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at Was T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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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Was T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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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里蓦然一股雨水的气息:一段关于旧事的记忆和一个关于未来的预言。但仲夏是空荡荡的。—— 耶胡达·阿米亥《仲夏里蓦然一股雨水的气息》另,该篇文章收录娅薝至性转合志《Liebesfreud&Liebersleid(爱之喜悦,爱之忧伤)》中


 
  女孩聆听着,提问着。窗外,雨滴的身体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滚动,在一道突然掷来的闪电中,它们弹跳起来,穿过高度及膝的花丛、围栏、潮湿的茎叶枝干,跑到一片漆黑的街道上的雷鸣中。屋内,她们只开着一盏灯,唯一清晰的光源来源于此。面朝窗边的那个人即使说:“在我们头顶之上是一片海”,女孩也会信以为真。
她从脑海中各个角落有选择地搜罗起碎片式的情节,有选择地拼凑成一个经选择过后的完整故事,将这样的故事全盘托出。女孩就在她的身边望着她,听着。她会省略一些情节,一如她的漫不经心,有时又会试探性地从什么地方走出来——在台灯的微弱光线中,她转向另一个女孩说:“那么,你呢?”
  她们在黑暗中缓慢前进,不时静默地看向窗外。

————————————————

 


*
  现在斯蒂芬妮可以确定雨势丝毫没有要减小的意思。雨下了一整天,雨水透过窗户的缝隙一泻而入,自屋檐掉落的水珠拖拽着它沾染泥土的长尾巴从光滑的玻璃窗上曲折而过,步伐匆忙如同山核桃树上的松鼠,细小的径流从斜坡上蜿蜒而下,在低洼处的砂砾车道上聚起一滩滩的水洼,风掠过低矮的树梢,划过枝干,摇动摇摇欲坠的枯枝,将其卷入不远处的水洼与泥浆共舞。
  她静静地聆听着空间的声音。总有一种声音隐在雨声之下,不是雷声,没有雷声。傍晚空间的寂静重重地压在心上———它的气息冗缓而低迷,穿过笼罩在西雅图市区上空的黑云,漫长的余音从砖墙的缝隙渗入她所处的空间,碰撞中空的四壁,发出五弦低音提琴的C弦震颤时的隆隆声响;浩瀚的空间的低叹———只有装满水,声音才会如此低沉。如此多的水,仿佛她的头顶上不是一片天空,而是一片汪洋。或许几百年后的某一天,在她的头顶,一头鲸会缓慢地游过。数不尽的雨天,她仍会不时在心中疑惑头顶的这片云是如何储存如此多的水,她的皮肤总能感受到雨水,不是雨水便是阴沉。还有乌云聚拢之前嗅到绿洲的气息;空气中的绿意,窸窣的声音,道格拉斯冷杉,西部红杉和西部铁杉,雨滴落在它们的枝头,然后淋到她的身上,犹如水的洗礼。
  她的素描本躺在她的怀里,它是让她被锁在这里的原因。如果早些时候她选择留在家中,也许她现在正躺在自己的沙发上,看一部电影,或一本书,继续享受她春假的第一天————而不是在傍晚被锁在教学楼里,唯一的去处只剩下在未上锁的画室等待管理人员将门打开,放她回家。为什么在那一刻她像发疯般坚定'我就要现在拿到它'?她本可以等假期结束后再继续做接下来的进度。为什么她要让自己如此迫切地做完这件事?我现在就要拿到它,哪怕着意味着我要搭乘半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学校,再爬三层楼梯来到画室———门可能会被锁,但是楼道里的窗户不会;如果是这样,我可以爬进来,拿好东西,再从里面把门打开让自己出去,最后原路返回。也许什么人会和她说:利用现在的时间做你的事情,这是一个好的机会!但她做不到,创作也做不到。她没有一点耐心再去看这些内容,它原本不是她这个假期的主题。
  她走出门外,将手伸向走廊那扇永远都无法关好的窗。盛夏时节,这里是昆虫和抱蛋蜘蛛的家园,现在,同样渴望温暖的雨水沿着窗框张开的角度流到室内的地面,潮湿的寒意从它张开的躯体中爬进窗台,蔓过整条走廊,一寸一寸浸入她的皮肤。她想过从这里爬出去,但这扇窗户的维护状况根本不可能经得起这样冒失的考验——它太老了,老得枯朽迂腐,保险轴早已被水汽腐蚀得只剩下薄薄一层铁皮,根本无法移动分毫,在她试图向外推动几毫米不过的那一瞬间便用劲浑身的力气尖叫着拒绝她的触碰。

 “你知道那只猫的事情吗?”
  噢,她差点忘记了自己有一个同样在此“度假”的搭档。即使她不知道她的搭档先前在哪,又是从哪出现的;那是杰米·巴恩斯,她们同年级不同班,她依稀记得杰米有一个中间名———身边最亲近的几个朋友们会以此代替'杰米',但是她想不起来。事实上她们根本称不上搭档,她们之间连认识都谈不上,哪怕她们两年都在同一堂数学课上,她们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唯一有可能被称为“对话”的内容是,上学期期末考试,杰米坐在她后面,她把试卷传过去时听到了一句小声的“谢谢”,还有自己口中的“不客气。”
  杰米·巴恩斯倚靠在第一级台阶的栏杆上看着她,两条长腿从盖住裙摆的男款棒球外套下伸出来。那只垮在左肩的书包沉甸甸地坠下,反方向地拖拽着她的上半身,这让她看上去像一只摇摇欲坠的提线木偶。
  “不好意思,什么?”
  “之前一只猫从这里跳出去了,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杰米将自己的身体拉起来,伴随着她的动作,身上那件至少大两个码数的棒球外套和衬衫的衣领也向外撇去,露出内衣边缘的轮廓和胸前小片零星的雀斑。
  “不,我没有。”她瞪着杰米。
  “一只阿比西尼亚猫。金棕色的毛,一对尖耳朵,绿眼睛。一位小小姐。”
  染眉膏让杰米拥有一对突兀的、毛茸茸的棕色眉毛,涂满眼窝的珠光眼影也已经在下眼睑的末端晕成一小片光圈,即使她没有选择带颜色的唇膏,但嘴唇最里侧也因频繁地舔舐而出现一道明显的分界线。杰米的样子有一些狼狈,看上去像是刚从啦啦队训练中逃跑的女孩,但似乎她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事情;她只是继续眯着眼睛,注视着对面的人。
  “去年第三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发生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何时、从哪里钻进来的;但是当她出去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再听沃伦女士讲解分段函数了。”
  她听不懂杰米想要和自己说什么,她不明白这一段毫无头绪的对话为什么会发生。杰米架起手臂拦在胸前,一只手从另一侧的臂弯伸出,手腕上绕着一条取下来的领带。尽管粉红色的食指指尖清晰地在小臂上敲打着固定节奏,她仍然认为杰米此刻都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是醒着、是在跟人交谈的———因为她无话不谈,仿佛在说梦话一样,仿佛自己是她梦里的一个幻觉。
  “好的?”
  “如果有一天,你想翘掉沃伦女士的课,不要试图走这里。”
   有那么一秒钟,跃然而现的慍愕令她失去理智。我没打算这么做,你疯了吗?但斯蒂芬妮没说出口,她只是瞪着对面的人。她不会逃课,如果有一天她不得不逃课,她也不会从这扇窗户出去。
  “我从没打算这么做。”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中升起的情绪;但杰米不为动容地怂怂肩。是的,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这样做的。这让她的愤怒几乎要全部盖过理智。自以为是的混蛋。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杰米从楼梯上走下来,同自己站在一起。
  “后门也锁上了。”杰米看着斯蒂芬妮的眼睛,“所以我们也没办法从停车场绕出去。”
  杰米额前的头发被雨水淋湿了,顺着侧颊滑落的湿发挡在眼前,她不得不伸出手将它们拨开,重新别到耳后;鞋尖沾上了棕色的淤泥,半侧肩膀都被雨水打湿,更别提她花掉的妆容。是的,杰米看上去真的很狼狈,但她的表情却不显示出如此,相反地,她像一只好奇的小狗,跃跃欲试地去发掘那些满心的疑惑的答案。
  “什么?我总得找找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出去。”
  杰米看着她,大睁着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与困惑,显然是等待自己做出任何一点反应。“我给管理员打了电话,但他说下一班的值班人员还有半个小时才……
  “呃…你好?”杰米弓起腰,探上前,好像面前的人是一个失语者。“罗杰斯?怎么了?”
  “抱歉…!”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盯着杰米太久了,与此同时这些词句不受控制地从她嘴里滑出,她为自己的回应速度感到讶异,她想立马咬住自己的舌头,或者马上转身离开,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还希望此时此刻一道惊雷能够划过天际,这样杰米就会忘记她的蠢话,因为人们在受到惊吓的时候总能够忘记一些事情。
  “呃我是想说我不是有意在…”
  但她从不是个幸运儿,没有惊雷,她也没有力气转身离开,与之相反她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皱起了脸,为此嘶声———因为她真的下意识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哇…这可真是……”杰米也将自己的五官拧成一团,好像前一秒她也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非常好,看看你,干得漂亮,罗杰斯。她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蠢透了,她的皮肤持续性地发烫,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和一只熟透的龙虾没有任何区别———这是她最不喜欢自己的地方之一,她讨厌自己总是容易脸红,这完全不是她的本意,不应该是这样。
  “呃…嗯,你还好吗……?”杰米犹豫地开口,花了几乎半个世纪那么长才松开皱成一团的脸;她歪着头,朝斯蒂芬妮眨眼,似乎在思考如何化解这样尴尬的局面。但杰米的举止是徒劳的,滑稽的表情使这一幕看上去显得更加匪夷所思,而杰米的表情也像是刚刚观看完一幕戛然而止又无厘头的哑剧。
  “我很好…真的,没什么…只是…抱歉。”
  她不得不做出一个丢人的吞咽动作来阻止大量的唾液分泌,她的舌尖依旧在肿痛,她只能更丢人地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语音,试图解释为自己这一切难堪的行为举止辩护。
  “这只是…好吧!”
  这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承认是一种美德,我们需要坦诚,我们需要坦诚的面对自己、面对现实。这没什么。诚实的嘴永远长存,撒谎的舌转瞬即逝。没有宗教信仰并不代表她完全不知道这句话,也不代表她不认同这是某种意义上的真理。诚实。她深吐出一口气,当杰米又一次看过来时闭上眼睛,“我想我刚才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她闭上了眼睛,所以她不必知道对面的人会作何反应,她也可以不去理会自己困窘无力的四肢、耳边的嗡鸣,她看不见对面人所有微妙的表情变化,这些她都不必理会。她的脸又红又热,今天做出的的丢人事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为此给自己寻找更多的展示机会。但唯一的遗憾是她仍然能够听得见———亦或是,此刻她什么都没有听见,令人感到狼狈的沉默团团围住她。
  但是一旦有声音了,当她听见的那个声音时,哑剧演员细腻丰富的表情变化便出现在自己脸上。她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没有看见嘲弄,没有嗤笑,没有迎面而上挖苦,与之相反的是杰米十分认真地望着她,语气轻快、语意平淡,仿佛读出了自己的窘态并同样怀有歉意。
  “噢,我想这真的很疼。”杰米说,小幅度地摇着头。
  “是的,它…”她终于能够发出正常的说话声音了,但她的两只手又开始不听使唤地举起来摆动着,她干脆将双手藏进口袋里,握成拳,确保它们不会再做出任何奇怪的动作。
  “你知道吗,没什么。就像…”她扣住拇指,在心底深吐一口气后抬头看着杰米,“这没什么。我很好。”
  杰米再一次眨动双眼,像是在确认她的话。
  “好吧,”杰米说,与此同时向后退开半步,“好的。”
  斯蒂芬妮仍旧将双手揣在口袋里,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似是抗拒接下来可能会继续发生的对话。
  她离开斯蒂芬妮的空间。她从侧面看着斯蒂芬妮,很多时候她都能感觉到斯蒂芬妮不在这里。真实的她存在于另外一个维度空间,像宇宙中某艘沉船上的水手,船上没有白帆,没有悬挂任何一面旗帜,船身没有编号。没有救援船只可以抵达她的内心,去探寻她在思考什么——或许画板上未完成的画能够知道?亦或者正在她面前跳跃的雨滴?杰米在昏暗的走廊上像拧布一样绞干头发,擦干双臂上的雨水。像是最终做出一个决定,斯蒂芬妮将自己的身体拉起来,抬头。斯蒂芬妮正看着自己。
  “你想进来吗?”斯蒂芬妮问。


*
  斯蒂芬妮站在门口,杰米从她身前侧身走进屋内。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美术教室,但事实上它看上去更像是一间课余活动中心,十几名使用者的名单被挂在门外的墙壁上,名单旁贴着本月的清洁工作排班表,工整的字体星期数及清洁类目和负责人。她退回去,读着这张表。


三月
星期一,卢克,科伦,拉里:扫地、擦拭地板。
星期二,莫兰,里奇:整理房间内所有画材
星期三,珊迪,艾迪森,科林:扫地、擦拭地板。
星期四,莱拉,本:扫地
星期五,凯奇,斯蒂芬妮:倒垃圾,将全部废纸废料运走。
星期六,星期日:什么都别做,只是他妈的放假!

 


  最后一行字醒目清晰地拖拽出一行极具号召力的话语,占据了大半个版面。

  “忘记这张表。这里有点乱,毕竟这周每个人都在忙着期中考试。”
  头顶斜上方的空间突然亮起,斯蒂芬妮的声音从墙后传来,她按下了开关,转身进屋时灵活地跨过一只门口盛满水的水桶、穿过参差摆满各种油和颜料的砖块,同时侧过身子以免碰倒摆成各种角度的画架,一系列动作轻盈地如跳着某种类型舞蹈。杰米站在门口,学着斯蒂芬妮的样子,更加缓慢拘束地挑选着脚下的空地。
  “期末考试的时候,情况更糟糕。”斯蒂芬妮瞥向杰米在这混乱地面上跳起的足尖舞,“小心你右脚边的罐子,那些颜料罐的盖子是松的。”
  话音未落便传来一惊呼,杰米摇摇晃晃地在原地停住脚,惯性正牵着她向前倒去。她赶忙抓住画架的支座。她垂下眉毛和嘴角,嘴唇向下咧得大大的,扶住快要滑落的画板,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位。
   “我很抱歉...”
  “不必这样,没什么。”
  斯蒂芬妮打断她,将两只脚全部收进面前画架下的狭窄空间,看向杰米调整的动作;右手食指沉闷地在封面上画着圆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杰米犹豫地在就近的空位置上坐下来。
  斯蒂芬妮低下头,不停地用食指摩挲着那张粗糙的硬纸板封面。
  有一段时间里她们都没说话。
  杰米将绞在一起的长腿抬起,放下。
  杰米在鼻子里哼出表示思考的长音。
  然后声音停下了。
  又是静止。
  斯蒂芬妮将自己的手指按压在封面上,轻微的压力带给她一种别样的安全感。她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道别再径直离开,或再也不说话,将杰米拒之门外——而这些都是很恶劣的行为,她没理由也不能够这样做。二人间的沉默令她感到隐隐的不安,因为沉默过后必定会出现针对于打破这一僵局的尝试,而尝试又会把沉默推向某种更胶着的僵持。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像这样就是最好的,静静地等待,等待管理员将她们放出去,她可以借口赶不上末班车而快步离开,回到家去,再也不用思考应该说什么、做什么,等到假期结束回到学校时,一切都——返校后或许她得在杰米看向自己时说一声“嗨”。
  杰米的腿再次抬起,眼睛在房间四周飘忽。
  杰米动了一下,看向自己身后,随后看向自己。
  她没说话。
  接着,女孩慢慢举起一根手指,看着自己。
  女孩又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
  继而视线飘到她身后的置物柜上,女孩将手指慢慢向前移。
  然后缓缓开口:“那是一个木马吗?”
  她顺着杰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台面上的确放着一只木马。
  “是的,其实它是一盏台灯。”她回答,观察着杰米表情的变化。
  “噢。”
  杰米将身子转向木马台灯的方向,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最后将两条长腿从画架下抽出,起身径直就要往那个方向走——
  “水桶!”
  安静了。
  她听上去太过严厉了。
  “我很...”
  杰米的脚猛地停住,又差点向前摔去,好在她另一只脚处于平衡中,最终没有踢翻那满满一小桶的水。然后杰米站定,一声叹息——更像是松了一口气,摇头打断她
  “不,罗杰斯。谢谢你的提醒。”
  这没什么。杰米看过来的眼神更像是一种安慰。她抿住嘴,心中并未因此感到宽慰, 她什么都没说。
  杰米同样没有继续再说什么,眼下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只木马台灯吸引,她将脸凑上前,细细端详过后伸手将它拿起来,开始一遍遍更细致地翻看着它的构造。出于自己看不懂的某种目的,她将一只耳朵贴到底座下听着什么,尔后又将台灯抱在怀里,上下摇晃了几下。杰米将头转到一侧,眉毛和五官困惑地拧成一团,就像一只听着侧耳倾听树叶声响的小狗。
  “里面的电池还在工作吗?”杰米问。
  “呃……”她看得更久——而不是说。这意味着她得重新找回自己的舌头,“我猜…也许一切正常。之前它可以照常工作。”
  “之前?”
  “今年2月份,那会儿我们还用过它。”
  “噢。”
  “是的。”她回答,
  又没有人愿意继续说些什么了。杰米也没有继续摆弄这盏台灯,转而睁着那双灰褐色的圆眼睛望了她一会儿。
  她站了起来,也许她不应该继续就这样坐着,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像这样你问我答的往来式进行就很好,继续保持。另一个声音则说,这很失礼,别这么做。她的头脑属于其中一个声音,但她的心则属于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她路过那一排敞口的颜料,用脚尖将它们挪到画架下。将手按在置物柜的平面上,向里面那个漆黑的缝隙看去。开关线掉在了这个柜子后面———角落里。
  “你看见了吗?”杰米伸着头。
  “它正对我笑呢。”
  杰米没理她的笑话,蹲下去,手臂放低贴着地面,费劲地从柜底同样狭窄的缝隙里抱出乱糟糟绞成一团的线,同样费力地从混乱中捋出头绪,掏出台灯底座的接头塞进斯蒂芬妮的手中。
  “不客气。”斯蒂芬妮小声咕哝道,将接头插进底座下方的连接口。杰米拆解着那一个又一个不知为何缠在一起的结,几轮下来之后发出一阵恼怒的声音,席地而坐,拂开扫落到额前的头发。
  这比她想得要困难。
  “让我来吧。”
   斯蒂芬妮在自己的脚边坐下,接过那一团乱麻的线,默不作声地依次有序拆解一个又一个结。手指缠绕在线圈上,结绳抽动,轻轻落在十指的戒指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斯蒂芬妮在结绳中逡巡。
  “我想这要花上一点时间。”
  “这是怎么搞的?”
  “不知道。也许什么人想要把它收起来,但是这一尝试并没有成功。”
  “这其中一定有一个故事……解谜游戏。”
  “我正试着让它不再成为一个'谜'。”
  斯蒂芬妮的话一截一截地吐出来。语句需要补充和附注,不是为了闸述信息,而是为了表明她的状态。
  “需要换我继续吗?”
  “不,我可以完成它。”
  “要不算了吧,这看上去太麻烦了。”
  “我喜欢带有'麻烦味'的空气。”
  柜底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见,接口吱呀作响,她松开双手站起来。最后一个绳结落地,线圈抽打地面发出清脆的啪嚓声,斯蒂芬妮将底座端的连接线接好,蹲下身来双膝跪地,猫着身子去连柜子底下的插座。
  然后她爬起来,用力拍干净手,重新走到教室门口,按掉所有的顶灯。室内重新陷入黑暗,只有透过雨幕投进墙壁上的灰紫色的灯光。斯蒂芬妮将手插进口袋,用下巴指着台灯。
  “试试看。”她说。
  杰米将手放在开关上。灯丝微微颤抖,几次挣扎闪烁后便微弱地支撑起一小片鹅黄色的灯光,柔柔地被向前伸开四肢的小马拢在怀里。杰米向前走去,斯蒂芬妮跟着挪动了一步。一步之内没有椅子,斯蒂芬妮就站在杰米身侧另一组柜子的台面旁,看着在台灯前弯下腰的杰米。站在这里,对斯蒂芬妮自己而言是最舒心的。
  “这是谁带来的灯?”杰米用下巴指了指台灯。
  “噢,凯奇。”
  “凯奇。”杰米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点点头,“我知道她,她人真的很好。八年级的时候我们曾经在一个科学小组。”
  杰米将脸转向她,于是她学着杰米的样子点头。她对杰米的过往一无所知。
  “你是什么时候转过来的?”杰米询问。
  “十年级,我一入学便是来读十年级,和那些同样没在这所学校的中学读到高中的人一起。”
  杰米再次若有所思的点头,但是视线却不随思绪而游离,而是停留在她的面颊上。她看着自己。
  “我有印象。”杰米回答。
  “什么印象?”斯蒂芬妮问,杰米发出一阵思索的声音,身子向前趴去,下巴抵在垫在下方的手背上,慢慢地左右晃动头,后来她回想时,这样的动作能够被包裹进不同的感情色彩来揣测——是试探,是无从概括,或是对未知的朦胧态度。杰米退出了。
  “它很像床头灯。”
  “是有一点。”斯蒂芬妮跟随着从上一个话题回到这个话题上。“很柔和,很宁静,不是吗?”
  “你困了吗?”
  “这里只是太安静了。”
  杰米慢慢摇摆着头,读着直视前方雨幕的斯蒂芬妮的脸,读着她那颇有些男性化的五官。从眉骨处连下来,高而挺拔的鼻梁,深陷在眼窝里的蓝色瞳仁,这样面部的特点,出现在其他女孩的脸上会显出不那么适宜的、男性化的锋利和英气,但这看似矛盾的组合却在她的身上有着极好的平衡。这张脸上什么化妆品都没有涂,只露出最原本的模样,一星浅棕色的雀斑吻在鼻梁周围的肌肤上,睫毛如此浓密纤长,像一个小孩子,一只洋娃娃。
  “你看起来有些忧虑。”杰米说,灯光仍在跳跃。“今晚你还有其他计划吗?”
  “哦,我没事。我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我也没有别的安排。也许我只是精神头不太好——我有点困,这个时间我本应该在家睡觉——或者像是,一个人呆着,做些其他的什么事情。我没有在忧虑,总体上来说一切都过得去,不算糟,远不能称得上糟。”
  这是斯蒂芬妮今天说得最长的一段话。
  “你是因为什么要回到学校?”
  “我落下了我的画册。”
  “噢,它一定对你来说很重要。”
  “是。也不是。我说不明白那一刻我为什么一定想要拿到它。”
  她们之间有多于一人宽的距离,当杰米朝墙上贴着的一张海报靠近时,她自动地又往后退得更远了些。杰米脱下外套,放在身后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斯蒂芬妮跟着她又退了一步。
  “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杰米小声问。
  她看得出斯蒂芬妮在犹豫,她敲了一扇关上的门,斯蒂芬妮因为讶异,很快,向后倒退;她没有预料到自己的造访。
  但最后斯蒂芬妮还是打开了门。
  她从斯蒂芬妮手中接过图画册,纸的气味,干涸的颜料的气味,闻起来像沾染灰尘的矿石,像植物,像湿润的泥浆。她想象着斯蒂芬妮会是怎样坐,怎样蜷起双腿垫着图画本;怎样前倾身体靠近画板,将手肘支在旁侧;她想象着图册上的画面是怎样被描绘出来。是否也有一间漆黑一片的房间,斯蒂芬妮在其中作画,举着一盏灯,抱着一大卷纸。这就足够了。灯被放在面前,斯蒂芬妮用剪刀剪好纸———图画册是由不同大小和材质的纸张订在一起集成的。
  杰米翻着一页一页的纸,画纸上画着人物,或风景,或物体,有时是素描画,有时是水彩,有时有丙烯,有时是油画棒。几张图画中,她看到了四角上图钉的印迹,几张图画中,她能看到斯蒂芬妮疾笔作画,下笔的笔力太重,扯破了画纸,斯蒂芬妮猛烈又快速地绘画,就像在争分夺秒地抄绘一幅蓝图。杰米在黑暗中缓慢前行,她在斯蒂芬妮的画册中游弋,雨夜的天空中没有月亮,天幕下的光却有着微弱的精确度,像指南针一样指出月亮本该出现的方位,这样她就可以望着缺席的月亮。
  她继续翻看,有几页上画着学校里她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斯蒂芬妮描摹,发顶被面前的台灯映得发亮,笔触抵着纸张的纹理、质地,人物的身体轮廓是清晰的,斯蒂芬妮描摹,人们的神色、心灵,凭着她对他们的了解或猜测,用笔触接近什么人,在一间屋子里,探查他们对自己做了怎样的一番袒露。在她的所有想象中,她能够看见斯蒂芬妮顶着头上向四周墙壁扫射的光,那盏被斯蒂芬妮挪来的灯光在她自己偎在画纸的心上摇摇曳曳,在密闭的夜晚和空间中一个低头的女孩身上摇摇曳曳。灯沉到暗处的底部。蜷缩着的一个女孩。斯蒂芬妮低着头,好像在逝去的流水之中捕捞着什么东西,诚实、愠怒、苦恼、困惑、疑虑、平静,跌跌撞撞地从笔中流淌出来。她的笔,顺从着内心的声音在旅行,完成那个声音的和声,让整个姿态安然落幕。
  她把画册还回去,斯蒂芬妮用一只胳膊轻轻拥住它。
  “这些是怎么做到的?”她问。
  “画?”
  “是的。你是怎么画出来的?”
  “我只是记录。”
  杰米探出身体,把手掌搁在冰凉的金属柜台上,凝固的凉意像一把冰冷的水。灯芯摇摇晃晃地闪烁着,
她弯下身子,将下巴抵在手背上,金属的气息隐隐舔舐着她的脸颊,她的眼皮。她的下巴枕着手背,来回摇摆自己的头颅,让自己的整张脸都浸入这份凉意。这金属柜台就是另一个国度的边界。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
  “三岁,但我认为开始的时间或许更早。我在两岁左右的时候,用一支从我床头发现的黑笔在我父母的床单上画满了涂鸦。”
  斯蒂芬妮将自己画册放回手边的画架上,远处,薄片似的闪电划过天空,她只抬头瞥了一眼。 
  杰米瞪大眼睛,张开嘴,显得极其吃惊。斯蒂芬妮笑了一下,即使只是一个向上弯嘴角的动作。
  “那时他们的床上铺了一张纯白色的床单,父亲在书房里工作,母亲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看一本书。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包括我。我爬到床头,那上面放了一支碳素笔,我把它拿过来,打开,开始画。”
  斯蒂芬妮抬动手腕,做了一个相应的姿势,然后放下。杰米仍瞪着眼。
  “我母亲抬起头,等她发现的时候整张床单已经没救了。我在床单上画遍了大大小小的人脸、花朵、太阳,也许还有不少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小动物,我趴在那里,我的母亲很惊讶。但我不认为她被吓到了。”
  “她瞪大眼睛,张开嘴——”斯蒂芬妮又笑了,这会儿的笑容更加真切一些,杰米意识到这同时也有可能是她对自己的调侃。她闭上嘴,但仍然瞪着眼。
  “她瞪大眼睛,张开嘴,她放下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床单,看看我,最后对着书房的方向喊'约瑟夫,过来看看。'——母亲喊来我的父亲,我听见我的父亲从书桌前放下笔,起身,挪动凳子,迈开步子朝我们走来,离开时关上了书房的门。”
  斯蒂芬妮的声音变得舒展:“我的父亲站在房间门口,他和母亲一样惊讶,他甚至问了一遍'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母亲说,'来看看我们的女儿做了什么。'”
  “他们生气了吗?”
  “事实上没有,但是我很害怕他们会这样,但直到最后都没有。那时候他们谁都没说话,一直看着我,直到我的父亲说'好吧,把她抱起来,我们换一个新的床单。'父亲把我抱起来,母亲将床单扔到地上,铺上新的——但他们没扔掉被我画满的那一张,他们把它收进橱柜里。父亲拿走我手中的笔,对我母亲说'看来我们要开始培养一个画家了。'”
  她把斯蒂芬妮此刻的脸带入想象中,想着另一个小小的斯蒂芬妮,趴在父母的床上,一只手握住笔不停地画啊画。她想象着床边的母亲,另一个房间里的父亲。杰米向斯蒂芬妮慢慢靠近,在距斯蒂芬妮几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斯蒂芬妮的眼神与杰米相撞,接着又撤离了,最后在杰米的额面前停稳。
  “这些就是你的开始吧?”杰米问。
  “是的。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是吗?15年前。”
  “你今年17岁。”
  斯蒂芬妮点头,然后便不说了。她说'是'是为了脱身。她说得足够多——太多了,她走进空荡荡的房间,给另一个不相熟识的人指着那些她曾试图拼凑起来的碎片,碎玻璃和陶器。这些都是父亲离开后,她很久之前砸碎的。
  “当我小时候——那时我还住在谢尔比维尔,我会去参加教堂的唱诗班。就在一个离我家两条街区的教堂。”
  杰米支着脑袋看着她,这神色斯蒂芬妮并不陌生。它常投到自己身上,这通常是当她在楼道里从杰米身边路过,或者发生在她走进二人共同的课堂的时候;杰米从正在进行的事情当中抬起头来望向她,凝视持续得短暂,之后杰米收回目光,回到自己的事情中。
  “我曾经在教堂里唱歌。”杰米将垂落的长发拂开,斯蒂芬妮专心地看着她——她的脸,她的躯干,骨骼,台灯洒在她脸上的一片光影,她的头发不再妨碍她。
 “我很少和别人说起这件事情。”杰米笑着说,“我不是教徒,但我加入了一个唱诗班。这是真事。我喜欢教堂里那台管风琴的声音,我喜欢教堂里的歌声。我喜欢…和声。所有人发同一个声音,念同一个词,唱同一句,做同样一件事情,发出的组合而成的声音又作用于每一个单独的音。就像涟漪。”
  “我们总是在唱歌。在我更小的时候,我的母亲会在她的钢琴上弹奏一些儿歌,或者耳熟能详的歌曲,她教我唱歌。每周五的晚饭过后,我,或者我的妈妈弹琴,其他人唱歌———有时这里有我父母的朋友,有时只有我们一家人。就像,一个人会说'《昨日重现》',那么我们就会弹这首曲子,大家一起唱;有时我们只是唱,什么都不弹。”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时光了。我们一整天都在谈论音乐,我们排练,到后来我也给合唱团弹伴奏,我永远记得那台管风琴在我手下发出的第一个声音——那完全和我想象中的声音不一样。无可想象…无可…类比!多棒的时光。后来我们搬家了,我当时12岁。我们从谢尔比维尔搬到这里,西雅图,我们把那架钢琴留在了原来的家里。我们的新家里也没有钢琴,我们周五晚上不再唱歌了,即使仍有朋友来拜访我们,我们同样享受那时的每一秒。但这种同先前不一样的…活动?这还是令人——我应该怎样说?感慨。我想是这样一个词。”
  她不去问杰米和她的家人为什么不再在聚会的时候唱歌,为什么要把那台如此重要的钢琴孤零零地留在谢尔比维尔的家里,杰米谈起往事时的神情,就连她自己也装作视而不见,放手任其伴随着窗户裂口中袭来的风飘摇而去。裂缝渐渐扩大,声音归于沉寂。
  “我喜欢那架被留在原来那个家里的钢琴,我想念它。那是能够让我沉迷其中的一样东西,是我的出口。其他人在别处有能够令他们制胜的方式,我则有那架钢琴,每个从我生活中经过的人都在上面留下到来的痕迹。看不到这些痕迹会令我感到不安。有时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我不知道。一时间我很难立刻想起来能够引起我这样共鸣的事情。”
  “这就像是……如果在博物馆里展出的某件大师之作,研究员过多地清理掉了上面岁月的痕迹,将它展出。看到这样一幅画作,你会怎样想?”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
  交谈又一次沉溺于对早年时光的回忆,他们又各自分享了一些曾经的故事。谈起自己的过往时,她飞快地略过她曾经拥有的情感经历———像是那些同家人、朋友的重要时刻,影响她价值选项的决定和事件,她如何在九年级结束的那个夏天同纽约、同布鲁克林告别。斯蒂芬妮抬起头凝望着墙上那层薄薄的暮光,下起了雨,所有通往外面的门都被锁上了,她们不能离开。
    “在我曾经的那个家,当我打开卧室的窗,总是能感受到风。我的桌子摆在窗前。”
  她张开嘴,试着重新表达。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曾经的房子,曾经。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将不能够回去的地方。如果要说,她可以说什么?她的桌子?她的房间?家里面的布置?曾经画毁的床单和墙?墙,她在此长大的那栋公寓里的每一堵墙都画上了她的涂鸦。似乎她有得说,她可以说。这间她和母亲迟迟没有决定是否出售的公寓,父亲最后离开的地方,擦拭干净的地板。她没什么可说的。
'很多人我们没有挽留便离开我们。我们从没能来得及挽留,从没能来得及说尽一切该说的话,他们与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告别时脸孔变硬。我们没说出那些重要的话,我们把它们压着。'
  “我想我很难真正习惯西雅图的雨天。这样的天气.......”斯蒂芬妮轻吐一口气,像是在依靠着这股气流推出心中的想法,“纽约是一个更干燥的地方。”
  斯蒂芬妮换了一个姿势,也换了一种语气。“我们的头顶之上是什么呢?天空?湖泊?还是海洋?”
  杰米思索地慢慢晃动身子,“也许有一天我们能看见一头鲸从我们头顶上游过,不是吗?”
  “啊,一头鲸。是的,也许吧。”
  “你觉得那时也会有鲨鱼吗?”杰米皱眉。
  “和鲸一起出现?”
  杰米扭过脸,惊呼,“它们会一起出现吗?”
  斯蒂芬妮迟缓地耸肩,像上了年纪的老人。“我不知道,我只是像这样随便想想而已。”
 “他们说,鲨鱼生活在海平面和水下一千三百米的世界里;水下五百米是蓝鲸的世界,九百米则属于独角鲸。抹香鲸则可以下潜到水下1700米的地方。”
  “这样看来,也许真的在什么时候,它们能在什么地方相遇。”
  杰米又一次把脸转过来,“它们能够掌握某种共同语言吗?”
  “是的,它们也会聊天。”
  “那它们都会聊些什么?”
  “它们互相询问:'西雅图的雨什么时候会停?'”
  斯蒂芬妮半是陈述,她有种透着严肃的、一本正经的幽默感。下起了雨,所有通往外面的门都被锁上了,她们不能离开。墨水般的夜幕,灰紫色的树梢枝头,雾红色的楼,灰色的水洼。斯蒂芬妮推开窗。杰米没动,她看着斯蒂芬妮。
  “下雨的时候,打开窗,猫就会想进来。”杰米说。
  斯蒂芬妮微笑,摇了摇头,继续望着窗外的雨。她感到只有自己向外看的时候,她在这间屋子里面才有狭小的空间。
  “在雨中,威尔第认为自己是一只青蛙。”
  “你不知道那只猫的事情吗?”杰米锲而不舍地追问。
  “从未听说过——一只什么样的猫?去年闯进沃伦女士课堂上的那只。”
  “阿比西尼亚猫。她的个子很小。”
  “'她'?”
  “一位小小姐,我之前告诉过你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点?”
  “她脾气不小。”
  “何以见得?”
  “一个尖牙利齿的小家伙,对着所有人嘶声,不让任何人靠近她。有人想抓住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她便从窗外跳出去了。”
  短短几秒钟根本无法让一个人掩盖住眼神中毫不掩饰的试探和打量, 这视线就好像将她同黑板上那道令人感到困惑且费解线性代数题视为一体,值得花时间在百忙之中深深地投来一瞥。她读着这份专注,就像杰米曾经看向自己时那样,看着杰米将侧过头,歪着脑袋,像一条倾听树叶落下的小狗那样将耳朵贴到手背上,蹙眉得认真。雨或许会飘到额前,打湿额前因潮湿变得卷曲的碎发。斯蒂芬妮摇头。
  “我还是没有一点印象。去年第三学期的事情,对吗?”
  “是的。你是哪一年从纽约搬到西雅图的?”
  “去年八月份。我在九月份入学。”
  “你那时几乎从不主动说话,罗杰斯。”
  “什么?”
  “我记得你那时的妆容,”杰米举起手,慢慢地做了一个涂口红的动作,“涂着黑色的眼影,棕色的唇膏,珍妮 汉弗瑞——泰勒·摩森。你知道她吗?你也会这样穿校服,这个时候你看上去就有点像她。你也戴着那些精美的手链和项链,这真的非常酷。你会把领带缠在手腕上,就像摇滚明星一样。”
  杰米的眼神飞越窗外楼前的草坪向外远眺,四周窗沿的金属围栏被雨弄湿后有一丝凉意,在春天的夜里,指尖碰到时,她有些惊讶。斯蒂芬妮的视线什么也不碰,好像这间屋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具有实效,都是她自己自茧的一部分。 雨水将世间各种气味释放出来,并向上蒸腾、发散。杰米像个孩子般慢慢转动头部,向后靠着。偶有一颗雨滴,像坠落的心跳般,打在窗台的石灰板上。
   “你一进门便坐到靠窗的位置,倒数第二排;如果那里有人了,你就往前坐,坐到倒数第三排,最后一排的每个人都是沃伦女士的宠儿,没什么人愿意承担这份甜蜜的负担,除了…好吧,那些橄榄球队的家伙们;他们不在乎他妈的任何事情。大多数情况你一直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那里才是你的固定位置。我们这群人总是很吵闹。我们说个不停,聊个不停,我们经常大喊大叫。但你从来不这样,你总是很安静,坐在你的位置上,翻一本书,做笔记,或者一个人玩手机,只有什么人叫住你的时候才会抬头看一眼。你喜欢把对着自己的窗打开,这样风就会吹进来。”
  杰米慢慢地说着。在这个下着雨的春夏之交的夜晚,在房间里唯一的电灯面前。斯蒂芬妮站在身旁,看着自己。想要看出什么来呢?她在想,说话时,自己的脸要传达出怎样的情绪才对。她正捧着一本写满了字的记事本,把其中的一页从其中提出来,交给斯蒂芬妮。你自我选择般地存在于我们之外。字迹凌散,字写得很小,但是细节俱在,好像写信人试图将过往日子里的所见所闻,都保留下来。那时斯蒂芬妮坐在教室的位置、拿铅笔的姿势、只涂润唇膏搭配涂满眼窝的黑色眼影的脸。琐碎的细节犹如流水从心中倒出,杰米看着她,翻看一本书的旅途中的休憩。
  斯蒂芬妮笑了一下,“我现在还是这样,不是吗?同样的妆容,固定位置,除了冬天和暴雨,我都会开一扇窗。制服,一言不发。只是我现在不再打领带了,自从那一套着装规定确实达不到预期设想时,我甚至再没把它缠在手腕上来上课。”
  因为要描述,所以她开始了对它的回忆,回忆一个过去的阶段,一个结束的时间节点。我们偶尔可以找到特定的文字去打开所有林立于我们大脑之中的言语、画面并做出某种表达——或许不够具体,仅仅是“某种表达”———关于挤入我们所处空间的信息,亦或许恰恰因为她想尽可能准确地描述它们,结果反倒让它们离她而去。发觉到讶异的瞬间总是非常短暂,更多的是恍惚之间的不真实感,油然而生的距离感让她无暇他顾,日复一日的那些片段性画面只是一些不断机械重复的、长达数月之久的一切都在刹那间过后重新藏匿,这些体验中的“时间”和当下性总是“流失的”,“割裂的”。有时候,她看见斯蒂芬妮支着脑袋,瞥视窗外那只乌鸦的飞行方式,街道上一个人的行走方式和一条街道的景致。有时候,斯蒂芬妮用铅笔在空白的笔记本上三心二意地画着几何图案,不时伸出手抓弄着锤落到肩上的头发,有时候,斯蒂芬妮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板,眼镜顺着她的鼻梁滑落,她不时伸出手推动一下。有时候,一咎头发慢慢从斯蒂芬妮的发夹中掉出来,卷曲在一起垂在脖颈上,在吹进教室的厅堂风中来回摇摆。斯蒂芬妮将狭窄饱满的前额的金发往后拨,将发丝别进眼镜腿后。现在她还看得见那只手在晃动,手腕上缠着那条领带。
  “为什么后来你不再戴眼镜了?”杰米指指自己的眼睛,“高一的时候你戴眼镜,但从某一天开始你就不戴了。”
  “我的眼镜度数并不高,很多时候我可以不戴——除了开车的时候。我得对自己,对行人,还有道路交通安全负责,不是吗?”
  “但是你会习惯性的眯着眼睛。”杰米脱口而出,继而窘迫地咬紧嘴唇。“我在楼道里看见你的时候,你总是这样。”
  她的眼睛到处瞄,就是不看自己。现在她又缩回去了。杰米想。没有困惑,没有讶异,没有倦懑,没有欣喜。什么都没有,没有表情。又是刹那,斯蒂芬妮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她挤出一个笑容,摊开手试图缓和气氛。
  “我不再戴眼镜只是觉得它让我看上去……”斯蒂芬妮歪头皱皱鼻子,“很丑。”
  “不!”杰米提高音量,她的眼睛和嘴张得更大了,“不是这样的!”
  斯蒂芬妮笑了,像对一个口头玩笑那般置之一笑。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多么令人感到讶异与不可置信的回答。斯蒂芬妮依旧笑着。
  杰米看上去却是焦急地快要哭出来,心中似乎也堆满了语无伦次的据理力争,争先恐后地涌向唇边,简直不知道叫人如何抉择才好。
  “你不…罗杰斯,你一点也…”杰米像是被某个音节哽住咽喉,张开双臂又重重地落下,拍打到大腿外侧,杰米一个劲儿地摇头,止不住的摇,不停地摇。
  “你很可爱,罗杰斯!”杰米再次张开双臂,放下,如此急于坦白某件事,“你也很漂亮。之前有人告诉过你吗?”
  斯蒂芬妮笑了——不是微笑,不是先前她短暂挂起的笑容。她轻轻地笑,笑声就好像惹她发笑的是一件真正荒谬的事情。她笑着,眼睛没离开杰米,她摇头。
  “不。”她说,依旧是笑着的模样,“不。这些都不是我的词。”
  “它们是!”
  杰米的神态像极了一个固执倔强的小孩子,紧紧守住自己的观点丝毫不肯让步。陷入一场争执前的执拗。“我不管那些蠢货怎么想,我觉得你很可爱。我希望有什么人也能够再一次告诉你这一点。”
  杰米几乎是在瞪着自己。多么明亮的光。但是她的脸却一寸一寸地变红了。
  “该死。我不敢相信我居然真的这样说了。”杰米喃喃道,咬紧嘴唇。
  斯蒂芬妮还在摇头,此刻这一举动却不再仅仅意味着婉拒。但它依旧是模棱两可的是与否。
  “谢谢。”她回答。她依旧是笑着的,笑容变得真切了一些,但,也只限于此了。“谢谢你,巴恩斯。”
  然后,没什么了。在这之后他们还聊了什么?似乎还是那些过往,她们各自在曾经的家中的回忆。教堂里的管风琴,谢尔比维尔家中的钢琴,布鲁克林的那间公寓,从窗外能够看见黄昏是如何掠过城市的屋顶。谈起自己的过往,斯蒂芬妮没有杰米那样地真切地表达自己的全部情绪感受,她描述时语意木然。也许于此,只有通过被逼问一个具体问题的方式才能真正地揭露昔日的一段真相,绝大多数,她使用的仍是一种暧昧不明的中性语句。
  斯蒂芬妮的心里有一堵别人无法靠近的墙。杰米知道。这是一个无可奈何也不致改变的的事实。人生中每个阶段吞下的碎石粒随她一起长大,她去哪都带着它,因为她无法摆脱它。她想不出什么能够隐藏它的动机,或许很多年前就已经消失殆尽了……斯蒂芬妮·罗杰斯和她不重要的碎石粒,按照成长阶段的轨迹错误地进入她的体内,在某日演变成一颗燧石。她本该轻而易举地转过头,将它吐出来,然后继续前行,在下一个路口遗忘它。杰米从金属桌台上直起身,这桌台就是另一个国度的边界,她依旧把手掌放在灰色的海洋上,它残存着白日里对话间的记忆。洒出来的单词和音节,回忆的倾吐。一切都放空了。
  “今天晚上你真的没有其他的安排吗?”
  “没有。”斯蒂芬妮偏过头,“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上去行色匆匆。”杰米指出。
  斯蒂芬妮摊开手指向自己,“我此刻此刻正'站在这里'呢。我哪都没去。”
  “你今晚没有约会吗?”
  “约会?”
  “别装傻,罗杰斯。”
  “我没理由这样做,巴恩斯。”她觉得有些好笑。
  “关于哪点?”杰米继续问道,“和某人约会吗?”
  “不,装傻。我没理由这样做。我没有约会。”
  “今晚?”杰米睁大眼,追问。
  “一直以来。”
  她如实回答,杰米又是一副吃惊的模样。
  “为什么这么惊讶?”她问。
  “没什么。”杰米摆摆头。
  有一阵,她们没有说话。
  “那么你呢?”斯蒂芬妮问,她看着杰米映在窗户上的影子。“和某人约会。”
  “没有'某人'。”
  “啊。”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斯蒂芬妮耸耸肩。
  “你喜欢语焉不详,是吗?”
  斯蒂芬妮不可置否地撇撇嘴,又一次抬肩膀。


*
  她们走出教学楼。来到街上。雨势变小了。
  “那家咖啡厅关门了。”斯蒂芬妮站在马路的对面,望着关上窗帘、挂上锁的店铺。杰米也停住脚步。
  “比平时更早。是天气的原因吗?”
  “或许是。”斯蒂芬妮回答,目光依旧放在没有开灯的房间。“有点可惜。”
  “因为什么?”
  斯蒂芬妮直视前方,手一直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抬起肩膀,又慢慢放下。
  “我本想请你喝一杯咖啡的。”她说。
  杰米笑了,摇摇头,看着斯蒂芬妮的眼睛,“也许下一次吧。”
  “下一次。”
  杰米点头,再次对斯蒂芬妮露出笑容。她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