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为监管人的第五年初,菲亚梅塔跟着莫斯提马为新接的任务跋涉千里,一路都在吃乌萨斯的风沙。半个月后快递终于送达,两人得以返程,爱干净的黎博利听说接应点有无限的供水,情绪肉眼可见地高涨许多。
她们在接应点歇下,负责维护营地的乌萨斯人送来了饮用水和烙饼。戈壁滩上有几只源石虫懒洋洋地爬,巨石抽象的阴影下藏了一群野狗,莫斯提马撑着脑袋看了半天,就着水把饼咽下去,说:“我们在这里停一天,然后回拉特兰。”
菲亚梅塔挑起眉:“你不是一直不肯回去吗?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了?”
“后天是学校校庆诶。”莫斯提马眨眨眼,“我还以为独臂电锯侠你挺想回去看看的,你要是不想的话我们就再回一趟沙漠吧,那边村落里的蜜饼比这个要好吃太多了,这回的任务太赶,我还有节日特色款没吃到——”
菲亚梅塔想起这次任务就眼睛疼,茫茫大漠里天地都是金黄色,作战服黏在身上的感觉让人相当不快,莫斯提马着重读出她代号的欠揍模样更让她不快。如果任务要求她再走一趟,菲亚梅塔绝不会有怨言,但莫斯提马很明显是在无理取闹,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堕天使的絮叨:“行,我们明天就回拉特兰。”
莫斯提马骑一辆沙地摩托在前面跑,菲亚梅塔骑着另一辆跟在后面,结果被糊了一脸的沙子,她勃然大怒按住油门,冲到莫斯提马前方扬了萨科塔人一脸沙。莫斯提马大呼小叫地求饶,然后也开始加速。十分钟后菲亚梅塔抖掉衣领上残留的沙,结束了同态复仇的幼稚游戏,莫斯提马同她并列,兜帽被风吹下,黑色的双角裸露在阳光中。
说实话,菲亚梅塔并不知道回拉特兰可以做什么。蕾缪安昏迷了五年还没醒,蕾缪乐她不熟,只听说她刚入学一个月就炸了两次学校的辉煌事迹,帕特里奇昂铳骑阁下看到新的电影肯定比见到她还要开心,安多恩躺在黑名单里很久没出来,终端的联系人列表最新的消息停留在两年前,是她家楼下的甜品店老板群发的打折通知。唯一一个她必须见的人是教皇厅的记录员,原因是当面交差可以免去一半的报告字数。
菲亚梅塔毕业后回过几次母校,在小队分崩离析之前。安多恩叛逃后,她跟着莫斯提马四处游荡,回拉特兰只待半天就走,因为她目之所及皆勾起她关于四人小队的回忆,她还没学会接受,每次都想起那个雨夜的绝望与怒火。菲亚梅塔以莫斯提马身为堕天使不方便出现在拉特兰城为由,逃避了一次又一次,校庆的时间埋在任务情报数据里,她差点要想不起来。
五年过去,莫斯提马第一次主动提出回拉特兰,没想到不自在的反而是菲亚梅塔自己。但监管人得益于完全不靠谱的监管对象,早已修炼出了强大的心理素质,这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很快便被压了下去。黎博利拨弄一下护目镜的带子,估测还有半小时出戈壁,偏过头提醒莫斯提马接近居民区要记得把兜帽戴好。
莫斯提马的光环接触不良般地闪一闪:“放心啦独臂电锯侠,我觉得不把角遮住更好,乌萨斯这边据说有专门抓萨科塔拿光环照明的人呢,我这样的更安全。”
“相比这个,叙拉古黑帮的追杀令麻烦得多,你确定要把堕天使这么显眼的外貌特征露在外面?你被追杀我也跟着遭殃,你能不能有点被监管人的自觉?”菲亚梅塔说,“还有,莫斯提马,再叫我代号,我马上就赶你下车徒步。”
小命优先,莫斯提马毫无诚意地认错,菲亚梅塔对照终端导航寻路,一红一蓝两个小圆点凑在一起,曲曲折折吞掉规划的路径。
算了,回一趟母校而已。菲亚梅塔绕开半枯萎的仙人掌。她没理由惧怕。
菲亚梅塔进入拉特兰学院的第一年,最喜欢的课是射击演习课,最讨厌的人是她107号射击位隔壁的蓝色头发的傻逼萨科塔,每回打靶都十环,全打在她的靶子上。菲亚梅塔那时受帕特里奇昂阁下的仁爱教诲荼毒不轻,勉强忍住了没打死对方,觉得自己脑袋上放个日光灯管就可以去普度众生。她在学习计划上专心致志写下第一个目标,枪法大成之后,她要直接超度那个叫莫斯提马的同班同学,反正在自由的拉特兰,只要过程足够精彩,杀人并不犯法。
然而菲亚梅塔终究是年轻,低估了萨科塔人的不要脸程度,莫斯提马说她又不小心看错靶了同学不好意思哈,菲亚梅塔便真的原谅她,咬牙切齿在莫斯提马的靶子上打出她苦练一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十环。莫斯提马鼓掌夸她厉害,把课后买的两个冰淇淋筒分她一个。菲亚梅塔有火没处发,于是凶残地咬掉一大口冰淇淋,结果被冰到,僵着脸狼狈转头,艰难思考黎博利的牙冻没了还能不能再长,归纳总结后决定把莫斯提马碎尸万段再挫骨扬灰。
开学一个月换座位,莫斯提马成了菲亚梅塔的同桌,这个牢牢占据菲亚梅塔暗杀名单第一位的萨科塔人偏科很严重,有几门科目从来不听,上课时间一律埋头睡觉。拉特兰的老师开明过头,秉持不感兴趣就不强求的原则,也不叫人起床,面不改色讲完冗长的历史,全班只剩下菲亚梅塔和莫斯提马的前桌蕾缪安还清醒。莫斯提马靠着其余科目的优异成绩与几个不及格战个平手,放学立刻奔去最近的甜品店排队,作风自由散漫,然而菲亚梅塔偶然见到她解闷的课外书籍,除开科幻小说外还有好几本源石技艺应用物理学的著作,莫斯提马居然真的有认真在看,可见人不可貌相——
才怪。
“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菲亚梅塔再次打偏,她稳一稳持枪的手,扭头瞪身后坐在靠椅上看着历史书念经的莫斯提马。
莫斯提马无辜眨眼:“待到你走啊。”
菲亚梅塔同她对视数秒,莫斯提马歪一歪头:“你是真忘了?”
“忘了什么?”
“老师让你给我补习拉特兰史啊。”莫斯提马说,“下午第三节课说的,你还点头了,菲亚梅塔。”
菲亚梅塔沉默了一会儿。她昨晚熬夜陪家里的那位铳骑老头鉴赏电影,导致整个下午困得失去意识,鬼知道老师是真让她帮莫斯提马补习还是这个傻逼萨科塔看她给黑板磕头想出的恶作剧,要清楚莫斯提马的拉特兰史糟糕到人神共愤,授课老师这个月炸教堂的娱乐资金都因为她的不及格扣光了。整个拉特兰学院只有莫斯提马一个人不及格,她在这一点上简直不像是个正统萨科塔。
卷子发下来后菲亚梅塔听到同桌骇人听闻的成绩,没忍住好奇瞧了一眼,看见莫斯提马的答题卡上满是涂鸦,画的是猫猫创造世界,无怪乎老师给了一个无限接近及格却又没及格的分数。不过当然,拉特兰主张培养学生创造力,作业怎么乱写都能高分,莫斯提马不及格的主要原因是教拉特兰史的老师猫毛过敏。
菲亚梅塔跟莫斯提马这个便宜同桌其实没有很熟,两人的作息相差太大,莫斯提马上下课大多在睡觉,偶尔清醒时更爱找蕾缪安聊天,光环照得菲亚梅塔的作业在亮与非常亮之间来回切换。菲亚梅塔不是很懂这种萨科塔特有的加密通话的原理,但发现光环的脾气可能随主人,蕾缪安的光环只会在一个令人舒适的范围内调节亮度,而莫斯提马的一亮起来就是在糟蹋别人的视网膜,误看了之后五分钟视野里耀武扬威的圈仍然不会消失。据传每个萨科塔人小时候都会被自己的光环亮得睡不着觉,菲亚梅塔怀疑莫斯提马的脑子可能是因为缺斤少两的睡眠没发育好,毕竟就算在萨科塔这个盛产疯子的种族里,也很难见到莫斯提马这样的傻逼。
傻逼本人并未注意到菲亚梅塔带着怜悯的目光,她双手合十,摆出一副可怜样:“快救救你亲爱的同桌吧,我真想不出来我的答案还有什么改进空间了——”
菲亚梅塔幽幽地看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拉特兰史老师恐猫。”
“是吗?”莫斯提马脸上的惊讶很真诚,蓝色眼睛里藏的一点笑意却出卖了她,“我忘记了。那你觉得小鸟拯救世界怎么样?”
妈的,这傻逼萨科塔果然不安好心。
菲亚梅塔扫一眼周围,暮色四合,城郊的打靶场内见不着别人,野草从地砖缝里顶出绿芽,完美的谋杀场地。她练枪练了半个多小时,掌心还在发烫,虎口磨的茧与扳机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她手感正好,但还是选择做一位遵纪守法的拉特兰公民,大发慈悲地把莫斯提马的脑袋暂且寄存在她自己的脖子上,白了她一眼便转回身去,端起了枪。
“射击时手腕要放松,别绷太紧。”
莫斯提马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菲亚梅塔一惊,偏头看见萨科塔人悄无声息站到了她的右后方。黎博利的耳羽警惕地竖起来,她拧着眉确认莫斯提马再无后续动作后,才将注意力凝聚向打靶场那些移动速度快得只剩残影的靶子。菲亚梅塔尝试照莫斯提马说的去做,然而理论总比实践轻松,她的手腕依旧不听使唤,在开枪的前一刻,肌肉便下意识地紧绷。黎博利的动态视力极佳,她看见开出的几枪绕着靶心画了一个完整的圆,偏偏没有一枪落在正中央。
这并不让她气馁,她见过很多射击天才,清楚自己并不是其中的一员。菲亚梅塔自认是个知足的人,她的射击天赋比不过萨科塔,可也比大多数同族强,她从开始时五枪有三枪脱靶到如今抬手便能打中七八环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主是仁慈且公平的,她终有一天会与那些头上顶光环的天使们并驾齐驱,谁也不输给谁。菲亚梅塔面不改色换了弹,继续射击,手腕的尽力放松提高了她的精准度,当她打出第一个十环时,金乌已沉。她暂歇片刻,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天黑了,这个偏僻的打靶场晚上不亮灯,她是属于白昼的鸟,与摸黑练枪绝缘,该回家了。
莫斯提马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手里拉特兰史的课本被她撕掉空白页折了只千纸鹤,她抛着纸折的小鸟,同似乎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在这儿的菲亚梅塔说:“帕特里奇昂铳骑阁下说他出任务时不小心炸了公证所,晚上没法回去煮饭,让我带你去外面吃一顿。”
菲亚梅塔皱眉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监护人是怎么跟莫斯提马认识的,拒绝说:“我可以自……”
“海德姆餐馆怎么样?里面有拔丝甜甜圈、混合旋风冰淇淋,还有——”
只专精了泡面技能的年轻小鸟被偌大世界的美食迷了眼,迷迷糊糊跟着面前巧舌如簧的人贩子走了。
直到出了打靶场,菲亚梅塔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所以你是来叫我吃饭的?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还在热得要命的野地里站到了天黑。
“嗯?因为我觉得打一个十环对你来说比吃好吃的更重要,如果我半途打断你,我今天的晚饭可能就得换成枪子了。”莫斯提马伤心地叹气,“为我的美食着想,我还是能忍辱负重一会儿的。况且在路上碰到帕特里奇昂铳骑阁下的时候,他给了我这个。”
莫斯提马晃一晃指间夹的两张优惠券,全城餐馆通用的那种。
“我受人恩惠,”天使的光环愉快地亮着,“自然要把事情办好啦。人还是要有点契约精神的。”
萨科塔族被神垂青,拥有与同族毫无保留的共感,因此普遍没心没肺,简单快乐,与大地上翻滚深陷的凡人截然不同。菲亚梅塔认为莫斯提马大抵是没发现自己早被看穿,凡人极擅察言观色,一眼瞧出萨科塔人的笑虚假得不堪一击。莫斯提马从未有一副古道热肠,她只是不爱欠人人情。帕特里奇昂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会让莫斯提马来,凡是莫斯提马认定欠人人情的事,她定会做到尽善尽美。
上周蕾缪安不知从哪儿得来了一张甜品店的免费试吃卡,鉴于她本人刚往店里充了两百块钱,短期内用不着这张卡,她就转手送给了莫斯提马。莫斯提马不着调地开玩笑以表谢意,仿佛并没把它放在心上,然后这周便为蕾缪安搞来了一个限量的狙击瞄准镜。
蕾缪安叹气:“我还以为我们熟到这种地步,已经不需要礼尚往来了呢。”
莫斯提马立刻蹬鼻子上脸:“要是你想多给我一张试吃卡,也不是不行嘛。”但是她说什么都不肯收回那个颇为难得的瞄准镜。
莫斯提马将事事拎得很清,从不欠人什么,来去自由,随时能飘然离开,直上天堂直入地狱,都端着一捧问心无愧。路灯亮了两排,莫斯提马走在前面领路,整个人融在光里。菲亚梅塔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莫斯提马很孤独,问心无愧的孤独。
一周后,问心无愧的某人拉特兰史再次荣获不及格,被老师留下补考,她瞧一眼今日冰淇淋车限时售卖活动,毫不犹豫地开溜了。萨科塔在门口与准备提枪去靶场的菲亚梅塔相遇,两人目光对上,莫斯提马露一个人畜无害的笑:“下午好啊菲亚梅塔。待会老师问起来就说你没见过我,谢谢你。”
菲亚梅塔不明所以,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随口问了一句:“你要去哪儿?”
莫斯提马已经跑远了,百忙之中挥一挥手,光翼在身后闪烁:“我替你带个甜筒!”
……也行吧。
半小时过去,菲亚梅塔解开捆住右手的绑带,接下莫斯提马递来的甜筒。冰淇淋店的老板用了源石技艺,甜筒二十分钟不会化,菲亚梅塔向萨科塔人道一句谢,尝出浓郁的奶香:“你这次考试又画了什么?”
莫斯提马坐在躺椅上吃甜筒,托着腮清一清嗓子:“神说:要有仙人掌挞。于是……”
“行了。”菲亚梅塔心累地抬手制止莫斯提马发言,“你不知道我们老师对仙人掌挞有心理阴影吗?他课上讲了好几次,谁敢画仙人掌挞当作业,他就打爆谁的狗头。”
“哎呀,”莫斯提马歪一歪她命运多舛的脑袋,“我忘了。”
“你怎么什么都忘?”菲亚梅塔数落道,再咬一口甜筒,微微一愣。原味在上,香草味在下,中间铺一层碎花生,是她上次在餐馆点的口味。
莫斯提马没有忘记这个。
往后菲亚梅塔时常会在打靶场里看见莫斯提马,莫斯提马对这个靶子满天乱飞的地方比她熟悉得多,黎博利花了一个弹夹的时间思考原因,最终得出结论:莫斯提马知道这里的时间远比她要早。
挺奇怪的,毕竟打靶场平日里鬼影都见不着一个,清静幽寂,跟莫斯提马闹腾的性子可一点都不搭调。或许人天性中就是缺什么爱什么,即使是萨科塔这个神奇物种也不例外。
两人见到了就打个招呼,有时莫斯提马会捎个今日打折的甜品给她,偶尔还会陪她练一会儿枪,打了十分钟莫斯提马便喊累不打了,然后整个人占掉唯一一条躺椅,观赏菲亚梅塔练至天黑。莫斯提马躺硬木板上居然不嫌硌得慌,后来有一回,菲亚梅塔收枪时发现蓝发的萨科塔已经睡着了,她在心里过了一遍宰杀萨科塔人的七十二式才把莫斯提马叫起来,脑内划过一个念头,莫斯提马似乎很适合幕天席地的生活。
只是一个念头而已,谁也想不到转眼即忘的想法会成为真实,菲亚梅塔也料不到她自己会随着莫斯提马被卷入这种生活里。那时她的人生规划很简单,读书,毕业,在随便哪个作战小队里增长经验,加入戍卫队,有钱就赚一赚,反正她没萨科塔败家,光是天使们爆破街道的罚金就占去了拉特兰税收的百分之六十,她在这个满是疯子的国度里养活自己相当容易。刚成年不久的小鸟对未来没有太多忧虑,带着萨科塔式的乐观。
她的射击技术稳步提升,第一学期结束有一场大型射击考试,菲亚梅塔记好自己算是不错的成绩,决定回家找铳骑老头炫耀,如果莫斯提马今天不作妖,她可以考虑请她一个甜筒。蕾缪安仍在靶场上,脾气温和的萨科塔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两秒射出十六枪,分布在她周身的靶子无一幸免,个个十环。然后蕾缪安端着守护铳,略一眯眼,朝主教学楼的方向开出最后一枪,引燃了莫斯提马布置在那里的炸弹,开始萨科塔人的例行活动:炸学校。
以主教学楼为起点,两侧的建筑依次炸开,纹饰精美的立柱与腐草一同化为飞灰,校长雕像四分五裂,头颅落在菲亚梅塔面前,脸上一派安宁祥和。火光冲天,曲折盘旋,构成拉特兰的英文拼写。烟花随后绽放,天上洋洋洒洒飘下许多甜品打折券,准确无误落进每个观看者手里。
莫斯提马晃悠到菲亚梅塔旁边,伸手接一张打折券,说:“你觉得怎么样?能破炸学校的观赏性纪录吗?”
菲亚梅塔仰面瞧被火燃了半边的天,回答:“进前十能行。”
莫斯提马耸耸肩:“那就明年再接再厉喽。”
蕾缪安背着守护铳过来,欣赏完萨科塔特有的娱乐项目,这位爆破学专家思索片刻提出了改良建议:“下次名人堂的炸药埋少点,挪一挪——我想吃沙虫味甜甜圈。”
莫斯提马对发小没什么脾气,毕竟眼前的发小刚刚拿到了射击比赛的第一名:“今天你是老大,我马上去。”
“别忘了给小菲也带点,小菲这次进步很大呢。”
“明——白——哦对,”莫斯提马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翻出一张纸递到菲亚梅塔手上,然后才跑走,“这个送你欣赏,不用谢我!”
菲亚梅塔挑眉,看了看折得整齐的卷子,拉特兰史,期末测试,考生莫斯提马,满分。
内容是小鸟拯救世界。
菲亚梅塔在拉特兰学院学完四年课程,云里雾里被蕾缪安哄着担任了炸毁学校计划的战略顾问,同莫斯提马混成了甜筒之交——照莫斯提马的标准,应该是不错的朋友。毕业那天她看着名人堂所有教宗的脑袋一飞冲天,稳稳嵌到校门口校长雕像的脖子上,按时间从早到晚排序,堆起来有七八米高,而校长本人的头则安之若素地被捧在他雕像的手心里。火慢条斯理地烧了一天一夜,每爬进一座新建筑,拉特兰城的上空便会升起烟花。萨科塔人将暴力赋予了大地上独一无二的美感。
莫斯提马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以三个哈欠开场,以三个哈欠结束,稿子是蕾缪安随手替她写的,菲亚梅塔得知后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换来莫斯提马一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笑。
三人顺利加入拉特兰的作战基地,被分配到同一个队伍里,认识了队长安多恩。安多恩比她们高一届,是一个光环始终不会改变亮度的萨科塔,做事认真负责,报告全由他写。小队仅用了十天便磨合完毕,只读圣贤书的安多恩队长终于学会仙人掌挞与苦瓜挞的区别,迈出了漫漫甜品路上里程碑式的一步。
小队分工明确,安多恩负责协调指挥,蕾缪安负责解决棘手敌人,菲亚梅塔负责范围打击,莫斯提马负责消灭漏网之鱼以及为全队买甜品,他们的四人小队很快便崭露头角,锋芒毕露。他们的前途一片光明。
然后在一个雨夜裹满尘泥。
出发前菲亚梅塔在家楼下的甜品店预约了蛋糕,卡兹戴尔距离拉特兰不远,载具往返只需三天,回来正好可以庆祝他们建队两周年。拉特兰的天空永远晴朗,菲亚梅塔途经二十六家餐馆抵达指挥中心,三个队友候在休息室里,菲亚梅塔熟练地躲掉门上的水桶,挡下玩具枪中喷的纸屑,摁回门牌后马上要弹出的小丑玩偶,没抵防脚下一空,整个人下陷半米,坑内红灯亮了,显示一串闪烁的“GAME OVER”。
菲亚梅塔习惯了队里萨科塔的幼稚行径,她叹口气,双手扒住边缘,一使劲翻上来,走进休息室与队友会合。莫斯提马见到她就开始大笑,蕾缪安扭头到一旁笑,安多恩假咳一声,维持着陷阱主要设计者的矜持:“你今天的警惕性还没到位,菲亚梅塔。”
菲亚梅塔好心累,她觉得她队友年龄加起来还不到三岁。
任务难度不高,他们顺利突袭了一个萨卡兹营地,收缴到一黑一白两根法杖。打击邪教行动卓有成效,他们简单清点了一下装备,决定休整一小时便打道回府。
四个人围着还没被子弹完全打散的营火坐下,莫斯提马伸指尖点一点法杖的表面,激起微弱的光,萨科塔不是源石技艺的行家,她这样八成只是觉得好玩。蕾缪安正在拆解枪械零件,检查无破损后又以惊人的速度装回去。安多恩持记号笔往地图上画线,试图找出能尽可能绕开荒原上萨卡兹聚居点的路线,他们来时因为闯进一个大型营地,被追杀了数百千米,萨卡兹一族的法术极其难缠,因此回程路必须谨慎规划,耽误他们吃蛋糕就不好了。
菲亚梅塔的终端发出一声消息提示音,她摁住耳机,听见枢机那边给她派了个紧急任务,另一个在卡兹戴尔地区执行任务的小队陷入了萨卡兹的包围圈,请求支援。菲亚梅塔背起榴弹发射器,跟她的队友们说:“我有个任务,四小时后回来。”
莫斯提马高举法杖:“需要我——”
“不需要。”
“好吧。”莫斯提马扁扁嘴,“等你回来,我很可能已经被卡兹戴尔的空气呛死了,记得帮我收个尸啊。”
菲亚梅塔用白眼作为回答。
蕾缪安朝她一笑:“要早点回来哦小菲。”
安多恩看她一眼:“注意安全。”
莫斯提马冲她挥挥手,说:“迟归要请全队吃饭!快去快回。”
卡兹戴尔的风冷冽,尘灰卷上天空,乌云已静候许久。她的三个队友坐在营火旁,再干净的衣衫经战斗也沾上了抹不去的黑印,唯有光环一尘不染,守着这个被攻破的营地。菲亚梅塔骑着载具走出好远,忽然回一下头,看一看那三个颜色不同的小点。
随后她出发,驶向不可知的命运。
菲亚梅塔知道判断力的重要性,在紧急情况下能否迅速发现异常来源将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她于各种任务中摸爬滚打两年,早练就了敏锐的战斗直觉,后来有段时间她魔怔般地反复回忆下雨前她看的最后一眼,吃饭睡觉时眼前都是卡兹戴尔的灰色天空,她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没有异常。那一天与他们往常完成任务的日子没有丝毫不同,所有暗潮被压在三个萨科塔的共感里,划出一条她跨不过去的界线。
整件事情在报告里只有寥寥几行字,菲亚梅塔离开后,安多恩为抢夺莫斯提马手中的法杖,用源石技艺重伤了阻止他的蕾缪安,莫斯提马不得已自保,对安多恩开了一枪。安多恩败退,莫斯提马因破坏了不得向同族开枪的规则堕天,蕾缪安的血渗进卡兹戴尔贫瘠的土壤,暴雨倾盆,营火熄灭,两根法杖在雨幕里亮光。
菲亚梅塔没有迟归,但小队却已不复存在。
莫斯提马在担任万国信使一年后说安多恩的背叛是必然,他追求的是真相下的真相,主于是指引他走上了这样一条路。堕天使晃着花了小半年才熟练掌握的尾巴,轻轻蹭一蹭监管人的小腿,摇摇酒杯说:“所以你没必要耿耿于怀,微光守夜人,我这周已经听见你三次做噩梦惊醒了。”
“别叫我代号!”菲亚梅塔瞪她,一口饮尽域外的酒,她望向前方的迷离灯火,静默许久,“如果上帝指引他走了这条路,那么……”
莱塔尼亚的街上飘着乐曲,菲亚梅塔话音很轻,却斩钉截铁:“我不信这个上帝。”
黎博利的记忆力很好,她记得蕾缪安在靶场上举枪的意气风发,记得安多恩写报告时听见队友玩闹的无奈与笑意,记得莫斯提马身上自由的无虑。而今蕾缪安断了双腿在医院里人事不知,莫斯提马拖着破碎的光翼失去了在拉特兰阳光下站立的资格,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受害者之一还口口声声说要原谅他。菲亚梅塔无法理解,无法忘怀,她一腔怒火被噩梦中的雨越浇越旺,但她在梦里四顾,荒野茫茫,只有她一抹火光,孤立无援。孤立无援,可她仍执意继续燃烧。
进城时莫斯提马把兜帽戴上了,很安分地等菲亚梅塔出示监管人证件,将自己领回故乡。拉特兰城亘古不变,糖果味里混着硝烟,欢庆的乐曲中偶尔有爆炸声传来,拉特兰笃信毁灭带来新生。学院还是老样子,喧嚣敲击耳膜,菲亚梅塔习惯了野外的寂静,乍一听有些不适应,她在校门口顿住脚:“不然我还是先去教皇厅……”
“来了就别想临阵脱逃了。”莫斯提马伸给她一只手,“走啦,独臂电锯侠。”
莫斯提马手上持枪的茧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法术能量漫溢的灼烧痕迹,菲亚梅塔把萨科塔的手摁下,向前走去:“你跟上。”
她们之前常去的打靶场被拆了,几排居民楼和一座小型喷泉从野地里生长而出,喷泉的雕像头顶架了一个用于照明的光环。菲亚梅塔家楼下的甜品店换了人经营,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不熟练地对往来的客人放送笑容。帕特里奇昂的待看电影名单列了一张又一张,拉特兰学院的学生来了一批又一批,阳光下的理想碎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事物会永远驻足,她明白,只是不愿去看清。所有人都在前进,唯有她固执地停留,像赌气的小孩。小孩从不认为自己有错,闭耳塞听,坚定不移。
两人到了射击训练场,大部分人被冰淇淋车吸引走了,场内不算拥挤。菲亚梅塔拾起一把训练用枪,掂量了一下轻重,一边往里面装弹,一边偏头问莫斯提马:“来玩一玩?”
莫斯提马拿着两个甜筒,耸耸肩:“得了吧独臂电锯侠,你知道我的守护铳上交之后我就再没摸过枪。不过既然你诚心实意地邀请了——”
莫斯提马轻摇法杖,法术穿透飞速移动的靶子,在正中央留下一个小洞。萨科塔的尾巴得意地晃了晃。菲亚梅塔装好瞄准器,看一眼莫斯提马刚才打中的靶,上面的标号是107,她从前的靶子。
莫斯提马选择性地忽视了监管人小姐暗含谴责的目光,叼着甜筒的边缘开始翻通讯记录。萨科塔人交游很广,遇到谁都能聊上几句,她盯着最新消息,冷不丁说:“医院那边通知,蕾缪安醒了。”
菲亚梅塔的手倏地一顿。
莫斯提马的手指轻轻敲打屏幕:“有人给她送了一束鸢尾花,没有留姓名就走了。”
菲亚梅塔扣住扳机。
“哎,你知道吗,菲亚梅塔,”莫斯提马吃着甜筒,闲聊似的说,“蕾缪安毕业那年炸学校只拿到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安多恩创下的纪录。”
菲亚梅塔开了一枪,十环。
莫斯提马夸赞一声厉害,递给她甜筒,黎博利犹豫一下,接了过去。莫斯提马的冰淇淋已经吃完了,她说:“如果你想问蕾缪安她信哪位上帝,我陪你一起去,监管人可不能把自己的监管对象弄丢啊。”
“那你又信哪个上帝,莫斯提马?”
“我?”萨科塔在阳光下微笑,“我信那个会给我们甜品的上帝。”
冰淇淋车的老板制冰技艺有极大进步,菲亚梅塔猝不及防被冰到了牙,狼狈转头看那一排冒烟的靶子。在她离校后的第七年,在泰拉的大地上流浪的第五年,她找到了自己方才随手打出的那个十环。
在106号,莫斯提马曾经的靶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