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菲亚梅塔接下监管人的职务,连夜奔袭六天,在炎国边境追上了莫斯提马。
小镇已入夜,上了年头的酒馆灯光昏暗,莫斯提马悠哉游哉坐在角落里,见到菲亚梅塔,她露出一个笑来。堕天使身旁是这次万国信使任务要护送到炎国东南的包裹,面前还放着一杯麦芽酒,并未喝过。莫斯提马仍是菲亚梅塔最后一眼见到的模样,光环黯淡,漆黑的两角从发间探出,带钩的尾巴毫无烦恼地晃着。与众不同的萨科塔人没有吸引太多目光,这里异族贸易繁盛,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只要这位带着两柄法杖的堕天使不惹麻烦,麻烦自然不会去找她。
除非那个麻烦敢把自己最后的家当拿出来买堕天使在哪的情报。
菲亚梅塔此行匆忙,身上的钱几乎被骗光。拉特兰外的人一点不如城内的疯子萨科塔直爽,见她风尘仆仆面露焦躁,便知她赶时间,悄悄把情报价格加上几百,凭她费再多口舌,也不肯把报价拉回平均线,简直跟莫斯提马一样让人火大。偏偏她为了抓到莫斯提马,出发前还签了个平民保护协议,因此菲亚梅塔把手里的微型榴弹发射器擦了又擦,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一如她对莫斯提马。
跟情报贩子谈判时,这个干旱到呼吸都觉得喉咙疼的鬼地方居然下起了暴雨,眨眼间,菲亚梅塔的外衣就湿了个透,耳羽也耷拉下来。黎博利本该爱惜羽毛,但她千里加急,沼泽洼地都闯过,索性破罐破摔,决定等找到莫斯提马再和她好好算账。于是菲亚梅塔站在墨一般的雨里同情报贩子对峙十分钟,换来一个还算合理的报价,她交出身上最后几张纸币,商人给她指了指附近不起眼的小酒馆。
黎博利闯进酒馆,额角的雨水流至下颚,被她狠狠擦去。她直奔莫斯提马而来,刚迈出几步,便看到堕天使站起身,随手抚了一下法杖,然后,莫斯提马不见了。
包裹与莫斯提马一齐失踪,麦芽酒还留在原地,酒液恍然未觉地继续澄澈,酒吧柜台前多了一张龙门币,被酒杯压好,下班时服务生会发现他的钱包里少了零钱。时间扭曲的法术,这就是莫斯提马如今的能力,公证所和教会也是因为这点,才没有审判莫斯提马向同族开枪的罪行。但赋予她万国信使的头衔,随她在大地上游走,很难说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流放。
菲亚梅塔快步上前,麦芽酒酒杯下有张纸条。她抽出,纸条上是莫斯提马的字迹,虽然每次写报告萨科塔人都只写两行就丢给队长了事,但菲亚梅塔毕竟和莫斯提马并肩作战两年,往后还要作为她的监管人注意她不知道多久,认出被监管人的字迹属于基本技能,应该熟练掌握。
给你买的,钱我付了,趁早回去,食品券和住宿卡放在你口袋里。
莫斯提马难得正经说话,居然用在赶她回拉特兰上,对这种特殊待遇,菲亚梅塔只觉火大。可她现在身无分文遍体生寒,追踪对象又跑丢了,确实不宜再跟。菲亚梅塔有些气闷,秉着勤俭节约的优良品德,她拿起了酒杯。
玻璃杯厚重,她不曾喝过域外的酒,一下被呛住,咳得满脸烧起来。她坐在莫斯提马刚刚坐的位置上,摸出食品券,都是回程上各个补给点的餐馆,符合黎博利的饮食习惯,安全健康。菲亚梅塔一路上不知尝了多少黑暗料理,那些东西对于其他种族的人来说也许可以接受,但是对于自幼生活在拉特兰的小鸟而言,乱吃很容易生病。餐馆与餐馆之间距离卡得很好,只要她匀速返回,不做别的事情,就能抵达。
莫斯提马不想见她,照理她应该放弃,监管堕天使的任务是她主动提出的,由她主动收回,惩罚不会太重。她天赋异禀,前途无量,回去成为戍卫队的一员,再升到铳骑里第一个黎博利,死后百年没准她的姓名会载入拉特兰的历史,被万千人反复称颂。当初帕特里奇昂让她加入小队,只是为了增加作战经验,让她以后送到铳骑审核里的履历更好看而已。两年的小队情谊,和余生的荣华富贵,所有人都觉得她该选择后者。也许蕾缪安不会,但她至今昏迷不醒,不能回答菲亚梅塔的问题。
平白赴这一场折磨,无非是担心,无非是挂念,无非是为了求一个答案。在她离开的四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的生活就此破裂。她抛开世俗,抛开算计,抛开一切一切光明的前程。
只是为此。
反正,仁慈的上帝,说实话,她从没想过要名垂千古。
菲亚梅塔收好食品券,把酒喝完,然后踏出酒馆,看着势头不减的雨帘,不带丝毫犹豫地扎了进去。一团火穿过荒凉的城镇,既然无法在半途拦下莫斯提马,那么她就去终点等着,她不信莫斯提马能躲她到那个时候。
然而才到镇子边缘,菲亚梅塔就被拦住了。
莫斯提马撑着一把黑伞,空出左手扯住菲亚梅塔的手臂,黎博利回过头来正想开骂,一看是她,立刻把词忘了。萨科塔人笑道:“我说,回去的路在另一边,你是不是走错路了,荒原美食家?”
“谁起的狗屁代号?”
“我现编的,不喜欢吗?我看你差不多要把这条路的所有黑店吃遍了,居然没吃破产啊?”
“你……”菲亚梅塔脸色几变,最终还是切回了正题,“你等在这里干什么?”
“监管人小姐找我六天,精诚所加,金石为开,再看你败家,我良心可过不去。”
“你还知道我现在是你监管人啊?”
“我只是去出任务,不是脱离社会荒野求生好吗?”莫斯提马把伞略偏了偏,朝着菲亚梅塔的方向,监管人小姐正忙着思考她是要把莫斯提马捅死还是毙了,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帕特里奇昂铳骑阁下给我传了消息,嘱托我提醒你带名单上的电影回去,老人家多关心你,你还不赶紧回去尽孝?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
“打住,你哪儿学来的鬼话?”
“冤枉,这叫入乡随俗。”
菲亚梅塔叹一口气:“总之,我现在是你的监管人,负责监督你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情。从今往后,你不许擅自行动,要离开我的视线时,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执行任务途中,我会全程跟随,不要给我惹麻烦。”
“啊……可是我的钱只够一个人开支诶。”
“那你刚才还点酒浪费钱?”
“我最后一点零花钱,用来哄你回去,不算在任务预算里。可惜失败了。”莫斯提马说,“剩下的钱是真不够了,吃饭都只能点一碗面。”
“好解决,我六你四。”
“旅馆只能住单人间。”
“我睡床,你打地铺——怎么,有意见?”
“没有。”莫斯提马仿佛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法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伞可以送给你,我后悔了,我没有良心,其实我巴不得你被黑店拐跑,你就当你没见过我,能放我走吗?”
菲亚梅塔马上抓住莫斯提马的手腕,防止这个狡猾的萨科塔人故技重施当场开溜,她感觉到莫斯提马瘦了些,骨头硌着她的掌心:“不行。”
“你想知道的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我知道。你早晚得说,我等着。”
雨滴敲着伞面,莫斯提马的大衣湿了一片,沉重得很,于是她耸耸肩说相当遗憾,我可是真心实意劝你,然后把外套脱下来,披到了菲亚梅塔肩上。菲亚梅塔全身一僵,下意识抓莫斯提马抓得更紧:“你又发什么疯?”
“怕你感冒啊,荒野美食家。”绝对不是因为帽子的绒毛湿了之后会让脖子很不舒服。
出乎莫斯提马预料,小鸟居然没有因为她提了代号炸毛,而是认真思考半天,说:“就算这样,晚上你还是得打地铺。”
好吧,比起菲亚梅塔发火,这个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那走吗?”
“别乱跑,我会盯着你的。”
这场追逐,起源于莫斯提马的不告而别。
卡兹戴尔一役,他们的小队从四人减为三人,安多恩突然叛变,蕾缪安重伤昏迷,莫斯提马堕天,而菲亚梅塔因为外出支援其他小队,错过全程。菲亚梅塔赶回来时,黑夜透寒,仿佛天空塌陷,雨下个没完。莫斯提马站在他们约好的地方,怀里抱着蕾缪安,远远瞧见菲亚梅塔,她笑了一下:“终于回来啦,我等你等好久。我撑不住了,蕾缪安是不是之前被你带去塞甜点了,真是,她快把我重死了……”
他们队里三个刺眼的光环变成一个,照亮莫斯提马染血的白衣。菲亚梅塔慌忙从载具上翻下,接过蕾缪安,不小心碰到莫斯提马冰冷的手:“你怎么回事?队长呢?你们被袭击了?”
莫斯提马跟着她登上载具,看她手忙脚乱地擦掉紧急医疗舱上的灰把蕾缪安送进去,语调很平静:“队长走了。”
“走了?去哪?求援吗?”
“他离队了,菲亚梅塔。”
“什……”菲亚梅塔顿住脚,对上莫斯提马淡漠的眼神,天使的光环只把不属于萨科塔人的双角染得亮了些,只有一种情况会导致这般后果,那就是萨科塔向萨科塔开了枪。黎博利想起自从莫斯提马在萨卡兹营地里取出那两柄法杖,安多恩的心不在焉和行踪不定,她忽然想通了什么。她说出最坏的可能,似乎想要莫斯提马肯定,又宁愿对方给她否定:“队长——安多恩袭击了你们?”
莫斯提马没有回答。
“是安多恩把蕾缪安伤成这样的?”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在迷茫,我和蕾缪安能理解。”
“理解?蕾缪安被他伤了,你朝安多恩开了枪,然后变成现在这样,这叫理解?你们萨科塔人的狗屁共感就是这么理解的?想把你杀掉是为你好?”糟糕至极的黑色幽默,菲亚梅塔气得冷笑,话冲出口了才迟来地觉得后悔。
莫斯提马这次沉默了更久,再开口时却笑了,笑得一如往日:“要我抱抱你吗?”
菲亚梅塔满脑子都在打定主意不道歉,怎么料得到萨科塔人会来这一出,两人本就离得很近,她没来得及抗议,莫斯提马已经伸手揽住了她。欲推开对方的手滞在半空,紧握成拳,但菲亚梅塔没有阻止这个拥抱,她的声音发闷:“为什么?他……为什么?”
莫斯提马闭上眼睛,雨声吞噬了一切。
回到拉特兰,是一天之后。莫斯提马独自去做检查,菲亚梅塔给蕾缪安办好入院手续,在手术室外等了十多个小时,等来一个无限期昏迷的结果。黎博利出去买了几袋面包,到医院一问,才发现莫斯提马根本没有留下来治疗。她一路杀进公证所,杀进大教堂,满腔怒火地杀进她名义上的爷爷的房间,终于从铳骑阁下口中问出堕天使的下落。经过决议,莫斯提马必须离开拉特兰城,而她能力特殊,故决定授予她万国信使一职,在拉特兰之外继续执行任务。菲亚梅塔当即要求由她监管莫斯提马,十分钟写完申请,速度创历史新高。在回答完审核官仙人掌挞究竟好不好吃的无聊问题后,她得到了许可,回家扯下自己的背包,跟帕特里奇昂打了声招呼就再度出了城。
至于走了十公里才发现背包里面除了一点可怜兮兮的钱外就只有铳骑阁下的待看电影名单,就是后话了。
菲亚梅塔醒了,被莫斯提马摇醒的。她皱眉瞥一眼窗外,双月明亮,扯不掉夜色厚重,显然还没天亮,这人怎么大半夜的又发疯。两人几小时前出了镇子,许久才找到一家旅馆休息,黎博利躺了不过几个小时,困得睁不开眼,意识也不甚清醒,于是她甩开堕天使的手,翻了个身接着睡。
莫斯提马已经穿戴整齐,她拿起法杖,带好包裹,在门口等了等,说:“你不起床我走了啊,荒野美食家。”
“叫我名字!”成效斐然,菲亚梅塔顿时翻身起来怒瞪了她一眼,只是她嗓子哑了,话里还带着鼻音,八成是淋雨淋病了,毫无威慑力。
“感冒了?让你大晚上的出来淋雨,活该喽。”
菲亚梅塔答曰:“滚。”
说着,菲亚梅塔套上了外衣。常年在拉特兰生活,很容易遇到突发状况,例如某蓝发天使心血来潮在她床底下安炸弹,故而她早已习惯穿着随时可以出门的衬衫睡觉,以便能立刻跳起来帮助莫斯提马好好反省她的越轨行为。她系好领带,一手梳理歪七扭八的赤色耳羽,一手拎起榴弹发射器,说:“为什么这么早走?”
“因为我们没钱了,这一带的旅馆比我们那——拉特兰的五星酒店还贵,还是钟点房,再过几分钟前台就得来把我们扫地出门,超级悲惨的。”
菲亚梅塔大为震撼,她知道她们很穷,可不知道她们这么穷。思考两秒,她说:“把钱包给我。”
莫斯提马大惊失色:“诶不是监管人不至于连我的钱包都要监管吧?”
黎博利不为所动,一步锁死莫斯提马所有退路,她知道莫斯提马习惯把公费私产都放在外套内侧左边的第二个口袋里,至于她为什么知道,这可能得去问某位每次炸了拉特兰教堂都来找她借钱的萨科塔。虽然现在终端支付技术发达,但总有些小店只收现金,可能是为了情怀吧,比如说那家莫斯提马从小喝到大的奶茶店,菲亚梅塔第一次去喝时差点被甜死。所以买个钱包还是必要的,反正是莫斯提马出钱去买,一个自留,剩下三个送给队友,买都买了,不要白不要。
菲亚梅塔顺利取走了钱包,这钱包是拉特兰很普遍的款式,按下开关,上面的光环图标就会亮起来,还会配上相当智障的音乐伴奏。两个功能的配件都是可拆卸的,菲亚梅塔在拿到莫斯提马送给三个队友的钱包的第一天就把自己的大卸八块,配件全扔进了垃圾桶,而安多恩听着洗脑儿歌沉思许久,还是没舍得辜负莫斯提马一番好意。于是后来的午休时间变成一场噩梦,菲亚梅塔往往会在睡得正香的时候听见智障三重奏,睁眼看见莫斯提马和蕾缪安兴高采烈地用三个亮闪闪的钱包你扔我我扔你,一旁的办公桌前,安多恩一本正经地写着报告,同时努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明显。
菲亚梅塔摁了一下光环的按钮,没反应,可能是没电了,她忽然有点难过。
不过这点难过在她数清楚莫斯提马有多少钱后立刻无影无踪,她气得想笑:“两万龙门币,来回三趟都够了吧,你告诉我你穷?”
“这不是带您体验一下人间疾苦嘛。”莫斯提马面无愧色,“没准监管人小姐风餐露宿几天,就会想起拉特兰有多好了,然后趁早回去,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这不是很好吗?”
“好你*拉特兰俚语*!你要我说几遍?莫斯提马,你在外面待多少天,我就跟着你多少天,你以为我申请这份工作是为了谁?”菲亚梅塔直视堕天使的眼睛,“所以,请你诚实地对待我,不要对我撒谎。”
萨科塔的笑收起了一瞬,她没有接下去讲,只是说了一句:“拉特兰是个好地方。”
菲亚梅塔说:“但拉特兰没有你们。”
拉特兰是个好地方,没错,自由惬意,充满活力,秩序是流动的,空气里飘的是糖果的气息和快乐。纵使它的圣佑只赐给萨科塔,可它的信仰亦滋养无数异族,支撑无数道路,谁人能不爱它?谁人能不向往它?
然而越是爱,越是向往,越是疑,越是进退失据。
一如她对莫斯提马。
莫斯提马和前台大妈比划了很久,鸡同鸭讲居然说通了,大妈拿来感冒药,不知道具体理解了什么,一脸慈祥。难道萨科塔人的共感功能还能像开热点一样共享吗——不对,莫斯提马堕天后就没有共感了。但菲亚梅塔还在习惯性地腹诽,习惯真是个要命的东西。萨科塔人说是说入乡随俗,结果还是犯懒没学完炎国话,或者说她其实就学了那么几句炎国俗语,全用来调侃菲亚梅塔。相较之下,后者的可能性要高十个百分点。
菲亚梅塔看见莫斯提马略显得意的眼神,不得已夸奖她一句,不出所料受到萨科塔人得寸进尺的骚扰:“那我的钱……”
“想都别想,今晚还是你睡地板。”
“你真过分啊荒野美食家。”
“莫斯提马——”
一如既往。
但其实什么都变了。
直到跟莫斯提马摔进河里,菲亚梅塔才发觉她们遭到了连日以来的第十二次袭击。她们一进入炎国境内,这伙人就盯住了她们,进攻连续不断,极其难缠,打得她们几乎没有片刻喘息。菲亚梅塔在心里快速复盘,刚才她应该是累昏了,连尖锐的破空声都没听见,如果不是莫斯提马推她一把,她现在已经去见上帝他老人家了。她们潜游到桥下,悄无声息地翻上路过的游船,钻进舱室,姑且找到了个安静没人的地方。
菲亚梅塔筋疲力尽,背靠着莫斯提马,两人一人提防一边,她拿榴弹发射器的手不受控地颤抖,已没力气擦掉脸上的水:“如果不是保密守则,我真的很想问问你的包裹里究竟藏了什么。”
“也没什么啦,包裹说明上写的是拉特兰特色甜品,只不过照这情况,里面肯定不只是甜品喽。”莫斯提马的声音听起来一点都没有忧虑,菲亚梅塔甚至能辨认出她笑时上扬的尾音。萨科塔人果然是萨科塔人,就算马上要死了,萨科塔人也还是会要求听个好笑的笑话再死。
“我们得跟联络点取得联系,请求支援……”
“诶呀,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说?我没有支援。”莫斯提马说,“如果你没来,我是要自己走完全程的。”
菲亚梅塔感觉到心里有火烧起来:“谁的决议?这你怎么能答应?你是不是很急着送死!”
“也不能这么说,我不还没死吗。”莫斯提马转了转法杖,“哟,他们追来了。”
箭矢,炮击,法术漫溢。莫斯提马拉着她跃上桥,锁与匙两柄法杖交叉,浮起十二个罗马数字,菲亚梅塔朝一个逼近的杀手开了一炮,下一刻她们已身处几十里外的一家废弃工厂内,时间停滞的副作用让两个人同时摔在地上,不省人事半天。菲亚梅塔先醒,脑袋有些眩晕,意识到发生什么后,她立即挣扎起身确认莫斯提马的状况:“莫斯提马,你真找死吗!我不是说过你不能用这么危险的源石技艺,你没听见还是怎么样?”
堕天使躺在地上,眼神好一阵才对上焦,轻声说:“诶,我突然好累,让我睡会。”
菲亚梅塔看了她片刻,莫斯提马忽然伸手朝黎博利的头顶比划了一下,像在说梦话:“你有没有光环啊,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光环——”
菲亚梅塔捂住堕天使蓝色的眼睛,这动作带了点安抚意味,成功阻止了莫斯提马继续絮叨的趋势:“别想了,睡觉。”
十分钟的沉默后,莫斯提马清醒过来。菲亚梅塔看萨科塔恢复成往日欠揍的模样,说:“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嗯?解释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么危险的法术。”
“这个嘛,因为他们打扰我逛街了,进炎国这几天我什么好吃的没有吃到,我来之前都已经准备好要一家一家特色餐馆吃过去的,现在都泡汤了,太让人伤心了。”
“这不是你乱施术的理由,你的脑袋里能装下那么一点合理的东西吗?”
“因为再拖下去,你可能会死。”
菲亚梅塔顿了顿。
“这个理由听起来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荒野美食家?”
“有小看我的嫌疑,我没那么容易死。还有,再提醒一遍,叫我名字。”
“好吧,菲亚梅塔。”莫斯提马妥协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她的妥协后面往往伴随着更过分的要求,“这里离我们的目的地只有几个小时路程,送完包裹,你陪我去逛街,怎么样?”
“不行,我要写报告,一万字交差。你要是真想我陪你去浪费时间,不如你帮我写?”
“逛街怎么能算是浪费时间?”莫斯提马熟练地避开了重点,“收获物质享受的同时得到精神满足,这不是当代人共同的追求吗?”
“是,你说得对。但是我逛街感受完物质精神双丰收之后还是得写报告,我宁愿把报告写完,然后睡觉。”
“我请客还不行吗?”
“……成交,但愿你没有忘记诚实守信这一人类传统美德。”
交货地点在附近停泊的移动城市里,一家外部低调而内部比萨科塔人的光环还亮眼睛的酒吧。追杀她们的那伙人似乎不敢靠近这个地方,两人没有遇到阻截,菲亚梅塔立在门口,莫斯提马进去和委托人交涉。委托人是只企鹅,戴一副墨镜,身上绑着一把比他身高还长的冲锋枪,夸张得有些过头。他扫一眼包裹,应该还算满意,很爽快地让保镖交了雇佣金,然后伸出短短的鳍状翅膀,说合作愉快。莫斯提马点点头,回握一下,说承蒙关照,大帝。
萨科塔人的炎国话有所进步,不知道她是怎么通过听追杀她们的人的脏话提高语言水平的。
大帝当着二人的面打开了包裹,里面装着的不是什么能毁灭世界的按钮,而是一瓶拉特兰出产的酒。他把酒推到莫斯提马面前,问她头一回出这么远的任务,想家没有。
莫斯提马很诚实地回答:“没有。”
“挺好的,有空常来企鹅物流玩,这里会很欢迎你和你的朋友。”
“多谢,但我目前没有入驻企鹅物流的想法。”莫斯提马说,“毕竟那边还有个人全天候盯着我。”
“真令人遗憾,但来都来了,吃顿饭再走吧。”大帝打了个响指,前台酒保立即变魔术一样端出了七八个盘子,摆在酒吧最中央的桌上。
两人刚刚坐下,一旁的保镖就接了通讯回来,弯下腰凑到大帝脑袋边低声说:“大帝,您放在二号酒吧的黑胶唱片被叙拉古黑帮砸了。”
一段难以名状的企鹅尖啸后,大帝彬彬有礼地朝莫斯提马一点头,掏出了冲锋枪:“真是抱歉,我晚上还有点额外节目,晚饭就不奉陪了。”
堕天使晃晃尾巴,祝他玩得愉快。
大帝摇摇晃晃出门,连带着酒馆里的所有员工一起,提着枪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家普通的物流公司里好像人人都把热武器当成生活必需品。
随后菲亚梅塔莫名其妙地被拉到餐桌边加入了酒局,莫斯提马热情推荐拉特兰特色酒好一会儿,黎博利总算烦不胜烦,倒了半杯,拿起酒杯跟莫斯提马碰了碰。拉特兰的酒酒精含量不高,大部分尝起来只能感觉到过分的甜,这瓶也不例外。在异乡尝到故乡的味道,总让人怀念起拉特兰,那座和平到不似凡间的国度。
菲亚梅塔叹一口气,忽然推开酒杯,站起身:“你还在劝我回去?”
莫斯提马自顾自地喝酒:“挺好喝的,不是吗?”
“你告诉我,莫斯提马,你是不是提前来过这里?在我们被追杀的时候,还是在跳到工厂里的时候?”
莫斯提马继续装聋作哑,菲亚梅塔说:“在工厂里醒来后,我本来想检查一下包裹有没有破损,却发现辩识码跟任务描述的不一样,不要骗我。”
“唉,我还以为我隐瞒的技术很高超呢。就在第一天,你追上我的那个晚上。”莫斯提马笑了笑,“那些人不止在炎国境内有势力,你跟我跟得太紧了,荒野美食家,他们转而盯上了你,所以我才会把你拦下来,不然我早跑路了。”
“莫斯提马。”
“嗯哼?”
“你会累吗?”
“呃……一点点?”
菲亚梅塔隔着餐桌,倏然揪住了莫斯提马的领口,桌上的碟子被她扫落,瓷片碎裂的声音中,她一字一顿:“莫斯提马,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们应该并肩作战,不要把我落下。”
黎博利的手有些颤,她重复一遍:“不要把我落下。”
然后,菲亚梅塔咬上了莫斯提马的唇。拉特兰的酒和持续高烧将燥热搅起,菲亚梅塔感觉她的心跳如那夜的雨般无序,真是糟糕。堕天使一下被咬出了血,她没有躲避,而是注视着对面的监管人,想了想,张开手笑了,说:“要我抱抱你吗?”
莫斯提马不是一个热心的人。
或者说,她缺乏基本的同情心。如果在街上遇到流浪者,安多恩会给钱然后向教会反映,申请社会救助,蕾缪安会带流浪者好好吃一顿饭,指明哪里可供容身再离开,菲亚梅塔会翻出身上所有的纸币和硬币,随后教育对方怎样自己养活自己,过几天确认那人情况良好才能放心。可莫斯提马不同,她会看一眼,之后走开。她不会觉得歉疚,拜托,他是我谁啊,我为什么要管他?她记得有一次她这么回答菲亚梅塔,还因此被火大的黎博利强行拖去训练场跑了十圈。
莫斯提马是个乐天派,如同大部分萨科塔人一样,但她知道其他天使快乐是因为他们乐观,而她快乐是因为她不在乎。萨科塔的光环带给所有被赐福者感应强烈情绪的能力,她受其福佑,得以触摸到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她喜欢看周围人的光环被情绪点亮,喜欢融入一个整体生命的感觉,也喜欢利用这点类似于心灵感应的能力捉弄队里唯一一个黎博利,看对方展露出萨科塔人知之甚少的恼怒与无奈。她明白自己的快乐比别人少,她只追求新奇有趣的东西,而这个世界上无聊的事物太多,比如责任,比如奉献,比如同情。
她跑完十圈,给还在气头上的菲亚梅塔递了瓶水,小鸟气鼓鼓地拍开她的手,问她:“你知道如果你对别人的苦难置之不理的话,那个人会怎么样吗?”
“怎样?”
“他会死,莫斯提马。”菲亚梅塔说,“我知道你不关心这些,你觉得世界上所有人死了都无所谓,但有人关心他,他死了会有人伤心。”
莫斯提马耸耸肩:“如果真有人关心他,那为什么他会沦落到在街上乞讨?”
菲亚梅塔顿了一下,皱皱眉说:“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要是你跟我绝交,我大概会伤心一周吧。”莫斯提马说,“但是死……我不知道,死亡是定格,不是改变,因此某种意义上说你我还是朋友,那么你也就还活着。”
菲亚梅塔对这种萨科塔式哲学相当头疼:“活着?活在哪?”
莫斯提马指了指自己明亮的光环:“当然是这里呀。”
“为什么不是——”菲亚梅塔欲言又止,“算了,当我没说。”
莫斯提马并不惧怕死亡。所以,当她向安多恩开枪的那一刻,她什么情绪都没有感觉到,她只是扣下扳机,然后笑了。
反正,仁慈的上帝,说实话,她从没想过要长命百岁。
然后,世界灭了灯。她的快乐又少了一点,这可能是唯一一件值得伤心的事情。孑然一身走入黑白之地许久,她发现她不是不在乎,只是在学着不在乎,她学得以假乱真,连自己都骗过。直到菲亚梅塔闯进来,一把火烧尽了无声,把轰鸣的雨声递到她耳边,强迫她正视那团灼人的火焰,那段鲜活的苦难,那些失去,那些付出,她终于看清责任、奉献与同情的意义。
无聊是真的很无聊,但有人肯为它们奔波一生。
莫斯提马说:“你再亲就要把你的感冒传染给我了,菲亚梅塔。”
菲亚梅塔皱皱眉,竭力用凶狠的表情掩盖发红的耳尖:“你居然还在乎这些?”
莫斯提马笑了:“总要允许我在乎点东西吧。”
“……这我可不管。”她的监管人说完,倾身上前,“你咎由自取。”
于是莫斯提马拥住了世界斑驳的色彩,幸运的是,她有足够的时间学会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