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6
早晨的时候,他知道昨天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因为在雷蒙德·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哦,真是讽刺——的封面上的确潦草地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问题是,写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清醒,现在他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昨晚写的是什么。这是个,还是3,还是1?还有这里,是一个2,还是3,还是5?全都挤成一团,这到底是什么?
好吧,都试试看吧。
他的数学以全优成绩结业,排列组合对他来说更是没有那么高难度。这个小小的解谜活动会让他清醒好一会儿。
还有一个问题是,他当然不能等到半夜才开始试拨那一串可能错误号码。他会吵醒许多无辜的人,中途还有可能被他们训斥一顿。所以他在十点左右的时候开始自己的工作,这个决定对极了,因为两轮下来他然没有找到正确的号码。
回答他的声音起米越不耐烦,他开始迷失在自己做的排列组合之中。他不再记得自己已经试过的号码,只是不停地问是不是史蒂夫·罗杰斯,不停地说“哦,对不起”,不停地道歉,不停地在纽约市所有固定电话是以718或是929开头的家庭里引起骚乱。
偏执的人,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工作让他头痛欲裂,他那本最喜欢的小说的内页被涂涂改改得面目全非。他的手机已经快要打爆了,那些手机按键被按得更加反应迟钝。他早就试过给前一天晚上打来电话的号码回拨过去,结果那是一部公用电话。那个与世隔绝的家伙快把他逼疯了。就让史蒂夫自己一个人做饭、一个人黯然神伤去吧,他要忘记史蒂夫,他要喝掉那瓶泡着苹果的金酒,挂掉电话,关掉手机,忘记一切自己犯过的蠢。史蒂夫有自己的电话号码,他本可以再打过来的。
他拿出那瓶金酒,对着瓶口直接喝了一大口,然后是第二口。是的,一位俄罗斯文豪是怎么说的?我们没能珍视自己的幸福,幸福就溜走了,于是我们既没有希望,也没有意志,坐在这儿喝酒。是的,就是这样。为什么这些蠢事总是落到他的身上?为什么他总要处理这些烂摊子?就是那个把手放在你的肩膀上,有着同样伤痛、陪同你一起悲伤的人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就是因为他叫你'巴克'?,之前从没人这么叫你,史蒂夫用一个绰号造另一个绰号,把它变成了只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这个专横的混蛋。用他的深绿色格子衬衫?用他的卡其裤、登山鞋?用他擦得光亮、冷冰冰的刀?用他三更半夜突如其来的古怪想法?因为他的出席恢复了你对生活的期待感?什么样的人会在一家咖啡馆的深处在见面前、在自己现身前花上大半小时冷静地沉默着,笨拙地仔细打量着约定见面的人?什么样的人会绕如此大的圈子去寻找一个如此老旧的手机的主人?——而不是扔掉它、或者卖掉它。什么样的人会想着亲自保管它,哪怕这意味着他要承担一定的风险?什么样的人会习惯性地经常使用用座机打电话,而不是移动电话?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养成拥有让自己这种设备的任何习惯,好像他是那种从不查看短信,因为他不指望收到任何短信,而且他生活中没有人会给他发任何东西。他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手机的人在纽约是怎样生活的。即便是即将年满五十八岁、大半辈子都对所有科技产品都不屑一顾的老巴恩斯,在调任到谢尔比维尔之后都依然坚持使用两部手机,一部是私人电话,一部用来处理工作。
他承认,他累了。他感到精疲力尽。他被这样一个怀揣沉默寡言、惶恐、正直与在心底藏匿着无限柔情的人弄得心烦意乱。他很容易爱上别人,他时常陷入爱河,却从未真正地爱过。他想要和什么人发展出一段真实的关系。电话、短信、屏幕、留言箱,他再也不想要这些出现在他的电话卡上。已经过了半夜,他却又完全清醒了。好吧,跟我说吧,他心想,把我带去什么地方也好。他脑子里还想着史蒂夫伤痕累累的手。史蒂夫,这会儿他可能正在后厨清理白天留下的垃圾。史蒂夫,我们亲爱的史蒂夫·罗杰斯,那颗心却柔软得像一只小动物般的史蒂夫;像是初到这个世纪般,不安、惶恐、迷茫,瑟缩地站在这个巨大的世界面前,格格不入。他的左耳发生什么事了?
嘿,哥们——不是你——穿着爷爷衣服、无辜地眨着蓝眼睛、金色的头发和金色的胡子的家伙,请暂时从我的脑海里消失半分钟,嗯,就像这样,非常好。谢谢你,史蒂薇;他想问的是那位被胖乎乎的天使围绕着,穿白衣服、棕眼睛棕发棕色胡子的先生。晚上好,尊敬的天父,希望此时此刻没有打扰到您。我十分想要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因为它让我困惑得整夜不得安宁: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件事呢?———噢这是你的工作。好的,好的,好吧,好,没问题,没有任何问题。您对我已经足够仁慈了。我知道,我知道,仁慈的主,我祈求您,请您放弃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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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尔走进厨房时发现他趴在水池边上。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两只手,只看到他赤裸的肩胛,光秃秃的手臂,他并非静止不动,也没有睡着。每颤抖一次,他的头发就在空气中摇晃。
“巴基。”她说,他立即静止不动,仿佛通过静止她可以把自己伪装起来。
还不到破晓时分。他用漂白剂清洗了水槽,接着打开水龙头冲洗,久久地,久久地,直到一切不快消失在纽约下水道的深处。
“你还好吗?
那是卡罗尔的声音。他没有听见她走进公共厨房的声音。
“你生病了吗?”
他抬起身子,头仍然低着,身后,黑暗中,铁银色的碗柜衬着他的脸。然后他把自己拽起来。他转过身,试图摆出一个笑容想让她放心。他心里明白她一点也不相信他的鬼话。
“天哪,你这是怎么了?”她拧起了眉毛,他只穿一件松垮垮的背心和拳击短裤,好像刚从床上爬起來,衣服穿了一半就走来这里,领口上方的肌肤红得发青白,脸红润而潮湿。眼睛布满红血丝,眼周皮肤、颧骨、面颊,就连鼻尖上也映着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巴基,你不仅仅只是喝多了,是吗?”
“频繁的大风天气让我变得多愁善感。”他再一次对她挤出笑容,“我还过敏。粉尘、汽车尾气。等到明年天气转暖,我就会好起来了。”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点头,又摇头,又点头。
这一点没让她眉头舒展。“好吧,嗯……”她举起手作出让步,“不如这样,我给我们泡些茶吧。”
她示意他在原地等她,转身去从房间里拿出一个茶包放进烧水壶。他默不作声地继续洗着水槽,她取出两个马克杯,将散发着薄荷、西番莲和洋甘菊清香的液体倒进去。他放下抹布,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能理解你的生活,但是……”她摇着头。
“我也不能。”他咧开嘴,笑着用一张抽纸擤鼻涕,
她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觉得自己傻透了,她很少像这样对他感兴趣,事实上今天她看向他的方式不再像看待工作中的患者,而是像一位共同使用洗衣机、厨房、烘干机的室友。他很想修复大家的关系。
“卡罗尔?”他拿过那只温热的马克杯捧在手上,“你还有多余的阿斯匹林可以给我吗?”
她读懂了他话外的意思,对他微笑,“你更需要维生素片。”
她又一次回到屋里,递给他一个白色的小瓶子。
“谢谢你,卡罗尔。”
他伸手去拿,但是她没有往前送。
“巴基?”她柔声唤他,望着他的眼睛。
“我在。”
她轻轻拉过他的手臂,把那个白色的瓶子放到他的手掌。
“随时。”
他恭顺地点了点头,冲她微笑了一下。她或许还会以为他只是故作体面的假客气,但事实上他却正和自己的泪水据理力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