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3
“凯特,你又把宿舍的钥匙忘在储物间了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四次了。”
男人站着,忙碌着,正在修理搜在他面的不锈钢台面上的一件东西,全神贯注于想做得完美的部分时,会咬下嘴唇。偏过头时会露出左耳耳廓上的助听器。那张脸看上去也不同了,那张脸确实变了,变得更加舒展。尽管布满尖尖的下巴和颧骨上的胡须让他看起来永远阴沉,至少在他微笑之前是这样的。
“晚安,杰斯——亲爱的姑娘,我想告诉你的是,虽然我只有一只耳朵能听见,但是我还是会继续装作不知道你想要偷偷拿走我藏在储物间的打火机。只是,杰西卡,我以为我们谈好了,刚才是你在今天晚上的最后一支烟。”
现在的史蒂夫身上有种特别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在自己的环境中、在私人空间里,他变得更加温柔、平静,满足,仿佛此时此刻站在家中的厨房里,在炉子旁,空气中弥漫着晚餐的余味;他为一天中的忙碌收尾,只忙最后一件事,只开最后一盏灯,在手工活里像一个大家庭中严肃又无限包容的父亲那般无可奈和、半心半意地嗔怪两个他可能视作教女的女孩。那件灰蒙蒙的暗蓝色衬衫的后领皱着,一边较为平整地按照压褶叠好,另一边歪歪扭扭的立起;袖子卷到小臂,衬衫的下摆平整地塞进一条卡其裤里,裤管包裹着粗壮的大腿和隆起的臀部,他用一只手拧紧平锅把手上松掉的螺丝,对于一个这么大块头的一个人来说,这动作优雅又安静极了。
“好吧,不是我们的女孩们…”他在口中喃喃地念着,“或者这次是你,加布。如果你还不抓紧时间修好电闸,我绝对会告诉佩吉你在那件风衣里藏了五十美金私房钱的事情——加布·琼斯,你听懂我想说的意思了吗?”
没有回答。因为既不是加布·琼斯。也不是凯特、杰斯--杰西卡。他没有宿舍,他带着钥匙,他不抽烟——至少今天不;他的打火机和火柴扔在了肯尼迪机场的垃圾桶里。没有人应答。除了炊具碰撞、金属扭动的声,四周一片寂静。于是史蒂夫终于抬起了头,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是意外,也不是高兴,也不是惊讶。
丝毫没有大吃一惊。
时间过得仿佛在冰下过了七十年的寒冬那般漫长,当年长的男人的思绪终于明白周遭发生了怎样一件事情之后,他的眼睛睁大了,停滞的几秒过后,抖动着,颤抖着,那两只眼眶变得有点湿润。
“嘿。”巴基本能地笑了,轻声对他说。
.
.
空气似乎变得凝固,有那么一会儿,年长的男人只是站在那里,眼睛盯凝视他的脸,而对方则注视着他凝视自己时的样子。房间里光线昏暗,刚好能让他看清史蒂夫的面容。明亮的蓝眼睛正凝视他,眼角有皱纹,眼下的青黑色淡化成淡紫色,那些金棕色的胡须变得浓密,边缘修得整齐。他看上去依旧非常英俊,比在那间无精打采的餐馆里更胜一筹。他们离得这么近,近到棕发男人可以看到他胡子上、太阳穴上的灰白,像初雪那样星星点点地聚集起来。
震惊浮上他的脸,史蒂夫睁大眼睛,张开嘴唇,唇角微微下垂,靠近嘴角的胡须不住地颤抖着。发出一声介于受伤和松了一口气之间的轻声低语,仿佛原本以为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但却得到了惊喜。
“哦。"史蒂夫轻声叹道。柔和,悲伤,就像触碰到一个早己忘记的吻。
史蒂夫注视他。
年长的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现在轮到他了。轮到他,来讲述他们的故事,轮到他说句傻话,做点毁了一切或是…或是只是随便说点什么能够让他继续保持呼吸状态的话吧。
站在对面的他对这一切都有所感觉。他能看到年长的男人正在如何与措辞斗争。措辞、疲劳、欣喜、讶异、宽慰、害羞、拘谨、还有回忆。欲语还休。先前他可以不停歇地说那么长的一串话,而此刻却丧失了所有的语言能力。寻找、快要找到、鼓起勇气、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松开下巴、张开嘴唇。然后又放弃了。年长的男人有些害怕,他们都同样笨拙。
他们之间沉默了片刻,这沉默意味深长,却又奇怪地令人感到舒适。史蒂夫的肩膀似乎不知为何放松了些,好像很高兴能和他分享同一个空间。头顶上,那盏孤零零的灯所发出的安静、有规律的嘶嘶声让他们俩都平静下来。这是在事情可能变坏之前赢取时间的最好办法。史蒂夫把空盘子拿到水槽开始洗,又一次低下脑袋,回到刚刚吸引他的工作上。为了赢取时间,因为他有事做的时候更加聪明。
他又将脸藏在阴影中。在黑暗中年轻的男人看不清他的脸,但它是严肃而温和的,眼里也不含有倦意,在黑暗中发着光。一股清澈的水流在镀色的边缘汇集起来,沿着盘底流淌,滑出八字形、圆弧形和螺旋形的轨迹。水流从突起的腕骨分流,细小曲折的几条绕在骨节,他站在那里看得入迷,他仔细地观察着史蒂夫因为用力搓洗而发白的短指甲,观察着手指上被割破而变硬结痂的伤口,观察着伤口边缘布着一圈鱼鳞一样一块块干燥的、翘起的皮屑。他的视线顺着那块变了颜色的皮肤向上爬,爬到在史蒂夫宽厚的手腕上分流的那丛血管;他的视线继续北上,至分流并行的位置停下。一条深青绿色的干流,跳动着,埋在手臂内侧,血液如同不息的河流蓬勃地翻涌而下。他又看向它们的末端,一支分流随着纹路的方向流入食指指骨下方,隐入虎口处那块皱起的、深褐色的烫伤中心,如同一条青色的河流汇入深潭。
卷起的衬衫的袖子懒洋洋地从小臂上滑落,史蒂夫伸出一只手,将袖口抓到肘弯。然后抬起手臂关掉水。
他低头看着史蒂夫的一只手,手晒得黝黑,映着雀斑,手背的粗糙褶皱和纹路显示出它们主人的年龄,手掌布着老茧。但它们依旧柔软。他很想触碰一下。
流水声停止了。周围安静下来。
史蒂夫低着头,蜷缩着十指的两双手向前伸,搭放在一尘不染的台面上。像是在此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和勇气,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转过来面对他。
史蒂夫凝视着他。很难说这沉甸甸的凝望到底有多久,在这种情况下,一秒的时间不再是真的一秒,它们的流逝变慢了,它们的长度变成了原来的三倍。应该说,就在这凝望之中,他们已经走到了时间的尽头。他强迫自己挪动大腿,用它提起膝盖,再拖动两条沉重的小腿。他觉得自己动不了,以至于不得不伸出内侧的那只手,将指尖抵在大理石处理台上,一侧身子向其倾斜。他依靠那五根手指头立起自己庞大的身体,就像这样狼狈的向前蹭着,像个半身不遂的将息之人,歪斜地、站立着一步一步爬到年轻男人所站的位置。半步,半步,小半步,一只脚拖拽着向前,另一个小半步;停住,停住,半只脚掌,停住,一只脚趾的距离。
停住。
木然不动,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放出哀伤的光。
“我一直在想你。”
年长的男人嗫嚅着嘴唇,将肺部里的最后一丝空气推出,他的身体向前倾,双臂在身体前垂着,两只手掌向外翻,颓然地高举着手腕。就像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手。
他上前捉住那只手。它还是张开的,抖动着,在感受到压力的触握时不可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他轻轻握住那些蜷缩的手指,直到它们变得放松、舒展,搭在他的手背上回握住他。他摩挲着指节处干燥的皮肤、布满纹路的手掌,颤抖悄然休止,他用自己的指腹去感受那些茧,还有所有深浅不一的、结痂的刀口的伤痕。最后是那块烫伤的皮肤,史蒂夫抬了抬那块肌肉,引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描绘愈合的皮肤纹路,烧伤中心、扩散的范围、蜕皮的边缘、皮肤
上的红斑。他像在抚摸一张。新生的树皮。
“巴克…”
这个名字更像是呼吸而不是言语。随后那只手轻轻地从他的手掌里抽走。它伸向他,如同那天下午站在路边时那样,高抬着手肘,手臂举得和他的肩膀一样高。他点头,那么就请这样做吧,无论那只手想做什么:只是礼貌地碰一下他的肩膀,还是将他抓到身边撕掉。那只手掌停留在他的脑后,拇指粗糙干燥的指腹上下轻轻推着脖颈前侧的凹陷。像是安抚,又像是他下达给他自己的一种无声的指令。史蒂夫用右手捧住他的后颈。汗津津的手掌。暴风雨般的蓝眼睛看着他。他以为史蒂夫也许会这样吻他。
手掌落到了他的头侧。它抚过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乱蓬蓬地垂在额头上,左右摇摆。鬓角、额头上的表情纹,然后到他的脸颊,之后便长久地停在那。那掌心循着他的骨骼抚摸他,这触摸让他感到自己既脆弱又坚强,他平生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从未停止过脚下步伐的、盲目的彷徨的旅人,终于回到了家。
“我很高兴…”史蒂夫呓喃道。
现在该轮到他开口了吗?拜托,不,不要现在。他太累了。他一刻不停地来到他的身边,走了那么远,兜了那样大的一圈,在自己的世界里完成了一次环球旅行,不必再为自己的私心杂念而四处流浪了,不必一次又一次重复攀登,面颊贴紧石头,眼睁睁望着石头在瞬间滚到山下,又得重新推上山巅。
“我不……我以为你不会……也许我以为我……不…
…没什么。没什么。”
就让他再靠在这张手掌里再休息一会儿,如果不能的话,那就至少再让他的心安静片刻。他举起自己的手,握住男人的手腕,指尖落在那条凸起的血管。生命的河流,他让自己的指腹贴向它,感受着它有力的搏动。
史蒂夫动了动手掌,擦过年轻男人下陷的脸颊。
“你瘦了。”他低声说。
“你的胡子也变长了。”
年长的男人笑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对笑窝。
“是啊,是的。我的胡子变长了。”年长男人的嘴唇咧开,终于第一次露出一丝笑意,手掌又一次擦过那块颧骨,调皮的神情掩盖住直言不讳的讶异,“你可能会想说它变得太长了。要知道修理它可不是件容易事,而我敢打赌你可能还没到知道直列式刀片和保险刀区别的年龄。”
“嘿…!”年轻的男人对他嘶声,用指甲掐了一下他的手腕内侧,像一只小猫留下的抓力。“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一回事。”
无声。又过了一分钟或是两分钟或是三分钟,或是上千分钟。史蒂夫在黑暗里笑了,笑声像最温柔的雨点落在年轻男人的皮肤上。他闭上眼睛,沉浸在笑声中,史蒂夫再次用指关节划过他的脸,抚过年轻男人眼角的折痕,拂掉落在上面的一根睫毛,让它粘在自己的食指上,动作轻柔谨慎地像捕捉一只正在振翅的、惶恐的蝴蝶;那只拇指慢慢滑动,直到能抚在年轻男人的嘴角,靠近那道或许是今早剃须时因匆忙造成的两道细小的割口。他抚过着那淡青色的下颌,望着那双灰眼睛,喃喃低语:
“而我几乎是比你大了将近十六岁。”
我不在乎。年轻男人握紧了他那蜷缩在自己脸上的手指,靠在他的掌心里摇了摇头。我不在乎,史蒂夫。你知道我想要的只是你。
他伸出手触摸史蒂夫的脸,触碰眉心那道蹙在一起的纹路,它印入了皮肤里,而他想把它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揉开。他抚过布着皱纹的眼角、额头,他想要就这样抚平那张脸上的哀思与忧愁,他的手指描绘着颧骨上方那条弧线,向下划,划过鬓角,擦过下颌,他把手指揉进史蒂夫的胡须里。他能想象到史蒂夫微笑时,柔软的粉色嘴唇在修剪整齐的胡须后面轻轻翘起的样子。伸过来的手指抚摸着胡须的边缘,它的
触感像一张柔软,毛茸茸,有些扎人的毯子,它的确让他着迷。
史蒂夫在他的抚摸里叹息。
他们被黑暗包围。顶灯的电流声、两人各自
封闭太久的怦怦心跳声以及远处传来冷藏室的嗡嗡声。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他将整颗心全部靠在那只手掌上,那只袖口有樟脑丸、棉絮、皮革和金属的气味、那只手掌上有洗洁精、肥皂、油脂、烟尘、烫伤膏和修复霜的气味。他嗅着史蒂夫的味道。他把双手放在史蒂夫脖子两侧,抚摸着梳到那颗金色脑袋后面的柔软的头发。
嗞嗞。一只苍蝇撞上摆在过道里的蓝光捕蝇灯上。
史蒂夫用拇指轻轻按住下巴上的浅坑,另一只空着的手掌扶住他的腰,脸上的表情温柔得让他心痛。
“你饿了吗?”
“是的。”
他的手指缓慢地向上推,直到指尖能够轻柔地划过巴基的唇角,直到丰满的下唇因摩擦变得红润。棕发男人乖顺地张开嘴唇,他的视线停留在这里,就像盯住最爱的一道晚餐。他的声音变得粗哑。
“我也饿了。”
他收紧托在棕发男人腰后的手,将面前身体拉近,用另一只温柔的手重新抬起棕发男人的下巴,向前倾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