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线 stitching
迪兰在奔跑。
埃迪看见他蹦蹦跳跳，在阴沉的天幕和此刻的时间里，他如何能够欢笑？一刻钟前他伤痕累累，半个小时前他瘫倒在地，昨夜他忍受暴行，他的嘴唇干涩开裂，饥饿在胸口蔓延，阳光并不照耀在他身上，眼前的路危机四伏，通往未知的前方。
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会感叹迪兰和埃迪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金色粗硬的头发，大而明亮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但埃迪从没那样笑过，左侧脸颊上的酒窝和鼓鼓的卧蚕，那是独属于这孩子的宝藏。
机车飞驰，发动机的咆哮，迪兰好奇地想要靠近，埃迪抓住他的肩，风扬起沙尘，迪兰退至路边。
合格的监护人永远不会让孩子走在靠马路的那一侧。
迪兰踩着路边起伏碎石，埃迪是伴他前行的风，未来的虚影和往日的幻梦。他们曾这样去郊游，在迪兰的未来和埃迪的过去，时间汇聚成现在，迪兰在林间的小路穿行，攀上一棵歪倒的树。你想成为体操运动员吗，D宝？共生体帮他保持平衡，迪兰咯咯笑着。我也想去那边。眠者在埃迪怀里打滚。好啊。埃迪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他们要踏上怎样的道路，他的另一半扶着迪兰，而他牵着眠者，在小猫提醒他自己并不需要这样的保护时抚摸他的脊背，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这样走到永远。
迪兰很容易被吸引，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他会幻想，会好奇，会为路边的草茎和蜻蜓驻足，但是他这样是跑不快的。
嘿！孩子！
谁的声音？埃迪侧目，记忆如沙流逝，他不敢确定自己曾见过这位老先生，他警惕起来，尽管眼下这样做毫无意义，但他还是挡在迪兰身前。
这孩子毫无防备，眼下他的单纯和天真昭示着卡尔的混蛋。
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搭话，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和陌生人走！埃迪急得团团转，是的，这是他曾经的教练、学校的体育老师，但是时光飞逝，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是什么。
眼瞅着迪兰快把家底掏光，埃迪沉进那人的思维，迟钝的，带着暮年的斑驳，他用这不属于自己的眼睛注视着他的孩子。
迪兰，你不能跑到马路上去。他竖起一根手指，抓住迪兰的注意，与他的严肃相比，男孩显得懵懂而不知所谓。
可是……那里有一条路。
有些道路并不属于人类。埃迪在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感到懊悔，眼前的孩子还不是后来那个欣然接受外星人竟是我亲爹的小王子。有些道路不属于你。他急急地改口。
迪兰似懂非懂。
你要喝水吗？埃迪转移话题，他的手往后腰上摸，借着视线盲区凭空变出一个水壶，共生体的变形能力很好用，但尖锐的疼痛钻进他仅剩的过去，他努力把话说完。想、跑步的话、你可以来学校找我，我以前是个体育老师。
怎么回事？他的记忆被锁在沙漏里，而此刻时间加快了脚步，他在一瞬间就忘记了卡尔的脸和落在身上的鞭打。
总有一天，你会耗尽所有的机会。雷克斯的声音警告他。
迪兰的呛咳声把他拉回来，埃迪下意识地想帮他顺气，但迪兰躲开了，那一瞬间男孩眼神里的惊惶与畏惧将他灼伤。他还是怕的，就像埃迪至今对身边的男性都有一种强烈的提防，卡尔一寸寸把那些恐惧刻进他的骨血，它们延续，也成为迪兰的梦魇。
走吧。埃迪压下心中酸涩，他必须抓紧时间。
去哪？迪兰好奇的问。
去跑步。这孩子试图刨根问底的神情太过可爱，风欢快的席卷。去找到你的路。
于是迪兰开始奔跑。
每天，埃迪破坏绳索，迪兰跑出门，愈发娴熟的穿过杂物堆，跳上马路，在栅栏倒下的地方潜进草丛，拨开枝桠与荆棘，钻过铁丝网。这里是一所学校的体育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埃迪在的时候没有改变，裸露的跑道和中心疯长的草，埃迪记不太清了，时间残忍的吞噬他的往昔，每一分、每一秒，在他插手现实时掠夺更多，哈哈大笑。
好在他曾经的教练、这位老先生，保留着一个习惯，他每天都会在操场边坐下，看着往来的孩童，他们的身上无一例外都烙印着贫穷与得过且过。
有什么好看的呢？他的妻子无奈的笑。一把年纪了还不安生。
而他只是笑。万一、他这么说。万一有孩子，想要跑到远方去呢？
他在长椅上坐下，眼前的男孩连续来了几周，璀璨的头发仿佛揉进阳光，他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加真切。
据这孩子说，是自己邀请他来跑步的，可他没有一点印象，看来自己真是老啦，不中用啊。
不过这孩子是个好的。他取下水壶，润了润喉。瘦小但灵活，抬腿的动作漂亮而敏捷。
像布洛克家的孩子。
早已退休的教练想起那个同样瘦小的孩子，总是怯生生的，一说话就紧张，衣摆上缝着的名字都要被抠下来。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和什么营养餐配比，从来记不清热身操的顺序，但他绝不吝啬夸赞。你跑起来的时候就像有风在侧。他看着眼前的孩子在训练结束后不知疲倦地扑蝴蝶，满意的点头。像这样的孩子不常见，布洛克总有点过人之处。
不过这孩子看起来一无所知。
你不知道？这倒让他有些惊讶，迪兰和埃迪长得一模一样，又总披着埃迪的曾经外套。你穿着他的衣服，但你不知道埃迪？
埃迪？
迪兰皱眉。埃迪是谁？
我以为…这样的反应让这位教练有些尴尬，这么些年他打过交道的家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布洛克家总是例外，无论埃迪取得怎样的成绩，他的家人从来不会出现在观众席。当埃迪确认放弃橄榄球专攻长跑时，教练按规矩翻出卡尔的号码，电话拨通后对面过了很久才接，听起来喝了两桶伏特加，在听见埃迪的名字时对面咆哮着各种诅咒和谩骂，第二天埃迪来的时候脸上有伤，目光闪躲。既然他不说，教练也没问，只是每次都会让他多跑几轮。
因为前方道路尚存。
他嘟囔着，他不是这孩子看起来年纪说是埃迪的孩子也正合适、但埃迪没有理由再回来。
你不知道？埃迪、卡尔的孩子，你不知道？
卡尔的孩子？男孩茫然地摇头。卡尔是我爸爸，他从没提过埃迪。
啊、酒鬼卡尔，这附近的人多少听过这个名字。无业游民、当了半个世纪的红脖子，曾经也是个阔佬，只可惜太败家，没老婆，没事就打他儿子，仗着曾经在政府部门工作干些骗抚恤金的门道。
他是谁？迪兰不依不饶。
另一个布洛克。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跑得很快，不顾一切。
就这样？男孩眉头拧起来，显然对这样的敷衍并不满意。
就这样。教练两手一摊，他总不好在背后议论人家，而埃迪着实是个不吭声的孩子，他好不容易想起了什么。
他每天都跑得比昨天快。教练眨了眨眼，他有两个孙女三个孙子，所以他当然知道怎么逗小孩。然后有一天他找到了自己的路，便再也没有回来。
男孩怔怔地听着，那样的专注。他跑得那么快啊。迪兰最后这样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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