经解决了。”
“那就好……”
查尔斯挂断电话,他如同揉那个兔子挂件一样,轻轻地、缓慢地揉着自己手上的纸巾,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