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猎人不愿意接触她,灰烬意识到。
这几天她们又在那个永不结束的混乱梦境里相遇,灰烬的一身银色盔甲格外格格不入。她站在提着斧头的猎人面前,对方安静地看着她,血红色的眼睛泛出些许疲乏。
她累了。
灰烬把盾牌背到身后,伸手去碰她,而猎人一侧身,躲开了她意图支撑自己的手臂。
她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猎人没有解释缘由,她本就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力气。猎人做事向来没有原因。
灰烬讪讪地收回手,又局促地将盾牌拿回手上。
猎人沉重地叹出一口长气,她的半张脸都在面罩下看不真切,因此灰烬只是猜测她可能做出了一个嫌恶的表情。她走出几步,灰烬不知道她会不会让自己跟着她,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在愣着干什么?”猎人又在叹气了,她赶紧跟上来,低着头不敢看猎人染上鲜血的白发发梢。
那景象如此熟悉。
猎人脚步轻巧,半长的白发轻巧地晃动着,滴下粘稠的血珠。她走起来不看身后的灰烬,但她就是知道对方在观察她。今天是她们见面的第三个夜晚,空中惨白的月亮却丝毫未变。猎人说她在一个晚上重复不停地遇到灰烬,就像一个错位的玩笑,一场残忍的掠夺,一个无名的猎人看到身边人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无论她在哪里,这个有些木讷的中世纪骑士总会突然挡在她面前,挡住她挥下的斧子,向她攻击的野兽,或者插进大腿的一瓶血。
灰烬是灰烬,和被烧之前的不死人一样没有感觉,但她明白那插进猎人血管的针头正在渐渐把她变为一个不为人知的怪物。人与兽的血液混杂在一起,界限也就不再明晰。
“这个梦是没有结局的吗?”
“有,或许没有,我在寻找。”猎人语义模糊地说,小小的披风在她跳下台阶时抛起一个弧度,“或许在我知道之前,你得一直来到这里了。”
或许是灰烬难得地没有回应,她回头看了她一眼。
“啊,我在想,这样也挺不错的。”金属头盔下传来几声苦笑,“传火,还是灭火,或者成为游魂之王,好像都不是我想要的选择。”
直到她们走过那条长长的下水道,猎人才说话。她转向灰烬,手枪垂在身侧,她的手套、衣服,全都沾满了鲜血,不停向下流淌。
“你知道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什么也不要做。”
灰烬抬起头,对上猎人那双鲜血一般红的眼睛。那双眼睛眯了起来,它们的主人说:“到时间了。”
她说的没错,灰烬的身体在慢慢变得透明。在她消散之前,猎人扔过来一个橙红色的东西。
原素瓶。
还是你留着吧,这东西对我没用。她做出了这样的口型,然后转身走上去往墓园的台阶。
她醒来时,洛斯里克正迎来晨曦。
再一次进入猎人的世界时,她已经不在那座名为亚楠的城市了。她看见洁白的小花在指间盛开。
“你又来了。”
灰烬从地上爬起来,在面前房子的门边,一个白发的女人安静地站着。猎人就在她的身边,难得地摘下了面罩,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她的右半边脸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划到唇边。
“这是人偶。”她介绍,表情有些局促,“你可能看不见她——”
“看不见她什么?”灰烬有些疑惑。她行了个骑士礼,人偶向她弯腰鞠躬。
猎人看看她,又看看人偶,最后揉了揉眉头。
“我多虑了,可是你为什么会……”
人偶微微笑了笑没说话,低头告辞后走向自己常呆的地方,坐了下来,注视着前方的墓碑。
“你离开亚楠了吗?”
“我不知道。”猎人转身走进房子里,灰烬也跟了进去,看她修理着自己的斧头,“一个梦境接着一个梦境,我不知道我应该身在何方。”
灰烬听不懂,也觉得这不是她能掺和的事情。或许欧贝克老师会有办法吧,她难过地想,可是老师已经死了。
她摘下了头盔放在一边,猎人瞟了她一眼又猛地收回目光,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灰烬疑惑地凑到她身边:“怎么了?”
猎人浑身一颤,接着以最快的速度扭过了身体躲避她的目光和触碰。接着她利落地拉上了面罩,还很可疑地拨下挂在耳后的半长白发。
一阵沉默后,灰烬走回了半开的门边:“抱歉。”
猎人手上的工作一顿,她的右手松开了那些精巧的机械,在桌子上撑了一下似乎想要转过身,但在长久的犹豫后又拿起了扳手。
“你……可以随便转转。”她不自然地说,“格曼说话怪怪的,但他人还算不错。”
灰烬看着她埋下头去,发着抖,白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她跪在猎人身边,盾牌砸在地上,在半结冰的血液上滑出一段距离。她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痛,挡下那些发疯女鬼的所有攻击让她开始力不从心。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猎人:她走的太急,根本没考虑过回头看。
“你知道,”灰烬慢慢地说,“偶尔你也可以……停下来。”
猎人的面罩下漏出一声轻笑:“什么都不要做?”
“什么都不要做。”
灰烬扶着她在台阶上坐下,解开自己的手甲,又掏出了原素瓶,在猎人漫不经心的抗议中倒在了她的伤口上。血肉蠕动着慢慢地闭合,猎人一仰头,靠在背后的石墙上,轻哼着感受着伤口愈合的刺痒。
“还不如给我扎一针来得快。”她嘟囔着,不过没有将手指移向采血瓶。
她们靠在一起,在该隐赫斯特轻柔的落雪中,猎人轻轻牵住了灰烬的手。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灰烬。
她把头歪在灰烬的肩甲上,帽子边沿轻轻刮挠着灰烬的头盔。她完全挡住了灰烬左边的视物孔,于是她闭上了眼睛,把盾放在身前方便随时拿取。
她在梦境中睡着了,睡梦中隐隐感到猎人摇了摇手里的铃铛,小心翼翼地摘下她的头盔,说了再见后长久地注视着她,最后低头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从传火祭祀场醒来后,她便再也不曾造访猎人梦境。
所以她想到时间了,她们都说什么也不要做,但没人能够真正地做下决定。她郑重地把薪王柴薪放到王座上,防火女走上前来,念起了火的祷词。薪王遗留下的柴薪燃烧起来,火在她的身上点燃了。
“等一切完成后,请您召唤我吧。”
她进入初始火炉前,防火女在她身后喃喃。
然后她在残破的火中,对罗德兰的古代神明举起手中的剑。
击败薪王化身,触摸那道白色召唤符时她想了很多,比如猎人最终结束那个噩梦了吗,还是仍然坐在白色的花丛中呢?无论如何,在这火之将熄的时代,她也曾拥有过一点小小的,得到了回应的爱。
在猎人的梦境里,重获童年的神祇,手上握着的静默空白化成了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