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2
Tanzania的夏天并没有Dylan想象中的那么炎热,走出飞机场的那一刻,迎接Dylan的并不是他预想中酷热难耐的高温,而是意料之外的,一阵伴着暖意的海风,凉爽舒适。
至少天气还不那么令人窒息。
夏令营的落脚点是Tarangire国家公园。当同学们举目望向那座横贯在粗壮密集的树杈之间,如同只存在于魔幻小说中的精灵城镇般的树屋旅店时,个个都发出癫狂的尖锐爆鸣,以瞪羚望尘莫及的速度,返祖的奔跑姿态冲向楼梯,Dylan怀疑如果有人在远处看到,大概会以为是草原上的一群猿猴。他回过头看着唯一没有丢失理智的同伴,Osborn家的小少爷,得意洋洋地冲他挑了挑眉。
Dylan知道Osborn集团赞助了整个摄影比赛和夏令营,他以为五万美金的冠军奖励已经自己能够想象的是极限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有钱人的世界实在是难以想象。Dylan望着树上的那一座座以绝顶的建筑工艺搭建出来的玻璃房子,脑海忽然浮出了一段记忆。那时去年的跨年之夜,他和Normie躺在羊毛地毯上畅想着即将到来的毕业旅行,他们各自说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而住在树上正是Dylan的愿望清单之一。
Dylan曾经“有幸”在网上搜过类似的树屋旅店,他现在明白了,5000美元一晚的价格对于Normie来说,大概和一块便利店里卖的折扣巧克力没什么不同。
5000美元,这个熟悉的价格让Dylan想起了背包里的相机,他决定记录下第一次见到树屋的画面,于是打开了包了两层外壳又垫了一层绒布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拿出相机,调焦,对准了高处的玻璃小屋。
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一道红色的影子从镜头前一闪而过。
Dylan移开镜头,Normie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面前,挥舞着他的红色鸭舌帽。Dylan打开储存,果然在画面里看到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红色鸟儿横贯左右,尾羽如彗星般拖出一条长长的轨迹,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金刚鹦鹉,极具现代艺术感和视觉冲击力。即便是如闪电般的速度掠过,每个细节都在照片上无比清晰地呈现出来。
“怎么样,Dylan,相机还好用吗!”
5998美元的相机哪儿会不好用呢?在Dylan告诉Normie他需要一个Sony相机之后,Osborn家的小少爷马上给他开了一个“实习岗位”,说白了就是期末补习陪读。要不是Liz不允许Waters家的人再次踏进公司半步,Dylan多么想把这个机会让给Bren。200美元一小时,日结,换了财务状况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Waters家,Bren能和Toxin轮着来给Normie7天24小时不间断上课——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只能靠学习改变人生的落魄学霸。遗憾的是,Normie已经18岁了还有严格的宵禁标准,他们实在找不到能通宵的地方。于是Dylan只能“忍痛”替Bren接下了这份差事,获得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部相机。
来自Sony的最新款a9 III,以无与伦比的顶尖科技捕捉动态视图而闻名于世的款式,这是Eddie的主意——当他听说儿子在Osborn家挣了一大笔钱之后,他在店里毫不犹豫的选了最贵的一款,然后将终身售后服务的所有后续开销都写到了Liz Allan名下。
你就说是替Normie买的,Venom叮嘱他,别觉得不好意思,Liz欠咱们的,这点钱可抵不上。
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父亲们会心安理得地享用Osborn家的钱。即便Dylan和Osborn家的人有不太愉快的经历,但他从不认为Normie应该为父辈们的行为承担任何责任,他可以毫无芥蒂地和Normie站在一起,虽然有时候悬殊的贫富差距会让他产生一些失落感。只不过,现在Dylan面临着第二个问题: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能住在价格高昂的玻璃树屋里,欣赏Tanzania大草原的壮美景色,参加这次独一无二的摄影夏令营究竟是谁的功劳。绝大部分人都想巴结这个Osborn少爷,就连带队的老师也是如此,连带着对他这个和Normie走得最近的朋友都客客气气。
Dylan维持着面上礼貌的微笑,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抱着那款就连摄影老师看到了也两眼放光的相机离开聚在一块的人群,独自来到不远处的树下。头顶的树杈向天空张扬地伸出枝干,投下一片阴凉。Dylan将自己藏在里面,他的目光扫过一望无垠的草原,低矮的灌木丛在斑驳的土地上东一块西一块;再远一点,零零散散的瞪羚围在一小块水池旁边低着头,啜着那块所剩无几的水域,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水牛,大象和狮子。远方的山脉是空旷的天穹之下唯一富饶的景色,但它隔得太远,白色的雪山几乎要与浅蓝而不那么明澈的天空融为一体,深色的山脚与地平线也是模模糊糊的。
作为静态的风景写真,Tanzania的自然之美无与伦比,但遗憾的是,举目望去,没有什么是Dylan想要的。
事实上他从昨天开始就一无所获了:明明身处拥有全世界最丰富物种的国家公园中央,除了几只飞鸟和野兔,什么都没有。那些大型的非洲水牛、黑犀牛和狮群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没有会动的活物,即便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相机,这一刻也变得毫无用武之地。
虽然今天只是第二天,距离夏令营结束的日子还有五天。但时间总是在你以为它仍然富余的时候悄悄溜走,直到临近结束才恍然错失良多。
Dylan低头看着脚下凹凸不平的土块,那里甚至连一只爬过的蚂蚁都没有。为什么呢?为什么他想做的每一件事,总是在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鼓足勇气踏出那艰难的第一步之后,给他这样失望的答案?
他来这儿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把精力放在别的事情上吗?
人在无所事事时,总会想起那些焦虑的,悬而未决的麻烦。Dylan怔怔地望着相机的黑色荧幕出神,磨砂的镜面映出他模糊不清的轮廓,Dylan仰头靠在树干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紧紧地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如草原上的恼人的蚊蝇怎么也赶不走。他的五感本就因为共生感知而比常人更为敏感。此刻,那不知来自心中还是身外的风动令他心头袭来一阵没有由来的焦躁,随着摩擦着耳膜的蝉鸣令他越发难以忍受,就连鞋底下方被踩住的碎石也变得像碎玻璃一样锋利,于是他愤懑地将脚下的石块狠狠踹了出去。
倒霉的石块在地上蹦了几下,在不远处的灌木丛边打了个转,无辜地躺在地上。Dylan把心怀不甘地摁下了关机键,他望着不远处热闹的人群,实在是一点都不想回到那。
簌簌。
身后的灌木丛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Dylan不敢说自己有什么千里眼顺风耳,但身边极为细微的响动都逃不过他的共生感知。
枯枝碰撞发出的脆响,地面上微不可闻的脚步,普通的野兔是不会引发这种声音的。
他回过头,在那颗石块停留的方向,灌木丛上方凌乱的枝干和树叶之间藏着一道身影,只能看到上方冒出的两个小尖尖,像是什么东西躲在居民区的绿化带树丛后面,只不过Dylan认为那应该不是人类。是瞪羚吗?它们的角应该勾勒出一个更锋利坚硬的弧度才对;还是鬣狗?野狼?又或是——
黑色的,猫科动物的前肢从灌木丛后方踏出来,紧接着是一张凌厉而充满了野性之美的面容。
Dylan第一次忘记了呼吸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头黑豹。不同于Dylan在景区旅游车上见过的那些寻常猎豹不同,它并不是因为黑色素过多而遮掩了花哨华丽的豹纹和玫瑰花结,褪去了斑斓夺目的痕迹,只剩下纯粹至极的黑。黑色的皮毛在耀眼夺目的阳光之下,泛着一层绒毛般的金色光晕。光滑的皮毛之下,掩藏不住肌肉遒劲有力的线条感,它看上去相当强壮,和普通那些流线型的,甚至有些瘦削的花豹不同,Dylan想起博物馆里看到的希腊雕塑,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些雕刻手法甚至不足以描绘现实所带来的视觉冲击的千分之一。
但更夺目的是那双橘红色的眼睛,被一圈黑色的,粗眼线一般的线条包围着,又像是嵌在底座上的珠宝。比起寻常猎豹的黄眼,Dylan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又或者说,它的存在,本身已经是这片大地上绝无仅有的奇迹。
“你...”
千言万语盘旋在Dylan的舌尖却又不知如何倾泻,他实在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形容眼前美妙的生物。他的喉咙发干,心脏被异样的情愫缠绕,随着眼前看到的一切而开始了一段他从未体会过的颤动。仿佛月相引发的潮汐,即便相隔如天地般遥远,依然能够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力量而相互牵引着。
一下,两下,周遭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都从耳朵里消失了,唯独留下了胸腔里逐渐加速的节拍。
黑豹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Dylan的身上,但Dylan并没有从中感知到攻击性,它或许只是好奇这个人类为什么会在这,一如他现在用被震撼到无以复加的激动的眼神盯着它一样。
Dylan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怎么呼吸,他几乎是忙乱地从挂包里掏出相机,6秒的开机在这一刻变得如此漫长——颤抖的双手几乎很难托住沉甸甸的分量,早知道他应该把三脚架也带出来的。
别动,别动,千万别动,我想看看你。
Dylan在心里疯狂祈祷着。他在来夏令营之前的预备课里了解过,野生动物和人类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它们没有经过社会化,不需要取悦人类的喜好,遵循人类的规矩。那些家猫的乖顺只是为了满足人类的欲望而强行抹去了野性,它们会按照人类的意愿摆出各种惹人怜爱的姿势,来讨得食物。而野生动物可不会“听话”,抓拍是极为困难的。乖乖站在某个地方不动,等着人拍,那更是求而不得的机会。
今天的Dylan显然是被幸运眷顾的后者。当他将镜头移开之后,手心里冒出的汗已经让他根本没法好好地捧着打滑的镜头。
但是比起相机,Dylan更想用自己的双眼去看。眼睛是上帝赋予我们最精妙的礼物,无论摄影技术再怎么先进,都比不上眼睛,想要拍出最好的照片,成为最优秀的摄影师,你必须先学会用眼睛去欣赏,Dylan记得Eddie的话,这是父亲在和他去机场的路上说的。
因此Dylan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一刻也不敢将目光移开,直到他不得不因为干涩而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忽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头黑豹竟然也一动不动地和他对视了不知道多久,半个身子掩藏在灌木丛的后面。
既然它对我没有敌意,为什么不能凑近看看呢?
这样是不对的,Dylan记得他们在出行之前每个人都签署的安全协议,上面是几十条面对野生动物时必须遵守的,要求全文背诵的条件,第一条就是“与任何野生动物保持至少20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可是好奇心一旦迈出了一步就收不住了,况且,他们现在之间少说也有50米的距离。再说了,我也不是普通人啊,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Dylan脑海中冒出这个大胆的想法,这头黑豹的出现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如果他能够都多拍几张,或许就能拿下摄影比赛的冠军——
“OH MY GOD!快看那个!”
Dylan被一声冷不防的尖叫吓了一大跳,显然他现在不是第一个发现黑豹的人了。早就厌倦了无趣而寻常的野牛和瞪羚们的同学顺着不知道谁的声音望了过来,再次发出了能让共生体抓狂的尖叫,一拥而上地围到了Dylan身后。
“Dylan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快让我也看看!你手挡着我了!”
“仗着自己长得高就挡住我是吧!我要告诉老师!你这个没教养的混蛋!”
大家争着抢着想要拍这只独一无二的黑豹,不知道是谁的手从后背的那个角落伸过来,甚至有的人还忘了关闪光灯——Dylan以为自己到了红毯现场,推推搡搡的人群让他不得不紧紧地抱着胸前的相机,这要是摔了总不能硬着头皮让Normie给自己再买一个吧。
遗憾的是,这位高傲的美人并没有因为大家给了十足的排场而赏脸,它一扭身子,如一道魅影般消失在了灌木丛后面。人群顿时发出了一阵嘘声,紧接着是懊恼的互相指责。不过Dylan不觉得是人群吓跑了它,相反,Dylan觉得它离去的背影相当从容。
虽然很遗憾,但Dylan再怎么说还是拍到了几张照片。这让他一下子成为了团队里的“风云人物”,每个人都羡慕得不行,即便摄影老师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大家“现在还在比赛期间,请勿随意阅览他人素材”,没有一个人想要听他念经一样的唠叨。
“说吧,你要怎么谢我?”
为了防止好兄弟被骚扰,Normie主动让Dylan住进了他的房间。说来也怪,那些来敲门的人,只是看到Normie开了一条门缝,就被吓跑了,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面目狰狞的怪物——Dylan根本想都不用想,他只希望没有人因为Rascal的鬼脸从树屋掉到地上摔断腿。
“那...给你看看?”
“那哪行啊!明天,你得带我去找那只黑豹,我也要拍!”
这他哪能预料得到啊。Dylan耸耸肩,这草原上的动物又不是什么傻乎乎的兔子,在树丛旁边一头撞死,让猎人捡个正好。
“没关系!你只要带我去第一次看到它的地方,我让Rascal去找就好了。”
红色的触须从Normie的背后伸出来,拍了拍宿主的胸口。Dylan很敬佩这一点,这大概就是有钱人的自信吧。
Dylan将自己疲倦了一整天的身体扔进柔软的沙发里,在笔记本电脑上一张张浏览着今天的成果。浴室的门缝里飘来一阵伴随着潮气的,快乐的歌声,还有一条钻出来的红色触须。Rascal从吧台上卷起两只玻璃高脚杯,将热气腾腾的,融化的红酒巧克力倒进去,一只送到了浴室里,另一只放在了Dylan面前的茶几上。
“谢谢。”
触须向Dylan的感谢比了个红色的爱心,Dylan笑着捏了捏触须尖尖。
因为这场意料之外的邂逅,Dylan的心情确实变得好起来了。他的参赛相集就有眉目了,这会是一个绝无仅有的题材,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作品集。
a9 III的确对得起它的售价,每一张都堪称高清无码,Dylan甚至听人说过Sony相机可以拍清楚月球上的斑痕——如果能尽可能地靠近,就不要选择放大和裁剪。Dylan的耳边再次响起了Eddie的教导,这句来自他们在机场Starbuck的闲聊。
或许明天我该想办法凑近一些,Dylan不甘于只是远远地欣赏,他想要靠近,甚至触摸——不知为何,Dylan莫名地相信,那只黑豹像是一个独属于他生命中的惊喜。在他举目眺望干枯的的大地,被孤单和失落所吞没时,它就这样闯入了自己的视线里。
这种感觉,似乎那么熟悉,好像他曾经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已经经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